《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一章 乱糟糟的朝堂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八日,北京城,奉天殿内。 “殿下,是不是该上朝了?”一个略显有些浑浊的声音,在朱祁钰的耳边响起。 朱祁钰用力的挤了挤眼睛,缓缓的睁开。 入目则是无数的大红色的木柱,黄色的帷幔在春风之中,猎猎作响,两盏鹤形宫灯就在眼前,香气袅袅。 似乎是一股松香的味道? 这是哪里?我是谁?我在这里干什么? 恶作剧吗? 他用力的眨了眨眼,眼前的世界慢慢的清晰了起来,他用力的吸了几口秋日的凉气,意识逐渐的清醒了起来。 他看着面前的太监,有些疑惑,搁这儿拍戏吗? 那我的台词应该是什么? 他用力的坐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忽然身体一僵,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如同气泡被戳破了一般,无数的幻影在自己面前不断的闪过。 朱祁钰,明代宗,人称景泰帝。 他的好哥哥朱祁镇在七月份带着京师三大营,亲征瓦刺部,行至土木堡,被瓦剌部的也先俘虏,三大营二十万精锐,一战打了个全军覆没。 作为闲散王爷的郕王朱祁钰,在完全不知道状况的情况下,被皇太后从郕王府里提了出来,扔在了监国位置之上。 群臣在殿外候着正等待着上朝、皇太后在帘子后面垂帘听政、内官监太监和司礼监太监等待着朱祁钰的指令、大黄色的龙椅之上空空如也。 他现在只是一个监国,而不是皇帝。 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自己这算是被赶鸭子上架了吗?他看了一眼珠帘之后的皇太后。 现在的他,真的没得选。 “上朝!”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强作镇定,虽然手心已经攥出了汗,但是既来之则安之。 前世的他只是一个普通教师,朝五晚九,这没想到熬了一夜,再醒来,居然做了监国。 “上朝!上朝!”内官监太监成敬转过身来,喊了一嗓子,随后小黄门高声呼和。 停摆了数日的朝议,终于再次开始,胸前绣着各种禽兽的朝臣们,在大汉将军的查验之后,走进了奉天殿内。 前线战事吃紧、天子被俘、群臣惶恐,进了殿之后,诸臣依次站好之后,都在小声的交头接耳,一时间奉天殿内,居然有几分嘈杂。 朱祁钰坐在一个四方凳上,这个四方凳很小,甚至有点硌得慌,和那宽阔的龙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右都御史拿着手中的黄册大声喊道:“禀太后、殿下,应到二百零五人,实到一百三十二人,七人病休。” 朱祁钰眉头紧皱,这缺勤实在是太多了吧,七人病休可以理解,可是剩下的六十六人去哪了? 他很快就回过味儿来,剩下那六十六位本该上朝的大臣、勋戚、军将,都死在了土木堡之下。 大明朝的在廷文武,仅一战损失了超过三成要早朝的京官。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内官监太监成敬大声的喊道。 “吾皇万岁。”诸臣俯首山呼海啸,只不过他们要行礼的对象并不在奉天殿内,而是在瓦剌部的大帐内。 这画面颇为的讽刺。 “殿下,臣有事启奏。”右都御史出列俯首说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如今天子北狩,还请殿下早日定夺社稷之主,以安天下。” 朱祁钰认真打量着面前的右都御史,这人名叫赵谦,原来郕王也只知道此人叫赵谦而已,别的就真的不知道了。 这是在劝进吗? 朱祁钰准备推辞,按照他记忆里的规矩,至少要三推而就,否则就是大不敬,毕竟朱祁镇这个皇帝,还活着。 赵谦想要再说话,可是站在另外一侧的司礼监太监一甩斗牛服的袖子,拿出了一卷圣旨。 他高声呼喝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 “皇长子朱见深,天资粹美,恪遵皇太后慈命,载稽典礼。” “授朱见深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传播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朱祁钰看着这个司礼监太监,此人名叫金英,司礼监提督太监,那是内官之首。 这段圣旨简单翻译就是皇长子朱见深,在皇太后的慈命下,被册立为了太子。 朱见深,两岁,自己那个便宜哥哥朱祁镇的庶长子。 朱祁钰额头瞬间起了一层冷汗,他对明史本就是一知半解,这一道圣旨下来,内容很简单,也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无论他做什么,这个江山,还是,也只能是他那个哥哥朱祁镇的江山。 赵谦伸出右手来,探出一步,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摇了摇头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这诏书谁下的? 自然是坐在珠帘之后的皇太后。 为何要立北狩天子朱祁镇的长子为皇太子? 因为朱祁镇是那皇太后的亲儿子,而他朱祁钰是庶出。 朱祁钰只觉得可笑,皇帝被人俘虏了、大明二十万精锐被全歼、朝堂三成朝臣殉国、瓦剌部磨刀霍霍正欲南下。 朝堂停摆数日,上朝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确立皇太子之位,而皇太子却不是监国的血亲。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胸前绣着云雁的朝臣站出来俯首说道:“殿下,臣佥都御史徐有贞有本启奏。” 朱祁钰看别人没反应,点头说道:“讲。” “眼下当务之急,乃是迎回皇上,瓦剌部太师也先派来了使者,要求金帛相赠,以早迎陛下还朝,还请殿下定夺。” 赎回人质?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朝,自然不能说赔款,只能说是相赠。 “启禀殿下,这事已经令户部办下了。”司礼监太监、皇太后的传话筒、朱祁镇的狗腿子金英,立刻回禀了一句。 事事启奏的时候让他这个殿下定夺,却事事都由太后定夺吗? 朱祁钰却是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问道:“有多少?” 金英显然没想到一向温和不通政事的郕王突然询问,想了想说道:“九龙蟒龙缎百匹、珍珠六托、两百两黄金、两万两千六百两白银,八车珍宝。” 朝堂一片哗然,朝臣们立刻吵吵闹闹,奉天殿的顶差点被掀了。 一直老神在在一句话不说的吏部尚书王直猛地睁开了眼厉声呵斥道:“好你个阉贼!金英,某问你,你可知这九龙蟒龙缎乃是天子御用之物,岂可轻赠?!” 朱祁钰闭目用力的吸了口气,王直说完了话,朝堂总算是安静了下来,他心头的烦躁却越来越盛。 他猛地睁开了眼,大声的问道:“衮衮诸公,天子北狩、大兵压境!尔等皆为社稷之臣,喋喋不休些狗屁倒灶之事,如今当务之急为何?” “不应该是退敌之策吗?” “还是你们以为瓦剌人入不了关!” 第二章 喋血奉天殿 敌人都打上门了,把皇帝都给俘虏了,朝臣们却在就使用九龙蟒龙缎做赔偿是否违制争论不休。 朱祁钰原本打算沉默是金,先了解情况再做事,至少也要把朝臣们认全,才能有进一步的打算。 但是…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都分不清楚,这朝议个什么劲儿? 朱祁钰此话一出,有几个人眼睛瞬间变得明亮了起来。 佥都御史徐有贞再次出列,高声喊道:“臣昨日夜观天象,发觉荧惑入南斗,天命有变,祸不远矣。” “臣以为,此等危急时刻,不如趁运河水势高涨,乘舟南下,至南京再做定夺。” 徐有贞,就是刚才提到的给瓦剌部赔偿,换回皇帝朱祁镇的人。 吏部尚书王直闻言,面色不愉,嗤笑的说道:“徐御史,你安排妻儿南下,此时怕已经过了临清了吧?” “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早有逃难之举,还是觉得这佥都御史不做也罢?要是不想做,有的是人想做!” “你!”徐有贞万万没想到他安排妻儿南下之事,早已经被人知晓,一时间却是说不出话,偷偷做和被人讲出来,完全是两回事。 司礼监提督太监金英往前走了一步,盯着徐有贞的眼神说道:“你欲迁都,社稷南迁,咱家问你,皇上怎么办?” “一旦南迁,皇上陷阵敌营,可还有还朝之时?!” 徐有贞的额头已经满是汗水,他退了两步,他也就是这么一说,结果差点落了个谋反的罪名。 整个顺天府的富绅们,在土木之变的消息传来之后,已经开始拖家带口的南迁了! 整个运河已经被船拥堵,直道上都是各种驴马车,是他一个人跑了吗? 是整个京师,整个顺天府、整个河北都在向南逃跑! 怎么责难时,却只责难他一人? 这朝堂上,不说话的朝臣里,又有多少的妻儿早就在去南直隶的路上了? 他只是把这件事挑明了罢了。 “殿下…”他擦着额头的汗水,看着台上的朱祁钰。 朱祁钰调整了下坐姿,这四方凳,真的有点硌得慌,他挥了挥手,示意徐有贞归列,大声的说道:“可还有附议南迁之策的人吗?” 零零散散只有三四个人站了出来,赞同了徐有贞的南迁之议。 大明的法统有个说法叫:山河焉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 南宋朝廷南迁,置淮河以北军民于不顾,直把杭州作汴州,这是大明朝臣乃至黎民百姓所不齿的行径。 “臣兵部侍郎于谦有本启奏。” “如今局势危如累卵,当速召天下兵马勤王,固守京师,再言南迁者、议和者,斩!” “京师是天下根本,平日稍动也是大动干戈,此诚危难之秋,一动便大事去矣。难道看不见大宋南渡的后果吗?”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朝堂里回荡着,一个浑身正气的男子,站在庙堂中央,振振有词,中气十足。 于谦,于少保,一首《石灰吟》绝唱天下,正如他那首诗一样。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朱祁钰穿越而来内心那股郁气和狂躁,都在于谦开口讲话之后,消散一空。 “于侍郎可有退敌良策?”朱祁钰略微有些激动,就差站起来了,但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份,还是端起了架子问道。 于谦总觉得这位郕王殿下的眼神,过于炙热了。 他俯首说道:“殿下,奉天殿人多眼杂,此乃军机之事,臣以为还是等庙算、廷议再议不迟。” 成敬作为十王府郕王典薄,现在的内官监太监,对规章制度门清,他移步在朱祁钰身边小声的说了几句,稍微解释了一下廷议。 朱祁钰点头,朝会其实更多的是宣布,而廷议才是真正庙算的地方。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成敬再次大声的喊道。 成敬话音未落,立刻有人站了出来大声的喊道:“臣右都御史陈镒有本启奏,王振倾危国家,陷皇上于险地!请诛王振之族,以安军民之心!” “臣等附议!” “请诛国贼!” 陈镒话音刚落,朝中一百多位官员已经哗啦啦的跪下了一大片,高声疾呼请诛国贼,甚至有的已经泣不成声,痛哭不已。 土木堡之变,明英宗朱祁镇亲自率领京营二十万精锐,出宣府作战,全军覆没。 几乎所有人都将土木堡之变的罪恶,归咎到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振的身上。 是王振蛊惑英宗皇帝朱祁镇出兵,是王振执意回家乡耀武扬威,才让大军迟滞,是王振怕大军踩坏了他们家乡蔚州的田地,才改变了路线,是王振让大军,驻扎到了土木堡,酿成惨祸。 一切的一切都是王振的错! 朱祁钰看着满朝文武跪地,只有少数几个人站着一句话不说,他认真的记下了这些人的面庞。 “王振乃是皇兄近侍,需待皇上执意,本王只是监国,无权处置。”他一推四五六。 王振乃是阉党党魁,整个大明皇宫里都是王振的子子孙孙,朝中也有王振的党羽。 朝臣们想让他这个监国,诛杀王振满门九族,他一个住在十王府的郕王,何德何能? 想让他当这把枪,门儿都没有。 陈镒痛心疾首的高声呼和:“王振罪不容诛,殿下若不立即正典刑,灭其族类,我等今日皆死于此廷中。” “臣等今日皆死于此廷之中!” 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顺就是阉党,他大声怒斥道:“裹挟上意,大殿喧闹,乃是…” 马顺的话还没说完,只见旁边突然窜出两道人影,一左一右,一把抓住了马顺的头发,用力一扯,扯下了不少血肉。 “你过去助王振作恶!倚其擅作威福!今天事已至此,你竟还敢如此!看某取你命来!” “纳命来!” 说完整个大殿乱做了一团,大汉将军鱼贯而入,却从两侧绕到了月台之上,护卫着月台之上的朱祁钰和珠帘之后的孙太后。 朱祁钰通过人墙看到了大殿的惨状,瓦剌人还没到,这朝堂倒是先打了起来。 随着越来越多的大汉将军冲进了奉天殿,朝堂才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一股铁锈味在大殿之上弥漫着。 三具尸体躺在地上倒在血泊之中,王振亲眷王长、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顺、指挥使毛贵。 司礼监太监金英也是浑身是血,胳膊无力的耷拉着,脸上被挠出了不少伤口。 锦衣卫将几个人反压在地上,这都是行凶之人。 “好!很好!”朱祁钰终于站了起来,不断的鼓掌,慢慢走下了月台,来到了尸体旁边站定。 血肉模糊。 第三章 待明日,权在手 “殿下。”于谦只觉得阵阵眩晕。 他最近一直忙于京师防务和武库调配,日夜不辍,昨日就没有休息,今天直接上殿,结果出了这档子事。 “孤无碍。”朱祁钰没有让于谦搀扶,站在了三具尸体之前,又看着群情激奋的朝臣们。 他饶有兴趣的巡视了一圈,朝臣们的表情颇为有趣。 他负手站定,因为手有点抖,他不愿意露怯给朝臣们看。 这些人,在逼宫! 逼自己把土木堡之变的罪责,归咎于王振和其党羽身上。 朱祁钰环视了一周后,看着刑部侍郎俞士悦问道:“杀人者,何罪?” “杀人者诛。”俞士悦俯首说道:“郕王殿下,事出有因…” 朱祁钰打断了俞士悦求情的话说道:“杀人者诛,压下去,送往北镇抚司。” “殿下!”王直、俞士悦等人大声说道,还要求情,可是一时间却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劝谏。 于谦有些恍惚的站了出来,俯首说道:“殿下,臣以为,马顺等人罪该当死,不杀不足以泄众愤。” “况且群臣心为社稷,没有其他想法,一时激动,还请殿下,不要追罪于各位大臣,还请殿下三思。” 朱祁钰看了一眼于谦,用力的一甩袖子,离开了奉天殿,向着文华殿而去,那里是平时议政的地方。 王直示意大汉将军将几位朝臣松开,叹了口气说道:“国家全仰赖于侍郎了,今天这样的情况,即使是一百个王直,也处理不了啊!真是多亏了你。” 于谦却是百感交集的看着朱祁钰背影,用力的摇了摇头说道:“可是我违背了郕王殿下的意愿,郕王殿下乃是监国,则为君,某为臣,却忤逆了郕王殿下,实乃不臣之道。” “他现在已经完全的厌恶了我。” 朱祁钰走出了奉天殿,身后跟着成敬和兴安两个太监,都是十王府的旧人,他甩了甩手,当时那种群情激奋的状态,的确是有点吓人,他也是吓了一身冷汗。 强撑着走出奉天殿的他,一阵阵的恶心,血肉模糊他是第一次见到。 “殿下,臣有一言。”成敬亦步亦趋的跟着朱祁钰,低声说道。 朱祁钰看了一眼成敬:“不当讲就不要讲。” 这… 成敬略有些迷茫,随即选择了闭嘴,跟着朱祁钰向着文华殿而去。 朱祁钰真的怪罪于谦吗? 并没有,这是一场戏而已。 杀掉马顺、王长、毛贵三人的朝臣共计有二十多人,全都杀了? 他倒是想充分发挥慈父精神,挨个送到午门外,拿去他们的脑袋。 但是此时也先率领瓦剌部正准备南下京师,国朝正是用人之际。 全杀了,本来就支离破碎的朝堂,还有人干活吗? 再说了,他也杀不了。 马顺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这些朝臣们既然敢当殿击杀,绝非一时冲动,他们早就准备好了退路。 一个住在十王府里的郕王,只是监国,很难和根深蒂固的朝臣们斗。 他无权又无势,唯一的班底就是身后这俩宦官。 于谦的话,他正好就坡下驴罢了。 至于最后甩的那一袖子,是甩给朝臣们看的,也是甩给珠帘后的皇太后看的,唯独不是甩给于谦看的。 一个很傻很天真的监国或者皇帝,威胁会小很多,也会安全很多。 他现在可怜弱小又无助。 待明日,权在手,自然是予取予夺! 朱祁钰站在巨大的堪舆图上,看着密密麻麻的标准线,等了小半茶的时间,才等到了六部尚书等人来到文华殿。 他看了眼躲在珠帘后的孙太后,对着于谦说道:“于侍郎,兵部尚书邝埜已经确定战死在了土木堡,你准备下,接过他的担子,总领京师防务。” “臣领旨。”于谦俯首说道,他是左侍郎,兵部尚书战死殉国,他自然要接过兵部尚书的职位。 “于侍郎,现在有何退敌良策,可以说了吧。”朱祁钰的声音依旧不是很客气,似乎是对殿上于谦的劝诫依旧不满。 于谦只觉得古怪,虽然这位郕王殿下的语气不善,但是眼神中那种炙热依旧未减。 他听到朱祁钰的询问,赶忙说道:“我大明拥兵一百五十余万,下勤王诏,号令全国军户驰援,京师坚守三月,敌军不战而退。” 朱祁钰让成敬和兴安两个小宦官搬了凳子过来,示意诸位尚书坐下叙事,他摇头说道:“孤不通军事,但是还是对于逃户侵占军屯之事,略有耳闻。” “孤记得去年时候,于老师父,上了道奏疏说,天下军户,亡者十之八九,可是在京师酿出了轩然大波,这是实情吧。” 于谦现年五十有一,已经是过了知天命之年,两鬓已经斑白。 于谦叹了口气点头说道:“是实情。仅剩的一些边军若是调动,怕是要酿成大祸。” “所以,咱们到底有多少人,来打这场京师保卫战?”朱祁钰颇为认真的问道。 于谦看了看左右低声说道:“披甲之士不足两万。” 除了于谦和朱祁钰之外,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只知道京营空虚,完全不知道已经空虚到了这种地步! 连珠帘之后的孙太后,都面如土色,用力的攥紧了拳头,南迁不能南迁,议和又不能议和,两万披甲之士,打得过吗? 朱祁钰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要是于谦的退敌之策真的万无一失,他在奉天殿就讲出来安抚朝臣了,不用等到这文华殿了。 于谦叹气的说道:“勤王军不可擅征,否则有可能国体动摇。” “靖康之耻中,徽、钦宗两帝两次召集天下勤王军,勤王军逾两百万之众,云集开封府,结果呢?指挥不当,调用无度,宗泽走后,这勤王军都变成了流民乱匪,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皇上亲征草原,仅筹备一月时间,就立刻提兵北伐,三大营精锐倾巢而出,京中粮草抽调大半。” “等下?皇上亲征草原,筹备了多久?”朱祁钰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 户部尚书金濂赶忙说道:“一个月。” 于谦看了一眼珠帘后的孙太后,低声说道:“太宗文皇帝每征漠北,短则半年,长则一年两年。” 太宗文皇帝?哦,应该说的是朱棣。 喜欢文这个谥号的还有李世民,这俩打了一辈子仗的皇帝,都是文皇帝。 朱祁钰示意于谦继续。 于谦继续说道:“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二十万精锐、三十余万民夫,皇上只用一个月筹粮,实在是…有些仓促了。” 于谦已经很给朱祁镇面子了,只说了仓促,好悬没骂大傻叉了。 筹备一个月就敢亲征,谁给自己那个好哥哥朱祁镇,这么大的勇气啊! 户部尚书金濂俯首说道:“京中粮价六月时每石一两三钱,现如今每石却四两五钱,殿下,京中无粮啊!” 喊那么大声干什么,殿下听到了。 朱祁钰认真咂了咂这几位重臣说的话,总结性的说道:“眼下无兵可用、无将可遣、无粮可食,南迁不可,议和不能,皇上又在迤北敌营。” “于老师父说,瓦剌人给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最迟十月初,就到京师城下了。” “请问于老师父,这场京师保卫战,到底该怎么打?” 于谦有些犹豫,问道:“不知郕王殿下可有良策?” “倒是有点想法。”朱祁钰从穿越到现在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想了无数种解法,抽丝剥茧最后都落到了一个方向上。 第四章 退敌良策 “孤的想法很多,但是归根到底还是落到一个民身上,不知道于老师父以为如何?”朱祁钰稍微琢磨了下,低声说道。 户部尚书金濂满是讶异的看了一眼吏部尚书王直,王直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丝毫的表情,但是眼神中却闪过了一些惊讶。 这庶出子的朱祁钰,居然能有这番见识。 于谦坐直了身子,十分郑重的说道:“听闻郕王殿下少有才名,洞察世事,臣以前只当是奇闻姑且一听,百闻不如一见,郕王殿下名不虚传。” “那于老师父,说一说这应对之策吧。”朱祁钰稍微松了口气,果然喊出君为轻,社稷为重的于谦,和自己的思路上是一致的。 于谦站起身来,站在了堪舆图面前,大声的说道:“眼下顺天府内,披甲之士两万有余,而瓦剌骑卒精兵三万有余,裹挟民夫号称十万大军。” “但这仅是西路军,如果连中路军脱脱不花,东路军孛罗都算上,瓦剌人最少有六万精骑,十五万步战。盈二十万大军不在话下。” 这么多人? 朱祁钰转过头看着堪舆图,瓦剌人三路并进攻打大明。 瓦剌西路军剑指大同宣府的山外九州地区,瓦剌中路军则是以攻打北古口,及关外喀喇沁草原为主,而东路军则是辽东的广宁为主战场,意图通过辽西走廊,进逼京师。 东路军推进不力,已经和也先西路军会合一处。 三路并进! “京师围七十二里,城高三丈三有余,臣前几日查点了武库守城之物,守城绰绰有余,瓦剌不可能攻下京师。” 于谦说的底气十足,别说京师了,就是宣府重镇,瓦剌人,想啃下来都是难上加难。 朱祁钰点了点头,然后他有些疑惑的说道:“瓦剌人二十万大军直扑京师,可我大明仅有二万京营。” 号称二十万大军的京师三大营,哪去了? 被朱祁镇带到土木堡,葬送在了瓦剌人手中。 于谦继续说道:“眼下当务之急,乃是重建京营。” “应该调集南北直隶与河南等地的备操军、沿海的备倭军进京,人数约有二十余万人,如此一来,我们不仅可以守住京城,还能击退瓦剌!” “都察院的监察御史,派向京畿、山东、山西、河南等地,招募义勇,进行训练,以备不患。”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是,于谦不仅仅是打算击退也先,而且他最主要的打算是恢复京营的战斗力。 京营强大的战斗力,除了保障京师的安全以外,更是政令通达的保证。 于谦的以备不患,绝对不仅仅是瓦剌部,甚至还包括了大明内部。 “南京武库有盔、甲、神枪、神铳、神箭、火炮、弓、弩、箭簇、战服、战旗约190余万件,殿下,只需运抵京师126万件,此战万无一失。” 朱祁钰用力的眨了眨眼,他强忍着内心的惊骇,接过了于谦递过来的武备志,里面是南京武库的储备。 他看着那琳琅满目的武器清单,盔甲战服战旗大约有二十多万件,神枪、神铳约有十余万,神箭居然有四十余万,火炮近千门。 这就是大明朝的实力吗? 于谦深吸了口气,站直了身子说道:“殿下,臣任兵部右侍郎、左侍郎、兵部管主,巡河南、山西、湖广、浙江等地,已十九年有余。” “北京武库臣刚去过点验,南京武库这126万件,在十月初,即可到京,绝不迟滞。” “好说。”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户部尚书等几位老师父看了下。 “召集备操军、运军械至京,这都是应有之意,之前于老师父所言,京中缺粮,粮价飞涨,一石就四两?”他问了一个核心的问题。 常言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这没粮食,再坚固的城池、再多的兵力、再强大的武备,都会是瓮中之鳖,最后的结果还是战败。 户部尚书金濂赶忙俯首说道:“殿下,京中粮食不足十日,皇上出京,调走了京仓所有的粮草。” “通州有粮。”于谦立刻说道:“通州有八百多万石粮食,虽有些陈粮,但足以京中食用一年有余。” 金濂立刻摇了摇头,他是户部尚书,怎么可能不知道通州有粮八百余万呢?他颇为肯定的说道:“于老师父,这些粮草,铺上火油付之一炬的好。” 这是何等的道理?朱祁钰的眼神带着审视看着金濂,这个户部尚书他是干到头了,不想干了吗? 八百万石粮食说烧就烧?!那京城的百姓吃什么?这不是开玩笑吗? 于谦俯首说道:“殿下,臣请监国旨意。” “臣自请,提督各营军马,在京各营将校受臣节制。以全权调粮入京。” “臣以项上人头作保,十月前,八百万石粮草,只多不少!” 几个大臣的目光都看向了朱祁钰,这是一个很大胆的举动,于谦乃是文职,按照大明律,兵部尚书等文官是不能指挥军队的,而五军都护府才能指挥。 可惜五军都护府连中军左都督,英国公张辅,都战死在了土木堡之变之中。 朱祁钰却是有些玩味的看着几个大臣期待的目光,这种感觉很奇怪,按理说他这个监国,应该是有名无实才对,自己说话,真的管用吗? 坐在珠帘后的那个皇太后,会不会干涉呢? 他点了点头说道:“准。” 他拿起了桌上的朱笔勾了于谦请命的奏疏,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很小的玉章,轻轻按在了奏疏之上。 于谦收起了奏疏,至此他终于松了口气,郕王监国,是无奈之举。 先帝朱瞻基走的时候,就留下了俩儿子,一个朱祁镇,现在已经在瓦剌人手中。 只有一个朱祁钰被赶鸭子上架了,目前看来,这个鸭子,算不上英明,但是绝对不是一个庸人。 这就够了,于谦心中的担忧,略微放下了一些,心气稍微松懈,他就觉得阵阵炫目,略微站的有些不稳当。 自从朱祁镇这个皇帝被俘之后,他一直寝食难安,国朝风雨飘摇,他殚心竭虑,勉强维持住了局面。 “咳咳,咳咳!”于谦用力的咳嗽了几声,他有痰疾,平日多注意修养还会咳嗽,更别提连轴转,忙忙碌碌了几日,咳嗽的愈加厉害了。 朱祁钰看着咳嗽的于谦,想要上前,但是想到自己营造的郕王与于谦不和的计划,止住了自己询问的打算。 于谦扶着堪舆图,咳嗽声减缓,他才继续说道:“殿下所言,这国事最后都要落到一个民字的身上,臣以为大善。” “无论是运军械至京,还是调粮入京还是京师防务,亦或者是备操军入京、招募义勇,这些都需要大量的民夫。” “殿下实乃真知灼见,一言以蔽之,则是民可载舟。”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他和于谦的意见,不谋而合,历史也证明了,于谦的做法是有效的。 坐在珠帘后一言不发的孙若微孙太后,终于开口问道:“于老师父的应对之策,可谓是尽善尽美,可是本宫也听了这么久,本宫想问一句,我儿如何?” 朱祁镇是孙太后的亲生儿子。 朱祁钰是贵妃吴氏所出,庶出,而且这贵妃儿子,还得打上一个小小的问号。 亲疏有别,她当然要问问,她的儿子朱祁镇怎么办。 现在她的儿子被俘了,朝臣们商议来商议去,都是在商议着如何击退瓦剌也先,却没有商量如何营救皇上,朱祁镇。 第五章 皇上在叩关 于谦深吸了口气,俯首说道:“禀太后,臣以为派出使团去迎王驾回朝,是最为妥当的选择,臣有一人推选名为岳谦,此人英勇善战,多有杀敌之勇。” 孙若微坐在珠帘之后,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听闻大同府一位都指挥使季铎,此人在塞外多有威名,以此人为副使,不知道几位老师父意下如何?” 于谦深吸了口气,没有回答,王直左右看了看,他作为文官之首,自然要表态。 “季铎骁勇多智,作为使者出京,臣以为善。”他算是同意了皇太后的想法。 孙若微相信季铎,是因为也先的使者来到了京城索要赎金的时候,提到了大同府的指挥使季铎,曾经给身陷敌营的皇上朱祁镇,送了不少衣物和棉服。 “那就请文渊阁拟旨吧,郕王可有异议?”孙若微透过珠帘看着颇为平静的朱祁钰问了一句。 朱祁钰摇头说道:“没有。” 朱祁钰的回答也让孙若微轻松了不少,她扶着宫女的手,准备站起来,廷议最主要的议题,就是拱卫京师。 而拱卫京师的所有任务,都落到了于谦一人的肩膀之上。 孙若微更在乎她儿子。 朱祁钰逐渐发现了他并不是想象的那样,他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提线木偶。 他是监国,如果他不朱批落印,这些人似乎什么事都办不了。 他所扮演的角色,看似无足轻重,但其实非常的重要,至少在此刻的大明朝,政出奉天殿。 他这个监国,如果不同意,这些事,似乎还真的办不了。 “若是无事,这廷议…”朱祁钰正准备散会,于谦已经很累了,也需要休息了。 “报!报!报!”一个小黄门摸爬滚打的高声呼喊着滚进了文华殿,他在门前摔倒,脸都划破了,但依旧连滚带爬的飞快的跑进了宫内。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孙若微愤怒的训斥了一句,这个小太监她认识,乃是王振的嫡系门徒,名叫曹吉祥。 “皇上,皇上他…”这小太监气喘吁吁的说着话,却是气息不匀,说话说不完全。 于谦往前走了一步,面色大变,厉声问道:“皇上怎么了?难不成是在敌营薨了吗?” 朱祁钰一愣,还有这等好事? 孙若微也不顾及从珠帘后走了出来,面色焦急的看着那小太监。 此时文华殿上所有人都将目光对准了小太监,等待着小太监说完他的话。 “回太后的话,皇上无恙。”曹吉祥终于稳住了心神,喘了几口大气之后,看着一众朝臣,面色有些悲苦。 他哪里知道这些老师父们,议事议到了现在? 朱祁钰叹气,就知道没有这种好事。 曹吉祥硬着头皮说道:“也先拥皇上至宣府,索金银瓜果等物,皇上立于城墙之下,要见杨洪、朱谦等宣府守将,令诸将领打开城门,诸将领不允。” “什么?”孙若微强撑着的最后一点精神,瞬间垮了下去,她猛地坐到了地上。 “太后!太后!”几个宫女簇拥上来,围住了孙若微。 而此时的于谦用力的抓着太师椅的扶手,生怕稍不用力,自己也在这文华殿上出丑。 他学富五车,乃是正经的永乐年间的进士。 他在这短短的瞬间,搜肠刮肚,将所有的皇帝都挨个数了一遍,昏聩的比比皆是,平庸的更是不计其数,但是这个样子的皇帝,他真的没见过! 有皇帝敲自己九镇之地之一的宣府的大门,给敌寇开路的吗? 没有!一个都没有! 哪怕是北宋末年最为昏聩的宋徽宗赵佶,宋钦宗赵桓,二帝北狩之后,金人皇帝完颜晟多次下令让两人写诏命,让宗泽、岳飞、韩世忠等人放弃抵抗。 这俩废物点心,屡受酷刑羞辱,最终也没有干出这等事来。 岂止是于谦,其他的老师父们,面色煞白的呆立在了原地。 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们效忠的皇帝,正带着敌酋在不远处的宣府,让宣府的守军放弃抵抗。 朱祁钰情绪还算稳定,他对明史不太了解,但他还是对叩门天子略知一二。 这件事还不算完,宣府不给开门,过几天,朱祁镇就会跑去大同府去敲门去! 朱祁镇会用一次又一次的行为,击碎朝臣们的所有幻想。 于谦有些恍惚,刚收到了一条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事实,一个更重要的问题,猛地砸在了他的心头! 杨洪、范广、朱谦这些宣府守将们,他们现在不给皇上开门,这是在抗旨不尊! 抗旨不尊只有砍头抄家一条路可以走。 这种担忧和困扰,是只有宣府的守将吗? 大同府的守将呢? 居庸关的守将呢? 京城的守备将领呢? 他们有没有这个顾虑? 想到这里,于谦就立刻瘫坐在了太师椅上,面无血色,他木然的看了一眼一脸平静的朱祁钰。 这个平静的郕王,是这个问题的唯一答案。 朱祁钰站起身来,走到了小太监曹吉祥面前,将军报拿到了手里,打开看了看,将军报收到了袖子里,嘱咐了几句,示意曹吉祥下去就是。 他转头对心神不宁的兴安说道:“你带些人,把整个文华殿的宫女宦人关起来,此事机密,不得于外人知晓。” 朱祁钰再走到了诸位大臣面前,振声说道:“诸位老师父,国朝风雨飘摇之际,此事还是莫要多宣扬的好。” “今日廷议到此为止,老师父们请回,尽心安排京师守备之事。” “臣等领命。”几位心神不定的大臣们左右看了一眼,俯首退出了文华殿。 文华殿的喧嚣慢慢的小了许多,只剩下了朱祁钰和兴安两人。 兴安打小入宫做了太监之后,就跟着朱祁钰做了他的大伴,算是最值得信任的那个人。 他对着兴安小声的说了两句,兴安点头称是向着文华殿外快步走去。 京城的风总是很大,每阵风起,都是带着厚厚的尘土,落下一层层的灰土,已经临近中午时分,但是天依旧是昏昏沉沉,像极了几位明公的心情。 他们的心情实在是太复杂了,他们效忠的那个天子,这个时候,正带着人叩关。 “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王直站在殿外,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裹了裹身上的衣物,刚过了中秋节,天气算不上冷,但是他却感觉无比的心寒。 “王尚书…算了…”于谦欲言又止,这件事他一个人来做就是了,没必要拉上本就忠厚的王直了。 王直历经四朝沉浮,执掌吏部已经七年之久,他其实知道于谦想说什么。 皇上在叩关,这个一直用在敌人身上的词,用到了自己的皇帝身上,这是何等的讽刺? 怎么解决? 郕王登基。 “你要做的话,就做吧,算我一份。”王直看了看金濂说道:“金尚书意下如何?” 金濂咬牙切齿的说道:“算我一份。” 第六章 权臣行径 于谦连连摇头,心事重重的向前走着,却迎面撞到了一人,其余五位各部管主已经走了老远。 “于老师父。”兴安满是笑容的说道:“于老师父,殿下请于师父,今夜过府一叙。” 老师父,这个词在大明的官场里,专门指的是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按制于谦成为兵部尚书之后,也会成为文渊阁大学士。 “啊?哦。”于谦点了点头。 他想到了之前几位朝臣们在文华殿前商量的事,最终答应了下来。 本来作为朝中重臣,还领兵的于谦,和亲王走得这么近,尤其是夜里过府一叙,是很犯忌讳的事。 但是他都打算行废立之事了,自然就不顾及什么忌讳了。 还有比废立皇帝更犯忌讳的事情吗? 而且犯忌讳的主体,是人在迤北的朱祁镇。 兴安有些欲言又止,思前想后,还是低声说道:“于师父,郕王殿下让某告诉师父。” “于师父竭力施为,即便是有什么君臣相隙之事,也不用放在心上,无论什么事,殿下都不会计较的,无论何事。” 于谦眉头一皱,看着兴安颇为奇怪的问道:“无论何事?” “殿下的原话就是无论何事,尽力为之。”兴安说完,一甩袖子向着文华殿匆匆而去。 “无论何事?”于谦又咀嚼了这一番话,难道郕王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吗? 他若有所思的穿过了大明门,回到了兵部。 兵部诸多主事和侍郎等人,早就等在了大堂之上,他们带着期盼的目光看着于谦。 于谦一步步的走到了主位上,转过身来,从袖子里掏出朱祁钰朱批盖章的奏疏,展示了一下,又传阅了下去。 他大声的说道:“此时,敌寇得志!留大驾于塞外,势必轻中国,长驱而南!请饬诸边守臣,协力防遏。” “都督孙镗!” “末将在!” “你领兵两千余人,前往朝阳门,枕戈待旦,不得松懈,事有突变,则领郕王及太后、太子等宫内之人,急速南下至南京。” 这是于谦给朱祁钰和太子朱见深留下的后手,万一京城守不住,则快马前往南京。 “末将领命!”孙镗大声应道。 “都督卫颖、都督张軏、都督张仪、都督雷通!” “末将在!” “命尔等各领兵两千,分兵守九门要地,列营郭外!” “末将领命!” “给事中王竑!” “在。” “即刻起,前往顺义、昌平、大兴几县,在秋收之后,立刻入县城安置,十月前,务必坚壁清野。” “臣领命!” 于谦一道道的下着早就准备好的命令,不断的进行着统筹安排。 除了坚壁清野之外,最主要的事情,就是组织百姓,组成工程队修缮城墙,修筑外墙等事。 更要组织百姓前往通州运粮,这件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如果好做的话,金濂也不会在文华殿内,说付之一炬这种话了。 他将亲自带兵,督办此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无论多么大的阻力,都要打通从通州到京师粮仓的路。 “至军旅之事,臣身当之,不效则治臣之罪…天地共鉴!” 于谦说完有些颓然,本来后面这句话是:「圣上明鉴」,主语应该是圣上,皇帝能够治罪,而不是天地。 可是他的圣上…在叩关。 而此时依旧在文华殿的朱祁钰,则是在闭目养神,他在梳理今天一整天的见闻。 皇太后孙若微必然是希望朱祁镇回来,那毕竟是亲儿子。 那个徐有贞应该是朱祁镇的铁杆,包括司礼监提督太监金英,还有禀报消息的小黄门曹吉祥。 这些人算是一派。 还有就是以王直为首的文官,以于谦为首的武官等人,他们算是自己的人吗? 朱祁钰思前想后,得到了一个答案,王直也好,于谦也罢,他们其实是大明的人,而不是他朱祁钰的人。 不过,这就够了! “殿下,臣回来了。”兴安俯首说道:“殿下让臣传的话,臣一个字不差的都传了下去。” “殿下,臣有句话要说。”兴安打了一轮腹稿之后,俯首说道:“殿下,臣在殿外听到了几位老师父们,似乎在议论一件事,说什么人人有份。” “虽然他们没有明说,但是臣思前想后,应当是废立之事了。” 朱祁钰睁开了眼,看着兴安,这个人颇为机灵,猜的很准。 他虽然让曹吉祥保密朱祁镇在宣府叩门的事,但是这件事瞒不住的。 宣府近万军卒都睁着眼看着呢,前线的溃军,正在翻山越岭回到了京师,用不了多久,朱祁镇被俘,并且在大同府外叩门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京畿。 而且朱祁镇过不了几天,就又去大同敲门了。 到时候更是人心惶惶,不行废立之事,那这京师…不守也罢。 “嗯,你猜的很准。”朱祁钰肯定了兴安的猜测。 兴安将头低的更深说道:“殿下!于谦等一众臣子,也是为了我大明兴废大计,还请殿下勿计较朝臣们一时僭越之举。” “君臣不和,则天下之务皆废,臣,斗胆。” 但凡是哪个朝臣搞废立皇帝这事,都会被皇帝所忌惮,这不是拥立的从龙之功,这是废立还健在的皇帝。 这岂止是僭越?简直是权臣行径。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看着将头埋得很低的兴安,这个小宦官,不仅值得信任,还有一定的大局观,很不错,胆量也很大。 “起来吧,多大点事儿。”他满不在乎的说道,摇头说道:“也是为难这些臣子了。” 摊上朱祁镇这等货色,你让朝臣们怎么办? 自己非要亲征草原,效仿文皇帝朱棣,结果玩砸了,被俘了。 其实被俘了,也没什么大碍,只要是大明依旧强盛,其实瓦剌部的也先太师,也不敢拿朱祁镇咋样。 宋徽宗和宋钦宗这对父子,把大宋弄的腰斩。 他们两位皇帝,到了金国之后,百般受辱,老婆女儿都被肆意玩弄,两个人也被牵着小弟弟满世界乱跑,雅称牵羊礼。 可是随着岳爷爷南征北战,南宋武力越来越盛,这对倒霉父子的日子,反而越来越好。 从最开始住土窑,到后面到了五国城做了海昏侯,等闲也没人敢折辱他们。 大明越强,瓦剌的太师也先,就越要礼遇有加的对待朱祁镇。 但是朱祁镇干了什么? 叩门,叩宣府的门,叩大同的门,刨大明的根基! 再过俩月,朱祁镇甚至还要叩京师的门! 这种带路党的行径,只会削弱大明! 就连宋徽宗和宋钦宗这俩倒霉玩意儿,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朱祁镇他…想不明白。 碰到这么个东西,朝臣们该咋办? 真的眼看着京师南迁,大明变成第二个南宋不成? 所以,朱祁钰才认定了王直和于谦都是大明的人。 “兴安啊,你要学着做宫里的老祖宗了。”朱祁钰拍了拍心安的肩膀。 郕王有俩大伴,一个兴安,一个成敬。 在郕王的记忆里,兴安更值得信任一些,所以,他在一些事上,更相信兴安。 至于成敬,只要不捣乱,做他的内官监大太监也无妨。 “殿下,太后有请。”小黄门曹吉祥有迈着小碎步,走进了文华殿。 太后,孙若微。 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皇宫而去。 第七章 《帝范》李世民著 朱祁钰并不住在皇宫里,他只是监国,并不是皇帝。 按照大明的祖制,后宫不得干政,朝臣不许与后宫联系,他见皇太后,乃是违制。 不过此等时刻,孙太后也顾忌不了太多,也没人会管那么多。 她对远在敌营的朱祁镇,非常的担忧。 所以,她准备和朱祁钰谈谈。 从得到了皇上在叩关的时候,她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六神无主之后,也渐渐的想明白了一些事。 她脸上的泪滴依旧没有擦拭,朱祁钰已经从慈宁宫外,进入了慈宁宫内。 “拜见皇太后。”朱祁钰俯首行了一个礼,左右张望了下,确定了没有五百刀斧手埋伏左右。 孙若微擦干了眼泪,颇为无奈的说道:“郕王,眼下皇上北狩,朝中上下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全仰来郕王上下打理了。” “郕王机敏聪慧,处事有度,本宫相信郕王不会辜负皇上的期望,也不会辜负朝臣的期望。” 朱祁钰再拜了拜,平静的说道:“这都是臣应尽的本分。” 孙若微用力的吐了口气,擦掉了眼泪说道:“郕王,本宫希望郕王在监国之时,多考虑下皇上目前的处境。” “本宫是个妇道人家,也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希望他平安无事,若是国朝无倾覆之危,还请郕王护我儿周全。” 朱祁钰认真的品味了孙若微的话,首先是在国朝无倾覆之危,再其次孙若微对皇帝朱祁镇的称呼,已经变成了我儿。 这是一个信号,作为皇太后的孙若微,她已经有了朱祁镇这个皇帝,做不下去的准备了。 毕竟叩门天子这种事,实在是太离谱了。 击穿了由宋徽宗、宋钦宗、宋高宗这对吉祥三宝共同构建的皇帝下限,达到了独一档的昏君标准,与不抵抗、丢失整个东三省的运输大队长并列。 里通外国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可是皇帝里通外国该怎么办? 丢失皇位。 孙若微也是说在国朝无危的情况下,保证朱祁镇活着。 “臣领旨。”朱祁钰俯首,慢慢的退出了慈宁宫,看着那个红底金字的慈宁宫,看了下站在自己一旁的兴安。 兴安立刻知道了郕王殿下这个眼神的含义。 “陪朕来回走走吧。”朱祁钰看着巨大的宫城,要不了多久,这里就是自己的地盘了。 只是他对这里并不是特比喜欢,氛围极其的压抑,因为中宫无主。 “兴安,你说这皇帝做得,做不得?”他负手慢行,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的阻拦,他像是在问兴安,也像是在问自己。 所有的宫人都驻足行礼,等到他走远以后,这些宫人才会站起来,继续自己的事。 显然是郕王监国,并且有可能登大宝位的消息,已经被皇太后传了下去。 兴安一脸惶恐的说道:“此等大事,岂容臣这等腌臜之人可以置喙。” “不过殿下,臣以为,这皇帝位,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啊。” 朱祁钰从慈宁宫而出,走过了武英殿的庭廊,踩着金水河的河岸,走过了皇极门的五凤楼,好奇的从楼上看向午门方向,又回到了文华殿。 但是他并没有进殿,而是看着文华殿外的三栋小楼。 中间最高的那个是文渊阁,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大明内阁。 从宣德年间起,敕谕改为了票拟制,来自全国各地的奏疏,内阁大臣们就将自己的意见写到了奏疏之上,皇帝负责裁决批红,之后再发往全国执行。 票拟制的繁杂公务,让文渊阁从不置官属,变成了下辖西制敕房和东诰敕房,每房设置中枢舍人,但并不常设,以轮值的形式出现。 文渊阁的两边就是东西敕房,专门处理公务。 这里就是大明权力中心,而他此时身居监国位,就有批红的权力。 这三栋不比文华殿小的阁楼,里面全是翰林院学士,或者大明的阁老,而且也在皇宫之内。 朱祁钰从西制敕房进入,路过了文渊阁,却没多过打扰,从东诰敕房而出,向着古今通集库而去。 古今通集库就在文华殿外,也在皇城内,其规模比文华殿加文渊阁还要大上一号。 里面是一排排的书架,一眼望不到头,每个书架都有三人多高,里面全都分门别类的各种各样的书。 朱祁钰瞪着眼看着如同浩渺大海一样的书籍,呆滞的问道:“兴安啊,孤记得,当皇帝好像要每日讲经对吧,就是读这里的书是吧。” “殿下,据臣了解,是这样的。”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钰打了个哆嗦,指着两个书架说道:“孤估计一辈子都看不完这两个书架上的书。” 兴安十分为难的说道:“殿下,那是…目录。” 淦! 朱祁钰用力的挠了挠头,随意的在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唐太宗文皇帝李世民的《帝范》。 他很想了解一下,李世民杀掉了他哥哥之后,是如何善后的。 这个是必须要学习的技能点。 兴安看到了朱祁钰拿起的那本书,心中大惊。 “好地方啊。”朱祁钰将帝范塞进了袖子里,看着无穷无尽的书籍,感慨的说道。 这里有《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著番图》,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郑和航海图》,也有《天文包书》四卷,里面有元人测景二十七所的四海测影。 什么是四海测影? 元时郭守敬带着人踏足万里海塘的的黄岩岛,再到大漠长烟的大明城,跨越千里,设立了二十七座天文观测台,东至高丽,西极滇池,南逾朱崖,北尽铁勒,四海测验,验证地球是不是个球。 确定了一个基本的事实:惟谓海水附地共作圆形,亦焉地如鸡子,中黄孤居天内,属于地球说和地心说雏形。 他随手翻动了一下,里面有大明宝船所有的资料和制作工艺,以及数十页的过洋牵星图、针路航图、海船武备图等等,都是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出现。 这本书是郑和第六次下西洋后,全体下洋官兵们守备南京期间,汇集成册,一式两份送到了京城。 朱祁钰信步走出了古今通集库,又回头看了一眼,叮嘱兴安一定要做好这里的防火工作。 他十分随意的走出了皇宫,回到了郕王府,这新的郕王府规模并不大,但是胜在精巧。 他走进了书房里,拿出了《帝范》好好的研读着,兴安开始秉烛挑灯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问道:“于老师父来了没?” “已经到了半盏茶的时间了,在正厅等着,现在宣见吗?”兴安回答道。 朱祁钰眉头一皱说道:“以后于老师父来的时候,不管朕在做什么,你都要第一时间通禀。” “是。”兴安点头,匆匆去正厅请于谦来到了书房。 于谦进入书房立刻额头上蒙上了一层冷汗,他看到了桌上的《帝范》,朱祁钰就那么将那本书平摊在桌上。 “殿下真是…手不释卷啊。”于谦赶忙见礼,他盯着那本帝范,头皮发麻,他已经确定了就是李世民的帝范,他并没有看错。 “坐。”朱祁钰指了指面前的座椅说道:“于老师父,今日朕唤你过来,是有件事要问。” “在大殿之上,徐有贞言京畿、顺天府、北直隶、山西、河南等地的富户为了躲避兵祸,很多都逃向了南方?” 第八章 有内鬼! 于谦闻言,也是面有忧色,他点头说道:“殿下,确有其事,但是殿下知其一不知其二。” “富户、缙绅的南逃,导致百姓们惶惶而不安,可是百姓们那里能够长途跋涉至南京去?” “行千里至少需要备一年的粮食,而且到了南边,也不是马上就有佣酬,宅、田、钱、安家,都是负担,百姓们想逃,也逃不了,只能留下来,唉。” 朱祁钰认真的品味了下于谦的这番话,迁移成本除了包括路上的盘缠,还要包括在南方的安置费。 这两笔钱,对于富户、缙绅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百姓而言,根本就是天塌了。 “于老师父,体察民情,深知百姓之疾苦,岂是慈厚二字?”他感慨的说道:“刚才读到帝范君体第一,即是执政须为民,夫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 人是国的前提条件,而国是君王的根本。 所以朱祁镇当带路党,就是刨自己的根基。 “殿下,古书浩渺如海,臣以为《资治通鉴》不妨一读。”于谦看着那本《帝范》就是头大,书是好书,但是李世民玄武门之变也是众所周知。 朱祁钰想干什么?不言而喻,于谦又不是个傻子。 “资治通鉴?看都不看,孤喜欢这个。”朱祁钰扬起了手中的《帝范》十分确认的说道。 书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当中。 这是一轮谈判,相当于之前在慈宁宫的谈判。 孙若微的条件是尽量保证朱祁镇活下来,她作为太后就支持朱祁钰登基。 而此时朱祁钰对于谦开出的条件是:想要他当皇帝,他就会杀掉朱祁镇。 于谦看着朱祁钰坚持的态度,略微有些叹气的说道:“郕王殿下,我这里有份奏疏,是关于土木堡战败的文编,结合兵部的文书。” 朱祁钰拿过了于谦的奏疏,本应该经过文渊阁再到他手里的奏疏,就这样直接的递给了他这个监国。 这不是于谦不懂规矩,或者有意在破坏规矩,实乃是他这份奏疏,太过于大逆不道。 【我皇祖于军职,虽行世袭之制,实寓考选之典;故后之有功者,可以升授。而不才者可以汰减,万世不易之法也…】 文章从几个方面详细分析了土木堡之变的前因后果,在战后进行反思总结,很有必要。 但是这件事于谦甚至都不敢让其他的大学士得知,可见兹事体大。 “武备松弛,东胜卫、玉林卫、宣德卫、察罕脑儿卫,天成卫、高山卫,军额五百至一千,百不村四,只有五六人军额戍卫?将帅言俱有差遣?” “都督佥事李谦每战必称:敌可尽乎,徒杀吾人耳?”朱祁钰有点脑阔疼。 敌人无穷无尽,打仗就是杀我们自己人,这种反战的论点,拥趸还不少。 于谦认为土木堡之变之所以兵败的原因,除了大明出了一个朱祁镇以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武备松弛。 这一点之前,在奉天殿他就问过一次,于谦以兵部左侍郎的名义上过一道奏疏,说的就是武备松弛的事。 当时于谦含含糊糊没说的那么明白,这封准备了不知道多久的奏疏里,却是详细的列出了他的调查报告。 东胜卫这些卫所在哪儿? 九镇之地的大同镇,战端一启,首当其冲的要害之地。 军额百不存四,五百人的军额只有二十个人,一千军额只有四五十个人。 于谦在撒谎吗?朱祁钰不信。 也先大军南下在即,他这个行为,更像是在掀桌子。 “勋戚偷惰不奉诏习骑射,不朝,每早朝皆以病称休,逢迎赌博之相师,醉醲饱鲜之是尚,忽军旅之事而不修,玩祖父之功而不恤。”朱祁钰看完了奏疏,血压都上来了,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眩晕。 他用力的吸了几口气,勋戚多为军中将帅,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大明武备松弛,他有点心理预警,但是完全没想到已经烂到了这种地步。 军事素质低下、能力平庸、生活腐化、擅阉幼童、军纪涣散、谎报大捷、杀良冒功、士气颓靡、擅自割地、怯懦颓怠、私心自用、兼并土地、私役军士、贪婪无行,件件桩桩有名有姓,清清楚楚。 都让他心头的火越来越旺。 “阴结虏人是啥意思?内应吗?”朱祁钰打开了第二本奏疏,这本奏疏朱祁钰看完直接拍桌而起,咬牙切齿。 【止知贪利以肥家,不思屈节而辱国;于敌情之虚实,略不以闻;礼义之大节,全不暇顾。】 【及回还复命,又复架捏虚词,夸大张皇,肆为欺罔;甚至透漏消息,而阴结虏人,妄报根脚,而希求升赏。】 【以致外番放肆,有轻中国之心,边境不宁,酿今日之祸。】 郭敬,大同镇守太监,四朝元老的大太监,递年为瓦剌制作火器及钢羽,走私军火。 李让,大同卫指挥,女儿和瓦剌大同王的儿子结亲,明面上李让是大明的人,实际上,他还是瓦剌知院,瓦剌人的好女婿。 王文、施带儿、喜宁、王喜、小田儿、加失领真等等,都是铁证如山。 朱祁钰站起身来,站在窗前,用力的喘着粗气,他现在一直脑袋嗡嗡的响,那点涵养的功夫早就丢的一干二净了。 朱祁镇作为皇帝都是带路党,他提拔任命的那些人,大差不差,一窝内鬼。 他转过头来说道:“于老师父,这些人都该死,于老师父以为呢?” “该死。”于谦十分认真的说道。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明日让锦衣卫去大同、宣府把这些人抓到京城来,午门外斩首示众,孤亲自监刑。” “你不要劝孤,此事无论轻重缓急,必须得办!” 凡事都怕个但是,之前于谦就在奉天殿上劝了一次,他直截了当的告诉于谦不要劝。 于谦俯首说道:“臣没打算劝,臣以为这些人的家人也需要挨个过审,若有罪则斩,若无罪,臣还没考虑清楚该怎么处置,按律应当释放。” 于谦若是真的要说什么以大局为重之类的车轱辘话,也不会上这封奏疏了,他甚至还扩大了下打击面。 朱祁钰闭目良久吐了口浊气说道:“若是查无实罪,统统流放琼州,永世不得回朝!” 于谦抿了抿嘴唇,没有反驳,更没有劝谏,此时乃是战时,等打完了这一仗,再行劝谏大赦天下也不迟。 如果那个时候,他还记得这群人。 朱祁钰很快就发现了其实军备废弛和阴结虏人的名单,很大部分的重合在了一起,于谦其实是在说一件事。 第三本奏疏,则是土木堡之变的具体过程,最最重要的就是导致土木堡之祸的主要负责人是谁。 那自然是朱祁镇的头号太监,王振了,也只能是他王振,难不成还能是英明神武的大明战神朱祁镇不成?! 毕竟皇帝不粘锅。 第九章 皇权更替,腥风血雨 朱祁钰看着长长的行军奏疏,明确了一件事,他那个哥哥,真的不是个省油的灯。 英国公张辅在朱祁镇筹谋亲征的时候,就强烈反对,甚至给出了「秋暑未退,旱气未回,青草不丰,水泉犹塞,兵凶战危」的具体理由,告诉朱祁镇,此战凶多吉少。 塞外作战,天气尤其是秋季冻雨的危害,张辅这个老将一清二楚。 跟蒙兀打了八十多年的大明也是一清二楚。 户部尚书王佐在奉天殿高声疾呼,绝对不能去! 因为只准备了一个月左右,士兵就带着炒麦三斗,如何能战,饿都饿死了,哪来的力气打仗? 但是朱祁镇执意要战,户部尚书王佐无奈,只好调配顺天府、山西布政司、保定等七府的夏粮至大同宣府交纳。 一切都像张辅和王佐预料的那样,秋季冻雨加粮食不足,朱祁镇行至阳和时,连日风雨,人情甚汹汹,兵士已乏粮,僵尸满路。 在阳和这个地方,大明军卒冻死饿死在路边,被野狼撕咬的面目全非,军心涣散到了极致。 兵部尚书邝埜,以六十四岁高龄,跪在朱祁镇的大帐外的草窝子里,整整一夜,全朱祁镇退兵。 但是朱祁镇依旧执意从宣府至大同,继续亲征。 当朱祁镇觉得不能打了准备从大同跑回京师的时候,大明的朝臣们一致同意,并且规划好了路线和行军路线。 几个以英国公张辅为首的将领,以王佐、邝埜为首的文官,甚至提出了皇上先走,他们断后的决定。 当时也先再次南下大同,兵情凶险,朝臣们准备把朱祁镇先送回来,但是朱祁镇执意要大军随行。 而到最后的土木堡的驻军命令,更是由朱祁镇亲自下达,理由是这里适合决战。 驻跸意决战,是于谦在奏疏中,最隐忍的表达了驻扎在土木堡,是朱祁镇的军事冒险。 事实上,此时兵部尚书邝埜依旧在劝谏朱祁镇,行至居庸关再言决战,但是被斥责“腐儒安知兵事,再妄言必死”,而邝埜则奏对曰:“我为社稷生灵,何得以死惧我!” 但是呢,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拦这场悲剧的发生了。 这些将官们真的是忠勇至极,在土木堡惊变的时候,文官武官全部战死殉国,只有少数几个逃脱了战场。 朱祁钰合上了几本奏疏,当然所有的罪责,都落到了王振的头上,这么大的一口锅,也只能扣在王振的身上。 为尊者讳,这种自古以来的话术,朱祁钰能明白于谦看到土木堡惊变之后,大明京营全军覆灭时的痛楚。 “呼。”朱祁钰合上了奏疏,他看了一眼《帝范》,内心深处已经确定了,要效仿李世民之举。 朱祁镇这个家伙,是战犯。 于谦整理这些兵部文书的时候,整个人都恍恍惚惚,行笔之时,极为认真,生怕把王振写成朱祁镇,闹出笑话来。 “殿下,眼下有一件事需要办。”于谦低声说道:“臣以为皇上北狩,必有奸人冒充皇上诈取太行关隘,眼下应该向宣府、大同各镇通传,不得开关。” 冒充,是于谦能够想到的给朱祁镇体面的唯一法子了。 但是无论大同府的刘安还是宣府杨洪,都等着朝中的命令,皇帝在敲门,到底开不开门? 于谦的答案当然是不开门,甚至通传全军,乃是奸人假扮,为朱祁镇留下了最后一丝的颜面,也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那就这么办吧。”朱祁钰点了点头。 “臣告退。”于谦又看了一眼那本《帝范》,书是好书,只是写书的人是李世民。 他走出了郕王府时,只觉得有点冷,快走了几步,没入了月色之中。 朱祁钰对着兴安挥了挥手说道:“今天孤在宫里转了一圈,应当是太后下了懿旨,郕王府上下百无禁忌,此时宫里宫人人心惶惶,你应当做什么,可知道吗?” “拉一批,打一批,让人都听你的话,就是和大多数人站一起,你去办吧。” 朱祁钰让兴安去宫里当老祖宗,不先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窗明几净,他这个郕王当了皇帝之后,也逃不过落水、刺杀、宫中水食有毒等等路数。 历史上的明代宗的孩子,刚被立为皇太子,立刻就夭折了,而后壮年的朱祁钰也病了,这病就稀奇古怪的很。 “一定要打扫干净。”朱祁钰对兴安叮嘱着,这件事很重要。 兴安回想起了在慈宁宫外朱祁钰别有深意的看他那一眼,点头应是,带着自己的腰牌和几个宫人,向着皇宫匆匆而去。 朱祁钰的手无意识的敲着桌子,他看着那本帝范,于谦没有答应他的条件。 他的条件很简单,登基可以,他必杀朱祁镇。 但是于谦显然很犹豫,尤其是最后的时候,所谓的奸人假冒的折中之法,就是于谦权衡后的决定。 朱祁镇该死吗? 他将大明历经三代的三大营精锐全都冻死、饿死在了山外九州的宣府和大同,他不该死吗? 他是战犯,导致大明超过二十万精锐,五十万民夫惨死于沙场,是惨死而非战死,他不死如何告慰那些冤魂? 如果不杀朱祁镇,到时候,一个大明,两个皇帝! 朝堂之上围绕着两个皇帝争名夺利,斗争立刻出现,党争立刻席卷整个朝堂。 不杀朱祁镇,难道等着朱祁镇发动夺门之变,夺回皇位,毁掉自己妻儿的陵寝,尸骨无存? 最后,再给自己扣一个戾的谥号? 不杀朱祁镇,难道等着朱祁镇,杀掉力挽狂澜的于谦和郭登吗?把他们的妻女家眷送给瓦剌人凌辱吗? 他有一万个理由要杀掉朱祁镇,唯一不能杀的理由,就是像李世民那样,杀兄之名一直被人津津乐道罢了。 朱祁钰不怕被人嚼舌头根儿,无外乎历史上留下一点点污名罢了,后人应该可以理解「皇权更替、血雨腥风」的道理。 应该吧。 即便是不理解,就不做了吗? 他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一觉醒来,明月还是那个明月。 但是他一个普通的老师,就这么突然而然的成为了大明的郕王,即将登基的皇帝,他内心深处百感交集。 但是没有人给他任何一点的反应时间,他就坐到了奉天殿的宝座旁,他就得处理国政,他就得万事小心翼翼的试探。 稍微闲暇的时候,他略微有些遗憾的是,自己订购的那个刻晴霆霓快雨主题键盘,还没有发货。 父母有哥哥照料应该无碍,自己也没什么女朋友之类的可以担忧。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穿越了,自己也算是天命之人。 朱祁钰如是想到。 于谦已经五十多岁了,已是知天命之年,他骑着马来到了大明门外的西江米巷北侧的锦衣卫衙门口,翻身下马。 他裹了裹衣物,走进了锦衣卫,锦衣卫的指挥马顺被当殿击毙,现在锦衣卫的左都督是聂忠。 于谦小心的交待了抓捕阴结虏人的名单,顺便告诉聂忠不得错杀一个好人,但是决不可放过一个坏人。 他叮嘱了许久,聂忠点了几个北镇抚司的都尉,开始布置于谦派下来的任务。 当然若不是有郕王的印章,聂忠也不敢胡乱调动锦衣卫。 “刚才郕王殿下的大伴兴安,要取走提举宫门的腰牌,末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没有郕王府的印信,我没给他。”聂忠此刻并不知晓大明要变天了,他有些忐忑的问道。 “兴安说用几天就还回来。” 于谦面色冷如寒霜的问道:“可有郕王殿下的印绶文书为证?” 第十章 大明,要变天了 “有。”聂忠赶忙说道,这种宫门守备的大事,没有郕王的敕喻,他怎么敢给呢? 太监擅权掌握空庭戍卫之事,唐中晚期已有血淋淋的教训了。 在朱祁钰的敕喻中明确规定了借的时间和归还时间,若是失期,则可照例擒杀之。 今夜真是处处显得有些怪异,聂忠隐隐约约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于谦认真思虑了一番说道:“你把腰牌给兴安吧,顺便让宫里的大汉将军,听从兴安的调遣。” 聂忠神色复杂,点头称是,大明真的要变天了。 宫里的大汉将军负责各个宫门的守备,开关城门,可披甲带刀巡查京城,宫门值守乃是大汉将军的本职。 提督宫门,一直是皇上朱祁镇的大珰金英负责,但是提举宫禁的腰牌在北镇抚司衙门。 现在宫里的大珰、老祖宗要换人了。 于谦不是命令,只是一个建议。 现在是在选边站的时候,选择被俘皇帝朱祁镇还是选择马上要登基的新帝,命运都在自己手里掌握。 于谦再次翻身上马,宵禁的五城兵马司的军士都认得于谦,并没有拦他,他骑着马找到了吏部尚书王直。 王直此时是文官之首,于谦快马赶至尚书府的目的,自然是商量下郕王殿下的条件。 王直听到了于谦的说法,惊骇的问道:“当真如此?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他一听到郕王殿下案头,居然有本李世民的《帝范》,额头就满是冷汗,但是他也只有惊慌,没有什么好的应对之策。 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愁容满面。 王直叹了口气,两手一拍无奈的说道:“请郕王殿下监国是我们的主意,立皇上长子朱见深为太子,也是我们的主意,这不是两头不讨好吗?” 于谦放下了茶杯,低声说道:“兴安带着人进宫了,而且还要走了提举宫禁的腰牌。” 王直立刻摇头说道:“万万不可,唐末时宦官得势掌控神策军,随意废立天子之事,可不能不防!” “郕王殿下莫非真的如同传闻那样,目不识丁?皇上…他都没有将宫禁之事交给王振啊!” “那倒不是,用几天就还给锦衣卫了,就这几天,失期则擒杀。”于谦摇头说道:“再说了,兴安,他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那就好,那就好。”王直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感情自己想多了。 他认真的思索着。 一阵疾风吹过,窗栏晃动着,天空的明月慢慢的隐在了乌云之下,王直看着窗外,颇为感慨的说道:“要变天了。” “那就应了郕王殿下吧。”于谦站起身来,他也是想明白了。 先帝只留下了朱祁镇和朱祁钰两兄弟,一个既然已经在敌营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他也只能暂时应下。 王直也站起身来准备送客,他低声说道:“延益啊,其实郕王殿下有此决断,你心里应该一块大石头落地才是。” “我初听闻这消息,也是惊骇,但是立刻,我就放松了一些。” “咱们做的事,可是废立的大逆不道,郕王殿下若是肯背些骂名,这事对延益大有好处,至少不用担心秋后算账了。” 于谦没有回答,他俯首说道:“天色有变,我就不多叨扰了,先行告辞,请郕王殿下登大宝位的事,就请王老师父费心了。” “好说,我来操持。”王直回礼,拜别了于谦。 朱祁钰在书房里重重的打了个喷嚏,站起身来,然后整个身体十分的僵硬的看着门前。 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怀里一人抱着一个娃娃,她们带着惊恐的目光看着朱祁钰。 啊,这…好像是自己的两个老婆? 这两天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她们终于见到了主心骨。 结果朱祁钰却在书房待了很久,和朝廷大员聊了很久,这郕王终于有空闲了,她们带着孩子来到了书房。 “殿下万安。”两个女子行了个蹲礼,慢慢的走到了朱祁钰的跟前,两个孩子闪烁着大眼睛,乐呵呵的看着他们的爹爹。 可是他们的爹爹刚刚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就哇哇的哭了起来,拼命的向两个年轻的妈妈怀里拱着。 “乖,济儿乖。”两个年轻的妈妈哄着孩子。 朱祁钰挠了挠头,这俩孩子难不成看出来,这个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爹了吗? 他脑海里不断的浮现着这两个女子的点点滴滴。 长得有些威胁性艳丽,带着两分甜美、三分心机、五分御姐味儿的女子,怀里抱着女儿的是郕王妃,汪美麟,她的父亲乃是金吾卫左卫指挥使。 而另外一个有些小家碧玉,怯生生的女子,膝下则有个儿子的是侧室,姓杭,单名一个贤,乃是普通人家出身。 “这么晚了,还没睡吗?”朱祁钰斟酌了一番,穿越而来继承一个国了,再继承两个貌美如花的老婆和两个可爱的孩子,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汪美麟往前走了一步,行了个半礼,有些疑惑的问道:“夫君还未休息,臣妾辗转反侧,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外面都在传,殿下要做皇帝了,宫人们也都在说。” “皇嫂还召我进宫叙话,莫名其妙的说了不少的怪话。” 皇嫂,朱祁镇的皇后钱氏。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以后宫里有传,皆以身体不适推辞,朝政繁忙,你们这些妇道人家不要多问,在家看好孩子就是。” 朱祁钰要做什么? 要做皇帝。 做了皇帝还要击败来犯的瓦剌大军,还要杀掉前任皇帝朱祁镇。 这些事,哪一件不是伴随着腥风血雨?家人们卷入这些纷争之后,结果又当如何? “臣妾知道了。”汪美麟眉头稍皱,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杭贤欲言又止,她想开口说话,但是郕王妃在,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朱祁钰想到了宫里那个两岁大的太子朱见深,再看着自己一岁大的儿子的朱见济,心中慢慢有了计较。 朱见深作为朱祁镇的孩子,那必然是要被废的,那么朱见济就是替代的对象。 他笑着问道:“杭妃有话就说好了,都是家里人,有话但说无妨。” 杭贤看了一眼郕王妃,才怯怯的说道:“殿下,臣妾就是想问问,殿下,殿下,今天晚膳还没吃,是不是热一下?” 朱祁钰眨了眨眼,有些愕然,然后点头说道:“热一下吧,王妃,先去睡吧。” 这个安排让汪美麟的眉头皱的更深,她看了一眼杭贤,抱着女儿离开了书房。 等到汪美麟走远之后,朱祁钰十分认真的说道:“明天起,济儿的所有饮食,都要有人尝过之后,再喂下,你明天找兴安要个奢员,定期更换,听到了没?” 奢员,就是专门为了皇室尝菜的宦官,都是由王府信任的人担任,比如朱祁钰的奢员就是兴安。 杭贤那张小脸上,满是迷茫,她不太懂为什么自己的丈夫,如此郑重的叮嘱这件事。 但是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从朱祁钰的话里,她知道,可能会有人对她的孩子下手。 “殿下。”杭贤的手有些颤抖的抓住了朱祁钰的手,她十分的害怕,能依靠的人,只有朱祁钰。 朱祁钰宽慰的说道:“暂时还没那么凶险。” 第十一章 谁给你的胆子 朱祁钰看着杭贤满是担忧的神情,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他示意杭贤去热一下晚上的饭菜,自己则坐在了书房里看着落雨的庭廊。 既然自己要做皇帝,那就要做好全部筹码压上的准备,历史也证明了,他的小心并没有错。 历史上的明代宗,力挽狂澜之后,做了八年的明君,将太子从朱见深换成了自己的儿子朱见济。 朱见济第二年就死了。 而明代宗本人正值壮年却患上了重病,夺门之变后,朱祁镇再次做了皇帝,明代宗没过一个月,便死在了宫里。 而自己的女儿固安公主,就是汪美麟怀里抱着的那个小丫头,也被降格为了郡主。 郕王妃,未来的皇后汪美麟,在朱祁镇复辟之后,因为携带了几片玉出宫,被朱祁镇直接抄了郕王府。 杭贤在朱见济死后郁郁寡欢,悲痛欲绝,久病不起,最后撒手人寰,朱祁镇复辟以后,将杭贤的陵寝给毁了,尸骨无存。 这是何等凄惨的结局? 他不是那个善良的朱祁钰,而是从后世穿越而来之人,自然不会被这种封建礼教所束缚。 大雨倾盆,打落了略显枯黄的树叶,雨滴落在了庭院之内,摩挲声充斥着整个庭院,一阵阵凉风在院内盘旋。 而此时的兴安,已经拿到了提举宫禁的腰牌,只不过这个腰牌在锦衣卫的手里,他并没有过手,而是让锦衣卫的大汉将军和指挥使,带着这块腰牌。 兴安比于谦想象的更加谨慎。 突出一个慎重。 事从权宜,他要执行郕王殿下打扫皇宫的命令,自然要依仗锦衣卫,但是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他要是碰那块腰牌,就是找死。 即便是殿下信任他,朝臣们也不允他活命。 但是锦衣卫拿着腰牌,四处出示,就不会落人口实。 你好,我好,大家好,如何把殿下的命令执行彻底,而自己又不会惹祸上身,是他作为一个近侍的本分。 兴安召集了所有的宫人,聚集在了奉天殿外的广场上,所有人都跪在雨中,包括司礼监的提督太监金英。 金英跪在地上,缩着身子,唯恐被兴安看到。 锦衣卫的大汉将军持械将一批批的宫宦从地上拉起,拉向了午门之外。 “太后下了懿旨,想来诸位都清楚了,咱家不必细说,现在有件事,大同镇守太监郭敬。” “正统十年十一月末,瓦剌使臣随行物品中,发现了大量的盔甲兵器,弓箭铳炮。” “正统十二年九月,瓦剌使臣良马千匹贿赂郭敬。” “正统十三年七月…” 他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堆的事情,这些事都是郭敬与瓦剌密切来往,贩售火器钢羽的案子。 “有人参与其中,现在站出来,咱家可饶你一命,有人知情,此时说出来,咱家可封一笔赏银。若是有人心存侥幸,北镇抚司的刑具,可不会骗人。” 兴安的声音并不大,在雨声之中,更是显得含混,但是在场所有的宫宦,则是竖起耳朵,认真的听着。 大同镇守太监郭敬,是于谦拉出的那张阴结虏人的清单上的战犯之一,土木堡惊变之后,此人在大同战战兢兢,锦衣卫缇骑已经出京,逮鞫郭敬。 而宫里郭敬的徒子徒孙们,也是审查的对象,兴安在借力打力。 不断有人从雨中站起来,有的向锦衣卫匍匐而去,等待审讯,有的则是怒吼一声想要冲到月台上,想要杀掉兴安,有的则是以头抢地,哭声震天。 兴安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金英,笑着问道:“金大珰,这是怎么了?” 珰,是一种冠饰,大珰常用来形容各种当权的大太监。 金英依旧没有说话,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王公公已经被樊忠将军杖杀在了土木堡,金大珰这是准备等王公公回魂继续护着你不成?”兴安站起身来,走到了金英的面前,低着头问道。 王公公则是之前宫里的老祖宗王振。 王振死了,宫里最有希望做老祖宗的是他金英,但是宫里的大珰从来都不是论资排辈,而是根据与皇帝的亲疏远近决定。 金英抬起头来,眼神里一片血丝,他面目狰狞的说道:“兴安!你今日所作所为,我必如实呈奏皇太后,待到皇上回朝,就是你兴安的死期。” 兴安一乐,示意锦衣卫将金英带走,郭敬贪了那么多的钱,走私军火,这笔钱到底流向了那里,金英应当是一清二楚才是。 金英被拖走时,一边大呼小叫,一边奋力挣扎着喊道:“兴安,你小人得志!不得好死。” “我告诉你!待到皇上回朝,你必死无疑,咱家必让皇上把你千刀万剐才是,灭你九族!方解心头大恨!” 九族?兴安愣了愣,他打小就是个孤儿,哪来的九族呢? 兴安打扫屋子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让锦衣卫的参与,还有各种互相检举的条文,深入贯彻郕王殿下关于拉一批,打一批的精神,认真打扫皇宫的里里外外。 他一整天都没歇息,将整个皇宫里里外外搜查了个干干净净,掘地三尺,上房揭瓦。 很多宫人夹带宫内的物品出宫贩卖,这些物品一时半会儿带不出宫去,就被搜了出来。 与其类似的还有各种各样的药石之物,太医院的太医们按个儿侦辨,其中有不少的虎狼之药。 不仅如此,兴安还查出了很多的密信蜡丸、巫蛊小人等等。 这些东西都堆积在了小广场上,宫人们在哀嚎,兴安不闻不问。 审讯一直持续到天边亮起些许的微亮。 兴安才看着一个个冻的颤抖不已的宫宦们,大声的说道:“天马上就要亮了,诸位还有主子要伺候,我也不耽误你们的时间。” “知道线索的人,可以到内官监找我,重重有赏,散了吧。” “谢老祖宗。”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嗓子,宫宦们先磕了个头,再慢慢的站起身来,向各宫而去。 兴安对于打扫,真的非常认真。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刚刚起床的皇太后和皇后。 孙若微和钱氏一起来到了奉天殿之前,她们愤怒至极的看着月台上的兴安。 兴安赶忙下了月台行礼。 “兴安,谁给你的胆子,你居然敢这么做!”孙若微大声的训斥着。 兴安不卑不亢的说道:“郭敬里通外国,臣奉了郕王殿下之命,配合各部的老师父们,彻查此案。” “是郕王殿下给了臣这么大的胆子。” 眼下大明需要皇帝,而郕王殿下算是合适的人选,朝臣共举,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已经同意了郕王登基的事,这等清扫,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兴安手里握着一本账本,脸色颇为凝重。 郭敬的钱都给了王振,而王振的钱…都给了朱祁镇。 第十二章 吊! 孙若微气的脸色都变了,好大胆的狗奴才,居然敢如此说话! 她正准备让人拿下兴安,却被钱氏拉了一下胳膊,孙若微气喘如牛,却没有下令拿下兴安。 金砖广场上,站着的都是锦衣卫,而这些锦衣卫显然是听兴安的命令。 锦衣卫的都指挥使马顺被当殿击毙,而眼下的指挥使聂忠,选择了站队,并且站在了郕王那一侧。 “禀太后,皇后,臣连夜清查皇宫内外,眼下只有慈宁宫和坤宁宫没有查了,还请太后和皇后赎罪。”兴安再俯首,他的礼节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但是办的事,却着实的狠辣。 翻查太后皇后寝宫,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但是兴安接到的命令是打扫皇宫,太后和皇后的寝宫,自然也在皇宫的范围之内。 “你!”孙若微的脸色骤变,她愤怒到了极致,猛的一甩袖子,离开了奉天殿。 朱祁钰通过内官监太监成敬才知道,原来大明的早朝不是每天都上朝。 确切的说,在朱元璋和朱棣时期,每日不仅有早朝,还有午朝,晚朝。 到了朱高炽就是仁宗朝的时候,这午朝和晚朝就取消了,再到了著名的“蛐蛐”皇帝朱瞻基,也就是先帝的时候,这早朝就变成了三日一朝。 朱祁镇时候,就是五日一朝甚至一个月都不上朝,什么时候上朝完全看朱祁镇的心情。 朱祁钰并没有去皇宫,他将郕王府的书房当成了处理公文的地方,司礼监和文渊阁的奏疏,都到了他这里来。 “殿下,臣回来了。”兴安眼里满是血丝,将账本交给了他的郕王殿下。 郭敬这些到各镇镇守太监们向瓦剌和元裔们走私这事,早有传闻,但是这么大的买卖和收益,钱去哪了? 大头都归了朱祁镇。 朱祁钰一看账本,就是直觉头皮发麻,浑身一个激灵。 走私贩卖火器钢羽,最后都会变成射向大明的箭矢和火器啊! 里通外国这种事,作为一国之君,怎么能带头这么做呢! 他已经用尽了自己的想象,去想象朱祁镇的下限,结果此人还是大大的出乎了朱祁钰的预料之外。 君臣同流合污搞钱,这种事并不稀奇,比如乾隆和和珅就联手搞出了议罪银这种手段,时不时的讹诈朝臣。 朝臣们被讹诈了,自然是层层摊派,加速了蛮清朝廷官员的腐败,最终致使清廷自乾隆之后,贪腐蔚然成风,再无终时。 朱祁镇爱钱可以,你可以去搞船队大航海啊!两头低买高卖不香吗?非要去薅这点钱? 朱祁钰砰的一声合上了账本,气的脑阔疼。 缇骑出京逮鞫的速度很快,于谦拉出的清单上的人,一个不拉,没过五天时间,就被扔进了北镇抚司。 一十六人,宫宦、将校、文官、勋戚应有尽有。 随着案情的深入,还有一批明公也被写到了清单之上,总计约五十三人,流放岭南琼州的约有数千人之众。 朱祁钰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亲自监刑,他坐着大撵来到了午门之上,看着午门前的刑场。 今日砍头的事情,昨天就已经被顺天府的衙役们传开了,此时的刑场上,围着很多的百姓。 朱祁钰很确定,那些都是百姓,因为多数都穿的比较破旧,鞋子以草鞋为主。 “于谦呢?”朱祁钰看了看日头,还未到午时三刻,他侧着头询问着兴安,这么重要的场合,于谦居然不在。 兴安俯首说道:“于老师父去通州运粮了,他亲自监察,不过,于老师父得罪了很多人。” 朱祁钰眉头一皱,这运粮抵京,怎么还得罪人了? 那些粮食不都是朝廷的税赋吗? 从通州到京城,满打满算五十里的距离,还用于谦亲自出马? “金尚书。”朱祁钰转过头来询问户部尚书金濂,他将自己内心的疑惑问了出来。 金濂面含难色,就将其中的门道简单的讲了讲。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俯首说道:“这大运河由南到北,终点在通州,通州到京城本来应该有条河叫通惠河,可是这条河,它堵了。” “于老师父带着人疏通河流,这通惠河通了,粮食就进京了,这通惠河不通,这八百万石粮食,还不如之前老臣说的那样,付之一炬的简单。” 朱祁钰一听也懂了几分,这通惠河的堵塞,背后的原因,暖人心啊! 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转头说道:“兴安,你差人快马告诉于老师父,务必保粮食进京,但凡有阻挠者,无论是谁,立斩不赦。” 他越想心头的火就越旺,京城的米价多少?一石粮要四两银子,这价格多离谱呢?一分银大约十八个铜板,可以割一斤猪肉。 一两银子等于十钱等于一百分银,可以买一百斤猪肉,四两银子买四百斤猪肉。 一石粮,在铁斛平满大约是180斤左右。 猪肉是远远不够吃的,这是毋庸置疑的,能够让大明打这场京师保卫战的只有米粱。 通州的粮价呢,一石粮六钱银子。 这中间这么大的差价,就是生意,显然有人把持着这门生意。 这头京城只剩下十日不到的粮食,急需通州仓粮食入京,但是有人拦着不让于谦运粮,而且这事,看起来得罪的不止是一个人。 “这…殿下,这恐怕…”兴安的言辞闪烁附耳低声说道:“殿下,这买卖里,皇庄也有份儿。” 兴安刚把皇宫翻得鸡犬不宁,自然也查到了一些账目,他挑了些重点的地方,汇报了一下。 朱祁钰眼睛瞪圆,皇室直接经营的产业,叫做皇庄。 也就是说今日京通粮价之差价获利,是皇庄带头,勋戚跟随,以巨贾为白手套有目的经济活动。 但是赚的钱,大部分的钱,还不是被皇庄拿走了,而是被勋戚、明公、巨贾们拿走。 典型的乡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的生意! “其中慈宁、坤宁、乾清三宫,宫庄带头,这件事京城的百姓们都知道,怨声载道,于老师父此行怕也是铩羽而归。”兴安叹了口气。 这其中的事情,岂止是一个复杂? “那于老师父有没有其他的法子?京师得运粮。”朱祁钰看着刑场上跪着的五十二人,思来想去,还是砍头砍得少了。 物理意义上毁灭,才是真正的毁灭。 慈父那一套,总是在关键时刻,行之有效。 金濂见郕王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俯首说道:“于老师父也就是试试疏通通惠河。” “要是打不通呢,就等备操军和备倭军进京之后,让他们自行前往通州取粮。” “虽然会有哄抢,但是也是无奈之举了。” 金濂并不是个糊涂虫,他说把通州仓的粮食烧掉,就是怕这哄抢二字,兵变成匪,只是一道军令的事。 到那时候,通州怕是得彻底乱了。 让备操军、备倭军们卖命可以,但是你得让人家吃饱了,再卖命吧? 朱祁钰终于理解了于谦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时候,却在通惠河,他想通过一种更有利于江山社稷的法子,将粮食送进京城。 但是金濂和兴安一直认为,于谦必然失败。 于谦能不能疏通通惠河? 答案也是否定的,他不能。 “兴安。”朱祁钰认真的思索了一下说道:“务必保粮食进京,但凡有阻挠者,无论是谁,立斩不赦。” “你让工部找点粗木杆,五六丈高就行,斩了之后,把尸首都吊到通惠河两岸,以儆效尤!” “让锦衣卫的聂忠,带着缇骑去,但凡是有人阻挠,一查到底,绝不姑息,所有阻拦者,斩了之后,全都吊上去!” 兴安打了一个哆嗦,低声问道:“那要是…查到皇庄头上,也吊吗?” “吊!” 于谦不能疏通通惠河,但是朱祁钰可以。 于谦没有那种权力去查处皇庄的生意,那是僭越,于谦虽然做下了废立之事,但终归是为了大明,而不是为了造反。 于谦不可以,朱祁钰可以,他是监国,也是未来的皇帝。 第十三章 拿去!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大明朝出现了问题,也是几乎所有帝国都存在的问题。 那就是:「帝国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如此的强大,能够承受小的失误和问题。」 即便是朱祁钰中人臣的天花板于谦,大约也有这种想法。 皇庄做点生意,赚点钱,没什么问题,大明的百姓,有这种承受能力,勋戚跟着勋戚们一起发财,没什么问题,大明地大物博承担得起。 帝国的衰弱,在这种日拱一卒的境遇下,小问题就会逐渐累积成为大问题,最终帝国崩解,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朱祁钰对兴安说的话,就是他的一个态度,这也算是新朝新气象。 皇帝不能带着头挖自己的根基,还不亦乐乎。 那样实在是太tm的蠢了。 兴安俯首领命而去,而金濂站直了身子,悄悄的退到了王直身后,戳了一下王直,两个人离开了午门的五凤楼正中央,走到了墙垛的位置,小声的交谈了起来。 朱祁钰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太过于计较,金濂不是蠢笨之人。 事实上,之前金濂提议将通州的粮食付之一炬的时候,他的内心对这个户部尚书是有一些不屑的。 但是了解到了实际情况后,他放下了些许的成见。 误会解除。 朱祁钰在了解了金濂的经历之后,朱祁钰确认了这是一个可用之人。 金濂是永乐十六年的进士,自从开始做湖广道监察御史之后,他的贤名就在南方流传开来。 浙江巨盗史庆真活动猖獗,时数年间,谁都制服不了,金濂费劲了周折将其抓捕归案。 而后金濂父亲病逝,金濂请旨想回顺天府为父亲守孝,皇帝不准,令其前往陕西做按察副使,金濂未能守孝,前往了陕西。 这搁古代叫做夺情,是因为没有这个臣子不能把事办成。 金濂在陕西干的很不错,兴修水利、缉捕大盗、平定山匪、安定民生、设立学宫为百姓讲读经史、让将校读书识字研读兵法、并且亲自习射演练,文武双修,一时间鞑靼人不敢再进犯。 御边十数载,鞑靼人闻者心慑,望风而逃。 金濂回到京城做了刑部尚书,就办一件事,司法公平。 无论是勋戚还是朝中大员,他都一视同仁,这种做事风格,终究得罪了一大片的勋戚和朝臣们,终于在安乡伯案中,金濂被朝堂过半之人弹劾,差点被罢官。 正统十三年,金濂任参军务,提督军中大小事物,前往福建平定叶宗留-邓茂七起义。 叶宗留-邓茂七的起义规模有多大? 起义军占据了整个福建、半个江西、浙江的处州府、温州府、衢州府和半个金华府被起义军攻占。 而在广州方向,邓茂七占据了海阳县。 拥兵80万有余,治下数千万百姓,皆称其为铲平王,铲平王铲除一切不平事。 金濂带着人前往福建平叛,开拔之前,金濂母亲病逝了,金濂请求守孝,朝廷不许,令其办了丧事,立刻前往福建。 金濂在年初(正统十四年二月)的时候,在延平设了一个局,诱邓茂七的主力进攻,一战便杀掉了邓茂七。 金濂开始对起义军进行分化,劝导安置,起义被安置招抚,声势越来越小。 朱祁镇是在东南方向有超大规模起义的时候,亲征草原。 不得不说,朱祁镇的胆子是真的大,也不知道谁给他的勇气。 金濂是个好同志,能力很强,军事、律法、账目都是得心应手,一心为民的重臣。 这种窃窃私语,朱祁钰不管,新朝新气象,新皇登基要适应朝臣,朝臣们需要适应新皇帝。 “殿下。”吏部尚书王直面含难色的来到朱祁钰的面前,低声说道:“这疏通通惠河运粮之事,是不是可以从长计议一下?” “不可。”朱祁钰冷冰冰的回答了一句,他看着台下跪在刑场的人,低声说道:“王尚书,瓦剌人不会给我们从长计议的时间。” 鲁迅先生曾言:「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王直的这个劝解,其实就是和稀泥的打算。 一道严苛的政令,也需要给一些人选择的时间,他并不是反对,而是希望朱祁钰能给一些反应时间。 可惜,朱祁钰并不是打算开窗,而是打算直接拆屋顶了。 “殿下,午时三刻已到,文渊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俞士悦,请斩阴结虏人五十三人。”兴安按着流程俯首对朱祁钰说道。 朱祁钰平静的点了点头说道:“拿去!” 大明皇帝的天语纶音,被兴安以高亢的嗓音传下,而站在午门两侧内侍,不断的高声郎喝着郕王殿下的的口谕。 二传四,四传八,而后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连声高喝,最后站在午门下的三百二十员大汉将军,以最大的嗓音齐声高喝“拿去!” 声振屋瓦。 刽子手们,将手中小巧玲珑卸骨刀,插进了犯人的脖颈轻轻一撬,只听到一声声的喀嚓声,这是颈椎骨被撬开的声音,在行规里,这叫开皮。 犯人们没有感受到多少疼痛,就失去了全身的知觉。 随即一声高喝,刽子手拔掉了生死牌,高举手中的鬼头刀,在正午的阳光之下,奋力一砍,五十三个人头滚滚落地。 血液向前溅了三尺有余,人头滚动着落在了刑场之下,刽子手们跳下了刑场,将人头高高举起,向围在刑场周围的人展示着。 朱祁钰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说道:“准其家人为其收殓尸骨。” 大明皇帝向来是薄凉寡恩的,朝臣们对此是一清二楚的,但是这让家人殓尸,郕王殿下在某些方面也不是那么的刻薄。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负手向着午门下而去,他要回自己的郕王府,而不是进宫,兴安打扫完了皇宫,朱祁钰却不乐意住了。 他回到了郕王府的书房里,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奏疏,就是有些头疼,这些都是文渊阁送来的奏疏,里面全都是弹劾于谦的奏疏。 “言之无物。”朱祁钰从其中挑了几本放在案前,其他的都推到了一遍:“成敬,把这些奏疏全都扔到伙房去,烧饭用。” “是。”成敬将这些个弹劾于谦的奏疏都抱了起来。 朱祁钰十分不满的说道:“金英被下了狱,你先把司礼监的担子挑起来,别让兴安一个人忙里忙外,让司礼监起点作用,以后弹劾于谦的奏疏,都不用送来了。” “是,臣领命。”成敬一听有些愕然,随即抱着奏疏离开,只是走出书房的他手一直在哆嗦,连奏疏都拿不稳,散了一地。 他捡起了地上的奏疏,再次抱起,向着伙房走去,司礼监乃是宫内衙门内署十二监之首,掌有批红之权,素有内相之称。 这就当了内相了? 第十四章 帮他们体面! 成敬将奏疏放在伙房,他交待了之后,才慢慢离开,他是府上的典簿太监,但在此之前,他是永乐二十二年的进士。 永乐皇帝朱棣的长子叫朱高炽,也就是仁宗皇帝。 朱棣喜欢征战沙场,五次亲征草原,常年不在京城,朱高炽就以太子监国,处理国内政务,以仁字治天下。 而朱棣的次子叫朱高煦,被封为了汉王,与朱棣神似,他在武功方面颇有建树,靖难之时,多有功勋,也有朱棣一样的野心,他也想当皇帝。 朱棣是造了建文帝的反,做了皇帝。 朱高煦觉得自己爹可以,他这个叔叔,也可以。 洪熙元年,朱高煦的哥哥,明仁宗朱高炽,继皇帝位不足一年时间,就病逝了。 朱高煦的侄子明宣宗朱瞻基继皇帝位。 朱高煦一看是侄子登基了! 他这个二叔,是不是可以效仿当年的朱棣一样,起兵造反,夺取皇位? 朱高煦联合晋王朱济熺造反,他们很快的就失败了。 和建文帝朱允炆不同,朱高炽监国二十余年,朝中大大小小的事物,都是他在处理,根深蒂固,朱瞻基登基全面继承了朱高炽的遗产。 朱高煦和晋王朱济熺联军,败的一塌糊涂。 成敬当时是晋王府的一名官员,刚刚寒窗苦读进士及第的他,准备大展宏图,却因为牵扯到了汉王朱高煦的造反,被处以腐刑,才变成了太监。 壮志未酬,就变成了太监,还做了郕王府的典簿,本以为这一生就如此碌碌无为,结果内相的职位,猛地落在了他的头上,让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着。 这些年来,他一直任劳任怨,无大功也无大错。 司礼监提督太监,这个位置要帮着皇帝处理一些公文,但是宫里的太监大多数都不识字,换成别人,只会耽误事。 成敬到这个位置上,也最为合适,毕竟是正经进士出身,才学和见识也是有的。 “聂忠,你进来下。”朱祁钰看着手中的几份奏疏说道:“那日在奉天殿上,徐有贞的妻儿都乘船南下了对吧。” 聂忠猛地打了一个哆嗦俯首说道:“是。” “孤徐有贞言,不是他一个人让家中妻儿南下。” “你这样,暗自调查一番,写一封名单出来,然后放出风声,就说朕在调查这件事,但是不要公布,捏在手里。”朱祁钰的眼神有些阴鸷凶狠,他往前凑了凑身子问道:“你懂朕的意思吧。” “臣明白。”聂忠深吸了口气,抓着绣春刀离开了郕王府的书房。 这件事十分好调查,他回到了北镇抚司衙门,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把事情调查的一清二楚,写好了名单,送到了郕王府的书房。 朱祁钰打开了那几封弹劾于谦的奏疏开始和聂忠提供的名单挨个核对。 弹劾于谦的人,家人都送去了南直隶,两份名单,高度重合在了一起。 除了佥都御史徐有贞之外,还有一名朝廷正二品大员,刑部尚书俞士悦惧胡寇之患,擅用马船遣吏送妻子归乡。 事实非常清楚,这些人弹劾于谦的目的,不是真的要把于谦扳倒,他们的目的依旧是借着攻讦于谦,来实现自己南迁的主张。 朱祁钰看着两份名单,眼神越来越凶狠。 若非瓦剌即将南下,若是有人议论南迁,朱祁钰还愿意听一听,毕竟南边有南边的好处,北面有北面的作用。 南北两京的争论,在朱棣迁都起,就一直争辩不休。 讨论一下也无伤大雅。 但是此时瓦剌人即将南下,若是此时逃了,那最后的结果,大明变成南宋。 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于谦说,在廷文武,言南迁者,斩。 因为这会影响到京师保卫战的大事。 一个太监站在书房门前俯首说道:“殿下,于老师父回京了,马不停蹄的到了王府门前,眼下在正厅等着,是否宣见?” “请,快请。”朱祁钰点头。 于谦的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他这三天的时间,休息的时间很少,甚至连鞋子上都带着泥土,裤管上满是水渍,他紧走了几步俯首说道:“殿下,皇上在大同府叩门了,大同府参将郭登未曾给皇上开门。” “大同总兵官刘安,大同知府霍瑄数人携带金银前往觐见,却未曾见到人,嚎哭不已。” 朱祁钰摁着曹吉祥的头,把朱祁镇在宣府叩门的事按了下来。 但是朱祁镇就是朱祁镇,立刻跑到了大同府叩门。 经典复刻。 于谦甩了甩袖子,跪在了地上,大声的说道:“殿下,大驾为奸臣所误,留陷虏庭。” “皇亲、公、侯、驸马、伯及在廷文武群臣,皆以为天位久虚、神器无主、人心遑遑、莫之底定,太子幼冲,未遽能理万机,还请殿下为大明江山之固,一拦朝纲,以安天下之心。”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老师父,孤已经是监国了,不是已经一拦朝纲了吗?若是再进,则是皇帝位了,此乃大逆不道,皇兄回了京师,是要责难我的。” 明知故问罢了,这其实就是大明的一个礼数叫做三推而就,应当是源自周礼,具体朱祁钰也不慎清楚。 于谦起身来,皇帝朱祁镇能不能回来还要两说,哪怕是真的回来,你拿着一本李世民的《帝范》手不释卷,朱祁镇回来,焉有命在?何来责难教训一说? “岳谦作为中使已至宣府,正在前往瓦剌探视皇上的路上,想必,会带回来好消息的。”于谦含糊不清的说道。 朱祁钰点了点头,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戏,该演还是得演。 “殿下。”于谦有些奇怪的说道:“京中沸沸汤汤,臣刚入京就有朝臣哭诉,说殿下在查在廷文武妻儿南下之事?臣以为此事不妥。” 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和名单推给了于谦。 于谦看了半天,才知道了朱祁钰的用意,便不再进言,这些人命运如何?就全看郕王的心思了,毕竟郕王登基已成定局。 “通惠河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朱祁钰问起了正事,劝进是演戏,劝仁是于谦作为臣子的天职,至于皇帝听不听那就不归他管了。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通州粮草入京。 “殿下是问吊起来了吗?”于谦的面色有些古怪但还是低声说道:“殿下,通惠河中有黑眚作乱,黑眚畏火,被神机营甲士击毙,黑眚…都吊起来了!” 黑眚是一种传统的水鬼,相传专门掠食家中小儿为食,于谦是假借黑眚之说,给那些占着通惠河吸血的蛀虫们一个面子。 这可能是最早的水猴子的谣言了。 相传宋神宗时候,黑眚夜见寝殿上,然后神宗崩,而又宋哲宗数见黑眚,哲宗崩。 最后到了宋徽宗赵佶的时候,黑眚渐昼见。 大明也有类似的谣言,比如只要朱棣要修葺通惠河,就会被黑眚给扰乱。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玩意儿,就是有些人,在装神弄鬼罢了。 朱祁钰听闻,十分确定的说道:“于老师父,你给了他们体面,如果有人不想提面,还请于老师父帮他们体面了。” “臣领旨。”于谦俯首称是。 若非朱祁钰的那道命令,通惠河的事儿,还真的不好办。 他刚到通惠河,就有不少人递了拜帖,让他离这条河远一点,还让他好自为之。 朱祁钰的吊的命令一到,牛鬼蛇神尽数散去,修葺通惠河十二道闸门,只用了三天就弄好了。 “于老师父,有些问题,不流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朱祁钰语重心长的说道。 于谦,太过和善了。 第十五章 爱大明胜过爱自己 历史给于谦的评价是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这个评价是极其中肯的。 但是朱祁钰觉得于谦,还是太拘泥于,千年间建立的以道德为约束力量的君君臣臣的束缚和框架。 这对于谦是极其致命的。 朱祁镇从瓦剌大营回到北京之后,就被囚幽在了南殿八年之久,但是朱祁镇还是发动了夺门之变。 这场夺门之变发动的时候,于谦手握京营二十万新军,枪杆子在手,但是面对朱祁镇的夺门之变,他却默不作声。 等到朱祁镇复辟第二天,砍于谦的时候,他选择束手就擒。 朱祁镇什么东西,也配当皇帝? 砍了这狗杂碎,立个襄王之子又如何? 但是于谦没有做,他有能力反抗,但是他并没有。 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于谦爱大明胜过爱他自己,大明也爱他。 可是大明的皇帝,英明神武的大明战神朱祁镇,容不得他与日月争光。 朱祁钰在暗示于谦,要大胆一些,再大胆一些,没有流血,哪来的革新? 但是这个血,要是敌人的血! 至于于谦会不会胆大包天砍了自己,他笃定于谦不会,毕竟,朱祁镇那狗杂碎,于谦都能受得了。 于谦挠了挠头,总觉得郕王殿下在挑唆他变得暴戾一样。 “谨遵殿下教诲。”于谦称是,虽然他不懂这句话的具体含义,但是郕王说的如此郑重,他将这句话暗自记在心里。 “今通惠河复兴,则舟楫得以环城湾泊,粮储得以近仓上纳,在内食粮官军得以就近关给,通州该上粮储又得运来都城。” “与夫天下百官之朝觐,四方外夷之贡献,其行礼方物,皆得直抵都城下卸。” “此事举行,实天意畅快,人心欢悦,足以壮观我圣朝京师万万年太平之气象也!” 于谦对于通惠河的再次疏通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甚至说,万万年太平之气象。 朱祁钰却感慨万千的说道:“这河今天疏通了,明天还会堵的。” 堵的是河吗? 堵的是大明的国运。 于谦惊骇的看着朱祁钰,最终叹了口气,相顾无言。 这位已经知天命之年的老臣,坐在郕王的书房里,喝了一口热茶之后,看着满桌子的案牍,有些犹豫的说道:“殿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笔,满是笑容的说道:“但说无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他对待人是有区别的,比如成敬就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朱祁钰就不让他讲。 但是于谦的不情之请,他就兴趣盎然,在他眼里,于谦更像是一个帝师,而不是简简单单的兵部尚书。 “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臣想请殿下随臣走一走,看一看这具体的京师防务,殿下也能做到胸中有数,咳咳。”于谦的痰疾依旧没好,人岁数大了,身体机能下降,更难自愈。 朱祁钰收拾好了桌上的奏疏,点头说道:“好,这就去看看。” 天色已晚,但是依旧未到宵禁的时间,他们两个一人一匹马,走在了京师的街头,后面是聂忠带队的几个着绣春刀的锦衣卫。 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朱祁钰和于谦从郕王府一路向西走去,走过了长长的长安街,走过了天底下最富饶、最强大的国家的都城,大明京师。 长安街是大明最宽的街道,两道长安门包围着午门,而在长安街上却是空空荡荡,街上走过的也是瘦骨嶙峋的大明百姓。 他们脚下的草鞋已经烂掉了一个破洞,身上的麻衣裹体,却是晃晃荡荡。 皇帝被俘,二十万京营五十万民夫被全歼在了塞外,大兵压境,能跑的富户们早就逃之夭夭,京城里尽是老弱病残和一部分的不愿离去的百姓。 京师粮价飞涨,百姓们食不果腹,已成事实,即便是在都城,百姓们依旧是艰难的活着。 朱祁钰自从穿越而来,一直有一种隔岸观火的感觉。 但是随着在长安街上的巡视,这种不真实的隔岸观火的感觉越来越淡薄,一种真实感让他有苦难言。 这就是大明,这就是大明的百姓,他们心心念念的是活着,他们期盼着大明能出一个英主,带着他们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这也是他们唯一能有的期望。 “邓茂七起义的事情,于老师父了解多少?”朱祁钰翻身下马,慢慢走在街上。 因为锦衣卫的存在,这些百姓看到他们早早就选择了退让到旁边的街道。 于谦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殿下,那些人都是些可怜人。” “福建布政司使宋新,贪腐成性和当地的乡绅勾结,强迫佣户们逢年过节送给乡绅们“冬牲”,就是冬天一到,让用户给当地大善人们,送过冬的鸡鸭鱼鹅等肉禽。” “正统十二年的时候,福建大旱,千里沃土颗粒无收,邓茂七当时被推举为了二十四都总甲,就是备倭军义勇的参军务。” “他负责组织和训练民兵,他通告当地的百姓拒送冬牲,因为再送百姓们都饿死了,要出大乱子。” “布政司使宋新不听邓茂七的进言,派出三百弓兵抓邓茂七,反而被邓茂七全歼,邓茂七才不得不杀白马起义。” 朱祁钰眉头紧锁,才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啊。” 于谦乃是兵部管主,他对邓茂七和邓茂八的造反一清二楚,他继续说道:“只用了十天,邓茂七就拉起了数万人的队伍,击败了所有延平府的卫所。” “一个月的时间,邓茂七就攻破了沙县。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十万大军,还击败了邓洪新率领的五千余卫军组成的平叛军,屡战屡胜,持续了一年有余,无一合之敌。” 朱祁钰有些哑然的说道:“看来金濂金尚书还是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帅之才,他一去,邓茂七束手就擒了。” 于谦看着天色,将他的郕王拉到了街边,摇头说道:“金濂到了福建之后,重金收买了邓茂七的谋士罗汝先,才设伏成功,他并不以此战为傲,反以之为耻。” “他送到京师的书信说:哪有朝廷的兵马对准自己的百姓的朝廷,简直是荒唐至极!” “但是宋新是钱皇后的外侄,无能能动。到现在宋新依旧是福建布政司使,金尚书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故态重发,再次开始鱼肉百姓。” “邓茂七战死,他的侄子邓伯孙等一众头领,本已被招降,现在又落草为寇了。唉,东南之局势,依旧让人揪心啊。” 朱祁钰的面色同样凝重,风雨飘摇的大明朝,正统一十四年,一年比一年荒唐。 这才建国八十年,大明朝正值壮年,就爆发了近百万人规模的起义。 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黄巢灭唐也没搞到百万人的规模,朱祁镇接手的大明朝可是仁宣之治的大明朝! 而且起义军,依旧有死灰复燃之征兆。 “殿下怎么看叶宗留、邓茂七二人起义?”于谦有些好奇的问道。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人祸也。” 于谦甚是欣慰,陛下言行合一,这是于谦最希望看到的明君的模样。 一辆辆驴车慢慢的驶进了西便门,他看着那些驴车上的刚被砍下的树,满是疑惑的说道:“这是?” “回殿下,这就是在坚壁清野。”于谦看着那些几人粗的大树说道:“将京师百里之内的树木全部伐掉,瓦剌南下,就找不到制造攻城器械用的木材了。” “若是来不及砍伐,就只能放火烧山了。” 第十六章 还是殿下说得有道理 朱祁钰看着略微有些可惜,那些木头在驴车上,至少都有两三个人环抱那么粗,就这么被砍了。 京师的风水被破坏了,风水是玄学,但是树长在土里,可以有效的防止风沙水土流失和调节小范围内的气候,树没了,河浑浊了,土地流失变得严重,这不是风水被破坏了吗? 于谦牵着马和朱祁钰走到了瓮城,在瓮城里,他看到了一件非常有暴力美学的武器,两人多高的塞门刀车。 数十把锋利的钢刃就安装在刀车之上,寒光凛凛,三四丈宽,就横卧在瓮城之中。 塞门刀车三四丈的宽度,正好与城门的宽度相同,是用来对付城门被攻破的时候,应急用。 朱祁钰抬着头,看着城墙上的火把影影绰绰,在若明若暗的火光之中,无数的炮弩、车弩就在城墙之上,对着瓮城之内,还有火炮若干。 内瓮城,是中国古代冷兵器时代长期战争实践的产物,设有若干藏兵洞,城头上的炮弩车弩火炮,可以有力的打击攻破城门之敌。 “若是敌人攻破了城门闯入了瓮城,就会面对泼天的箭雨、火器、火油这些都会让敌人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于谦稍微解释了下瓮城的作用和配置。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他完全没有信心在如此密集的箭雨之下活下来,这攻城哪里是九死一生,哪怕是攻破了城门,瓮城依旧是绞肉机一样的存在。 他慢慢的走过十数步的门洞,来到了城门口,看到了头顶的城门。 和他认知中的城门,也就是那些影视剧中的城门完全不同,这里的城门是里外两层,外层居然是一个千斤闸。 朱祁钰忽然想起了,当年朱棣靖难的时候,济南守将铁铉诈降,企图用千斤闸砸死朱棣,朱棣命大,他的马被砸死了,他倒是安然无恙。 这千斤闸完全是铁做的,平时并不会放下,等到战争开始,就会由绞索放下,护住了传统意义上的城门,两扇铁皮包裹的木门。 于谦指着千斤闸和城门说道:“若是开战,就会将城门完全堵上,即便是捣碎了千斤闸和城门,里面依旧是土,他们也要刨上很久,刨开之后,就是面对塞门刀车了。” 朱祁钰走出城门的时候,看到了长长的吊桥和宽阔的护城河,这水面至少有十几米宽。 他完全无法想象,敌人带着甲或者武器,游过这河之后,是否还有力气站起来。 不仅如此,延着护城河外,还有一圈女墙,就立在护城河的内侧,游泳过来,决计是不可能爬的过这一丈多高的墙。 吊桥外是一片的黑暗,朱祁钰完全看不清楚,那黑洞洞的荒野上到底是什么,但是还是能看到那边有些火把。 于谦指着护城河外侧说道:“那边在挖堑壑,用于拒马,距离正好是城墙箭矢火炮火的距离,若是敌人想要填了这堑壑就要冒着箭雨和火石。” “若是瓦剌人驱赶我大明人,填这堑壑又当如何?”朱祁钰不由有些担心的问道。 于谦却摇了摇头说道:“这就是坚壁清野的目的啊,京畿顺天府数县已经明令十月前所有百姓入城,城池难以攻破,那瓦剌哪来的大明人做前驱?” “若是瓦剌人从其他州府带着百姓来京师,舟车劳顿,反而得不偿失了,光是沿路的补给,就大大的拖延了瓦剌人的进攻步伐了。” 朱祁钰视察了城墙下的城防之后,他和于谦来到了西便门五凤楼,在上城墙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再次低估了城墙的宽度。 最宽的地方能有二三十米,最窄的地方,只有不到三米的样子。 但是这也比他认知里那种狭窄的人挤人的城墙要宽很多。 站在西便门的五凤楼上,朱祁钰才窥的西便门的全貌。 西便门设置了三道瓮城,每一道瓮城的高度和城墙等高,四道城墙的两侧是跑马道和城梯。 这占地至少两三个足球场大小的城门防御体系,在朱祁钰看来,不死几万人,绝对难以拿下。 “西便门和东便门两门,若是真的打起来,是要全部封堵,留下少量的守军,主要还是广宁、广渠、永定、阜成、朝阳、德胜、安定、东直、西直这些主城门。” 于谦简单的介绍着城防的各种守城器械,撞车、叉竿、飞钩、地听、礌石、滚木、猛火油柜、一窝蜂、碗口铳等等。 一窝蜂还有个挂钩,是一个六棱柱模样的铜柱,里面有一些火药使用的痕迹,于谦简单的介绍了下一窝蜂的用法。 碗口铳更像是霰弹枪,口径极大,火药填装之后,等到敌人登上城门,碗口铳的铅弹,就会如同雨幕一样,将登城之人轰个稀碎。 这碗口铳最早是用在南方海船的接舷战上,而后广泛用于守城了。 于谦叹了口气说道:“火砖,一窝锋,地雷,千里炮,神枪,火龙吹水等,百十明色,皆不切於守战,颇为靡费,惟有子母炮,尚属可用,未当终弃,乃一奇品也。” 朱祁钰皱着眉头看着于谦,认真的品味了下这段话的含义,才想明白了这段话的含义。 各种各样,花样百出的火器,其实都不利于防守或者作战,而且极度的浪费,只有子母炮有用。 于谦又解释道:“一些个人巧立名目,随便想个点子,未经论证,就跑到兵部去拿文书,造出来之后,不堪大用,浪费钱帛不提,主要是浪费火药。” 骗经费,不切实际的产物。 子母炮是什么? 是一种取巧的后膛炮,炮身上有个敞口形装药室,可安子炮。 子炮一般配置五个左右,击发之后,更换子炮,以铁钮固连。 射速高,但是气密性较差,射程和精度都不是很理想。 朱祁钰颇有些不认同的说道:“孤以为于老师父此言差矣,若是人人都循规蹈矩,那焉有大明火器?火药都拿去放烟花了。” “火器有今日之利,不就是这样一点点造出来的吗?” “还是得造,合不合用,造出来再看。有用就一直改造,让它越来越好用,无用再弃之也不迟。” 于谦错愕了一下,认真思索了片刻,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俯首说道:“还是殿下说的有道理,是臣想的少了。” 巡视的士兵看到了是于谦赶忙走了上来,俯首喊道:“参见于尚书。” 于谦对着士兵介绍道:“这位是郕王殿下。” 郕王殿下? 几个士兵彼此看了一眼,赶忙行礼说道:“见过郕王殿下,甲胄在身,不便全礼,还望殿下恕罪。” “无碍,你们接着巡视就是。”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示意他们忙他们的,不用理自己。 几个巡逻的军士走远之后,朱祁钰看着那几个腰身上的短火铳问道:“那是什么?” 于谦从腰间摸出一把同款的手铳,递给了朱祁钰说道:“永乐造的手铳,近战之利器。” “这就是臣以为殿下所言有理的原因。” “此铳最早乃是前朝宋时的突火枪,再到元时的至正火铳,洪武七年手铳,最后在太宗皇帝手中,火铳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大小越来越小,携带越来越方便,击发更加简单,由火绳点燃火药改为引火药点燃火药,点火更加便捷。” “引火药和药室之上,有一盖板,防止火药风雨吹散或者打湿引火药,雨天的时候,也可击发。” “所以,臣思前想后,殿下所言极是,是臣思考的不够周全。” 于谦从来不是无的放矢,朱祁钰说的有道理就是有道理,他手里还拿着一把经过时间沉淀和改造的武器。 朱祁钰拿着手中「天字8万1千贰百柒拾柒号永乐拾玖年玖月廿一日造」的手铳,认真的打量着,大约有三斤左右,枪管类似锥形。 “有药石吗?”他跃跃欲试,这个手铳未曾装药,他想试试它的威力。 “有。” 第十七章 骑白马的朱祁钰和于谦 于谦命人拿来了火药,用药匙小心的将火药填装攮紧,嵌入了一发铅子。 朱祁钰拿起来手铳,拿起了引火点燃了引火药,照门,准星瞄准了二十步外的人形靶。 引火药冒着烟向着药室的火药燃去,刺鼻的硝烟味在弥漫,火焰一路蔓延至枪膛内,终于将药室内的塞紧的发射药点燃。 砰的一声巨响之后,火药燃气产生的强大推力,将铅子推出了枪膛。 呛人的烟雾笼罩着整个枪身,铅子划破了烟雾,疾驰的飞向了人形靶,巨大动能带动的铅子划出了尖啸声,打在了人形靶之上的腰腹部,透体而出,嵌入了后面城墙之上。 “咳咳咳。”朱祁钰挥动了一下手,驱散了面前的烟雾,手铳的威力尚可,但是准头不足,他明明瞄准的是脑袋。 朱祁钰认真观察了下手中的手铳,没有形变,更没有炸膛,于谦敢用自己手中的手铳让他把玩击发,这把手铳肯定是精品中的精品。 于谦看朱祁钰喜欢手铳,就没有讨要,此物乃是8万号,永乐手铳,共铸造了约十万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殿下,大明京师可谓是固若金汤。” “有天时,未至寒冬,秋水正肥,护城河水势高涨;” “有地利,我大明占据城池之利,居高临下,又有火器之利;” “有人和,顺天府的百姓自发伐木营造,募民兵义勇,应者如云,营造队数十队,城外挖掘堑壕,城池修筑掩木。” “此战绝无倾覆之危,殿下。” 于谦为什么要带朱祁钰来看城防,而且还选择了一个战时不那么重要的西便门,就是因为他看到了郕王府桌子上那些弹劾他的奏疏。 那些奏疏的目的,是为了南迁之议,他要用事实告诉郕王。 大明京师,固若金汤,万一朱祁钰被朝臣们南迁之议打动,那他做再多也没意义。 朱祁钰站在瓮城之上,看着两边跑马道,三层瓮城的西便门,一言不发。 于谦眉头紧皱的朱祁钰,他有些疑惑,殿下在想什么? “于老师父,此战尚未开始,我大明就已经输了。”朱祁钰扶着墙垛,看着黑压压的城郭外,十分郑重的说道。 输…输了? 于谦往前走了一步,伸出一只手,面色惊骇的说道:“殿下,未战何故言败?” 难道自己选的这位新的大明天子,如此的怯懦吗? 他的血气一阵翻涌,只感觉眼前白茫茫一片,自己之前的忙忙碌碌仿佛都是笑话一样。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瓦剌尚未南下,甚至没有破关,踏破九镇防线至顺天府,依旧在山外九州宣大两地盘桓,甚至连宣府和大同都拿不下。” “但是,敌人未至,我们就得坚壁清野,长了几十年数百年的树木,为了防止瓦剌人造攻城器械,伐木烧林。” “百姓们从自己的村寨到了城里,可城里哪有那么多地方可住?天气马上就就要凉了,百姓们连安榻之地都没有。” “兵祸至,则万民凋零。” “所以,我们打赢了这仗,又能如何呢?我们的损失比瓦剌更大。” “最好的防守是进攻。” “御敌于国门之外,方为上策。” 于谦听闻朱祁钰如此说,瞬间觉得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站得稳了,眼前的白茫茫也清晰了起来。 原来他选的殿下,并不是怯懦,而是想的更远。 朱祁钰看到于谦的神情,感慨的说道:“孤知道你想说什么,土木堡惊变,我大明精锐尸横遍野,此时不宜主动出击。” “无论是军备还是士气,都是低估,守住京师,乃是当务之急。” “但是我大明的将士们的血不是白流的!我大明百姓不是白死的!待到来日,孤必定长缨在手,将瓦剌人挫骨扬灰!” 他抓着墙垛看着城外黑压压的旷野,说的极为认真。 于谦没有像别人一样溜须拍马大喊英武圣明,他一样站在城郭之上,看着无尽的黑夜,沉默不语。 他们俩在城墙上,对于眼下的国政交换了很多的意见,当然交换的过程中,朱祁钰和于谦的嗓门都很大,他们争吵的很是激烈。 清晨时分,日出东方,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朱祁钰从郕王府走出,翻身上马。 这是一匹来自西域的高头大马,浑身雪白,浑身肌肉如同精工白玉雕琢而成,充满了爆发力感,额头一点红心,野性缭绕,如狮如龙,无比神骏。 他要去上朝,作为监国,今日是早朝的时候,不乘轿撵,是因为朱祁钰嫌轿撵速度太慢了些。 早朝是卯时,大约相当于早上五点时间,此时宵禁尚未解除,策马速度更快一些。 他从郕王府赶至东长安门,驱马直接来到了午门之前,才慢慢的让马匹减速,踱步向着午门前云集的朝臣而去。 “参见殿下。” “参见殿下。” 一阵阵山呼海喝声传来,几乎所有朝臣都已经知道了,郕王殿下要登基做皇帝了。 朱祁钰未曾下马,径直走到了午门之前,城头的锦衣卫显然看到了骑白马的朱祁钰,立刻示意锤响了三通鼓,待到响过三通之后,锦衣卫卷起了千斤闸,城门缓缓洞开。 “驾。”朱祁钰策马奔腾,向着奉天殿而去,直到来到了奉天殿前的灵鹤灵龟雕塑之前,才翻身上马。 “殿下。”兴安气喘吁吁的说道,他从午门前一溜烟的跑了过来,和朱祁钰前后脚停在了奉天殿前。 兴安本来在午门前恭候,结果郕王殿下骑着马就奔着奉天殿而去,他只好一路飞奔而来。 “跑的还挺快的嘛。”朱祁钰调侃了一句,兴安跑的真的快,他身后那些宫宦根本追不上。 兴安赶忙说道:“也就是一时脚力快些,若是跑的再远些,臣就跟不上了。” “让鸿胪寺唱班入殿吧,告诉御史,于老师父在忙着运粮一事,今天早朝就免了。”朱祁钰下马缓步走进了奉天殿内,坐到了自己的小四方凳上。 而此时于谦正在京营内,三大营精锐尽出折戟山外九州,仅剩下两万有余。 于谦告诉了朱祁钰京师固若金汤,但是他自己却深知,此战之不易。 大明军备松弛,也先仅以三万人之众,就击垮了大明二十万的精锐,这就是事实。 他同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浑身雪白,看着空空荡荡的东校场,以往的时候,这里至少有五万以上的军士云集,那一幕仿佛就在昨日。 他骑着马走过了所有的军士,来到了站在了校场的点将台上,台下的军士眼中尽是迷茫。 朱祁钰认为战场在大明境内,就是大明输了,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但是朱祁镇新败,大明京师的军士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皇帝已经被俘虏了,士气是最低的时候,此时主动出击,无疑是以卵击石。 第十八章 我们的身后,便是京师 “大明败了。”于谦首先喊了一嗓子,无数的传令官,听到这句话,愣在了原地。 他们是负责在军中传话的骑兵,于谦说什么,他们只负责传声筒,但是完全没想到于谦的第一句话,就是大明败了。 于谦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传下去吧,省的胡思乱想,败就是败了。” 大明的精锐,在他们看来战无不胜的大明军队,精锐中的精锐,京师三大营败了。 京师三大营在关外战败,六十六位在廷文武殉国的消息,通过军报传到了京城,虽然有些人传出了这个消息,但是因为消息的闭塞,小道消息满天飞,非议汤汤。 于谦在京营的校场上,公开了并确认了这个消息。 校场一片哗然,无数军士们小声的交头接耳,他们的表情各异,但是惊骇和恐惧占了大多数。 于谦高高伸出手来,慢慢下压,随着他的动作,校场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他继续说道:“死了六万多人,剩余精锐全军溃散而逃,大同参将郭登,宣府宣府总兵官杨王,整令残兵败将。” 杨王,就是之前于谦提到过的杨洪,乃是宣府总兵官,杨洪之所以被人称呼为杨王,并不是他拥兵自重,他也是正统十三年到的宣府任总兵官。 到现在也不过一年时间。 杨洪乃是四朝老将,自幼就守备边关,远戍开平府,而后跟随明太宗文皇帝朱棣北伐,立下了汗马功劳,随后就是漫长的戍边生涯中闯下了赫赫威名。 不仅如此,正统年间的四次北伐,他参与了其中的三次,分别是第二次的丰州之战,和第三次的以克列苏之战,和第四次的土木之变,屡立奇功。 迤北诸部畏惧他的威名,不敢称呼他的名字,所以叫他“杨王”,这个称号是敌人给他的,战神之名无愧。 “我们的皇上被俘虏了。”于谦有平静的说出了一个更加重磅的消息,炸的校场的议论声,连不远处的树上栖息的鸟儿都飞走了。 炸营了。 于谦却一句话不说,负手而立,等待着军士们宣泄着自己的情绪,他们得到消息远比明公们晚,此时他们才知道了大明皇帝被俘虏的确切消息。 最近城外一直在征召民夫伐木烧山,城内城墙土筑改为砖砌,并深浚城壕,城墙之上,各墙垛加设了门扉和沙栏木,并且通州运粮的事情,兹事体大,他们当然也听到了种种的传闻。 这种战备的状态,早就让京师所有人心绪不宁。 于谦作为新任兵部管主,在校场的点将台上,亲口的说出了这个消息,无疑让军士们惶惶不安。 校场终于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于谦站在沙场之上,深吸了口气大声的说道:“瓦剌人必然南下倾其全力,攻取我大明京师。” “宣府和大同因为整令残兵,无力驰援,大明京师的守军就只剩下我们了。” 这句话一出,校场反而安静了下来,这让于谦非常满意。 残兵在失去组织调度的时候,就会变成兵匪,四处掳掠,当残兵变成兵匪的时候,他们手中的钩镰枪、抬枪和手铳,就会对准大明的百姓。 这些远比流匪战力更强的兵匪,就变成了兵祸。 瓦剌部的也先,并不糊涂,他们放任这些残兵们在山外九州掳掠,瓦剌人也好趁乱南下或者劫掠。 相当一部分的残兵,到最后都会变成马匪,一些人畏惧朝廷的追责,最终只能落草为寇。 这也是于谦为什么宣布这个消息。 根据他的估计,大量山外九州的流民,就要逃回关内,到时候,大明军队战败,皇帝被俘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战败会导致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导致战败的人就是最大的战犯。 整令残兵,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杨洪和郭登在很长时间里,都无暇顾及京师。 于谦高声呼喊道:“郕王殿下监国,殿下告诉某一句话。” “大明京师失陷,我们的妻子会变成瓦剌人的玩物,我们的孩子,会在额头上被烙上奴仆的字样,在瓦剌人内,世世代代为奴,永世不得翻身,一如当初的燕云十六州。” 当初信国公、征虏大将军徐达,在攻破元上都的时候,他记录了下燕云十六州百姓的惨状,当时的汉民五百年不闻王化。 他们人人脸上带字,所有汉民目不识丁,征召伐北元之兵时,燕云十六州的百姓,人人影从。 他们可能不识字,但是他们也确切的知道,敌人是谁。 于谦讲的并非吓唬大明的军士,而是在说一个事实。 “瓦剌人击败了我们的京营,他们很强。” “这一战,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活下来,我们必须拦下瓦剌人南下的步伐,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做好随时埋骨沙场的准备。” “我们可能会死,可能不会死,但是我们不能退。” “瓦剌人在侥幸击败了大明一次之后,他们嘲弄我们是豢养在羊圈里的羔羊,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不是,我们是大明的将士。” “郕王殿下告诉某的那句话是,大明虽大,但我们无路可退!我们的身后,便是京城!” “大明承受不住第二次的战败了。” “精锐死完了!那,我们就是精锐!” 于谦深吸了口气,伸出手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呼喝道:“我,于谦!在此立誓,我将保卫大明,怀着必死的决心,直到我最后一滴血流干。” “当你们在冲锋陷阵的时候,我将冲锋在前!违背此誓,人神共弃!” 于谦这句话许下的是血誓,并不是哄骗大明的将士,他真的准备这么做。 他停顿了许久继续说道:“现在,校场的大门已开,任何军士可以随意的离开,户部的官员就在门外,将自己的军户换为民户,就可以走了。” 校场的将士们开始小声的议论着,一名军士猛地冲向了校场的大门,并且气喘吁吁的掏出了自己的军户信牌,递给了等在门外的户部官员。 这让户部的那名官吏有点愕然,他满是疑虑的看向了站在点将台上的于谦。 于谦点了点头,嘱咐了身边的副将去传个口信儿,让户部的官吏照办就是。 这名军士喜出望外的看着自己的新的民户信牌,走了几步,满是疑惑的看着寂静的校场。 只有他一个人离开,场面安静到了极致。 京师的风很大,卷着校场的沙土,让校场内的军士们的身影,若隐若现。 随着时间的流失,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走向了校场门前,全都被放行了。 其实看似人多,但最后拿到的名册上,只有百余人而已。 “将这卷军户黄册上的名字涂黑吧,从今以后,他们就是民户了。”于谦不怪他们胆怯。 朝中那些食君之俸的明公们,都有想要逃的,为何要苛责普通的军士呢? “还有人吗?若再不走,军令如山,就没有走的机会了!” 于谦撑着腰,声音里带着很多的惊喜,居然有这么多的军士会留下来!比他预想的要好太多太多了! 两万余军士,只有一百人走了。 再没有人走了,他们就站在风中,虽然手在抖,但是依旧留了下来。 于谦的嗓音里带着沙哑,他用力的呼吸了几口,才平复了心情,伸出手在空中用力的挥舞了一下,大声的说道:“很好,很好,很好!你们让我感到钦佩!” 京师保卫战,并不好打。 此时还不肯退的人,多少都做好了准备,无论是为了大明,还是为了他们的家人,他们都有不得不留下来的理由。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呢? 于谦有些更咽,或许是因为风沙比较大,或许是自己有感而发。 至少于谦知道,多数的大明百姓,和于谦一样,为了大明,或者为了家人,可以死不旋踵! 这就够了。 这段时间,于谦真的是太糟心了,朝中议南迁者众,他顶着那么多反对派做的事,现在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 守卫京师,击退瓦剌,是对的。 第十九章 是于谦要保你! 于谦的表情变得凶狠了起来,他大声的说道:“既然已经留下来了,军令如山。” “未战先怯者,斩!” “畏缩不前者,斩!” “未鸣金退者,斩!” “不尊军令者,斩!” “聚集哗营者,斩!” “杀良冒功者,斩!” “一部受敌,余部有不进救者,斩!” “行军张弓填药者,斩!” “军士不得于营中屠杀买卖牲口,军行不得斫伐田中五果桑柘棘枣,违令者,斩!” 行军途中张弓填药,容易造成误伤,而且很容易暴露行踪,这是兵家之大忌,平日是军棍两百,但是现在战时,自然是用的重典。 当然军棍两百打到实处,基本也打死了。 其实于谦之前还写了一个斩,那就是逃营者斩,但是朱祁钰强烈反对,并且十分确定了一个军纪,逃兵不杀,改为没入吏。 这其中的逻辑,于谦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 其实逃兵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如果逃营皆斩,那战场一旦溃败,谁还归营? 落草为寇,成为马匪最后酿成兵祸,更加麻烦。 逃兵不杀、归营不咎、逃营没入吏,是一整套的逻辑,而这个逻辑,让于谦思考了良久。 这也是朱祁钰的最高指示,于谦慎重思虑之后,确定了这条军规。 至于朱祁钰抄袭谁的? 自然是教员在古田的时候,关于纠正盲动主义的决议。 至于军士营中屠杀买卖牲口,那买卖的不是自己的马匹,就是农户家中牲畜。 军行严禁扰民,是自东汉末年,曹操写下《军令》时候,就定下了的标准。 但凡是能够做到军行不扰民的军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慈不掌兵,于谦的这番话,就是告诉将士们军令将极为严格,十七禁、五十四斩,他将会严格执行。 “马上,备操军和备倭军就要入京,你们每人要带十人左右的备军,他们军纪涣散,武备松弛,没上过战场,甚至没握过武器。” “我要求你们,教会他们使用武器;我要求你们,告诉他们军令;我要求你们,带着他们一起冲锋陷阵。我要求你们…” “死在他们的前面!正如我必将死在你们的前面!” 于谦闭上了眼,感受着风和风中的砂砾,拍打着自己的脸,他已经嗅到了敌人的味道。 他缓缓睁开了眼,面目狰狞大声的喊道:“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山呼海喝的声音,开始的时候并不整齐,从零零散散,慢慢的汇聚成了直冲云霄的喊声,两万人齐声呼喊的声音,似乎是要把这天上的阴云镇散。 声传数里,朱祁钰似乎是听到了这震天的呼喊声,看着京营方向,露出了一个笑容。 坐在四方凳上的朱祁钰,将袖子里的一些奏疏拿了出来,这就是他精挑细选的大明弹劾于谦的奏疏。 奏疏太多了,这些朝臣们说的观点大多数都重复了,他挑选了代表作品,拿了出来。 他的袖子里还有一张,由锦衣卫左都督聂忠整理成册的灰名单。 这份名单上,都是那些临战先怯,将妻儿老小送至南直隶,并且很有可能临战逃跑的明公们。 这不意外,文人无骨,自古如此。 “拜见殿下,太后金安。”朝臣们俯首行礼,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成敬依旧按照惯例,大声的呼喊着,金英已经成为了过去式,至于到底去哪里了,只能问兴安把人埋在哪了。 朱祁钰拿起了手中的奏疏,翻开了第一封佥都御史徐有贞的奏疏,笑着说道:“让朕来看看,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有些人的话看起来很蠢,比如金濂那句付之一炬,让朱祁钰迷瞪了很久。 以为大明朝臣们就这水平,他了解了始末之后,才知道背后岂止是心酸? 久经战阵的金濂,能不知道粮草的重要性? 若非朱祁钰下了严令,甚至要把人吊死在通惠河上才罢休,通惠河不通,通州的粮无法运到京城,备操军进京,就只能由将士们“自取”了。 将士变成匪,只需要一个很小的契机。 朱祁钰不等朝臣们攻讦于谦,他先站了起来,拿着第一本奏疏说道:“于谦纵兵擅杀良家子,通惠河两岸怨声载道,这个良家子是什么良家子?” “是五城兵马司的驸马都尉们,赚的钱不够多,是吧?” “徐有贞,你来解释解释,什么叫良家子?” “持械聚众九闸,拒不放水,意欲纵火烧漕运粮船,以次充好,米仓盗取,以砖石充填,是良家子吗?!” 徐有贞打了个哆嗦,出列站在廷内,一言不发,他倒是想狡辩两句,但是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几两宾钱几件文圭之物,就将你收买了?”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合上,用力一扔,扔到了徐有贞的身上。 “你弹劾的于老师父,跟朕讲!此诚国朝危急之秋,让朕不要深究,于战不利,人心汹汹。” “这就追查到你收了钱,朕让锦衣卫停了。” “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说话,而不是跪在午门前,大好头颅没被拿去!是于老师父保了你一命!” “你可长长心吧,你把妻儿老小送回南直隶的事,朕还没找你呢。” 徐有贞哐当一声跪在了地上,久久不敢说话,这是锦衣卫拿到了切实的证据,证明他收了钱写奏疏。 任何多狡辩一句,按照这位郕王殿下的性子,今天怕是没办法活着走出奉天殿了。 于谦在这件事上,表现的相当的大度,他现在满脑子之后一个想法,就是打赢京师保卫战,击退来犯的瓦剌军。 对于一切不利于守战之事,他都不愿意做。 朱祁钰几次动了杀心,都被于谦给否了。 于谦的意思很明白,徐有贞这个人善于治水,很有用,杀了于国不利,而且徐有贞乃是南迁派的领头人物,此时诛杀,容易引起人心动荡,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朱祁钰又拿起了一份奏疏,兵部郎中陈汝言,上面弹劾的内容,直接让朱祁钰笑出声来。 “陈汝言,你上书说,于谦惩治阴结虏人的奸人,乃是趁机排除异己对吧,你来跟我说说,哪个被杀的奸人,罪不当诛?” “杨汉英带着官马私自叛逃,东胜卫守将王贵为他行方便,开城关,是假的咯?” “现在也先的座上宾杨汉英,已经改名为赛因不花了,难道王贵没有为他开城门吗?还是未在官马买卖上获利?” “王喜,我大明黄衣使者,出使瓦剌,暗中作为也先与中国某人的信使。” “贩售官马火器铅子,此事铁证如山,那个中国某人的大太监郭敬的账本,都被抄出来了。” “陈汝言,要朕给你念一念吗?兴安!把账本拿上来。” 陈汝言哐当一下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的说道:“臣不敢,臣一时糊涂,受人蒙蔽,殿下恕罪。” 第二十章 登基 朱祁钰没有为难陈汝言。 这货就是典型的读书读傻了,刚中了进士没多久,被说客们登门游说了一番,连点好处都没收,就写了封奏疏,为大太监郭敬等人开脱。 这和兴安在宫里搞打扫有关。兴安搜出了那个账本,上面的内容,可是牵连甚广。 他将奏疏同样扔到了地上,怒其不争的说道:“你是兵部郎中,于老师父是你的顶头上司。” “你以后可察言观行,看看于老师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拿到言之有物的证据,再弹劾,找不出毛病来,就不要捕风捉影,人云亦云。” 于谦认为朱祁钰对陈汝言【流放琼州】的处理意见,甚是不妥。 陈汝言乃是兵部郎中,本就有言事弹劾之权,如果流放他,反而坐实了他于谦排除异己的事实。 于谦很爱惜自己的羽毛,很重视自己的名声,尤其是他马上要干的事,是废立之事,他就更加格外的在乎了。 朱祁钰拿出了第三份奏疏,看着人都麻了,这编排的罪名,有一个靠谱的吗? 他眉头紧皱的说道:“鸿胪寺卿杨善,你这奏疏里,说于谦结党营私、勾结朋党,理由是他举荐了石亨对吧。” “你难道不知道石亨和于谦有旧怨吗?” “于谦以兵部右侍郎巡抚河南、山西等地时,曾经多次上书,石亨所镇大同,私役蔚然成风,石亨把大明边军当私家的差役使唤,是于老师父揭露的。” “石亨曾扬言于谦再至大同,必杀之!要不要把石亨叫上来问问?” “结党营私,会找一个与自己有旧怨的人吗?你会吗?” “杨善,直视朕!” “你回答朕!会,还是不会!”朱祁钰将奏疏扔到了杨善的身前,大声的问道。 杨善跪到了地上,颤抖不已,与徐有贞和陈汝言一起,不敢抬头。 若只是郕王训斥,他们自然不怕,但是这位郕王殿下马上就要做皇帝了。 石亨是一个典型的军头,他在边关搞耕田,整个大同镇被他打造的如同铁桶一样,朝廷的政令泼水不进。 他自己还在辖区边境修筑堡垒、囤积粮草、开垦土地、贩卖私盐,将自己的军队的财权和人事任免权,牢牢的握在手里。 石亨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真的很能打,善骑马射箭,一手大刀玩的那叫一个出神入化,以军功升迁至大同指挥同知。 正统十三年,也先南下,石亨率军与敌大战阳和门,出兵的消息被大同镇守太监郭敬给提前泄露,导致战败。 石亨因此下狱。 于谦在巡抚山西的时候,多次上奏疏弹劾石亨私役军士,石亨对于谦可谓是恨之入骨。 对于此人,于谦的意思是石亨这个人,善战知兵,可以用。 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等到了群臣的面前,大声的喊道:“还有谁?” “站出来,让朕看看,有几个想临阵脱逃的?” 弹劾于谦的目的,最终还是落到了南迁一事上,他们的目的就是收拾细软跑路。 朱祁钰怒不可遏,若非昨天于谦劝了他半天,国朝不稳,人心汹汹。 他才没有直接一查到底,这帮完蛋玩意儿,这个时候,这群家伙,早就已经在流放的路上了。 “殿下息怒。”文武百官赶忙俯首山呼海喝着。 朱祁钰才慢慢的坐了下来,他本来不打算辩经,但是认真考虑之后,还是决定骂他们一顿,要不然心里怎么能舒坦呢? “金老师父,通州有多少粮食入京了?”朱祁钰说起了廷议的正事,粮草。 金濂满脸笑意的说道:“通州八百万石粮食已入京过半,一切畅通无阻。” 金濂曾经领兵打仗,其实对于打仗而言,最重要的是粮草,而不是银钱,没钱可以,但是没饭吃,是没人会卖命的,是要吃败仗的,是在制造兵祸,是在打击己方士气。 粮食解决了,接下来的备操军和备倭军入京,就会顺利很多。 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于谦负责扫清障碍,金濂负责后续运粮,于谦蹚开了道儿,金濂能接得住,他干的不错。 他继续问道:“陈汝言,于老师父不在,大同府和宣府有什么军报传来?部议可有未妥当之处?” “回殿下。”陈汝言还在地上跪着,他似乎有些慌张的说道:“大同府参将郭登上奏,皇上他在大同府前,让打开城门,郭登怀疑有诈,未曾…开门。” 陈汝言此言一出,奉天殿内顿时议论纷纷,连珠帘后的孙太后的面色都难看了起来。 皇帝在叫门这件事,从上到下都在压着,陈汝言倒好,当殿把这事给捅了出来。 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无奈的看着陈汝言,平静的说道:“皇上北狩陷敌阵久也,自然是有人假扮冒充,你回郭登杨洪,不必理会。” “臣领命。”陈汝言赶忙回答道,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哪怕是真的,也当他是假的。 “殿下,前往宣府的使臣岳谦回来了。”王直眼睛珠子一转,陈汝言这话正好给了他一个由头。 朱祁钰倒是不疑有他,点头说道:“宣。” 岳谦龙行虎步的走进了殿内,声若洪钟的喊道:“殿下,臣从塞外带回了皇上的旨意!” 朱祁钰从四方凳上站了起来,有些疑惑的走到了月台之下。 “郕王接旨。”岳谦故意错开了一步,省的站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万一朱祁钰行礼的时候,拜到了他,那是大麻烦。 可是朱祁钰根本没有行礼,而是站在群臣之前,等待着岳谦宣读。 岳谦这厮的长相很是奇异,四方大脸,身躯高大,凶狠至极,手上全是老茧,将军肚撑圆,活脱脱就想从土地庙的雕塑蹦下来的一样。 朱祁钰有些惊奇,多看了几眼。岳谦不明所以,被朱祁钰盯得心头发毛。 他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早就准备好的圣旨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宗庙之礼不可久废、天位不可久虚、神器不可无主,我弟郕王年长又贤,令嗣大位,奉祭祀。皇亲、公、侯、驸马、伯及在廷文武群臣用心佐贰,钦此。” 朱祁钰双手接过了圣旨,却看到上面没有大宝印章,也知道了,这份奏疏压根就是伪造的。 确切的说,岳谦压根就没到宣府,更没见过朱祁镇。 朱祁镇人在大同府叩门呢,岳谦就是到了宣府也见不着。 这是第二次群臣要拱着他朱祁钰,做皇帝了。 朱祁钰脸色一变,厉声说道:“臣才能浅薄,何才何德敢当此位?这继皇帝位,而应该是太子殿下朱见深继位才是。” “皇太子在,卿等怎敢如此乱法?” 此时的朱见深只有两岁,他被钱皇后拉着,坐在孙太后的身后。 王文立刻出列大声的说道:“主少国疑,此乃国大忌,还请殿下以山社稷为重,承继大统,总督百官,以定民心,前宋之车后车之师,殿下!还请以国事为先!” 前宋自然说的是二帝北狩的宋徽宗和宋钦宗的教训,朱祁钰默不作声的看着珠帘之后的孙太后。 孙太后重重的叹了口气,撩开了珠帘,将一封懿旨递给了成敬。 成敬缓缓打开了懿旨,阴阳顿挫的喊道:“圣驾北狩,上在迤北,皇太子幼冲,国势危殆而人心汹涌,古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 “皇考宣宗章皇帝仲子郕王朱祁钰,恪勤忠孝,亲贤爱民。即皇帝位,尊上为太上皇帝,奉藩京师,以奠宗社,群臣奉。” 群臣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跪倒在了奉天殿内,高声呼和着:“请郕王殿下即皇帝位,奉藩京师。” 朱祁钰看着跪满奉天殿的群臣,慢慢的走上了月台,坐到了那个宽阔的龙椅之上,拍了拍扶手。 四方凳坐的不顺意,不如这龙椅舒适。 三推而就,他也推辞了两次了,第三次也该答应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本不欲登大位,实出卿等。” “天位已定!”兴安喊了一嗓子。 群臣再次拜服高声呼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考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是哪位皇帝发明的?a.秦始皇b.武则天c.李世民d.汉武帝,下一章揭晓答案。 第二十一章 内三关根本守不住 石亨是个恶汉,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点。 于谦在提到石亨的时候,对他的评价是:此人可用不可信。 之所以他没有背叛大明投靠瓦剌,是因为瓦剌人根本提供不了更高的背叛筹码。 他在大同做镇守,架空大同知府,甚至连大同总兵官、武进伯朱冕都给架空了。 将整个大同镇弄成了自己家一样。 为了建个宅子,动用了将近三万人的民夫,并且大肆敛财,过往商队要交税也就罢了,连土匪打劫都要给他交税。 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根本无法架空知府和勋戚出身、顶头上司总兵官,他的能力相当的出众。 一到大同,他就组织了三千人的军队,他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城打劫。 打劫的目标非常的广泛,从商队到行脚商人,从流寇到马匪,从兀良哈到瓦剌,他谁都打劫,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不仅赚钱,他的队伍也越来越大。 对于流寇和马匪他秉持的理念是能招安就招安,不能招安就乖乖听话,可以在大同的地界打劫,但是只能打劫一点点。 但是绝对不可以杀人。 按照石亨的理解,行脚商和商队都是移动的提款机,一茬一茬的可以一直拿钱,杀了就没钱赚了。 不遵循他的规矩的马匪,一律物理意义上毁灭。 石亨逐渐站稳脚跟之后,开始不停的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军屯,这些军屯因为流寇、马匪、瓦剌人被废弃。 他弄到这些军屯之后,变成了他自己的田。 佣户就是他自己的军卒和军卒家属们,所以他的军队人越来越多。 但是石亨却按时交税,还是按着军屯十抽五的交皇粮,知府直接乐开了花。 知府被架空了,还开心? 知府交皇粮,也是有指标的,这些指标被不在册的石亨给交了,他就不用看着当地乡绅的脸色去摊派了。 知府不需要求着乡绅纳粮,说话那叫一个硬气,叉着腰对着乡绅就是一顿痛骂。 在知府的眼里,他是维护地方稳定、生财有道的治安官。 在总兵官眼里,他是忠诚而可靠、不断扩大队伍的部下。 在流匪们眼里,他是贪得无厌、一眼不合就掏大刀的恶鬼。 在百姓的眼里,他是代他们交租、还带着他们发财的大善人。 “罪将石亨,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石亨一进文华殿,离正厅还老远,就哐当的跪下行礼。 朱祁钰下了早朝之后,就准备见一下石亨,于谦大力推荐的人物,虎背熊腰,孔武有力。 “石亨啊,你这消息很灵通吗?刚在奉天殿发生的事,你搁诏狱都知道了?”他听着石亨的称呼打趣了一句。 石亨俯在地上,大声的说道:“陛下答应了朝臣临危受命之后,京师人人欢呼雀跃,人人欢呼,声势之浩大,罪将在诏狱里都听到了。” “狱卒们也在讨论,陛下登基,实乃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啊!” 好家伙,这连环的马屁就拍上了? 朱祁钰摇了摇头,兴安去北镇抚司的诏狱提的石亨,他在大明皇帝的耳边小声的嘀咕了几声。 “行了,把脚铐摘了吧,在牢里都不带,到了朕面前反而要带了?”朱祁钰十分无奈,这石亨怎么这么多心眼? “谢陛下隆恩,臣定当铭记五内,为陛下牵马坠蹬。”石亨终于松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 他其实很怕很怕。 他在大同府是土皇帝,但是他面前的是真皇帝,而且这个郕王殿下,还是于谦一手扶上去的。 而且听说,郕王对于谦极为信任,几次彻夜长谈讨论国政。 而他和于谦算不上水火不容,只能说是你死我活。 镣铐是他的小试探,小心机罢了。 朱祁钰看着石亨混不吝的样子,确信的说道:“以后不用行跪礼,稽首礼即可,大同阳和口之战,罪责不在你,而是奸人透露了你的行踪。” “哪个奸人害我?陛下告诉我,我去活剐了他!”石亨怒目圆瞪的喊道。 “我替你杀了。” “谢陛下隆恩。” 一个快问快答之后,朱祁钰愕然,石亨连他登基的消息都知道,大太监郭敬被斩首的消息,他能不知道? 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要谢陛下隆恩,这就是朱祁钰对石亨的第一印象。 朱祁钰不再跟这厮耍嘴皮子,他直接问道:“也先南下在即,宣府杨王和大同刘安、参将郭登,收拢残兵,无力驰援,瓦剌必然南下,你可有什么退敌良策?” “陛下,宣府大同两镇互为犄角,只要守将不擅开城门,自无陷落的可能,但是他们却无法出城作战。” “收拢残兵,是混入奸细的最佳时刻,一旦将帅离城,两镇必陷。” “那么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只要能够守住这三关,瓦剌断无可能进入关内。” “陛下,臣愿领兵三千,可镇一关之地,若也先来犯,他若踏过我所在城关,必然是踩着我的尸体而过!” 朱祁钰看着堪舆图上的三关之地,不住的点头。 “你和于老师父的意见,完全一致。”他颇为感慨的说道。 石亨赶忙说道:“于老师父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坐镇京师,决胜于千里之外,真乃是人中…” “停,说正事,你搁我儿这拍马屁,于老师父又听不到。”朱祁钰打断了石亨的施法。 石亨看了半天的堪舆图,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末将刚才又看了看,这三个关隘,其实一个也守不住。” “于老师父也是如此看法,说说你的想法。”朱祁钰一愣,这俩不对付的人,对于战事的态度出奇的一致。 石亨点了点山外九州确信的说道:“于老师父必然是认为:山外九州的流民入关,开关放百姓进来,瓦剌人夺取这三关易如反掌。” “不开关,则相当于将山外九州拱手相让,民心丧则失地。” “其实让臣来看,这开不开关,都一个样儿,这三关,一个都守不住。” “瓦剌窥伺中原多年,连郭敬这类四朝老宦都为他贩卖禁物,这三个关隘,必然是奸细无数,里应外合,没有不破之理。” 石亨何人?大同军阀,他能不知道郭敬干的那些腌臜事吗?他知道的门清儿,所以对边戍,他和于谦的判断非常相似。 朱祁钰闭目良久,他之前和于谦谈过一次,希望可以把战场定在塞外,于谦否决了他的提议,甚至认为内三关都守不住,瓦剌必至京师。 “臣有守城十略,还请陛下过目,末将没什么本事,就是会打仗,于老师父虽然才智无双,但难免有遗漏之处,请陛下查阅。”石亨从囚服的袖子里,拿出了两本奏疏来,很长很长。 朱祁钰拿过了那两本奏疏,笑着说道:“朕看看你写了什么。” 第一本是具体的城防建议,的确是个查漏补缺,石亨常年在大同与瓦剌人打交道,对他们的本事门清儿,有很多针对性的招数。 第二本奏疏则是抓拿胡商,清查奸细,这也是石亨在大同的主要工作之一。 第二十二章 合理?合理个… 石亨是个猛将,于谦的可用不可信的评价,十分精髓。 一见面,石亨的心机就昭然若知,极尽谄媚之能,这一切都是为了活命罢了。 就连退出文华殿的时候,石亨一直拱着腰,退到了门槛的位置,才转身,直到走到了殿外,他才站直了身子。 朱祁钰一直眯着眼,看着石亨的这些动作,他并没有因为石亨如此的动作,就放弃对他的警惕,他更信任于谦的判断。 他与石亨的奏对时,于谦的一句话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安禄山起兵谋反之前,也十分的恭顺。 朱祁钰抻了抻身子,伸了个懒腰,看了眼兴安笑着说道:“乾清宫收拾停当了吗?” “陛下,该回了,天色已晚。”兴安小心的提醒了朱祁钰一声。 嗯? 朱祁钰站起身来,满是疑惑的看着兴安,这前前后后十多天,兴安一直在打扫皇宫,到底打扫了个什么? 办事不利吗? 兴安面色犹豫,但依旧是摇了摇头,在前面引路,即便是天色已晚,但他还是出了午门,回到了郕王府。 朱祁钰正要好好问问兴安,皇宫到底何种情况时,成敬匆匆的走了进来,低声说道:“陛下,于谦回京,在门外恭候,得知陛下回府,他就走了。” “不是说要请进门吗?为何要让于老师父在门外恭候?”朱祁钰面色更加凝重,今天臣子们搞了一处劝进,连皇太后都拿出了懿旨,让他继位。 自己却住不了皇宫,于谦现在甚至连门都不入了? 这是何等的道理? “于老师父执意等在门外,陛下出宫回府,他长舒了口气就走了。”成敬不解,他只能把于谦的反应说个明白和通透。 朱祁钰终于坐不住了,他隐隐感觉到了一个巨大的危急,随着懿旨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但是自己身边的兴安和成敬二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去于府!”朱祁钰站起身来,也顾不上休息,在杭贤和汪美麟的目光中,他骑着自己的马,带着兴安和几个锦衣卫就奔向了于谦府邸。 于谦的府邸很小,只是一个普通的院落,一间正方,一间厢房,显得极为的狭小。 朱祁钰来到门前时,于谦已经等在了门前,他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于谦是大明的臣子,但不是他朱祁钰的臣子,这一点,朱祁钰还是心里有点数儿的。 他翻身下马,扶起了地上的于谦。 于谦虽然表明了自己不想多言的态度,但是朱祁钰迫切的想要搞明白,自己的危急到底在哪里。 于谦站起身来,看着朱祁钰略微有些焦急的面庞,才挥了挥自己的衣袖,请朱祁钰进了门。 “于老师父,何故至门前而不入?是朕哪里做的不好了吗?”朱祁钰俯首站在正厅,连坐都不想坐,等着于谦解释下今天所作所为。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领着朱祁钰坐在了主位上,他一脸郑重的问道:“陛下以为,若是上皇回京,上皇和陛下,谁是君,谁是臣?” 朱祁钰看着于谦一脸严肃的模样,十分确信的说道:“朕继皇帝位,朕自然是皇帝!朕是君,他是臣!” 于谦默默的不说话,只是俯首,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朱祁钰拿起了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虽然有点烫,但他还是咽了下去。 他甩了甩袖子,离开了于家的正厅,点头说道:“朕走了,京师防务全仰来于老师父了。” 朱祁钰在夜上柳梢头的时候,策马二十余里跑到了一个臣子家中,得到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之后,又催马返回。 在路上,朱祁钰反复咂着于谦的那句话,终于想明白了于谦表达的含义。 这不是于谦在打哑谜,是他作为臣子,不能开口说的一些道理。 他的意思,全都在这句「谁是君,谁是臣」之中。 而且朱祁钰显然注意到了,于谦家里很是破败,很穷,很小。连个侍卫都没有。 朱祁钰回到了家中让成敬找到了朱元璋写的皇明祖训,挑亮了油灯,才终于将于谦未说完的话讲完。 皇明祖训里,朱元璋说:【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 这段话的含义就是:如果皇帝没孩子,就必须是兄终弟及,而且必须是立嫡母所生的孩子,庶母生的,即便是长子,也不能立。 朱祁钰的母亲是罪臣女眷吴氏,吴贤妃。 当年汉王朱高煦搞造反,被朱瞻基平定的时候,吴氏作为汉王宫女眷,被送进了后宫为奴。 明宣宗朱瞻基赦免了吴氏的罪,把她放在了宦官家中,生下了朱祁钰。 朱祁钰其实一直住在宫外,其实就是一个私生子,直到朱瞻基病重的宣德十年,朱瞻基才将吴氏确立为了贤妃。 大明有个很不好的习俗,那就是殉葬,皇帝死了,没有孩子的嫔妃,都要殉葬。 若是不承认吴氏和朱祁钰的存在,吴氏就会被殉葬。 朱祁钰靠在座椅之上,他的权力看起来很大,但其实很小很小,他乃是庶出,天生没什么法统正名,母亲还是罪臣女眷。 朱祁镇是嫡出,嫡子在宗族礼法之中,拥有绝对的继承权,尤其是朱元璋还明文规定了这一点,甚至用行动维护这一点。 朱元璋的嫡长子朱标死后,朱元璋还因此不惜发动了蓝玉案,也要确定嫡孙朱允炆的皇位稳固。 朱棣的一生,五征漠北,七下西洋,他其实就一直在证明一件事,那就是他做皇帝比朱允炆强,或者是“爹,你选错人了。” 但是临到走的时候,他依旧让朱高炽,也就是嫡长子继承了皇位,而不是让更像自己的朱高煦继位。 朱瞻基同样是嫡长子,朱祁镇同样是嫡长子,朱祁镇的年号都是正统。 朱祁钰认真的捋了捋脑海中的记忆,群臣们起哄让他当皇帝,只是临时的代班皇帝。 此时的大明朝,有资格真正继承皇位的是襄王朱瞻墡,因为襄王朱瞻墡是朱瞻基的胞弟,人家是嫡子。 按照大明的规矩,朱瞻墡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孙若微也在朱祁镇被俘之后,第一时间派人去襄阳去了朱瞻墡的金印。 朱祁钰终于明白了自己登基之后的第一要务,正名位。 而他最大的敌人,就是宗族礼法。 在宗族礼法中,朱祁钰明明是皇帝,但朱祁镇回来,朱祁镇才是君,而他朱祁钰是臣子。 因为朱祁钰若是突然暴毙,甭管朱祁镇回来不回来,这皇位还要还给朱祁镇一脉,也就是朱祁镇的庶长子朱见深。 这种事居然是合理的。 合理个屁! 朱祁钰越琢磨越是憋闷,他没有继承权,之所以当皇帝,其实就是临时看个家,等到朱祁镇回来的时候,这鸟位还是朱祁镇的! 于谦并不是他朱祁钰的臣子,他只是大明的臣子。 朱祁钰两手一摊,空空如也,他突然发现,郕王一直是闲散王爷,压根就没有什么班底可言。 第二十三章 不得人心庶皇帝 宗室藩王不会支持他、因为他是次子; 公侯勋贵不会支持他,因为他这个皇帝就是个代班,太子还是朱祁镇的儿子朱见深。 朝臣们不会支持他,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朱祁镇的臣子。 其实朱祁钰的面前,还有个办法,可以轻而易举的【正名位】。 现在、立刻、马上跑到宫里,叫孙太后孙若微一声嫡母亲娘,他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获得名位。 但是孙若微的亲儿子是朱祁镇。 他叫孙若微亲娘,孙若微还不带答应呢。 以道德为约束力量的君君臣臣的束缚和框架,儒家礼法,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他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也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那就是彻底打破这种束缚和框架!他才会有一条生路。 这皇帝,难做呀! 不过朱祁钰却是打开了桌上的几张宣纸,开始认真的写写画画。 他熬了一夜,才在鸡叫之前,昏昏沉沉睡去。 兴安一直守在门外,拦住了任何想要见到朱祁钰的人,此时的陛下需要休息。 朱祁钰一直在郕王府,若无早朝,他连皇宫都不去,就在郕王府的书房里批阅奏疏。 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只是个看门儿的庶子,就有任何的懈怠。 “兴安啊,郕王府有多少可用之人?”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奏疏,看着侍候在旁的兴安,有些疑惑的问道。 兴安掰了掰指头算了算说道:“府上算上审理、伴读、良医、校卫大约有二十三人。” 一个完全没有继承权的皇子,在郕王府,也就是专门为还未之藩的藩王们准备的宅子里住二十年,能有什么班底? 军中无将、朝中无臣,就连手底下,也只有阿猫阿狗三两只。 按照礼部尚书胡濙的规划,上皇北狩于迤北,瓦剌南下在即,国事风雨飘摇,登基大殿不适合大肆操办,胡濙主张不要铺张浪费,简单操办即可。 简单到什么份上? 专遣内官,奉白金、彩币、表里,遍告各处亲王、宗室即可。 所有的礼物为银三百两、纻丝十表、罗十表、纱十匹、锦五叚、钞二万贯。 胡濙乃是五朝老臣,建文年间进士及第任兵科给事中,之后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年间从户科给事中起,一直做了32年的礼部尚书。 马上胡濙就是六朝老臣了,因为他敲定了朱祁钰的年号为“景泰”。 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朱祁钰认真的梳理了下自己脑海里关于发生在景泰八年的夺门之变。 首当其冲的就是石亨,他当时的爵位为武清侯、镇朔大将军、太子太师、京师总兵官,乃是正经的军勋新贵。 英国公张辅的弟弟张軏,以六十四岁的高龄参与了夺门之变,而英国公府乃是最大的勋戚集团。 站在张軏身后的还有中骏都护府左都督张輗、以文臣进士出身,却凭借战功封伯的王骥。 左副都御史徐有贞,算是经年老臣,有治水之大功在身,参与进了夺门之变。 而徐有贞的背后是大多数的朝臣比如太常寺少卿徐彬、左都御史杨善等等。 襄王朱瞻墡在夺门之变后,立刻上书承认其合法性,随后上京和朱祁镇把酒言欢,多次入朝,每次朱祁镇都对其礼遇有加。 这是宗室的代表人物朱瞻墡的态度。 就连和朱祁钰性命相连的于谦,都没有选择反抗,他掌握兵权,在得到了夺门之变的消息后,没有任何反抗的当殿被捕,第三天就被斩首示众,这是加急中的加急。 什么叫庶皇帝不得人心,这就是庶皇帝不得人心。 把包括夺门之变的主角朱祁镇的这些参与夺门之变的所有人都杀了,就可以避免了夺门之变的发生吗? 不可能,没有了徐有贞也有张有贞、王有贞,他们在维护的是法理。 “把名单送给吏部尚书王直王老师父,令其择优擢升。”朱祁钰看了兴安递过来的名单,这批人,就是他唯一的班底。 甚至连于谦都不算他的班底,那是大明的臣子,不是他的。 “臣领旨。”兴安俯首接过了朱批的名单,准备去吏部衙门找王直。 “等一下,叫于老师父和石亨过来一趟。”朱祁钰叫住了兴安,让他去叫于谦和石亨。 兴安领命而去,没过多久,于谦和石亨来到了朱祁钰的书房,两个人刚刚巡查城防,身上甲胄未脱,石亨还抓着一直插着箭的斑鹿,还活着,但是已经奄奄一息。 “于老师父,石将军,请坐。”朱祁钰拿着手中的一本奏疏递给了二人。 石亨将手中的鹿递给了兴安,略有些激动的说道:“陛下,末将巡视壕堑,一只斑鹿鸣于野。” “末将张弓拔箭,本来距离甚远,不能射中,但是这鹿却一个飞跳撞到了箭上,末将正奇怪时,兴安就寻到了末将。” “想来,这斑鹿有灵,知道末将要来陛下府邸,故此撞箭。” 朱祁钰笑了笑,石亨送的是鹿吗?这是马屁! 巡视壕堑打到猎物,简单说一个故事,那就是献礼了。不得不说,石亨这谄媚的功夫,绝对数一数二。 于谦撇了撇嘴,这就是他很不喜欢石亨的一点,谗言媚上,从来都是奸臣们才会用的伎俩。 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交给了于谦和石亨,面色凝重的说道:“紫荆关守关按察使曹泰上奏,有瓦剌贼两百入易州、莱州等处劫掠,从容出境,官军畏避之,无人敢敌者。” 这几天于谦都在忙着运粮进京,石亨则是负责守城布置,军报通过兵部陈汝言直接送到了内阁,又送到了朱祁钰手中。 朱祁钰比他们更先知道消息。 于谦看完了奏疏,面色阴晴不定,他俯首说道:“紫荆关、居庸关和倒马关,实京师西北喉襟。” “虽有署都指挥佥事左能守备,缘贼已从紫荆关进出如同无人之境。” “官军怯懦,倘复入寇,恐不能制。臣以为,命曾经战阵智勇武职重臣一员,量带精锐官军去关镇守最为妥当。” 石亨却嗤笑了一声,看着于谦说道:“于老师父,末将以为这三处关隘,一个也守不住,守得住才怪,这战阵智勇武职重臣、精锐官军,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第二十四章 朱祁钰的奇思妙想 于谦又站起来看了看堪舆图,抿了抿嘴唇,坐到了座位上,叹气的说道:“石将军所言有理。” 石亨一乐,这老头平素里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固执模样,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这不是于谦今天反常,而是他对守住内三关还抱有一定的幻想,但是石亨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于谦也希望战场发生在塞外而不是关内,但是他没有选择。 朱祁钰点头说道:“吏部言山东山东都指挥佥事韩青,多有军功,能征善战,可前往紫荆关备战,现在看来,也是不必去了?” 于谦首先表了个态,点头说道:“不必去了。” “这就对了嘛。”石亨撇了赔罪继续说道:“陛下,那边的奸细太多了,里应外合,这天下就没有攻不破的关隘,末将以为,还是不必去了。” 石亨又重复了下自己的理由,他可不是胡说。 朱祁钰从袖子里掏出了第二份奏疏,继续说道:“吏科给事中单宇上奏,朝廷命将出师,而用太监监军,所以将权不专,反而受太监监军所制,遇有贼寇,战守无计,宜尽革之。” “他以为应废除太监监军这种制度,二位以为如何?” 于谦摇了摇头,喝了口水,他嗤笑了一声:“这单宇之前还是在翰林院听备,这刚入仕途,有些不知轻重,胡言乱语,陛下莫要听他胡说,这事废不得。” 朱祁钰看向了石亨,石亨被下狱,是因为阳和口与瓦剌作战失利导致,而阳和口之战的失利,则是大同镇守太监郭敬,把他出兵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按理来说,石亨应该同意才对。 石亨认真思量了下,看了看于谦,摇头说道:“末将以为这事吧,废不得,有的时候,有些决定,将帅也有摸不准的时候。” “而且将领领兵在外,有镇守太监在身边,自己也踏实不是?”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这个“摸不准”和“踏实”,也明白了一点太监监军的作用,在将领心中,更多的是一种与皇帝沟通的渠道。 “那这事就算了。”朱祁钰画了个红×,将奏疏放到了一旁。 他又拿出了几本奏疏,多数都是关于军事,于谦和石亨的意见却是出奇的一致,没有多少的分歧,处理国事倒是有条不紊。 直到傍晚红霞染满半边天的时候,朱祁钰终于摸出了一把手铳说道:“两位,随朕到校场试试?” “这是何物?”于谦接过了那个手铳。 这个手铳是他之前在城门上送给朱祁钰的永乐造手铳,但是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朱祁钰拿过了拿把手铳说道:“这是燧石夹,这边是火镰,按压扳机,燧石夹下压拉动引火药盖板,露出引火药。” “夹着的燧石夹在火镰上摩擦,火星引燃引火药,这样一来,击发上就会简单很多。” 这是朱祁钰寻找了几个匠人做的新的燧发手铳,在永乐造手铳的基础上改造而成。 他说着就将燧发夹、扳机、火镰一整套卡在枪杆上的燧发装置,拿了下来,又装到了永乐造火铳上。 郕王府有个小院子,现在小院子上立着几个人形草垛。 火绳枪到燧发枪,减少了点燃引火药的步骤,但就是这么简单的改进,却是提高了射击的速度。 不仅如此,因为不再需要左手点燃引火药,可以更平稳的去瞄准,永乐造手铳的命中率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这是朱祁钰这几天闷在家里,做出的小玩具。 石亨是一个将军,他用了很多次的火铳,对于军械,他更具有发言权。 朱祁钰并不了解军阵,也不了解自己的改装是否真的有用,所以请了石亨和于谦上门。 石亨试射了一发铅子之后,面色凝重的说道:“不一样,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末将还得再试试。” 石亨就这样用了两三把手铳不断的试着,试了近五十多发,他才放下了手铳,回到了凉亭之内。 “石将军以为如何?”朱祁钰有些期待的问道。 石亨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此物何来?” “朕自己做的。”朱祁钰没有隐瞒,的确是他画的线稿,几个工匠做出来的玩意儿,因为结构太过于简单,锡匠们连开模都不愿给他开。 后来朱祁钰没办法,只好让兵仗局的太监们,用失蜡法做了五六个。 石亨和于谦相互看了一眼,眼中尽是惊诧,他有些拿不定主意的说道:“陛下,此物正是军中急需之物。” 朱祁钰却看向了于谦,石亨这厮实在是太爱拍马屁了,也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于谦凝重的点了点头,他刚才也打了十余发铅子,深有感触。 引火药点燃并不是简单事,尤其是下雨天几乎不可能,而且因为要引火,瞄准时间大大缩短,命中率很低,但是现在,二十步内,几乎弹无虚发。 “此物在关键时刻,足以保军士一命,陛下。”于谦向来是有一说一,有用就是有用。 “那就好。”朱祁钰松了口气,让人拿上来另外一个卷纸筒,卷纸里包裹着火药和铅子。 他对燧发火铳有着强烈的信心,但是对这个卷纸筒就没什么信心了。 “这个底部有线,这处是活结,一拉这个活结,火药和铅子,一起滑落到了膛内。” 朱祁钰拿起了小的纸卷筒,对准火铳的枪口,火药滑落,朱祁钰用手一挤,头部包裹的铅子也掉进了膛内,他拿起了药匙,将铅子和火药按紧。 一次的填装就完成了。 于谦和石亨拿起了摆在盘子上的几个纸卷筒,开始认真打量,石亨则是迫不及待的开始填装。 于谦则是拆开了纸卷筒,一共两层,最外层是油纸,可以防潮,内层是普通的画纸,比较光滑。 “很方便啊,如果接战二十余步,手铳可填装两次!如果是用于长铳,则至少可填药三次以上!如此一来,如此一来!”石亨猛地站了起来,走到了校场前的桌子上。 上面摆放着大明军常用的边铳和手铳,他拿起了三个卷纸筒开始填装、发射、再次填装、发射,他在心里默默的计数,随后拿起了手铳,开始继续填装发射。 五声枪响之后,石亨手舞足蹈的回到了凉亭内,十分确信的说道:“好物!好物啊!陛下,此乃生民之功!好物!” “大明将士得此神物,必感念陛下之恩德!太好了!” 朱祁钰看石亨的样子不像作假,又看向了于谦,于谦也是不住的点头,他的确是文进士,但是不代表他对军械不了解。 他也带兵打仗,这的确是好东西。 多一次的击发,就多一次的杀敌机会,乃是守战之利器。 战场上的大杀器。 第二十五章 登基后的一道考题 “陛下的这些改造,颇为奇妙,其实陛下有所不知,每战填装火药之寡众,都影响了火器的威力。”于谦颇为认真的思虑了一番。 他继续说道:“陛下,火药填的多了就容易炸膛,轻则手伤,重则目瞎,火药填装的少了,威力不足以穿过棉甲,所以,陛下这纸包火药,防潮耐用,还能定量,陛下,此乃生生造化之德。” 朱祁钰倒腾这个东西的时候,只是抱着减少填装火药步骤的想法,但是歪打正着,才知道此物真正的妙用,在这个定量二字之上。 在战场上,你还能够分毫不差的把握火药的重量吗? 石亨考虑到的是射速,但是于谦却考虑到的是定量二字。 于谦向来是这样的人,他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是有理有据,而不是像石亨一样变着花样拍马屁。 “就是觉得火药携带不便,所以想了这么个主意。”朱祁钰不动声色,并没有因为几句夸奖而沾沾自喜。 “陛下,户部金老师父到了。”兴安在朱祁钰耳边小声的说道。 “有请。” 金濂走过了前廊,却发现引路的小厮将他引至前院,才看到了于谦和石亨都在凉亭,而且交谈甚欢。 金濂这个户部尚书,在做之前,他一直是刑部尚书,还带兵平叛,他看到了朱祁钰捣鼓出来的两个小玩意儿,也是颇为的惊喜。 南方多雨,将士们的火器到了南方反而还不如弓弩趁手,这两个小小的改动,却是保证了战力。 即便是雨中,这油纸包裹的火药,也不会受潮,而且还有火门的挡板,都是保证潮湿天气作战的条件。 “陛下之奇思,足可安邦定国。”金濂放下了手铳,他手痒打了几发,试验了下火铳的威力,颇为感慨。 “金尚书何事前来?”朱祁钰笑容满面的问道。 金濂看了看于谦和石亨,叹气的说道:“陛下,京中粮价非但没有降下去,甚至还在涨!” 朱祁钰一愣,随即坐直了身子,愣愣的问道:“通惠河不是通了吗?怎么粮价还在涨?” “是的,陛下,这粮食倒是进了京,可是保证军士们使用,兵部不肯放粮平抑粮价。”金濂的意思很明显。 他是来告状的,于谦的手太长了。 京通两仓一千库,都归户部管理,但是眼下库都被于谦把持着,京中无粮可放,粮价怎么平抑?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于谦,这兵部已经管着兵了,为何还要管粮草? 这是要做甚? 谋反吗? 也不太像啊,自己叫他来,他就来了,不怕自己五百刀斧手,摔杯为号,当场击杀吗? 石亨立刻就不乐意,忿忿不平的说道:“你这老倌,净告污状,怎么就是我们兵部不放粮了?打仗不需要粮食吗?马上备操军和备倭军就进京了,粮食被你拿走了,这些军士们吃什么!” “连吃的都没有,你指望他们卖命啊!” 金濂冷哼一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他厉声说道:“备倭军、备操军我你二十万,方今外御为急,兵食七升,即忘身赴难,一石百升,一天两万石,够不够?” 朱祁钰稍微算了算,一天两万,可以供给28万左右大军,食用一天。 “账目能这么算吗?带兵打仗这么简单,你怎么不去带兵啊?算盘一拿,就能打了?你以为你谁啊!”石亨立刻就有些不满的说道。 金濂丝毫没给石亨好脸色,继续说道:“带就带,谁怕谁!谁没带过兵吗?你在大同戍边,我还在福建平叛呢!” 金濂可不怕这种挤兑,他带过兵,才有这么大的胆气说这个。 朱祁钰刚打算说话,比如说让兵部先把军士用的粮取走,再把各库还给户部,但是他转念一想又不对,这样一来,兵部又管兵,又管粮。 这以后,京城这地界儿,谁说了算? “于老师父?”朱祁钰看着于谦,他有些疑惑。 “陛下,京师粮价根由不在粮仓,臣让军士把持粮仓也是无奈之举,还请陛下明察。”于谦站起身来俯首说道。 “详细说说。”朱祁钰当然不信于谦打算造反。 于谦站着朗声说道:“金尚书,你心里也清楚,京中粮价飞涨,是军士们持仓导致的吗?” “陛下,粮道未曾断绝,通惠河通了,即便是兵祸在即,可是河道依旧日夜繁忙,晨时开闸,万舸争流。” “之前供应少了一成,可是粮价一直涨到了京师一成的人买不起的时候,才稳在了四两一石。” “眼下供应多了,但是京中粮价非但没有平抑,反而疯涨,乃是有人囤货居奇。” 朱祁钰认真思虑了一番,有些疑惑的问道:“不对啊,供应少了一成,粮价从五钱涨到了四两,这是翻了八倍啊。” 一两等于十钱,五钱到四两,何止是一成的人买不起? 于谦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供应少了一成,商贾闻风而动,至少吃进了四成以上的粮食!” “他们左手放钱,七进十三出,右手卡着粮食不卖,百姓去他们的钱庄借钱,又到他们的粮店买粮。” “倒一倒手,就赚了百姓们的地,赚了百姓们的工坊,赚的还不够多吗?这些人要不是把手伸到了京师五百库,某怎么会派兵前往库房?” 朱祁钰眉头紧锁的听完了于谦的说法,放钱其实就是借贷,七进十三出就是借十两银子,钱庄只给七两,最后还钱还给钱庄十三两。 百姓们拿着借到的钱去买他们囤货居奇抬价的粮食,还要背负高额的利息。 朱祁钰面色不善的看着金濂,疑惑的问道:“可有此事?京师粮仓乃是重地,为何会有人把手伸到了京库之内?” 这不等同于将手伸到了朱祁钰的裤裆里掏摸吗? 没有粮食,打个屁仗! 金濂擦了擦额头的汗,颇为无奈,有些事不上称四两,上称千斤都打不住。 于谦得势不饶人,他看金濂回答不上来,继续说道:“户部吏员负责东便门内东市,万舸入京,粮食屯集东市,最后为何都散到了几个大商贾手中?” “顺天府开仓放粮,近八成的粮食都被谁给吃了进去?顺天府库的粮食,现在都在谁手里!” 兴安在朱祁钰的耳边说道:“陛下,刑部尚书俞士悦,御史徐有贞求见。” 啧啧,朱祁钰兴趣大增,这绝对不是巧合,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波澜壮阔。 “请!”朱祁钰点头说道。 朝臣们的支持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遇到了棘手的事,你处理不好,那必然大失所望,要是处理得当,朝臣内心的天平也会慢慢倾斜。 政治,就像是一场辩论赛,你说你对,我说我对,但是一直对的人,就会得到大多数人的用户。 这应该是大臣们,在他登基后的一道考题了。 第二十六章 逼朕杀人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俞士悦和徐有贞行了个稽首礼,就站直了身子。 现在的局面是石亨在玩手铳,故意打的砰砰响,而且还不亦乐乎,郕王府的纸包火药都快被石亨给打完了。 石亨就是在告诉这帮文臣们,现在枪在老子军爷们的手上,说话小心点,不要什么屎盆子都往他们身上扣。 金濂和于谦坐在柳诚的两侧,而俞士悦和徐有贞则站在凉亭之外。 “陛下,东市今早有一商贾死了。”俞士悦首先说明了来意,一件凶杀案,发生在了东市的街头。 “顺天府尹呢,他没有去查案吗?这件事为何要劳烦俞尚书,亲自跑一趟郕王府?”朱祁钰喝了口茶,盖上了盖子,平静的问道。 徐有贞看俞士悦讲不到重点,直接站了出来俯首说道:“禀陛下,此商贾乃是京城有名的一个义商。” “在京十数年,南北转运粮草,生民济世颇有贤德之名,灾时开仓放粮,丰时平价收粮,就这样当街被草民给活脱脱的打死了!” “顺天府不闻不问,任由刁民当街行凶,随后数十刁民闯入此义商家中,抢了库房,将库中数十万石粮食随意分发,义商家人跑去顺天府敲鼓鸣冤,不料顺天府尹却不理不睬。” “臣请陛下责罚顺天府尹张谏,下亡以益民,尸位素餐,以儆效尤,正朝堂昏昏之风!” 徐有贞的慷慨陈词,让朱祁钰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他在兴安耳边交待了一番,令他下去看看徐有贞说的是否是真话。 这里面水很深,但朱祁钰敏锐的把握住了其中的关键词,数十万石的粮食。 真的是义商,京师大饥,他真的放粮了吗? 在此时手中屯有几十万石的粮食,说这个人是义商,朱祁钰要是相信,才是脑袋秀逗了。 “于老师父可知此事?”朱祁钰问起于谦是否听闻此事。 于谦稍微犹豫了一下点头说道:“略有耳闻,此时臣不明就里,还是让金尚书说一说?” 金濂在去福建平叛之前,一直是刑部尚书,转了一圈回来才转到了户部,也是履任没几天,在刑部,金濂也是素有威名。 朱祁钰看向了金濂。 “臣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臣也说不出什么。”金濂含含糊糊的说道,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他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在事情没有定性之前,他不张口说话。 没过多久,兴安就小跑的来到了朱祁钰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声。 张谏被带到了门外,等待宣见。 “臣张谏,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张谏行了个稽首礼之后,站的笔直,不怒自威,他看了一眼徐有贞,眼神里全是凶狠。 张谏一脸严肃的说道:“陛下,东市商贾陈若仪囤货居奇,家中藏有数十万石粮食,联合数贾哄抬粮价,今晨,陈若仪的米粮店开门,粮价再涨一钱,为四两三钱,其余商贾闻风而动。” “粮价再涨,群情激奋。” “陈若仪站于门前叫嚣,就这个价儿,爱买不买。引了众怒,被当街拖拽,后来哄抢粮食被踩死,臣…无能,找不到到底是谁踩死了陈若仪。” 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张谏退到了一旁,他看了看张谏有看了看徐有贞。 于谦前脚才说了他为什么把持户部的库不肯松手,这不是立刻就有了现成的案例? 朱祁钰认真盘算着。 于谦低声问道:“陛下觉得应该怎么办?” “这是逼着朕杀人啊。”朱祁钰似是而非的回答了一声。 他对着立侍在旁的聂忠说道:“聂忠,你带着锦衣卫彻查朝阳门东市奸商哄抬粮价,再派出几个厂卫,去阜成门的西市看看有没有人趁机哄抬柴价。” “不要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动作要快,抓到一个立刻查没家产,封查账目!这些人严加审讯,送入北镇抚司。” “朕倒是要看看,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胆敢如此肆意妄为!” “家中妻儿老小,暂押教坊,待到审讯结束,或者充为官奴,或流放岭南吧。” “张谏,你带着顺天府的衙役配合一下,找一些算账激灵些的吏员,把账盘清楚,再寻朕回报。” 朱祁钰说完看了徐有贞和俞士悦一眼。 “臣领旨!”聂忠一撇挎刀,离开了郕王府,骑马回到了北镇抚司立刻点齐了锦衣卫。 缇骑快马向着东西两市而去,聂忠亲自带缇骑赶到了东市。 阜成门内的西市,因为最近在坚壁清野,城外大量木头入京,即便是有人要哄抬,也抬不起来,但是朝阳门内的东市则大不同。 聂忠抽出了手中的绣春刀,缇骑闻声而动,将整个东市团团围住。刀光闪着午后的阳光,泛着寒光,锦衣卫冲进了东市之内,一阵阵的鸡飞狗跳。 朱祁钰其实想过,京师存着八百万石的粮食,开仓放粮,可以立刻平抑粮价,但是他很快就想到了于谦派兵把手海运仓、太仓、禄米仓的良苦用心。 若是开仓有用的话,这件事还能闹出百姓踩死奸商的事吗? 他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彻查此事,这不是生财有道,这是发国难财! 作为国家的代言人的皇帝,如果纵容这种事情发生,他这个皇帝,不当也罢。 所以只有杀人,并且彻查到底才是。 “臣等告退。”俞士悦、徐有贞、石亨、于谦几位重臣俯首打算离开。 朱祁钰却说道:“于老师父、石总兵等一下,朕还有事。” 他示意石亨坐下说法,颇为感慨的说道:“朕曾听闻,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不知道石总兵,此事是真的吗?” 石亨完全没想到陛下会有这样的问题,他犹豫了下才无奈的说道:“陛下,是真的。” 说假的是欺君罔上,他可不敢欺君,虽然不知道皇帝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但是他还是只能说实情。 朱祁钰看向了于谦,他可是知道于谦的九杀令,军行不得斫伐田中五果桑柘棘枣者斩,行军不得扰民,这可是于谦下的死命令。 这兵过如篦,那岂不是未开战,先把自己人斩光了? 于谦看着朱祁钰的神情,颇为欣慰的笑了笑说道:“陛下以为军纪二字,应该如何维持?其实就是:做事在前。” “逮到蛤蟆还要攥出尿来,这军纪自然无从谈起。” 朱祁钰第一次听到于谦说这样略微有些粗鄙的话,才看到了石亨涨红了脸。 感情于谦这句,是揶揄石亨的吗? 第二十七章 于谦的长袖善舞 石亨脸色涨红,他憋了半天,才说道:“其实当初于老师父到山西任巡抚,来到了某的辖区,某当时就拿着自己写的作品,前程似锦,继往开来,去拜访于老师父。” “当时某就问于老师父,这军令应该如何执行。” “于老师父当时就看着我的字说,这写的明明是:逮着蛤蟆,攥出尿来。某书读的不好,字写得难看,于老师父又当着那么多人给我难堪。” “后来某就扬言,于老匹夫,再到山西,就杀了他。” 石亨将当年如何和于谦结怨娓娓道来,朱祁钰才知道这里面是这么一会儿事。前程似锦,继往开来,能写成逮着蛤蟆,攥出尿来? 石亨也是个人才。 他继续说道:“其实某回去之后,就一直琢磨于老师父这八个字,觉得甚是有道理。” “当时某治军不严,军纪涣散,全因为这逮着蛤蟆还要攥出尿来惹的祸。” “于老师父不是没有认出我写的什么,只是借着某写的字不好看,嘲弄某极尽所能的搜刮,其实这件事还有后续,陛下愿意听,某就讲讲。” 朱祁钰当然有兴趣,他探了探身子问道:“石总兵愿意说,朕自然愿意听。” 石亨坐直了身子满是感慨的说道:“其实那时候,某在山外九州的大同,远不如在宣府的杨王的威名,军士不能战,就想着搜刮钱财,某杀了不少人,却依旧是屡禁不绝,才求教到了于老师父门下。” “于老师父嘲弄某,但是于老师父差人送来了本《鄂国金佗稡编》,某才知道了于老师父的良苦用心。” “陛下可知岳家军之威名?”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可是那冻死不拆屋,饿死不卤掠的岳家军?” 石亨点头说道:“正是,《鄂国金佗稡编》就是说的岳家军的事。” “岳家军能够做到:卒夜宿,民开门愿纳,无敢入者。军士们夜宿在街头,百姓开门接纳,但是军士们不敢进入。” “某以为岳家军之所以军纪如此严明,是因为岳飞岳少保的:卒有取民麻一缕以束刍者,立斩以徇,但凡是军士擅自取百姓的麻一缕,立斩不赦,以维持军纪。” “后来某读完了才知道,岳家军之所以能够军纪严明,全是因为:卒有疾,躬为调药;诸将远戍,遣妻问劳其家;死事者哭之而育其孤,或以子婚其女。凡有颁犒,均给军吏,秋毫不私。” “如果军士们有了疾病,就亲自为他们调药,如果将士们远戍,岳飞就让自己的妻子李娃去家中慰问;军士们如果战死,而岳家军则抚育他们的孤儿,凡是朝廷封赏犒劳,都均分给军卒吏员,不私自拿一分一毫。” “如此之下,才可以做到军纪严明,自东汉末年曹操写《军令》,军行严禁扰民,能够做到的却是寥寥无几。” 石亨说的很是认真,这是他在于谦这里学到的治军之道,而且受用极深,在山外九州闯下了赫赫威名,乃是杨洪杨王之下的第二人。 朱祁钰肯定的点了点头。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手在桌子上轻敲了几下,面色露出了愁苦。 石亨看着于谦惺惺作态,站了起来,愤怒的说道:“你这个于老头,做事凭是如此张狂!我真心求教,你用八个字折煞我!” “现在陛下问及此事,某不顾自己颜面说的清楚明白,你还想怎样?” “是你辱没某在先!非要某把这颗脑袋摘下来给你,这梁子才能揭开不成?” 石亨有些愤怒,面色通红,指着于谦,这人欺人太甚了! 于谦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这个事儿,你先坐下来。” “石总兵,你出诏狱之时,通惠河已通,粮草进了京,在此之前,某其实做过打算,让备倭军入京前,自行至通州取粮。” “若非陛下一力督促,备操军和备倭军至通州自行取粮,通州大乱必至,即便是打退了瓦剌,通州大乱,某难辞其咎。” “某用兵其实还不如你啊,只是想到这里,才摇头叹气,某何德何能教你做事呢?” 石亨的面色终于好看了些,挠了挠头,哈哈的笑了起来。 纵兵取粮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烧杀抢掠。 没有哪个指挥官会纵容军士烧杀抢掠,那样的军队是没法打仗的。 石亨在大同十几年,可没有干过一次纵兵烧杀之事,所以在这个层面上,石亨小胜一筹。 于谦这是在给石亨面子罢了,他对自己要求极高,但是并不代表他不懂得如何与旁人搞好关系,他是进士及第后出任地方官,一点点爬到朝堂高位的。 石亨在陛下丢了面子,于谦夸了石亨,说自己还不如他,算是自己丢了面子,这样石亨就有了面子。 “那还不是陛下给你撑腰,让你放心大胆地干?居京师大不易啊。”石亨立刻就坡下驴,于谦势大,对方给台阶,还硬挺着不下,那是不识抬举。 两个人交谈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朱祁钰的眼神在不停的打转。 此时的朱祁钰已经想到了支持自己的人,那就是那些真正想做事的人。 宗族不支持他、勋戚不支持他、朝臣不支持他、乡绅们不支持他,但是他们不是大多数。 朱祁钰要争取的是大多数人。 鲁迅先生曾言: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 【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 朱祁钰给这些前赴后继战斗着的脊梁们舞台,让他们埋头苦干、拼命硬干、为民请命、舍身求法。 这些脊梁们,自然而然的会站到他的这一面来,这才是【正名位】的最好手段。 在他看来,战时囤货居奇、哄抬粮价、以空卖空、敛财敛地,导致民不聊生的人,不配活着。 朱祁钰想到这里就露出了笑容,他心头的那些阴霾渐渐消散,一条大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陛下,为何发笑?我与石亨二人之间矛盾,的确儿戏了些,让陛下见笑了。”于谦注意到了朱祁钰的笑容,赶忙说道。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因此发笑,二位有怨,今日朕坐东,就调节一下你们二人的矛盾,今天都留在王府吃饭就是。” “兴安,你告诉杭贤,多备两双碗筷。” “臣领旨。”兴安退下。 “备操军和备倭军已经行至大兴,朕打算亲自去军营里看一看,不知两位以为如何?”朱祁钰说到了自己最终的目的。 他得有班底,眼下进京的备操军和备倭军就是他需要争取的对象。 于谦没有犹豫的说道:“臣以为大善,备操、备倭军旧不闻王化,陛下亲至,士气必然大振!” 石亨更是没什么意见,俯首说道:“末将附议,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兵家之大忌,陛下乃天下之主,巡查军营乃上善之举。” 于谦和石亨都不反对,是因为大明有每日阅操军马的习惯,自从朱棣起,大明天子每日都要到军营查看,亲自骑马射箭,笼络军心的同时,也要对自己的军队到底何等模样,做到心中有数。 但是正统共一十四年,朱祁镇无一次至京营查备,也无一次过问过阙员之事。 大明土木惊变,的确是军事冒险导致的失误,又何尝不是朱祁镇失察之过? 第二十八章 到了朕的回合! 于谦和石亨的矛盾,不是一顿饭能够解决的,朱祁钰的调解作用不大,俩人还是不对付。 说不定哪天整一顿烧烤,才可能彻底结束。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骑上了自己的白马,这一次身后跟着于谦和石亨和数名锦衣卫,直奔京东大营而去。 京东西两个大营,被分成了十个部分,被称之为十团营。 “每营设都督一名,号头官一名,都指挥一名,把总十名,领队一百,管队二百,每营两万余人。”于谦勒住了胯下白马,满是感慨的看着接天连日的营地。 他最近一直在忙着的事,就是训练备操军和备倭军,这些都是预备役,没有什么训练,与其说他们是军队,不如说他们是精壮男丁。 平时以务农为主的军屯军户。 朱祁钰翻身下马,步行走入了营房,这里本就是三大营神机营、五军营和三千营的军营,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可惜人去楼空,三大营的精锐们,在土木堡一战全军覆没。 这些预备役们,穿的还是民服,五花八门,压根就不像是一只军队,也没有什么太好的精神面貌,行走之间也是弯腰驼背,操练也是有气无力。 他们的眼神中带着迷茫和不安,更多的是担忧,瓦剌人逞凶,战局到底如何,于谦说的再信誓旦旦,瓦剌人一战俘虏大明皇帝的消息,还是弄的人心汹汹。 朱祁钰拦着几个人询问了下吃喝拉撒的问题,生活还是有保障的,正如于谦所言,做事在前,口号在后。 一行人走到了训练场,朱祁钰看着校场上人来人往,到这里总算是有了几分军人的模样,令行禁止,看起来颇为整齐。 石亨颇为自傲的说道:“贼之所恃,弓马娴熟耳。” “敌人知道我们的火器一旦击发,未免再装迟缓,所以每次我军放罢火器,敌人就会驰突前来。” “今天与之对敌,我军列阵之后,在外圈用拒马鹿角遮护。” 石亨指着鹿角的位置,鹿角是一种守城的木制器械,因为像鹿角而得名。 他低声说道:“这个时候,如果敌人来犯,我们则坚守阵地不动,以弓弩对敌,然后放烟花骗他们。” “敌人以为我们火药消耗殆尽,不再躲避,驰马来攻、则我军火铳、火飞枪、火箭、弓矢齐飞,便可杀的他们人仰马翻。” 放烟花骗? 朱祁钰听到这种打法也露出了笑容,他之前巡查营房就看到了爆竹和烟花,当时他还在想,这东西要如何用,感情是虚虚实实。 “如果我们没有骗到他们呢?”朱祁钰点了点头。 “那就用大炮轰!轰的他直跳脚,不得不动!”石亨脸色一变,面色露出了凶狠。 这就是虚虚实实,你以为我放的烟花,其实我放的是大将军炮,你以为我放的是炮铳,其实我放的是烟花。 “若是敌人冲过来呢?”朱祁钰再次问道,他看到了军士们在训练,却看不太明白。 于谦指了指步兵配的团牌腰刀说道:“步军用团牌、腰刀,一齐冲入贼阵或刺射人马。或砍其马足。精锐马军用劲弓攒射接应。” “臣等以身率先,冲冒矢石,激励士卒,俾无退缩。如有退缩者,即以军法治之。” 以身率先,冲冒矢石。 朱祁钰看了看于谦两鬓的斑白,再看看石亨满不在乎的模样,他眉头紧皱的说道:“就是说于老师父和石总兵,要带兵冲锋吗?” “末将久经战阵,就怕于老师父到时候被骑卒冲锋下的气势,给吓得举步不前咯。”石亨听到朱祁钰发问,笑的那叫一个开心。 “那就战场上见真章呗。”于谦负手而立,丝毫没有任何打算耍嘴皮的欲望。 朱祁钰看着于谦和石亨较劲儿,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他们一个是兵部尚书,一个是京师总兵官,他们也做好了冲阵的准备。 “一装枪、二撚线、嘿嘿哟、三装药、四马子、五投至子、六打三锤、嘿嘿有,七插箭、八行枪、九听号头。嘿嘿有,哵哵响单摆开、锣响点火、摔钹响收队,嘿嘿哟。” 一阵阵悠扬的歌声传来,朱祁钰认真听了半天,才满是惊奇的问道:“这是?” “把铳歌,于老师父把用火铳的法子,编成了小曲,让军士们唱,他们老是忘了步骤,这唱的多了,自然而然,就会了。”石亨自然也听到了列队而来的军士们唱的曲回答道。 “还别说,还挺好使,这些备操军至少放枪,没啥问题。” 啊,这… 于谦看着朱祁钰惊讶的神情,继续说道:“凡军一百户,铳十人,刀牌二十人,弓箭三十人,枪四十人,这是洪武年间。” “在永乐年间,就变成了百户铳三十三,刀牌二十,枪四十,内旗三人,药桶四人。” “刀和盾牌列阵与前,枪兵其后,铳兵穿插其间。” 朱祁钰这才知道,军一百,光火铳就占了四十把,大明的火器占了将近四成。 于谦继续说道:“遇到敌人是,盾牌在最前方,五刀手居左,五刀手居右,前铳手十一人放枪,中铳手十一人转枪,后铳手十一人装药。” “隔一人放一枪,先放六枪,剩下五枪,则看敌人进退在判断是否放枪。” “前放者,即转空枪于中,中转饱枪于前,转空枪于后,装药更迭而放,次第而转。” “就是说,前面放了枪的枪,立刻转于中阵,空枪再转后阵装药。” “擅动滥放者,队长诛之;装药、转枪怠慢不如法者,队副诛之。如此则枪不绝声,对无坚阵,皆可破。” 于谦说的麻烦,但是朱祁钰看着校场内的人在不停的训练,却是看的个明白,这种放枪的手法,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段击。 前阵放枪、中阵传递、后阵填装,速度不可谓不快,枪声不绝于耳。 “很是厉害。”朱祁钰肯定的点了点头,站在校场上,听着把铳歌,看着军士们三班倒的射击训练,还有阵阵的硝烟味在鼻尖弥漫。 一直等到了训练结束,朱祁钰依旧是有些意犹未尽的说道:“走去营库看看。” 营库就是堆放火药的位置,朱祁钰看着架子上打开的火药桶,走上前去,刚要伸手,却被于谦拦住。 “陛下,这里面有砒霜,碰不得。”于谦刚忙解释着为何阻拦他触碰火药。 天子屈尊降贵至军营,要是碰着砒霜,那明天弹劾他大不逆的奏疏,就会如同雪花一样,铺满文渊阁了。 “砒霜?”朱祁钰满是疑惑的问道:“这黑火药到底什么方子?” 于谦不明所以的回答道:“硝一斤,黄五两,杉木灰四两八钱,砒霜一两六钱,朱砂三两二钱,雄黄二两四钱,水银三两二钱,大生铁砂半斤。” “先下黄研细末,次下硝,徐徐入碳研为细末,晒干复研极细。” 朱祁钰点了点头,这就又到了他的回合,他十分确定的说道:“可以试试一硫二硝三木炭,其他什么也不要加。” 第二十九章 真正的黑火药 朱祁钰对这个公式背的很熟练,这个比例绝对没有问题。 于谦却是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说道:“陛下,这样配,即便是点燃,也仅仅是能烧火罢了,做这样的火药出来,又有何用?” 朱祁钰眨了眨眼,他也就是听说过这个比例,具体这个比例代表着什么,他压根就没了解过。 他本来想说,立刻马上现场就做,但是考虑到于谦做了十几年的兵部侍郎,在军事这块,于谦是极为专业。 朱祁钰在军营的火药制备营地里,反复观摩了火药的生产方式之后,终于清楚了做火药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比如那些熬硝,大明兵部就专门在通州设置了一个熬硝营,专门从事熬硝、淋硝,是一个很苦的活儿。 大将军炮的一发炮弹消耗的硝,就需要一个人三年熬的硝,所以就有了“熬硝千日,不抵将军一炮”的说法。 比如那些木炭,就是需要研磨成粉末状,但是这种研磨之后,还要过网筛,成为均匀的粉末状才可以使用。 而硫磺的制作,都是俘虏或者犯人在做,朱祁钰远远看了一眼,那些人的眼睛都熏肿了。 但是朱祁钰也清楚的制作火药的环节,他取了熬好的硝、硫磺还有炭末和常见的一些添加物回到了郕王府。 校场是郕王府本来的花园,被兴安简单收拾之后,就成为了朱祁钰的试验场,他的燧发枪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了几番改良,才合用。 而此时的朱祁钰面前是一个小秤,他开始按照那个公式配黑火药粉。 他现将木炭粉铺好,然后将硫磺粉木炭粉中,二成分混合做好之后,放入木箱里,盖上木箱的盖子,老师父们说这是隔箱操作。 他加入一点点水防止搅拌时的粉尘之后,再倒入硝粉。 自然晾干之后,一个个黑色的小结晶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他试着点燃,正如于谦所说的那样,一个微弱的小火苗静静的燃烧着,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无声的嘲讽着他… 朱祁钰十分确信自己设计的小天平没有任何的问题,绝对不是配比出现问题,而是他的配方出现了问题。 朱祁钰又点燃了一些黑色结晶体,无一例外,都在慢慢的燃烧着,有几个例外,是水分太大,根本无法点燃。 毕竟那么多的碳粉,烧不起来才奇怪,还有一股厕纸被点燃的恶臭。 他将所有的黑色结晶点燃之后,终于知道自己失败了。 “难道,一硫二硝三木炭不是质量比吗?”朱祁钰沉默了良久,拿出了纸,开始写写画画,既然配方不是质量比,那一定是摩尔比。 他把记忆里那些知识拿出来,比如硫磺是单质硫,原子质量为32,最后得到了质量比为32:202:36,简单做出比例之后,他开始了第二次的调配。 这次他取了一斤的硝,二两硫磺,三两炭再次混合在了一起,只不过他这次只是喷了一点点的水,就开始了制作。 大明的秤一斤是十六两。 他做好、自然阴干之后,将火药粉小心的取了出来,开始试验。 在他准备填装到手铳里的时候,忽然在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炸药之父诺贝尔,炸死了他弟弟的事。 “兴安,取火绳来。”他没有扣动扳机,而是选择了一种更为稳妥的方式。 稳健。 火绳很长,朱祁钰和兴安躲得很远,火苗吱吱吱的向着火铳而去,随后就是爆炸声和炸膛之后,四射而出的铜料碎片,带着呼啸的风声,扎进了树干、窗栏和瓦片之上。 于谦送给他的第一支手铳,就这样炸的粉碎。 朱祁钰和兴安离的很远,他们呆若木鸡的看着这一幕,威力实在是大得离谱。 “朕这算是成功了呢,还是失败了呢?”朱祁钰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的发生,他完全没有想到黑火药居然有如此大的威力。 “成功了…吧。”兴安呆滞的看着朱祁钰,吞了口唾沫说道:“如同天雷滚滚的轰鸣之声。” 朱祁钰略微呆滞的走进了偏厅,就是他捣鼓的小型试验内,这一次,他取了一点点的自制火药粉和兵部提供的火药粉,小心的做着实验。 兵部的火药粉,火绳点燃之后,火药其实多数被吹散,就是燃烧波慢于爆燃的冲击波,打散了火药粉,在爆燃之后,燃烧痕迹很大,甚至会有残留,有很强的的碳化现象,整个白铜板一片乌黑。 而他自制的火药粉,火绳点燃后,燃烧波快于冲击波,爆轰之后,燃烧痕迹很小,不会有任何的残留,白铜板上留下的事灼烧的痕迹,空气中的硝烟味极其浓郁。 对比相当明显,他确信自己成功了。 “陛下,王妃说可以开饭了,是…”兴安小心的走进了偏厅,低声问道。 朱祁钰摆了摆手,他低声说道:“送过来吧,朕在琢磨琢磨。” 兵部的火药粉里,会添加砒霜、沥青、干漆、蜡、饴糖等等。 朱祁钰吃过饭之后,又捣鼓了半个晚上,才明白了添加这些玩意儿的用途,其中饴糖最有用,炸起来威力会更大一些,但是极其有限。 他白天待在书房,晚上则待在偏厅之内捣鼓火药,终于在一次轰鸣声之后,朱祁钰满脸漆黑的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对着兴安嘱咐了几句。 大明有很多的皇庄,这些皇庄隶属于各宫,比如乾清宫、坤宁宫、慈宁宫等等,而这些皇庄的管理,分属与内署十二监四司八局。 其中兵仗局就是专门负责火器生产,兵仗局有不少的作坊。 他将写好的配方交给了兴安,让其生产一批新火药,并且按他写的量填装火药。 尤其是长铳、子母炮、大将军炮这三种的填装数量,只能少不能多。 多了…就炸膛了。 “陛下,王妃让臣问问,今天还睡书房吗?”兴安拿好了配方,小声的问道。 朱祁钰让他带着配方,去兵仗局多做一点,用于重复试验,如果没有问题,就交给兵部的三大厂去制作新的黑火药。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还有点奏疏没批完,朕还有国事要忙。” 他没撒谎,随着备操军入京,关于十团营各级将领的任免,朝堂上争吵不休。 于谦坚持要用京师剩余的两万军士们充填各营的领队、管队,尤其是管队,以老带新。 对于高级将官则是军队环评提拔,这等同于拔了勋戚们的根儿。 但是勋戚却始终坚持京营隶属五军都督府,需要从驸马都尉和各公侯伯府内选人。 吵吵闹闹的结果,就是两份名单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看似由他定夺。 其实就是看他如何选择。 第三十章 失去了兵权的皇帝,就像是西方失去了圣城 勋戚们的名单,是以驸马都尉焦敬、英国公府为主,准了勋戚们的名单,朱祁钰很大程度上,会获得他们的支持。 勋戚是勋贵和皇亲国戚,将军权交给他们,就是交给了自己的亲戚,兵权其实是通过勋戚掌握在皇帝的手中。 但是无论是勋戚还是朱祁钰却知道,于谦的那份名单,才是解决问题的正途。 因为备操军和备倭军都是群新兵蛋子,勋戚们提供的名单也是群新兵蛋子,有带兵打仗经验的勋戚,都被朱祁镇葬送在了土木堡惊变之中。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一将无能,祸及三军。 一旦批准了勋戚的名单,现在已经在训练备操军和备倭军的京营军士们,反而会成为军队的不稳定因素。 这京营的两万军士,还会认真训练备倭军和备操军吗? 这京营两万军士冲锋陷阵,他们真的是要卖命的,最后功劳,却归了勋戚,他们甘心吗? 自然是不甘心的。 于谦在奏疏中说的很明白,如果批了勋戚的名单,他就致仕,京师守卫战,谁愿意打谁打,他打不了,这封奏疏上还有京师总兵官石亨的大名。 根本没法打,失去组织度的军队是个什么样子? 就是眼下山外九州的模样,军队会被瓦剌人消灭,皇帝被俘。 一旦批准了于谦的这份奏疏,大明皇帝将失去他忠实的军队,很有可能成为臣子们的牵线木偶。 绕来绕去,其实又绕回了最开始的问题。 是否南迁。 如果南迁,就可以批复勋戚的名单,带着人一路南下,军队再慢慢整理。 如果不南迁,就只能批复于谦的名单,立足于北京,击退瓦剌,重振旗鼓。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两封名单,犹豫了很久,最终在于谦的名单上朱批,确定了于谦的决定。 此时南迁,大明将会变成南宋的翻版,他这个皇帝也不用干了,跑到南京的那一刻,就是他这个庶皇帝,下罪己诏,狼狈下台的那一天。 兵权旁落吗?那也好过南迁亡国。 他揣着奏疏,靠在床沿上,昏昏沉沉的睡去,而汪美麟来到了书房,看着朱祁钰略显憔悴的样子,将床幔慢慢放下,重重的叹息了一声,才慢慢离去。 次日的清晨,又是早朝,但是郕王府上上下下,极为热闹,无数人来回奔波,吆五喝六的收拾着府内的物品。 按照礼部的计划,今天下了早朝之后,就是郕王府移宫进入皇宫的日子。 汪美麟已经被册封为皇后,杭贤被册封为了杭贤妃。 而宫里的皇嫂钱皇后则被尊为太上皇后,移居在鸿庆宫,而孙若微将变成太皇太后。 朱祁钰醒来之后,看到了兴高采烈的众人们,把兴安叫了过来,示意郕王府不搬家,让收拾起来的包裹和箱子全部打开,物归原位。 兴安不明所以的问道:“陛下,这是为何?” “朕觉得那高墙之内,很是无趣,不稀罕住在里面。这郕王府就不错。”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朕说了不搬,就是不搬,撤了吧,牵马上朝。” 为什么不搬? 搬去皇宫就进了孙太皇太后和皇嫂钱氏的主场,到了那里,到了皇宫他保不住自己的妻儿,这就是他不搬的理由。 那个一岁多的儿子朱见济,在被立为太子没几天,人就没了,这个要慌,问题很大。 那个宫城高立的皇宫,比郕王府还要危险。 “臣领旨。”兴安颇为无奈,但还是俯首称是。 朱祁钰的这个决定,也不是无的放矢,李隆基就不喜欢住在太极宫和大明宫内,而是喜欢住在自己的兴庆宫。 兴庆宫是李隆基做藩王时候的府邸翻盖而成。 这样做的目的,自然也是为了自身的安全,皇位不稳的时候,还是不要莫名其妙进入别人经营了几十年的主场。 皇位稳定了,住在哪里不一样呢? 他骑着快马赶至奉天殿,宣召群臣觐见,未等群臣们开口,朱祁钰就拿出了奏疏说道:“于老师父忠心体国,兵部拟定名单,朕批准了。” 驸马都尉焦敬、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輗、前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軏为首的勋戚面色大变,他们刚要出列,朱祁钰却伸出手来,拦住了这三人。 于谦听到皇帝批准了名单,才重重的松了口气,出列说道:“臣定当殉国忘身,舍生取义,宁正而毙,不苟而全。” 石亨读书不多,整不出那么多新词来,俯首说道:“末将,也一样。” 朱祁钰示意二人归班,才平静的开口说道:“朕前些日子去了军营,看来看去,总体来说只四个字,根基尚浅。” “此时兵务,非患兵寡,而患不精,非患兵弱,而患无术。军制冗杂,纪律废弛,无论如何激励,亦不能当节制之师。” “不知于老师父以为如何?” 他忽然谈起前几日视察军营,自然不是无的放矢,他作为皇帝,更不打算放弃兵权的控制。 于谦听到朱祁钰如此说,满是欣慰的看着龙椅上的年轻天子,这个总结十分到位。 他出列俯首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兵众不精,臣只好加紧训练,兵强而无术,臣才会让京营军士充当把总、领队、管队,以图井井有序。” “臣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 朱祁钰当然知道于谦并非为了他自己的一家之私,岳飞作为南宋开国将帅,雄霸一方,抄家超出了272两银子来。 于谦就更少了,景泰八年,朱祁镇火急火燎的抄于谦的家,除了御赐之物,再无分毫。 二人并称西湖双忠,都是极为纯粹之人。 朱祁钰不能理解这种纯粹的人存在,他是个大俗人,但是不妨碍诸葛亮、岳飞、于谦这样的人,真实存在。 于谦可不是什么文官代表。 他要是文官代表,就不会被御史、六部连章弹劾了,他算哪门子文官代表,那个微眯着眼,很少说话的吏部尚书王直才算是文官代表。 文官代表是解决不了瓦剌南下的燃眉之急的,所以王直让权给了于谦。 于谦这么做,的确解了燃眉之急,但是这也埋下了文官彻底把持兵权的隐患。 没有兵权的皇帝,就像是欧罗巴诸国,失去了耶路撒冷和君士坦丁堡,如同一个男人的蛋被攥住了一样,无论如何他是不能接受的。 朱祁钰继续说道:“为今之计,应力惩前非,汰冗兵杂员,节靡费,退庸将,肃军政。” 于谦眉头紧皱,这不是车轱辘子话车轱辘的说吗? 军政二字,这几样不是样样都要做吗? 于谦不明所以的说道:“陛下所言极是。”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以为,必须使把总及以下统将,习解器械之用法、战阵之指挥、敌人之伎俩,冀渐能自保也。” “朕欲设武备学堂一座,精选生徒,习武备者为师,严加督课,明定升阶。庶弁将得力,而军政可望起色。” “不知于老师父以为如何?” 弁是一种低级武官带的一种小帽子,庶弁将就是低级军官,低级军官得力,军政才会上下行文无阻,军政自然焕然一新。 朱祁钰说的很明白,他要办军校!这次是无奈,但是军校的建立,可以确保于谦之后,军权依旧在皇帝的手中。 “此武备学堂,朕以为就叫京师讲武堂好了。”朱祁钰看着于谦十分确切的说道,等待着于谦的回答。 第三十一章 兵权旁落之始 朱祁钰始终认为如何灵活的利用制度、规定,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和调节朝堂的争斗,才是一个皇帝最重要的工作。 而不是天天跟朝臣们狗斗,玩阴谋,朝堂之上的大臣们个顶个都是进士及第出身,这些人都是选优再选优而出的人,脑袋太灵活了,朱祁钰跟他们玩,不见得玩得过。 但是他是皇帝,他掌握着制度、规定,或者说秩序的最大话语权,既然朝臣们把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他就必须做好这个工作。 既然打算让脊梁们充当自己坚定的后盾,那就要把舞台搭建好。 那么这个军备学堂,就是他搭建的舞台之一,搭好台子才好唱戏。 驸马都尉焦敬,张輗、张軏两兄弟,这才明白了皇帝的深意,焦敬立刻出列说道:“陛下长算远略,渊图远算,意在无遗,臣以为此举甚善,既然于尚书所言,不为私计。那这事,于尚书以为如何啊?” “臣无异议。”于谦立刻俯首说道:“陛下斯言洞见症结,亦可对症下药,实乃大明之幸也。” “只是这学堂第一山长何人可领,不知陛下心中可有计较?” 朱祁钰立刻说道:“必然是德高望重军勋之人方可,朕以为宣府总兵杨洪可堪此任。” 宣府杨王,也就是杨洪,带兵打仗这么多年,要资历有资历,要谋虑有谋虑,从哪方面看都是最佳人选。 若是英国公张辅未亡,那张辅就是最佳人选,可是张辅随朱祁镇北征,殉国在了土木堡,那就只有杨洪了。 张輗、张軏两兄弟的表情如同吃了苍蝇一样,但是又说不出话来,他们的哥哥张辅在的时候,他们在张辅的羽翼之下,毫无建树。 现在皇帝搭好了台子,他们却吃不到肉,只能跟着喝喝汤。 于谦一听是杨洪,稍微有些抵触的心思,瞬间化为了乌有,他俯首说道:“臣以为陛下明定升阶之事,还须陛下一力定夺为好。” 朱祁钰松了口气,他其实很担心于谦在朝堂上跟他据理力争,那他这个军备学堂,不见得能够办的下去。 他点头说道:“那于老师父就拟个奏疏,保于文渊阁,金尚书,定要全力配合,争取在击退瓦剌人之后,军备学堂可随时启用。” “臣领旨。”于谦慢慢的退回了自己的班列。 于谦所说的明定升阶之事,其实和科举制中殿试如出一辙。 在科举之中,各地的举人进京之后,要进行会试,会试第一叫做会元。但是所有的进士科,都要再走一轮程序,叫做殿试,只有殿试第一才叫状元。 殿试的目的有两个,第一个是确定进士的名次,第二所有的进士及第皆为皇帝所赐。 这样的进士们可称呼自己为天子门生,而皇帝自然是所有进士们的老师。 武备学堂明定升阶之事,其实就是科举之殿试。 这件事只能由皇帝去操持。 朱祁钰批了于谦的奏疏,确定了十团营将校名单,但是战后,这些人都回到武备学堂里进修,成为天子门生之后,再授之兵柄。 那十团营既不是兵部的十团营,更不是勋戚的十团营,只是皇帝的十团营。 焦敬为何不反对? 因为无论是焦敬还是英国公府张氏两兄弟,都知道他们的名单根本没法批下来,这已经是皇帝代表勋戚们能够争取到最好的结果了。 虽然皇帝吃了肉,但是他们还是喝了一口汤,毕竟往学堂里塞人,比往十团营里塞人更简单一些。 朱祁钰收起了手中的奏疏,坐直了身子,成敬才高声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礼部尚书胡濙立刻出列说道:“陛下,体恤爱民,不愿靡费,登基大典一简再简,这不能再简了。” “太皇太后的懿旨不是已经通过驿站通传四方了吗?眼下上皇北狩,不宜操持,胡尚书,此事无须再议。”朱祁钰连家都懒得搬,更别提登基大典了,他一个庶皇帝的登基大典,办了只是让人笑话。 “这…”胡濙并没有归班,而是看向了珠帘后的孙太皇太后,孙若微面含难色,最终摇了摇头。 胡濙这才归班。 “陛下,臣有一事奏禀。”浙江道监察御史李宾言出列说道:“陛下,各边总兵官肆为欺罔。” “官军被贼杀则称病故,买诱番夷进贡则称之为向化,出师以负为胜,遇敌以少为多;杀良冒功,杀避敌之人,则假作犯边,擒杀来降之众,则捏作对敌。” “伪作功次,希求升迁封赏,以至于赏罚不当,人心解体,臣乞行巡按御史及各地按察司,核实再报,敢有前欺罔作者,当斩!” 监察御史们隶属于都察院,都察院的前身是御史台,掌管弹劾及谏言,除了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还有十三道监察御史110余人。 他们干的活儿,就是挑错,鸡蛋挑骨头。 朱祁钰一听乐呵呵的看向了满脸涨红的石亨,这看似说的是各边总兵官,其实是指着石亨的鼻子在骂。 “陛下明鉴,臣可未曾做过此等的事!”石亨立刻站不住了,站出来俯首说道。 他在大同做参将的时候,的确干过不少喝兵血的事,但是如此严重的需要论斩的罪名,他从来没有做过。 “又没说你,何必急于承认呢?”浙江道监察御史李宾言不屑一顾的继续说道:“这不就是不打自招吗?” “你!”石亨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指着李宾言却是无话可说。 朱祁钰挥手让石亨退下看着这名御史说道:“李御史所言,可有出处?私役之事朕略微有闻,杀良冒功按例当斩啊,李御史慎言啊。” “臣请旨督查此事。”李宾言乘胜追击,朱祁钰笑容满面的说道:“哦?你以为石总兵在大同府有杀良冒功之嫌疑,那若是查不出呢?” 李宾言此时还没有预料到事情的可怕,他继续说道:“臣定引咎致仕!” “石总兵这杀良冒功的罪名一旦坐实,那是要杀头的,李御史难道仅仅是引咎致仕这么简单吗?”朱祁钰坐直了身子。 李宾言刚要说话,左都御史徐有贞赶忙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息怒,李宾言无状,还请陛下恕罪。” 李宾言才缓过神来,俯首站立,一言不发。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言官还是莫要清谈的好。”朱祁钰示意两人归班。 李宾言的目的是【臣乞行巡按御史及各地按察司,核实再报,敢有前欺罔作者,当斩!】 稍微咂咂这句话,就知道巡按御史和按察司的御史,将掌控军队军功核定之事,那军将们到底有没有杀良冒功呢?就只有巡按御史说了算。 这才是真正的把手伸到了军队里,将巡按御史和按察司对各地军功核实,有了稽查的权力。 李宾言被徐有贞当了枪使,徐有贞想借着于谦的十团营之事,将都察院的手伸进军队里。 这才是大明皇帝兵权旁落的开始。 赏罚和升阶,是皇帝对军队控制的最有效的手段,徐有贞以杀良冒功为切入点,将审查功勋的职能揽到都察院手中。 这是朱祁钰绝不允许发生的事。 升阶赏罚,功勋审查由督查院完成,那以后军士们只能仰都察院的巡按御史之鼻息,对皇帝的忠诚还有几分? 石亨只是觉得不对劲儿,所以才会下意识的反驳,但是皇帝没有同意,他也不再多想。 于谦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但是依旧是轻轻的松了口气,幸好皇帝没有答应。 第三十二章 杀人,还要诛心呐! 大明此时生了一场重病。 大明的核心朱祁镇,带着大明的京营送了一波人头,送走了朱棣打造的军勋集团的核心人物,也送走了仁宣之治中的扛鼎文臣。 北宋徽宗、钦宗两帝为什么要被光着身子被牵着小弟弟羞辱?因为大宋很弱,弱到短短一年之内,两次被金国打到了京师开封。 朱祁镇为什么在瓦剌人帐中好吃好喝?因为大明很强,真的很强,即便是皇帝被俘虏了,大明的大同、宣府依旧固若金汤。 大明的强来自于很多方面,大明有一百四十多万的常备军队,在危难的时候,兵部可以调集数十万的预备役进京,和瓦剌人再打一场生死决战。 大明幅员辽阔,即便是山外九州乱了,但是关内依旧是歌舞升平,甚至皇帝被俘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南直隶。 朱祁镇带走了几百万石的粮草,通州还囤积着八百万石的粮草随时取用。 大明扛鼎文臣死难无数,立刻有无数的人才填充,大明的行政依旧运转良好,所以瓦剌太师也先才对朱祁镇礼遇有加。 大明的强,这绕不开的关键,是上升通道。 大明的士子可以通过科举成为进士,进士在翰林院备选,等待选用。 大明的后备军队依旧充足而且武德充沛,连兵部尚书、京师总兵官这样的食利者,也做好了陷阵冲锋的准备。 因为作战英勇,可以凭借军功封侯拜相。 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徐有贞要的是什么?是都察院拿捏军队的明定升阶。 朱祁钰要是同意,才是脑子进了水。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有一人举荐,此人乃是辽东都指挥范广,此人骁勇善战,在辽东素有威名,每战必冲锋陷阵在前,常下马陷阵,精于骑射,骁勇绝伦。” 于谦举荐之时,自然带着一份范广的简历,由兴安转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打开了奏疏之后,看了几眼,就朱批了奏疏,还给了于谦。 “召辽东都指挥范广即可进京,按制升任京师左副总兵。”兴安大声的喊道。 辽东范广、宣府杨洪、大同郭登、京师石亨,都是暴名于四野的强将,杨洪、郭登乃是老将,范广、石亨乃是新生代将领,正值当打之年。 朱祁钰的面色比较凝重,这些人越能打,代表着他们越危险,如果朱祁镇真的复辟成功,这些能打的将领,都是朱祁镇报复的对象。 朱祁钰必须要想方设法的保证,朱祁镇不能活着进了北京城。 范广为大明死战,马陷步战,一步不退,朱祁镇复辟之后,妻子女儿被朱祁镇送给了瓦剌人任意凌辱。 朱祁镇不能活着回到京师,否则立刻就有迎归,认为朱祁镇是正统的臣子围绕在朱祁镇的身边,党争立现。 吏部尚书王直则是面色犹豫的出班说道:“陛下,臣以为陛下早日移宫方为妥当,久居王府,天子不在天位,人心汹汹不定。” “此事不急,朕听闻乾清宫的琉璃瓦要换,等换好了再说。”朱祁钰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句。 他不愿意住皇宫的理由,王直你心里没数吗? 那封襄王朱瞻墡的奏疏你没看到吗? 孙若微孙太后让朱祁钰登基的懿旨,送到襄王府朱瞻墡的手里。 朱瞻墡写了封奏疏说,等朱祁镇回朝之后,让朱祁钰最好早晚都要向太上皇问安,并且率群臣朝见,不要忘了要恭顺。 朱祁钰对朱祁镇最大的恭顺,就是弄死他后,不骂他,算是朱祁钰非常顾忌皇家体面了。 还早晚问安,率群臣朝见,还要恭顺,朱祁镇这个战犯,他也配? “换琉璃瓦?臣未曾听闻此事,工部侍郎,可有此事?”王直一愣,这登基移宫不是应有之意吗? 皇帝这是拗什么劲儿? “王尚书,换琉璃瓦的事是昨夜陛下定下的,臣还没找工部商议此事。”兴安打了个圆场,陛下不想移宫,兴安能办不能办,都要把这事给办了。 “如此这般,兴安大珰,这乾清宫琉璃瓦得换多久?”王直看着兴安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小太监在郕王府的时候,还是很听话的,现在站在月台上了,怎么就像是个泥鳅一样,滑溜至极。 兴安俯首说道:“王尚书,这什么时候换好,臣说了不算,得看工期。” 工期呢?得看朱祁钰的心情。 王直被兴安怼的哑口无言,悻悻归班,朱祁钰用力的憋着笑。 早朝依旧在继续,大事说完了就是小事,他真的是听了一早上的经,这些个朝臣,真可谓是念经高手,洋洋洒洒的一大片,听完一句重点落不到。 朱祁钰宣布退朝之后,终于揉着肿胀的脑阔来到了文华殿,开始了今天的廷议。 与其说是廷议,不如说是早朝后的小会,这次的小会,讨论的问题,却是钱。 户部尚书金濂俯首说道:“陛下,居中国者,不可从夷狄,行王道者,不可尚异端,盖王道乃治国之本,异端为害道之由。” “王道行于上,则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天下享其治矣。异端行于上,则惑世诬民,充塞仁义,而祸之所由生焉。” 金濂又开始念经,朱祁钰赶忙伸手说道:“停!说事。” “朝廷修大隆兴寺,侈极壮丽,若梁之武帝、唐之宪宗是也,京师童谣曰:竭民之膏,劳民之髓,不得遮风,不得避雨。” 梁武帝和唐宪宗都是十分喜欢佛法之人,他们大兴寺庙,花费极大。 至于下场,自然是异端行于上,祸患丛生。 朱祁钰非常讨厌这种念经的奏对方式,金濂的这打着王道、异端之类的话,其实都是拆借论语中的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道理他都懂,金濂洋洋洒洒一大段话,引经据典,听起来很是费劲儿。 金濂为官数十年,一看朱祁钰略显不耐烦的神情赶忙说道:“陛下,各寺各庙度牒上都有田,不用纳赋。” “很多缙绅就趁此将名下上田归至寺庙,垦荒田为下田纳赋。臣以为长此以往,损失的不仅仅是朝廷,地方缙绅做大,于国不利。” “京师仅崇国寺三千余顷,兴隆寺就有五千多顷,天下寺庙云云何几?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朱祁钰立刻来了精神,传教什么的影响暂且不提,在大明的地界上,不纳赋税,怎么能行!怎么可以!这是在偷他的钱粮! “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吗?”他颇为好奇的问道。 “臣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金濂小声的说道:“太上皇帝被留贼庭,崇国寺国师、僧众谈笑自若,前几日还办了水陆法会。” “臣以为,崇国寺国师同僧人仗佛威力,前往贼庭,化谕瓦剌太师也先,送驾还京,便可见国师护国之力,以彰尊崇之效。” “不然则不足敬信明矣,今后再不许尚佛,实万代之法也。臣每思太上皇大驾在沙漠风吹日上,不胜哀痛!故敢效一言,不知万死诶。” 嘶,妙哉! 金濂的主意是:让朱祁镇当初封的崇国寺国师,去瓦剌大营,感化也先。 如果感化成功,那自然是有护国之力,如果感化不了,那就不该尚佛,那那些占着田不纳皇粮的寺庙,就没有再占下去的理由了。 “胡尚书以为如何?”朱祁钰看向了胡濙,他是礼部尚书。 胡濙点头说道:“臣无异议,当早日启程,太上皇留在迤北一日,臣这心里,就…悲痛万分啊!” 石亨用了眨了眨眼,退了半步,这帮读书人的脑子都是什么做的? 什么叫悲痛万分? 石亨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他们有悲痛的神情?他甚至看到了王直老态龙钟却满是笑意。 几个喇嘛能感化瓦剌,化谕也先?那还要大明一百四十万军士作甚? 太狠了,这帮文臣太狠了。 杀人也就罢了,还要诛心吗? “金尚书,这些田该怎么归置?”朱祁钰问到了核心问题,这可是数以万顷的田地。 第三十三章 国体之根本 “以往都是扑买掉,这些田不是无主之物,也不是没有田契。”金濂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有些犹豫的说道:“陛下,这些田产不是无主之物。” 朱祁钰眉头紧锁的说道:“不是无主之物,却挂靠在寺里,就可以堂而皇之的不交纳应交的税赋吗?” “若是如此,这天下再过个几年,是谁的天下吗?金尚书自己都说了,国将不国。” 问题很严重,朝堂却没有什么好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这就是现状。 金濂颇为无奈,不再言语。 “佛门乃是清净之地,如此藏污纳垢,岂不是扰了这清修之地吗?此事金尚书的法子,朕知道最为妥帖,诸公可有好的建议吗?”朱祁钰对于这类事的处理,还是没有多少经验,自然要向下问策。 王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站了起来说道:“陛下,此事至天下不再尚佛即可,臣以为此事兵祸在即,若是强动,有伤国体之根基。” 朱祁钰反问道:“国体的根基是什么?朕最近借了一本《帝范》,唐太宗文皇帝说夫,人者国之先。” “《易》也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 “大学也曰:有人此有土。” “所以人,才是国家的前提。” “国者,君之本。国者,域也。域者,居也,人民所聚居。孔子曰: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 “王尚书,朕问你,朕理解这两句是对圣人之意理解有误吗?还是王尚书以为国体的根基,不是民?” 朱祁钰读的四书五经自然不是很多,他是要做皇帝,自然是要读一些书。 读的也是儒家礼法的圣贤书,可是到了真正用到的时候,却完全不是如此。 王直乃是吏部尚书,文官之首,他告诉朱祁钰,现在妄动,就容易动摇国体的根基。 可见圣贤书里的民和现实里的民,似乎不是一个民,出现了些许的偏差。 胡濙是礼部尚书,他站起来说道:“陛下理解无错。” 朱祁钰换了个姿势,继续追问道:“若是只追查到天下不再尚佛,那这些地呢,他们是怎么挂靠的呢?又是怎么上田变下田减少的税赋呢?” “朕听闻,各道乃是定额,也就是说,这边少了税赋,就有人需要补上,谁来补?自然要知府、知县们层层摊派而下。” “有些人明明坐拥千倾良田而不纳赋,有些人明明薄田三分却极尽苛责。” “王尚书!朕问你!到底是追查会有伤国体之根基,还是不追查有伤国体之根基!” “石总兵。” 石亨猛地打了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陛下和出身进士的朝臣们辩经,他是一个字都懒得听,突然点到他的名字,让他有些恍惚的站了起来,俯首说道:“陛下,末将不懂四书五经。” “当初你在大同府恢复洪武、永乐年间屯耕,是不是不在册,但是按军屯纳赋,最后算是补了大同府的亏空?”朱祁钰自然想到了石亨在大同府恢复了部分洪武年间的军屯。 石亨认真考虑一下说道:“虽然名目上不清楚,但是臣以为算是补了亏空。” 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对着王直说道:“月有盈缺,西墙少了块砖,就得拆东墙,拆来拆去呢,就把家拆没了。” 道理总归是这个道理,朱祁钰既然理解圣人的话没什么偏差的话,按照普世价值观,那就该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养奸。 “陛下!” 于谦站起身来,长揖之后,站直了身子说道:“陛下体恤爱民,乃是大明百姓万福之幸事!但是臣以为,此事不宜追究过深。” “扁鹊见蔡桓公,在蔡桓公面前站了一会儿,扁鹊说:公有肌理小病,不医治恐怕会加重。” “过了十天,扁鹊再次说:公之病在肌肉血液之中。又过了十天,扁鹊再一次进见蔡桓公,说:公之病在肠胃之内。” “陛下心系天下田亩之事,乃是病入肠胃之症,但是急症在前,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于谦的意思不是不治病,而是事有轻重缓急。 此时瓦剌人南下在即,一切应以击退瓦剌为首要前提,厘清天下田亩之事,只能当急症退去,再做理会。 朱祁钰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朕知道于老师父之意,但是于老师父,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 “朕此时事事上心,彼时歌舞承平之时,朕担心朕反而没有了决断,没了进取之心。” 于谦将头埋得更低,朗声说道:“臣必时时敦敦进言,辅佐陛下。” “但倘若到那天,连于老师父的话都不听了呢?”朱祁钰抛出了另外一个议题。 于谦深吸一口气大声的说道:“于谦乃一人,倘若是那一天臣的进言,陛下听不进去了,把臣罢黜了,也必然有其他臣子进言!” 朱祁钰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所言有理。” 所以,亡国之兆有三,求荣得辱就是一桩。 于谦受命于危难之际,挽狂澜于即倒求的是荣,最后落了个腰斩弃市、家眷充边的下场,落下的是耻。 若是于谦如同历史上那样下场,天下怎还会有臣子再进言上谏呢。 他认真考虑之后说道:“这样吧,王尚书,天下诸寺田亩且归皇庄所有,各府各县,厘清所欠税赋之后,田亩再行扑买归置。” “陛下英明。”王直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也算是能够争取到最好的结果了。 连欠都不想还,只想摊派,那到时候,就怪不得腾出手来的朱祁钰,翻脸不认人了。 “报!报!报!”一个小黄门冲了进来,在门前再次摔了个跟头后,又站了起来,将一本奏疏放到了兴安手中。 朱祁钰拿过来面色剧变,他将奏疏递给了于谦,转身看向了堪舆图,在堪舆图上,点了点紫荆关的位置,拿起了代表瓦剌人的蓝旗针插在了上面。 “紫荆关破了。”于谦虽然早有预料,但是他还是黯然的将奏疏递给了其他的廷议大员。 破关的是太上皇朱祁镇身边的大太监,喜宁,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石亨一把抢过了奏疏,看了两眼,行了个半礼,大声的说道:“陛下,臣去十团营点齐兵马,收复紫荆关!” “一群养马奴,胆敢如此嚣张!” 大明有很多的鞑靼马队,在北元汗廷的元裔眼中,瓦剌人都是群肯特山下养马的养马奴,此时却如此逞凶! 第三十四章 朕,大明天子,金口玉言! “且先坐下。”朱祁钰让石亨坐下,他背对着众多臣子,看着堪舆图。 紫荆关已经破了,预备役跑过去送人头吗?石亨这完全就是趁机表表忠心罢了。 王直满脸骇然的说道:“内三关固若金汤,怎么会丢呢?” 为什么勋戚们、朝臣们、明公们会弹劾于谦? 其实有不少人就是觉得内三关固若金汤,决不会有事,打不进来,只不过太危险了,移京妥当。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于谦在小题大做,趁机敛权在手。 但是紫荆关就这么突如其来的破了。 “原来如此!”王直合上了奏疏,看了眼珠帘后的孙太皇太后孙若微,重重的叹了口气,将奏疏传递了出去。 金濂看着看着就读出了声来:“大明遣瓦剌正使喜宁!引虏骑攻紫荆关,相持三日。” “虏潜由他道入,腹背夹攻,喜宁称太上皇使节入关,杀副都御史孙祥、守关按察使曹泰、都指挥佥事左能,群龙无首,关破。” “孙祥、曹泰、左能,皆战死殉国。” “这个喜宁,不就是上次前来京师讨要金珠彩币之人吗?当时还有九龙蟒龙缎之争。” “这人居然杀紫荆关守将,引虏攻关?!” 喜宁是朱祁镇时候的乾清宫太监,王振手下头号走狗,朱祁镇真正的自己人。 喜宁的身份,大家也都是知道的。 而且喜宁作为朱祁镇的黄衣使者,他也代天子出京宣旨,更是来京师索要金银财货,守军认得他,放他入关,可是喜宁却做下了这等事。 喜宁怎么如此大胆?谁授意喜宁这么做的? 众臣子立刻想到了一个名字,浑身冒冷汗。 “成敬,拟诏!” 朱祁钰一展手臂,大声的说道:“皇太后命朕即皇帝位以安天下,尊大兄皇帝为太上皇帝。” “奈何虏寇往往使人假作大兄皇帝及近侍,到各边境胁要开关入城,或召总兵镇守官出见。” “尔等恐堕其奸计,故特驰报。尔等今后,凡再有如前项,诈伪到尔处,不许听信。” “立斩之!” “将此敕喻立刻送往顺天府和山外九州,若再因诈伪丢城,则军法处置。” 上次只是告诫不要开城门,这次直接给了斩杀的权力。 杀人,只有朱祁钰能下这样的命令。 成敬写好了敕喻之后,立刻跑向了文华殿外的文渊阁,找到了文书,写成了多份,又跑了回来,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朱祁钰从兴安手中拿过了宝印,盖在了敕喻之上。 成敬将手中的敕喻交给了锦衣卫,锦衣卫将会快马加鞭,通传山外九州以及顺天府所有县,一起去的还有喜宁破紫荆关的军报。 孙太皇太后听到军报之后,人直接愣在当场。 她心心念念的亲儿子,被抓后,她送衣服过去的大明皇帝,派自己的近侍,攻破了大明的城关。 皇嫂钱皇后听闻之后,立刻哭出了声,带着两岁大的朱见深也是嚎啕大哭。 胡濙欲言又止,最终没说出话来,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在场所有的人,除了朱祁钰、于谦和石亨以外,都没想到过会有破关之危局。 朱祁钰站起身来,走到了诸位大臣面前,平静的问道:“诸位,紫荆关距离京师仅两百里。” “胡马脚力三日可至京师城下,此时诸位还以为于老师父在借机生事,趁机敛权吗?” “若是不这么觉得,那就请诸位,精诚合作,与朕一起,击退瓦剌!” “臣领旨,定不负君之所托。”群臣领命。 朱祁钰转身问道:“兴安,朕嘱咐你做的盔甲可曾做好?” “做好了。”兴安赶忙回答道,陛下前几日花了一张图纸,让兵仗局做了几副。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于老师父,石总兵,朕与二人同往军营,披坚执锐,共击瓦剌军!” “陛下!”于谦猛然瞪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有聊到朱祁钰会这么做!亲冒矢石,上阵杀敌。 刀剑无眼,上了战场,那命,就由天不由己了,这可是大明新继位的皇帝! 朱祁钰示意于谦不要再劝,他颇为认真的说道:“太祖爷、太宗皇帝、甚至是父亲都曾经亲冒矢石,征战于沙场之间。” “朕生于帝王家,虽无太祖爷和太宗皇帝之勇,但决计不是添乱之人。” “朕无运筹千里之谋虑,也无以一当百之勇武,若是朕陷阵于敌,不必相救,朕会在被俘之前,自谢于天,绝不会被俘!” “襄王朱瞻墡的金符也在宫里,朕也在出战之前,会在襄王继位的传位诏书上下印。” “于老师父在朝阳门安排了人手,一旦守战不利,引太后、太子南迁即是。” 朱祁钰如同交待后事一样,交待清楚了自己的安排之后,停顿了片刻,站起身来说道:“朕要告诉瓦剌人!” “抓了一个大明的皇帝不算什么!杀了一个大明皇帝,也不算什么!”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死国而已!” 大明不能丢到气节。 所有朱祁镇弃之如敝履的大明气节,朱祁钰都要一点点的找补回来! 因为,这涉及到了大明未来两百年的国运。 有些东西,如果丢了,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百姓、缙绅、商贾、明公、勋戚他们会问,这还是他们誓死效忠的大明吗?还是那个带着他们恢复华夏衣冠的大明吗?还是那个让他们值得骄傲的大明吗? 朱祁钰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用实际行动,告诉天底下所有的人,包括瓦剌人、兀良哈人、女真人等等,大明还是那个大明! 那个日月不落,大明永辉的大明朝! 他还是四海一统之大君,十五个不征之国的宗主国皇帝! 气节大义四个字,是大明朝存在的根基,当初伐暴元复衣冠,筚路褴褛的大明,这四个字丢了,那往后的日子里,也只剩下苟延残喘了。 而本应该守卫大明立国之本的大明皇帝朱祁镇,正在亲手,一点点的毁掉它。 石亨用力的挤了挤眼睛说道:“陛下,要不算了吧。” “有末将在,马上范广也来了,还有于老师父,我们仨就把瓦剌人给冲散架了,那些养马奴,哪里要劳烦陛下出马…” “陛下,金尊圣体,何必与这些蛮夷交戈呢?那不是涨他们威风吗?”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劝了,读书也仅限于识字的石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劝皇帝不要亲自冲锋。 那是皇帝该干的活儿? 朱祁钰没有说话,走出了文华殿,站在猎猎秋风中,他现在要为大明去拼命了。 没办法,庶皇帝,想活下去,就没什么退路而言。 只有激流勇进,方得始终。 “狗鞑子啊,尝尝老子的火药枪吧!”朱祁钰从怀里拿出了写好的敕喻,交给了站在身后的于谦,低声说道:“于老师父,此配方朕希望能保密的稍微久一些。” “不是制作火药有隔箱操作吗?朕不希望它那么快的被外人知道。” 于谦打开了敕喻看了一眼,上面有这极为详尽的数据,使用的阿拉伯数字写的。 大明也有用阿拉伯数字的人,于谦也不是不认识。 事实上,阿拉伯数字在宋时,就已经在用了。 前元铁蹄践踏天下,这阿拉伯数字,就很多人会了。 让他震惊的是上面的每字每句,这种爆炸威力的黑火药,陛下真的做出来了吗? 朱祁钰其实想过藏私,但是认真想了想,若是自己万一真的以身殉国了,这配方,可不能失传了,还是大面积铺开得好。 “这是真的吗?”于谦拍着配方问道。 朱祁钰闷声笑了两声,大踏步的向着宫外走去,长笑两声说道:“自然是真的。” “朕,大明天子,金口玉言!” 第三十五章 朱祁镇在阳和 朱祁钰作为大明皇帝,本就有初一十五觐见太后和太皇太后的礼法在,他走进了乾清宫内,看到了朱祁镇的结发夫妻钱氏。 钱氏现在已经成为太上皇后了,此时她的两个眼睛已经哭肿了,而两岁多的朱见深,被孙若微抱在怀里,眼神里都是惊惧。 钱氏最后眼睛都哭瞎了。 “陛下现如今已经登基了,是不是让季铎出使瓦剌?这天气转冷,怎么也要带几件衣服给上皇,否则这天寒地冻,怕是要害了病。”孙若微看着一脸英气的朱祁钰,就是一阵哀叹。 这朱祁钰之前做郕王的时候,也就是个不显眼的庶出子。 这现在到好了,鲤鱼跃龙门,一遇风云便化龙做了皇帝,倒是颇有几分胆识和谋略,更有几分英勇。 处理大小事务井井有条,颇有章法,和于谦倒是颇有几分君圣臣贤的模样,短短几天时间,朝堂上下皆是一片盛赞之声。 朱祁钰一听天寒地冻,就打了个寒战,整个乾清宫内,似乎是有无数阴兵过路一般寒冷。 朱祁镇北伐,在庙算时,英国公张辅三番五次的说旱气未至,一旦出关,遭遇大雨,必然是冻伤冻死无数。 结果真的应验了,大雨滂沱,塞外寒风苦寒,将士们冻死在阳和无数。 结果现在孙若微居然说要让送衣服给朱祁镇,怕他冻着、饿着,受了委屈。 大明的将士又谁去可怜? 那可是京营的精锐,他们战死了,大明京师人人披麻戴孝,家家设了灵堂,四处都是唢呐声,又谁去可怜! 钱氏终于哀鸣一声,想要站起来,却是腿一软,歪倒在地,但是依旧努力抻着甚至,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陛下,你就让人给夫君送些衣物吧,他最怕寒了。”钱氏站不起来,抓着朱祁钰的衣服大声的说道,如同鹧鸪的叫声一样嘶哑、哀怨。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点头说道:“太皇太后之前不是安排了都指挥佥事季铎,做副使吗?那就让他去吧。” “谢陛下!”钱氏听到朱祁钰终于答应了,才在宫人的搀扶下站稳了身子。 朱祁钰负手而立,看着钱氏眼睛哭的肿胀,劝了一句说道:“皇嫂莫要太过担心,只要我大明兵强马壮,瓦剌人无论如何不敢弑君。” “他瓦剌太师也先,也曾是我大明的敬顺王,若是胆敢行大不逆之事。” “瓦剌人就得准备好承受大明的滔天怒火。” 孙若微赶忙接话说道:“你这哭坏了身子,那濡儿怎么办呢?” 濡儿是太子朱见深的乳名,朱见深也是个倒霉孩子,几经废立,后来还改了乳名。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离开了乾清宫,他既然要打算带头冲锋,自然是打算这些日子,都住在京东西大营内,日夜操练才是。 孙若微催促副使季铎出关送衣服的诏书,很快就到了大同府。 大同都指挥佥事季铎,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晨间初阳和烈烈风中,出城了。 他着甲却无兵刃,身后是两辆马车,马车之上,是朱祁镇的皇后钱氏,差人送到大同府的衣物,这些衣服是给太上皇朱祁镇的。 车队周围有二十余无甲无刃的军士,一行人,耷拉着脑袋,向着阳和县而去。 士气极其低落。 岳谦作为正使还没走到宣府,就带回了一份没有宝印的朱祁镇的禅让诏书,回京去了,而季铎则是太皇太后孙若微点名的副使。 季铎其实不想走这一趟,他是大同守将,他亲眼看到了朱祁镇在大同府下叫门的场景。 朱祁镇派出了手下的太监小田儿,坐着驴车到了大同城门下。 朱祁镇跑到大同府就两件事,第一件事,要钱,两万两白银。第二件事,让大同总兵刘安,打开城门,刘安颇为犹豫,这可是皇帝的命令,抗旨是什么后果? 但是副总兵郭登以“臣奉命守城,不敢擅启闭”为由,紧闭城门不开,瓦剌人无法攻城。 而后小田儿再带着朱祁镇的敕喻,回到了阵中,再到大同府下大声的叫嚷着:朕与郭登有姻连,何外朕若此! 郭登再以“赖宗庙社稷神灵,天下有君矣”拒绝了朱祁镇开门的请求。 小田儿在城外跳脚大骂不已,最终不得不离去,前往了阳和门外的阳和县。 而大同总兵广宁伯刘安、给事中孙祥、知府霍瑄带着银两出城,献给了瓦剌人。 刘安想要见朱祁镇一面,瓦剌太师也先不准,刘安、孙祥、霍瑄等人在城外嚎哭不已。 朱祁镇在大同府叩门一事,直接导致了朝中再立新君,成为了不得不为之事。 本来孙若微让朱见深当太子,郕王朱祁钰监国,就是想着迎回朱祁镇。 奈何朱祁镇本人太拉了,所做作为影响到了大明江山是否稳固,才不得不再立新君。 季铎对于懿旨中让他充当副使朝见太上皇一事,是极为抵触的。 作为大同本地人,大同府城门一开,大同府的百姓皆陷于铁蹄之下,包括了他自己的妻儿老小。 但是懿旨毕竟是懿旨,他一直不愿意去朝见,但是也到了不得不去的时候。 因为朱祁镇在阳和县。 阳和县离大同府很近很近,不足三十里,这么近的地方,在大同总兵广宁伯刘安的逼迫下,他终于带着马车来到了阳和。 这么近的距离,而且全都是马军的情况下,季铎依旧走了将近一整天,才走到了阳和断头山,他不愿意走太快。 瓦剌人的大军就驻扎在山下。 瓦剌人的太师也先,却没有在大帐之中,他带着数十名宿卫队和朱祁镇在爬山。 爬的是断头山。 断头山并不险峻,但是此处地势却非常利于防守。 也先站在山顶处,看着身边唯唯诺诺的朱祁镇,笑着说道:“大明大皇帝,你可知此处为何地吗?” “朕不知。”朱祁镇想要挺起腰,但看着数百米高的山下,忍不住的打了个寒颤,实在是太高了,又往后缩了缩。 “哈哈哈!”也先看着朱祁镇如此怯懦的表现,也是仰天长笑。 他示意宿卫们将捡来的柴火堆成了柴火垛,又将打来的野味比如黄羊、野兔之类的放在了火架上炙烤。 也先转动着烤肉架,指着远处山口说道:“此处乃是断头山,洪武年间,大明的太祖昭皇帝遣军卒三路,征伐我大元,徐达为大将军出中道而行。” “当时中山侯汤河、都督蓝玉和处州指挥使章存道,领一部骑兵攻打阳和县,就是在这断头山,就在那边的山口。” “我大元太师扩廓帖木儿(王保保),趁着章存道骑兵从山口刚出来时,率领大军从缓坡处猛冲,大明军队溃不成军,章存道战死,大明退避二十里。” 朱祁镇呆呆的站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先突然说起了断头山之战,也不知道也先说的是真的假的。 也先重重的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按照大明历,现在是正统十四年,自洪武五年,断头山一战之后,我大元北退漠北贫寒之地,但是明太祖太宗文皇帝,多次兴兵北伐。” “我大元未曾胜过。” “时至今日,我大元终于又胜了一局!” “七十七年了,七十七年了,我大元终于又胜了一次!还抓了你这个大明皇帝!哈哈哈哈!” “七十七年了!终于又让我大元赢了一次!” “你那个小太监喜宁不错,他带着人把紫荆关给拿下了,过几日,就拔营前往紫荆关,直捣大明京师!” 也先的目光里尽是凶狠和野心。 第三十六章 量中国力所能及 也先拿起了牛皮袋拔掉了塞子用力的灌了一口酒,然后将酒扔给了朱祁镇,大声的说道:“今天高兴,来,喝一点。” 朱祁镇拿着牛皮袋,一脸嫌弃,这也先喝过的酒,他真的不想喝,而没有小田儿尝过的酒,他也不敢喝。 也先噌的一声掏出一把匕首来,厉声说道:“怕什么?我都先喝了,你还怕下毒不成?你也太小瞧我蒙兀人了!” 明晃晃的匕首一出,算是把朱祁镇吓到了。 他立刻捧起了酒袋,猛灌了几口,马奶酒特有的酸涩,瞬间充盈了他的鼻腔,他用力的咳嗽了两声,将酒袋盖上了塞子放到了一旁。 也先见状,终于露出了笑容,拿出了刀子,开始割着烤好的肉片,吹了吹,直接放到了嘴里。 随即也先开始又在肥美的地方,下了几刀,割了几片上好的羊肉,放在了锡盘上,这是给朱祁镇吃的。 朱祁镇犹犹豫豫的说道:“敬顺王,你抓了朕无用,前到宣府,宣府总兵杨洪连觐见都没觐见。” “大同府稍好一点,总兵刘安还出城送了点钱,可是城门也未开。” “而且朕还听闻,大明已有新君登基,现在诸将皆以新君唯命是从。” “你抓着朕无用,还不如把朕给放了,你说呢?” “放?!”也先呵呵笑了两声,没有搭话。 敬顺王是当初他去大明京师朝贡的时候,面前的朱祁镇册封的王。 那时候朱祁镇高坐在龙椅之上,他也先在奉天殿受封之时,连正脸都没敢瞧一个。 瓦剌四部,每部都有一个王,比如他的敬顺王就是淮王世系,瓦剌还有贤义王太平、安乐王秃孛罗等等。 这些王爵早就断了世系,都被也先的父亲脱欢和他也先给灭了个干净。 从也先的父亲脱欢开始,一统瓦剌部,平定阿鲁台、阿岱汗,东征女真诸部,瓦剌部此时盛极一时,一统漠南漠北,颇有卷土重来再塑荣光之势。 也先大快朵颐,就坐在断头山的山顶上,看着山下隘口处,恶狠狠的嚼着羊肉。 这七十七年,瓦剌人终于一统草原,东征西讨,放了他朱祁镇? 他想什么好事呢! “报!大明使臣季铎已行至山脚下,带了些衣物和金银,等在帐外。”一个宿卫紧走了几步,气喘吁吁的说道。 也先抬头看了一眼朱祁镇,看着他张望的眼神,摇头说道:“既然想去,那就去吧。” “诶。”朱祁镇应了一声,撩起了裙袍,向着山下而去。 也先看着朱祁镇的背影,不屑的说道:“如同草原上的狡诈的草原赤狐一样狡诈和怯懦。” 朱祁镇终于再次见到了大明的人,老远就看到了季铎的车队,他等在大帐之内,等待着季铎进入了行营。 季铎翻身下马,俯首说道:“见过太上皇,太上皇,万福金安。” 而他一直没有等待朱祁镇的回应,他站直了身子,才看到朱祁镇已经跑去了身后的两家马车。 这些日子在瓦剌营地之内,朱祁镇的日子虽然说不上苛刻,但是和当初一样奢靡,是绝无可能的了。 瓦剌人也没那个条件,供给他享受过去一样的奢靡生活。 季铎非常的失望,他想过无数个见面的可能,比如朱祁镇见面就是抱头痛哭,比如朱祁镇总结下战败之耻辱,比如朱祁镇诡辩自己叩门乃是被也先胁迫,比如朱祁镇对他弟弟朱祁钰僭越登基极其不满。 季铎设想过很多很多的场面,但是唯独没想到,朱祁镇第一时间,是在关心他带来了什么礼物。 正在季铎想的出神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训斥。 朱祁镇愤怒的将衣物扔在地上,大声呵斥道:“如此破破烂烂之物,是不是你这丘八,从中克扣?” 嗯? 季铎现在满脑子的问号。 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的回禀道:“太上皇明察,从宫中送来之物,每件在宫中登记造册,至大同府有宦官同行,一路点检,臣未曾碰过分毫。” “那宦官呢!怎么不敢出来对质?”朱祁镇怒目圆瞪,将地上的衣物有踩了两脚。 周围的瓦剌人一个个都露出了惊奇的神色,这个大明皇帝在营中,整日里都是唯唯诺诺,今天这发怒的模样,他们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季铎只觉得一股血气盈头,满眼都是血丝,他是第一次见到朱祁镇,但是他十分确认这就是朱祁镇! “宦官在大同府,不敢出城。”他用力的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气,低头说道。 朱祁镇气焰更甚,仿若是一个斗胜了的公鸡一样,大声的喊道:“所以全凭你一张嘴是吧!等朕归京,再议此事!必论你个贪赃之罪!” “上皇息怒。”季铎心中的不平意,终于慢慢平复了。 朱祁镇做出什么奇怪的事,都不奇怪,因为他就是朱祁镇啊。 朱祁镇发完了脾气,让小田儿收起来那些衣物,才忿忿的说道:“大同府总兵官刘安有功,朕已经写好了晋侯诏书,你带回去。” 刘安晋侯? 季铎举起了双手,拿过了册封的诏书,却是看也没看,交给了亲卫。 “上皇可还有托付?”季铎继续俯首问道。 他只想赶快交差了事,这可是敌营,瓦剌人不敢杀朱祁镇,杀他季铎的胆气还是很足的。 “上皇?朕是皇帝!”朱祁镇愈加不满,甩了甩袖子闷声闷气的说道:“一个庶出子而已,僭越皇位!” 他对朱祁钰的登基相当不满,在他看来就应该答应瓦剌人的条件,早日迎归才是。 他大声的说道:“朕此时深陷迤北,你带朕敕喻,命朝堂上下,早日迎归,朕也都写到了诏书之上,你拿回去便是!” “臣领旨。”季铎见这太上皇终于无事了,立刻翻身上马,这瓦剌大营,他多带一秒都觉得生厌。 那封敕喻既然能拿出来,自然是瓦剌人让他写,其中必然不仅仅是大同总兵官广宁伯刘安为侯之事。 季铎在路上,几次拿出了诏书,看着上面的火漆,最终是忍住了,没有拆开看看,知道的太多,死的就越快。 当他回到了大同府的时候,知府霍瑄和广宁伯刘安都等在阳和门,他们立刻迎了上去,拿过了太上皇朱祁镇的诏书。 刘安先是看到了自己晋侯的旨意,慢慢往下看,才目瞪口呆的说道:“也先所求,无所不应,量中国力所能及,详细条目,悉心酌核,朕一切委曲难言之苦衷,不得为天下臣民明谕知之?” 刘安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眩晕,扶住了旁边的大同知府霍瑄,才站稳了,现在大明已经变天了,大明新帝的敕喻已经通传九边。 而太上皇说要尽可能的议和,说要量中国力所能及,但是他的一切委屈难言的苦衷,不能让天下的臣民知道。 这封敕喻哪里是晋侯诏书?分明是要命的诏书才是! 第三十七章 布仁行惠议 刘安拿着这封上皇敕喻,手都在抖,他一直贴身带着,回到了太守府,也是多次拿出来看,一直到了半夜时分,他才叫来了副总兵郭登。 “郭登,你是武定侯郭英的曾孙,大同府在你手里,我很放心。大同府一切大小事务,都由你一言而决。”刘安紧握着手中的敕喻,将总兵的信牌,交给了郭登。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我要将这封奏疏亲自送回京师。” “一封上皇奏疏而已,为何要亲自上京?”郭登接过了敕喻,看到了最后倒抽了一口冷气,然后迅速将敕喻合上,面色凶狠的低声说道:“此敕还有何人知晓?” “再就是太守霍瑄和指挥使季铎了,没有旁人知晓此事了。”刘安将敕喻拿了过来,低声说道:“此事万分机密,休于其他人说,你守好大同,我上京就是。” “可是…”郭登面色大变的说道:“我们将此敕喻点了,就没人知晓了。” “太上皇知晓啊。”刘安颇为无奈的说道:“所以我不得不上京,总要有人为此事负责啊。” 刘安说完,整个太守府都安静极了,大同府知府霍瑄知晓,太上皇知晓,若是日后追究起来,那整个大同府的人都跑不了。 这封敕喻必须有人送进京城,而人选就只能是他这个刚刚晋侯的广宁伯去了。 刘安压根不想晋这个侯。 此敕喻一旦进京,必然招至新帝雷霆之怒,而京师在廷文武,对此事肯定是反对至极。 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怎么能够平息新帝的怒火?没有足够分量的人,又怎么能够承担下如此责任? 不得不说,也先好一招借刀杀人之计,借着朱祁镇一封敕喻,就将大同府总兵官刘安置于死地了。 而他还不得不接受这种局面,否则就是祸及家人和大同府系所有军将,包括知府霍瑄,一个都跑不了。 “唉。”刘安重重的叹了口气,风更加的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风带着飘落的黄叶,将整个大同府染成了昏黄之色。 而此时的朱祁钰,正在十团营里,训练骑马。 朱祁钰会骑马,他乃是大明的郕王,大明以武立国,宗室子弟每年都会有考校。 当然大明的亲王都当猪在养,所以他这个郕王的骑术也很稀松,平日里骑个马代步,完全没问题。 但是让他骑着马上战场,那就很难了。 而且战马烈性难驯,大明的大多数战马还要喂食血肉,凶悍至极。 朱祁钰这么久的日子,也算是刚刚驯服了胯下的烈马,相比较之下,他那匹大白马,俊朗归俊朗,但是打仗就太难为了那匹白马了。 他这匹马灰不溜秋毫不起眼,但是跑去来,却是比那匹白马要迅猛的多,而且更加颠簸。 但是耐力极佳。 朱祁钰好不容易才跑了一圈,在马背上,勉强搭弓射箭,击发了一发手铳,第二发直接没有填充上,铅子就被颠簸的寻不到了。 他翻身下马,将手中的钩镰枪、弓箭、箭袋、手铳挨个摘下,才活动着身体,摘下了兜鍪盔甲,来到了马场周围,见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国子监祭酒,华盖殿大学士陈循。 朝堂现在分成了两派,一派为主张南迁绥靖的迎归派,迎回太上皇,严格来说,他们支持的是宗族礼法,他们心目中的君主还是朱祁镇。 一派为护国派,坚持以北京为核心,打退也先,逼迫也先交出太上皇,他们忠诚的是大明,保卫的也是大明,至于皇位上是谁,那不重要。 那么陈循属于典型的中间派,他对朱祁钰的登基,始终以“但生一日,即是主人”观点,坚持立朱祁镇的庶长子朱见深为太子,是宗族礼法的坚定支持者。 孙若微护犊子的行为,在朝臣中并非没有支持,支持者众,而且根基深厚。 迎归派和中间派,对于朱祁钰的登基,是保守反对态度。 陈循作为华盖殿大学士,却从来没到郕王府奏对过,有什么事,都是通过文渊阁、司礼监进行传话。 陈循来到京营找到朱祁钰,是让朱祁钰万万没想到的。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陈循行了个稽首礼,随后他站直了身子,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奏疏来,拿在手里。 “陈学士。”朱祁钰气喘吁吁的站稳了身形,有些奇怪的看着犹豫的陈循问道:“怎么了?” 大约就是在问,平时都尿不到一个壶里,为什么突然就寻来了? 陈循面色十分难看,他一脸无奈的说道:“这里有一篇文章,还请陛下过目。” “是什么?”朱祁钰拿过了奏疏,稍微看了两行,就是头晕目眩,脸色大变,手一用力,便将这奏疏捏出了褶皱来! 这是一篇凤阳诗社的文章。 朱祁钰看了大半截脸色都变得数变,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循厉声问道: “什么叫做报以壮士断腕之决心,弃大同、宣府两镇之地,以尽忠孝之全功,迎回上皇!” “什么叫做以德服人者王,皇明六师新丧,九塞气沮,不宜刀兵,应休兵戈而止边患?” “什么叫做贼虏如今所求者,不过金珠财帛,略施小惠,军队耗资靡费,天命已去,唯有南迁才可以纾难?” “陈循,你给朕翻译翻译,什么叫做布仁行惠议!” 陈循拿来的是一片社论,上面《布仁行惠议》的核心观点,其实就是议和。 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割让大同、宣府两镇,换回太上皇朱祁镇。 而大明精锐刚刚折戟,应该答应瓦剌人的要求,不兴刀兵,给以岁赐。 在换回太上皇后,立刻南迁,方能避免亡国之乱。 一旦达成所谓的和议岁赐,那就代表了大明官方承认了瓦剌不再是大明册封的外藩,而是真真意义上像宋时辽国一样,与中国对等之国家。 难道不把钱花在军队上,难道花在赔款上吗? 朱祁钰愤怒的说道:“什么叫做外其身而身存,后其身而身先,愿以身为草荐,任人寝处其上,溲溺其上,而无怨言!” “这么奇怪的要求,朕就从没见过!” “聂忠!带着人去把这家凤阳诗社给朕抄了!上书十四人,把他们的皮给朕扒了!做成草席,放到厕所里,任人溲溺!” “陛下!”陈循俯首说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 “陈循,朕看错了你。”朱祁钰的脸色憋得通红,怒气冲冲的说道:“朕本以为你只是腐儒,这等扔到伙房烧柴都能熏出臭味的奏疏,你也好意思拿来?” “这就是你献的第一份谏言吗?” 第三十八章 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陈循立刻俯首说道:“这些日子,京畿人心汹汹,此等文章一出,自然是拥趸无数,陛下,越是理他们,他们的拥趸反而越多。” “臣拿来这篇文章,并不是臣欲议和,更非表示臣赞同这等观点。” “只是怕陛下从别处看到了此文,勃然大怒,降下雷霆之怒,反而适得其反。” 朱祁钰将揉成了一团的奏疏重新拿出来看了看,又看了看陈循的表情,才一脸怀疑的看着陈循。 陈循继续劝说道:“天下悠悠之口,堵不如疏,既然有人写这样的文章,有人将此类文章看做是圭音,那必然是有人信。” “陛下当效太宗文皇帝之举,时人非议,可太宗皇帝文治武功彪炳千古,此议后人论起,自然是当做笑话一则。” 哦?太宗文皇帝的非议? 其实朱棣靖难成功,当了皇帝之后,不少人就开始以讹传讹的传朱棣的生母并非马皇后。 这种谣传其实就是为了证明朱棣非嫡出乃是窃位。 朱棣严打了一段时间,反而越打越乱,索性就懒得再理会谣言,反而南征北战、七下西洋,《永乐大典》成书之后,再无人传这等谣言了,因为那已经动摇不了朱棣的皇位了。 陈循俯首说道:“正统年间,王珰擅权,为祸朝野,天下噤声而理不得声张,如今改元在即,臣以为,陛下还是应广开言路,下情上达为是。” 陈循是个大学士,国子监祭酒事,他最怕的就是大明言路阻塞,而无法下情上达,汹汹民意陛下不得知,反而被小人蒙蔽。 邓茂七-叶宗留起义,百万之众喧嚣于野,之前是毫无征兆的吗? 这就是下情无法上达的导致的结果,陈循拿这文章,不是计较一时得失,而是不希望陛下阻塞言路。 朱祁钰点了点头,思考了良久才说道:“陈学士说的有理,但是两军交战之际,容不得这些人摇唇鼓舌,聂忠,先把人抓起来,待到战后再论。” 如果自己还记得话… 朱祁钰默默的在心里补了一句。 其实做皇帝还是蛮辛苦的,他这个庶皇帝更是辛苦,白天天天泡在十团营里陪着军士们一起训练,晚上就是处理朝政公文,案牍劳形伤神。 他现在养成了让兴安记备忘录的事,生怕自己忘记了重要的事。 这凤阳诗社的人,他当然不会让兴安记备忘录,暂且收押就是。 至于押到什么时候,就看啥时候想起来了。 陈循俯首说道:“陛下,人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测,则奸人得以附会。” “当如天之人,君子不怒自威,不喜于言表,不喜于形,怒于色,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矣。” “朕知道了。”朱祁钰点了点头,陈循的意思很简单。 当皇帝,得端着。 让下面的人看不出深浅来,这样就可以达到圣心难测,才能御下。 陈循刚要说话,成敬匆匆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大同府总兵官。广宁伯刘安乘快马入京,已至长安门,午门外候宣!” “什么?大同府难道破了不成?”陈循立马脸色大变,满是惊骇的问道。 成敬摇头说道:“那倒没有,兵部军报,大同府城坚,不开城门的话,没个一两年,瓦剌人休想攻不下来…” 陈循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同府要是破了,大明就只有走南宋走过的路了。 “君子不怒自威,不喜于言表,不喜于形,怒于色,这是陈学士刚教过朕的道理啊。”朱祁钰对着陈循说了一句。 刚才陈循那个吃惊的目光,颇为有趣的很,他走进了马圈里,牵出了马说道:“朕先行去看看,陈学士慢行。” “驾!”他这次骑得是代步的白马,至于战马,性子太烈,他还驾驭的不甚熟练。 他骑马走的是御道,身后一行锦衣卫随行,倒不会惊扰百姓,御道就是皇帝才能走的道,位于路的正中间,只有东西长安门两侧,伸出大约十多里。 他勒马停在了午门外,看到了风尘仆仆连嘴角都干裂的刘安。 刘安听到了马蹄声,慢慢的抬起了头,眨着眼看了一眼甲胄在身的朱祁钰,从怀里哆哆嗦嗦的掏出了朱祁镇写的那封敕喻。 “陛下…”刘安艰难的开口,说了一声,然后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那封大黄色的敕喻卷轴滚出了老远。 朱祁钰大声的喊道:“兴安,叫太医!” 从远处跑过来的兴安应了一声,一转身向着太医院而去。 “兴安跑的还挺快。”朱祁钰拿起了地上的敕喻,打开看了看,然后又从袖子里掏出了那封陈循递上来的奏疏。 这里面的观点,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分毫不差了。 是什么给了朱祁镇这么大的勇气,认为自己被俘了,大明还要倾尽全力,量天下之力所能及的赎他呢? 朱祁钰合上了奏疏,看了地上的刘安一眼。 朱祁镇在大同府叩门的时候,郭登作为副总兵,一力做主不许开门,彼时朱祁钰还未登基,刘安作为大同总兵官,带着银子用吊篮下了城墙,去见朱祁镇还没见着。 大同总兵官刘安和大同知府霍瑄二人抱头痛哭。 这其实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于谦在做汇报的时候,都是以副总兵郭登为主,很少提到刘安。 这亲自进京是几个意思呢? “于老师父在忙什么?若不是很忙,让他过来一趟,把都察院的御史徐有贞叫过来。”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示意锦衣卫打开午门,他骑着快马去了文华殿。 于谦在文渊阁忙着处理兵部公文,兵事由石亨这个总兵官做具体的指导,他要负责统筹安排。 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都在文渊阁处理着朝中大小琐事。 朱祁钰刚到文华殿,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都到了文渊阁的红色长桌之前。 他坐在了首位,等待着人到齐之后,才将朱祁镇的奏疏一展,扔在了桌上。 “太上皇在迤北发来了敕喻,诸位看看吧。”朱祁钰深深的看了一眼徐有贞。 徐有贞是典型的迎归派,而且是那种从一开始就打算南迁,把自己妻儿老小送到南方那种的铁杆,朱祁钰本来想通过一些手段,把他搞下去。 但是这个人很有才能,具体说就是徐有贞非常擅长治水。 黄河百害,时常泛滥成灾,这条烛龙,稍一腾挪就是一片涂泽,整个华北平原,包括海河河系和淮河河系,都是黄河的舞台。 善于治水的能臣,就像是身上背了一块免死金牌,只要不搞什么谋反,那都是死罪可免,活罪可赦。 为何? 如果从宗族礼法来说,尧舜禹中的大禹,就是靠着治水之功,做了夏的开国君王,这都是上古贤王,儒家扛鼎的道德标杆。 如果从实用价值而言,善于治水,乃是生民济世可以立生人祠的大功德,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两样,土地和人口,都可以保全。 随便把徐有贞给砍了,约等于炸了花园口,这种亲者痛仇者快,极其类似大队长的行为,等闲情况下,朱祁钰是不会做的。 迫在眉睫的事,山东阳谷沙湾段决口,已经整整四年,朝廷已经前前后后派了十多个朝廷命官去治理,没一个人能治好黄河。 徐有贞疏塞浚并举法,得到了文渊阁大学士的一致赞同。 况且还有于谦在保他。 “这…这…这…!”徐有贞抱着手中的奏疏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心心念念的太上皇敕喻,终于到了。 但是内容却是如此的不堪入目。 “这是今天陈循大学士交给朕的一篇文章,与之呼应啊。”朱祁钰将那本已经揉成褶皱的奏疏扔到了徐有贞的面前。 徐有贞是典型的朱祁镇忠犬,是朱祁镇的自己人。 但是朱祁镇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搞自己人了,王八拳乱掏,专门瞅准了这些忠犬的心窝子砸。 显然徐有贞被那封敕喻给轰的头晕目眩,他失神的坐在了桌子上,心里某种类似于信仰的东西,裂开了。 这算是什么? 大约就是典型的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第三十九章 来都来了 六部尚书围坐在长桌之上,小声的窃窃私语着,商量着应该如何办才好。 “于老师父,朕已经让卢忠把凤阳诗社的十四个人抓紧了诏狱之中,这篇文章,就让五城兵马司的人负责收缴,瓦剌大兵压境,不要几日,就会从紫荆关入关之大明京师之下。” “这片社论,陈循大学士以为还是当没有出现过的好。”朱祁钰大声的说道:“上皇敕喻,乃是由瓦剌人胁迫所写做不得真,诸公以为呢?” 徐有贞哆嗦了几下,立刻俯首说道:“当不得真,必然是上皇受胁迫所写,臣…觉得还是行封驳之权,将其封驳才好。” 朱祁钰眼睛一眯,点头问道:“哦,徐御史的意思是,让六科给事中行封驳之权是吗?” “让上皇之敕喻让六科给事中都看到,让在廷文武都知道,让全天下的老百姓,街头巷尾的讨论此事吗?” “我大明的皇帝,让大明量中国之宽,赠予西虏,割让大同、宣府是吧。” “你是准备打算迎回上皇之后,让上皇被人戳脊梁骨骂,羞愤难当吗?” “臣不敢!”徐有贞一抖,跪在了地上。 行封驳事,是六科给事中的权力,徐有贞的意思就是让上皇的敕喻继续走流程,一直卡到六科给事中封驳。 朱祁钰的意思是直接卡在他们手里,当朱祁镇说的话是废话。 这里面其实还是在争论话语权。 朱祁钰怎么可能容忍朱祁镇的敕喻,在大明依旧有效力呢? 徐有贞的话是最后的抵抗,可惜,他所有的抵抗,都是建立在维护朱祁镇的皇权之上。 奈何朱祁镇的所作所为,自绝于天下。 徐有贞就是再能救,也拦不住他的主上朱祁镇,自己一点点的毁掉自己的根基。 “陛下,广宁伯刘安,应当如何处置?”于谦说起了这次亲自送朱祁镇敕喻的大同总兵官刘安。 礼部尚书胡濙立刻说道:“陛下,广宁伯刘安擅离重镇,素无智谋,莫救邦家之难,不由朝命,图加侯爵之荣,臣以为当斩。” 吏部尚书王直却是看着那篇文章,似乎满是愤慨,对刘安之事却是不闻不问。 “陛下,刘安乃是大同总兵官,乃一镇军长,擅离城邦至城外,献媚贼寇,失我大明威严,有辱大明颜面,臣以为,当斩!”右都御史赵谦高声疾呼道。 “陛下,临阵脱逃,若不加惩戒,恐怕军心动荡不已,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陛下,此人素来没什么自谋,全凭祖宗刘荣之恩德,胆敢无宣入朝!不杀不足已警示,酿大祸就晚了。” “陛下,臣以为应当以临阵脱逃论死。” …… 几个大学士也纷纷表态,陈循面色复杂的说道:“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朱祁钰点头说道:“卢忠,将刘安带到诏狱之内,暂加禁锢,待大理寺卿、都察院和刑部,商定好了罪名再加处置。” “于老师父留一下,都回文渊阁和各部衙门吧。”朱祁钰懒洋洋的挥了挥手。 于谦刚站起来,只好再次坐下。 “于老师父,刘安该不该死?”朱祁钰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的问道。 站在朱祁钰的角度,刘安从大同城墙放下吊篮,去城外送金银给瓦剌人,并且要求见朱祁镇,没见到之后,痛哭流涕。 但这一条,就很该死了。 但是他本能的觉得这件事,不那么简单。 刘安在朱祁镇的敕喻里,被加封了侯爵,如果真的贪恋这个侯爵之荣,他此时应该在大同,而不是在京师。 养寇自重这种本事,在这个年代,是所有武将们必须掌握的技能。 对于刘安也是这个道理,他要是真的打算加侯爵,就应该留在大同府。 把敕喻散播天下,咸使知闻,让宦官们把敕喻带回来。 而不是亲自送回来了。 这一趟有多危险,刘安这么大的人了,他能不清楚吗?为何要羊入虎口呢? 失去了军队的军将,就像是失去了獠牙和利爪的猛虎,刘安真的觉得凭借着一封太上皇的敕喻就能从朝廷这里掏到侯爵的封赏吗? 尤其是朱祁钰见了刘安之后,更觉得刘安不是这么蠢笨之人才对。 刘安更像是背锅,也像是请罪,而不是为了侯爵之荣。 所以他才打算问问于谦。 于谦当然看出了朱祁钰的犹豫,他想了很久才说道:“陛下,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虽说刘安擅离职守,但是离开时也命令让郭登代其总兵官之职,把兵权都交给了郭登。” “现在当务之急是朝廷下令正式任命郭登挂征西前将军印,出任大同总兵官,防止祸端再起。”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代总兵和朝廷任命的征西前将军,大同总兵官,对于展开工作而言,为他正名,的确是必须的。 朱祁钰点头说道:“好,成敬,你令司礼监拟诏,快马送到大同府。” 郭登虽然被刘安所托付,但是终究是个副总兵官,万一朱祁镇再次叩门,郭登有实无名,怕是会被人置喙。 于谦继续说道:“若说临战斩将,臣也以为有点不妥。” “陛下,刘安一脉,乃是广宁伯刘荣三子,这刘荣忠武之名,天下闻名,这一刀下去,怕是天下军士皆胆战心惊啊。” 朱祁钰认真的品了品于谦的意思,刘安兵权交了,对于军将来说,那就失去了最大的依仗,最大的保护伞。 于谦的话,算是肯定了之前朱祁钰的想法。 刘安送敕喻进京,压根不是为了侯爵之荣。 临阵斩将,乃是兵家之大忌,虽然不是一个防区,但因为你们老朱家的兄弟阋墙,就杀一个为国戍边的将领,军士们总会内心有点想法。 刘安是刘荣的第三子,刘荣乃是洪武、建文、永乐年间的善战之将,一生纵横沙场,死后获赠广宁侯,谥忠武。 忠、文、武、正,这都是谥号里排前面的美谥。 刘安代表着是勋戚,这个时候,大刀阔斧的砍向勋戚,的确是件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朱祁钰主意已定,低声问道:“那既然刘安来都来了,不如让他守一下东直门?” “前几天于老师父还说人手不够用,让朕把范广从辽东调了回来。” 于谦长长的松了口气,长揖之后说道:“臣领旨。” 于谦走后,朱祁钰一直在琢磨一件事,为什么朝臣们,都要杀刘安? 他都能想明白的事,朝臣们想不明白吗? 不! 他们什么都明白! 朱祁钰立刻灵光一闪,站起身来说道:“兴安,去诏狱,朕要见一见刘安。” 之所以刘安该死,就是因为刘安卸了兵权,跑到了京城! 这不是在维护朱祁镇,而是刘安对朱祁镇已经彻底失望了! 朱祁镇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确定了刘安有必要拉拢的时候,决定出面见一见这个刘安。 斗争的真谛是什么? 教员曾经说过,搞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朋友搞的多多的。 朱祁钰来到了诏狱,见到了已经醒来的刘安。 朱祁钰看着还算淡定的刘安,笑着问道:“你从大同府千里迢迢的乘快马跑过来,是已经想到了要住这诏狱了吗?” 第四十章 景泰炉 刘安看到了是朱祁钰一翻身子,赶忙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稽首礼,朗声说道:“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朱祁钰坐在了凳子上,示意狱卒将牢房门打开。 狱卒面色犹豫,刘安乃是论死重犯,这要是把牢房门打开,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一个狱卒哪里担待的起这样的罪恶? 兴安拿过了狱卒的钥匙,示意狱卒下去就是。 朱祁钰打量着诏狱大牢,光线很少,只有两个很高很小的天窗。整个房间都显得极为阴森。 老鼠的胆子很大,四处乱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的馊味。 牢房是砖石结构,只有牢房门是用圆木。 “臣…早有预料。”刘安回想起了朱祁钰的问题,俯首回答道。 朱祁钰认真的点了点头,看着刘安的样子,笑着问道:“刘总兵,现在一天吃几碗饭?” 刘安眨着眼,怎么突然问起了这种事来?他犹豫的说道:“一天能吃五碗饭。” “能吃就行,九门之中,东直门缺个守将,于谦举荐了你,既然还能吃饭,在牢里歇几天,就出来干活。”朱祁钰站起身来,转身准备离开。 “啊?”刘安立刻意识到什么情况,他俯首在地,大声的喊道:“谢陛下不杀隆恩,臣定不辱君命!” 朱祁钰没有让兴安锁门,兴安将钥匙还给了狱卒,狱卒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皇帝亲自看望的臣子,而且还不关门,那自然是还要启用的意思。 朱祁钰回到十团营之后,就写了两份敕喻,一份是申斥刘安擅离职守,言辞颇为激烈,一份是让刘安戴罪立功。 该死的不是刘安,该死的是朱祁镇啊! 朱祁镇总是用自己的下限,考验着忠于他的臣子,最终将他的臣子,赶到了他朱祁钰麾下。 两军交战,刘安能放下吊篮到城下给朱祁镇送银子,这不是忠心吗? 但是朱祁镇逼得刘安不得不跑到京城请罪。 朱祁钰继续处理着公文,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处理一些奏疏之后,就开始跟着军士们一起训练,尤其是火铳的用法。 一直到早饭之后,休息一个小时,也是在处理奏疏。 早上的训练主要以体能为主,而午饭后,他就是骑射以及军队各种号令的训练,这些忙活一下午之后,太阳落山,他就开始处理兴安从文渊阁取来的奏疏。 七成以上,都是各种拍马屁的问安奏疏,在几次三令五申之后,这些问安的奏疏终于消失不见了。 做皇帝是种什么体验? 几个字就可以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留中不发几个奏疏,就可让全大明最有权势的几个人寝食难安; 全大明都在供养着他的吃穿用度; 即便是庶皇帝,但是他依旧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无上的权力。 他留意到了几个问题,让兴安写在了备忘录上,等到打退了瓦剌人再做处理。 “陛下,汪皇后差人来问,是不是该回府歇息了?”兴安看朱祁钰打起来哈欠,低声问道。 “今天住在十团营,没打完仗之前,也不用再问了。”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小隔间走去。 他来到小隔间,里面是他的实验室。 确切的说,他前世处于一个信息大爆炸的年代,脑海里有无数有用的无用的信息,在那些年代里,看似无用的信息,在大明1449年,还是非常有用。 比如之前的纸包火药,比如他记忆里的那个一硫二硝三木炭的口诀,比如他眼下的工具尺,游标卡尺。 可以测量长度、内外径、深度的量具,朱祁钰在和于谦谈到此物的时候,于谦就立刻就知道柳诚要的是什么。 因为大明也有游标卡尺,叫做铜鱼卡尺,据传闻乃是由新朝王莽所发明,后来广泛用于了军器制作,可以测量长度、内外径和深度。 柳诚在那把铜鱼卡尺上加了游标,制作成了游标卡尺,并且确定了操作流程。 他和于谦这段时间一直在忙一件事,那就是将大明的武器装备进行规划化,让军械成为制式装备。 制式装备,就要有标准,军械的大小,规格,武器的重量、行制等等。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将各种大小将军炮、子母炮、长铳、手铳等主要火器的口径确定下来。 只有确定下来,才好去做品控,去统一适配,才能批量制造。 这一点上,朱祁钰和于谦的观点是非常一致的。 而在武器标准化的过程中,朱祁钰和于谦终于不得不面临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武器的材料不过关。 再确切一点,就是缺少钢。 铁料很多,但是含碳太高,很脆,不适合做军械,军械生产困难、军械无法标准化,这些迫在眉睫的军械困境,绕来绕去,其实就是材料太差劲儿了。 就连朱祁钰发明的燧发装置,都不能大量列装,缺钢,尤其是优质钢。 手工打造簧片很好用,但是很费工时,开战之前,连列装锦衣卫都捉襟见肘。 钢,这是摆在朱祁钰面前的最大问题。 想要得到一块钢,应该怎么做? 千锤百炼,反复退火、捶打杂质,才能得到一块百炼钢。 大明的炒钢法也很纯熟,但是杂质依旧很多,需要退火,捶打杂质。 于谦和朱祁钰在经过了一番考察之后,确定了原因,那就是炉内温度太低,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朱祁钰和于谦可谓是绞尽脑汁。 在经过了几次改良之后,朱祁钰的高炉终于是落地了。 他设计的炉子,和大明炼铁的炉子大同小异,但是他的炉子除了主炉以外还有配炉。 “兴安,今天是不是开炉的日子?”朱祁钰捣鼓着手中的几件琉璃器忽然高声问道。 兴安从外面走了进来,大声的问道:“是明天,陛下。” “哦,朕记混了。”朱祁钰才意识到自己记错了,他站起身来说道:“去景泰炉那边看看。” 景泰炉是于谦给起的名字,简单粗暴,景泰年间发明的炉,景泰帝发明的炉,大约和景泰蓝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祁钰摸着黑走出十团营,骑着马去了王恭厂。 王恭厂,是大明最大的兵工厂,这里是大明火药的主要生产地,日产两吨火药,于谦上书清汰,将旧火药加木炭,做成烟花售卖,京营配发新式火药。 而景泰炉,就坐落在兵工厂的角落里。 朱祁钰站在将近两丈高的炉子之下,看着偌大的砖炉。 这是他在心里构建的那副大明蓝图开始的地方! 一个多人协作的鼓风箱,活塞式木风箱,两个进风口,一个出风口,而进风口处设有活瓣,活瓣一启一闭,以达到鼓风的目的。 但是朱祁钰的这个多人协作的鼓风箱,与传统的风箱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拥有一个风道。 而风道连接的方向,则是景泰炉的配炉,那边分成三段进行空气预加热,再通过风道进入鼓风箱,由鼓风箱吹鼓,由炉膛的风眼进入炉内。 做这些,是为了尽可能的提高炉内的温度。 朱祁钰站在了景泰炉之下,认真的检查了一遍炉膛耐火砖和耐火土的涂抹,尤其是前包预炙烤烘干。 他检查了一遍之后,看到了一个人影也在不远处,定睛一看,便笑了出来。 他走上前去:“于老师父。” “陛下!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于谦一个激灵,没有注意到朱祁钰,听到声音赶忙回礼。 大明皇帝天天神出鬼没,怪吓人的。 第四十一章 实践才能出真理 “免礼免礼。” 朱祁钰笑着问道:“于老师父这是不放心吗?” “那倒不是,只是陛下,臣刚准备躺下,才想起来还未巡查火药营房,火药贮藏稍有不慎就酿成大祸,百万斤火药贮藏,臣就过来看看。” “正好明天开炉,就过来看看,碰到了陛下。”于谦笑呵呵的说道,随即立刻想到了什么,低声说道:“陛下,其实臣有句话要说。” “哦?怎么了?”朱祁钰一愣,看着于谦的郑重的表情,疑惑的问道。 于谦欲言又止,只好低声说道:“其实陛下,王恭厂的老师傅们说,陛下这法子有效倒是有效,不过,明天可能还是炼不出钢来,能得到的也是白口铁,而不是钢料。” 白口铁? 于谦示意站在旁边的匠户拿过来一块铁说道:“就是这种,烧灼的煤料,多是来自西山,即便是水洗精选,还是不够热。” “工匠们提到了一个法子,前段时间坚壁清野,城中木料堆积如山,如果可以用木料烧制木炭,再用木炭为底料,倒是可以更热一些。” “这块白口铁,就是工匠们用木料烧制的木炭作为底料进行熔炼得到的白口铁。” 于谦将手中的白口铁递给了朱祁钰,朱祁钰拿过来看了半天,断口呈银白色,但依旧是生铁,而不是熟铁。 生熟铁其实就是铁和钢的另外一种称呼。 于谦叹气的说道:“但是城中多烧薪柴,哪有那么多的木炭可供王恭厂使用,这种法子快是快些,但是更贵。” 王恭厂的工匠们并不是没有开拓精神,他们在连温度计量都没有的时代,就已经开始探索用木炭来进行炼钢。 再配上朱祁钰的风箱,才有直接炼出钢的可能。 “那明天就用木炭先烧一炉。”朱祁钰对于谦的说法表示了肯定,他让兴安给他装了一袋水洗煤,准备回去研究研究。 于谦在景泰炉前长揖作别。 朱祁钰打量着于谦的背影。 于谦和诸葛亮类似,受命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诸葛亮受命于刘备兵败夷陵,客死白帝城的时候,那时候的蜀汉,风雨飘摇。 此时的于谦,则是受命于六师新丧,大明皇帝被俘的窘境之中,大明也是多灾多难,东南起义、西南叛乱,瓦剌势大。 于谦却也在夜幕中打量着朱祁钰的背影,这个时间点了,还过来看看,真是大明有幸,时逢明君也。 次日的午后,朱祁钰非常懊恼的看着一个个铁块,这里面依旧全都是白口铁,他们距离钢差一些,但是它们依旧是生铁,不适用于用于军器。 大明的皇帝别出心裁的相处了热鼓风的创意来,让炉温进一步升高,当铁水从前包里迸溅而出,那种如同太阳一般炙热的明黄色,让人情不自禁的欢呼。 当所有人都以为大明终于有一种方法可以直接炼钢,工匠们热情似火,不顾及炙热的铁水,开完炉,浇铸铁锭之后,他们才失望的发现。 炉温是够了,但似乎不完全够。 所有的铁锭无一例外,都是白口铁,当然它无限接近于钢,但它不是钢。 他们围在铁锭的周围,一脸茫然的看着朱祁钰,朱祁钰手里是一块带着余温的铁锭。 白口铁,朱祁钰也不顾上热,蹲在地上,检查着所有的铁锭,全是白口铁。 这些白口铁比王恭厂所有的白口铁都要好,杂质极少。 但是由铁变成钢的依旧需要极其繁琐的步骤,千锤百炼,或者再融炒钢,这两种方法无疑是增加了极大的成本和时间。 问题出在哪里? 朱祁钰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周迷茫的工匠们。 这十多天的时间,朱祁钰一直在研究炼钢这件事,而且提出了不少切实可行的意见,这次的炼钢,他也抱有了极大的期待,以老子信息大爆炸时代的信息量,炼钢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但是现实告诉他,依旧没有炼出钢来。 于谦试探的劝慰道:“陛下,这白口铁极其耐磨,可用于犁铧的农具上。” “我们现在能造什么?能造桌子、椅子、凳子,能造茶壶茶碗,能造简单农具种粮食,我们还能干什么?”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反问了一句。 这是大明现状。 于谦是好意,朱祁钰没那么好歹不分的,他在跟自己置气罢了。 白口铁极其耐磨用在农具上,的确是一把好手,但是不是他想要的钢。 对于国家而言,钢铁就是它的脊梁。 “炒钢法的炉子开着吗?朕要去看看!”朱祁钰不肯将就,他一甩袖子,走进了王恭厂的民舍里,摘下了自己的翼善冠,解开玉束带,脱下了五龙金织袍,换上了一件王恭厂里工匠们穿的粗麻短衫,走出了房门。 “走去看看,朕今天要亲自炒一次钢!”朱祁钰坚信实践出真理。 既然自己失败了,那就要从失败中寻找原因,亲自到炒钢的工坊看看,亲自动手做一下。 朱祁钰带着锦衣卫来到炒钢工坊的时候,吓了住坐工匠们一大跳,他们倒是知道这是皇帝,毕竟朱祁钰这十多天的时间,天天往这里跑。 但是这身粗麻短衫的装扮,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几个工匠带头要跪,朱祁钰阻止了他们,说道:“继续炒钢,朕要观摩。” 炉子和朱祁钰用的炉子没什么大的区别,铁水流出五尺外的一个耐火砖砌成的方塘之内,一群工匠,将袋子里的泥巴扔进了铁水中,抄起了旁边的木棍开始搅拌。 “这是什么?”朱祁钰拿起了一把泥巴,满是疑惑的问道。 “污潮泥,就是铁料粉和石英石敲成粉末。”一个工匠磕磕巴巴的回答了一句。 朱祁钰拿起了一根柳木棍,站在方塘砖沿之上,开始学着工匠搅拌。 铁水很热,站在方塘之上没一会儿,朱祁钰满头是汗,他手中的柳木棍没一会儿就烧没了,他又拿起了一根,继续搅拌。 热,朱祁钰很快就明白了汗流浃背这个成语,是多么炙热的词语。 他只觉得被铁水炙烤的一阵阵的眩晕,甚至脑阔都有点疼。 他甚至闻到了烧羽毛的味道,朱祁钰知道,那是蛋白质氧化的味儿。 他看着明黄色的铁水,在柳木棍下如同胶状物一样不停的搅动,忽然知道自己问题出在了哪里。 这些铁水被搅拌,为什么不会冷却,反而变热呢?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啊。 他放下了木棍,走下了方塘砖沿。 大明的朝臣是没有权力阻止皇帝胡闹的。 比如朱瞻基喜欢玩蛐蛐,朱厚照喜欢豹房猛兽烧自己的寝宫、嘉靖皇帝朱厚熜喜欢修仙、朱由校喜欢木匠,这类喜好,朝臣们上谏过。 但是大明皇帝大权在握,谁又能劝的了? 朱祁钰走下了方塘砖沿之后,于谦才重重的松了口气,太危险了! 每年都会有工匠因为脚滑落入铁水之中,尸骨无存。 陛下怎么能这般胡来呢! “朕明白了,朕明白了!”朱祁钰极为英气俊俏的脸庞,被熏得黑乎乎的,但是他丝毫不在意。 他想明白了应该怎么办,他找到了问题出在了哪里! “朕现在就给你画图纸,今天就把这个前包改出来,明天,我们再试一次!”朱祁钰十分兴奋的边走边说。 于谦虽然不知道皇帝想明白了什么,但他还是俯首说道:“陛下,昨夜就熬到了子时,今天就不用陪臣一起熬着了。” “没事,还年轻。”朱祁钰满不在乎的说道,他连衣服都没换,就在王恭厂画了图纸,当场改装。 第四十二章 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祁钰的绘图是十分迅速的,而且他的图纸具现的速度,也是无与伦比的。 纵观全世界,大明依旧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这个国家的组织力依旧是世界独一档的存在。 大明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工匠,他们对于朱祁钰的那些奇思妙想,总是有着十分强大的具现能力。 他只是画了个灶儿,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他画的灶儿,已经全部修好了。 前包的改变速度之快,让朱祁钰叹为观止。 现在前包已经大了一圈,四周全都是风道,只不过这个风道不再是向炉内吹热空气,而是向前包吹热空气。 前包是炉前储存融化铁水的地方。 当木炭、铁料、石英石等物在炉内经过高达1350°的烧灼之后,融化成为铁水,慢慢汇集在前包之中。 被工匠们称之为釉质的黑灰色杂质,会漂浮在铁水之上,通过排釉口而出,那是一种黑色刺鼻的软软絮状物,是杂质,在冷却后会变的生脆。 当前包攒够了铁水之后,再戳开前包底部的孔洞,铁水就会蹚出,浇铸成为铁锭。 大明的工匠忙活了一晚上,将炉内壁的燃烧残留物和耐火土一起戳下,再涂抹上新的耐火土。 炉上的风眼在开炉之后,都被釉质堵住,但是已经被清理干净。 而现在炉内正在不断的投入柴火,里面在烧火,将耐火土烤干,防止他们在高温下脱落。 朱祁钰认真的考察着整个风道,前包的风眼都位于底部,而且需要的风力极大才会保证它不会再次被堵上。 “陛下,按照经验而言,往前包里吹气,它会非常快的冷却,甚至可能会把整个前包都变成一坨铁。”于谦忙活了一晚上,他虽然困惑陛下的命令,但是他坚决执行了陛下的命令。 朱祁钰点头说道:“是的,一般经验而言,即便是加热过的空气依旧是远比铁水凉,凉空气和炙热的铁水混合到一起,必然会让铁水变凉。” “按照一般的经验的确如此。” 就像是热水中混入了冷水,热水会变凉一样,于谦的说法没有问题。 但是炒钢法的铁水在搅入了空气之后,非但没有凝固成铁块,反而愈加炙热。 于谦虽然不知道自己的陛下在卖什么关子,但是他没有任何阻拦皇帝的意思。 几个工匠,几个炉前工,几千斤的木炭,和几块砖头,几块废铁料,这些东西加起来,还没朱祁钰扔在民舍的那件常服贵。 那件常服需要近万两银子,才能织好,一个景泰炉实验一次,也就不足百两银子。 一件衣服就够大明开炉上百次了,陛下这个爱好,真的不算贵。 大明皇帝愿意关注军工厂,这对兵部而言,是一个重大的利好消息,他没必要阻拦。 随着炉子的再次点燃,多人协作的风箱再次开始工作,呼啸的风道向着景泰炉扑去。 铁料、木炭、石英石、白云岩、石灰石混合,在工匠不断的摇动之中,慢慢爬升,从炉顶倾斜而下,淹没在炉内的火舌之中。 在加热的风力之下,火苗汹汹,所有的物料变成了红色,随后慢慢融化在了炉底,明黄色的铁水缓缓的流过中桥,在前包炉底汇聚,慢慢升高。 大明的工匠们经验极其丰富。 他们甚至可以通过听炉内火舌舔动的呼呼呼声,来判断加料时机;只要瞄一眼就知道哪个风道堵了;稍微闻一闻,通红发黑的釉质散发的味道就可以减少或增加石英石、白云岩的数量。 “转风道!”一个工匠大声的喊道。 前包的风道打开,几个工匠用力的拉动着风向,加热过的空气,如同针一样源源不断的冲向了前包,釉质开始起泡,并且向着排釉口加速排出。 不对劲儿,这是排釉口的炉前工的第一反应。 排釉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确切的说,釉质在铁水上漂浮,在排出的时候,通常是通红发黑的絮状物。 就像是黑色的黏糖一样,需要他去打釉。 每次炉前工都需要将手中的铁錾子戳进排釉口,用力的卷动才能拉出釉质。 但是现在只要戳开排釉口,釉质会流出排釉口,而不需要炉前工戳进去卷动。 “要炸炉了!”炉前工面色惊变,大声高声呼喝了一声,让所有人撤离。 温度太高会炸炉,炉前工的高呼声惊动了所有人,他们立刻离开了景泰炉的范围。 朱祁钰甚至不知道在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被锦衣卫护在了身前。 “砰。” 随着一声巨响,炉前包的砖石盖腾空而起两尺多高,是被包里的膨胀的釉质顶开,随后又重重的落在了前包的外围,没有砸坏前包。 铁水四溅。 “没有炸炉。”负责景泰炉的大师傅徐四七,擦了擦额头的汗,虽然出了点小意外,但是并不是什么大事,前包盖被顶跑了而已。 随后大师傅的面色立刻凝重了起来,别人都在后退的时候,他却大跨步的向前,来到炉前,拿起了铁錾子戳开了前包底部的孔洞,让铁水缓缓流出! “干活!”大师傅高声呼和了一声,所有的工匠再次聚集在炉前。 几个炉前工惊呼着:“我的老天爷,怎么会这样?” 朱祁钰在锦衣卫群中,站直了身子,铁水的颜色已经变了,在1350°时,铁水的颜色是明黄色,但是眼下,炉包里的铁水,已经趋近于白色。 按照一般的规律而言,不加木炭、碳,光吹空气,会使铁水在炉中凝固。 但是,从炉前包底部鼓进空气后,情况出人意料! 趋近于白色的铁水,在不停的沸腾着如同火山喷发一样激烈,而且形成褐色烟雾不断的飘动着,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两刻钟的时间。 这次开炉的时间很短,大约持续了两个时辰,景泰炉的前包每次可以容纳铁水七百斤,每两刻戳开一次,一共浇铸了八次,一共得到了四千九百斤的成品。 埋砂降热之后,一块块铁锭从沙中被取出,整个砂房比夏天还要炙热几分。 但是此刻的众人,已经顾及不了这么多了,他们聚集在砂房之中,等待着大工匠徐四七解开谜底。 朱祁钰要上前,却被于谦所阻拦,大工匠带着工匠们进入了砂房,推出了一车又一车的铁锭。 “陛下,是钢!陛下,是钢!是钢!”大师傅高声惊呼着。 徐四七不能理解,为什么加了个灶,就变成了钢呢? 朱祁钰快步上前,来到了排车之前,看到了断口,比白口铁的断口更加雪白,他用力的吐了口浊气,露出了一个欣喜的笑容。 “成功了啊。”朱祁钰不由得挠了挠头发。 真的成功的时候,朱祁钰并没有多么的震撼,反而是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 所有的工匠们笑的如同孩子一样,他们也不顾不得烫手,不停的用撬棍扒拉着钢锭,不停的讨论着这种神奇的事情。 于谦大声的喊道:“为陛下贺!为大明贺!为天下贺!” 他任兵部十数载,焉能不知道如此造钢法,对大明意味着什么? 以大工匠徐四七为首的匠人们立刻大声的高呼:“为陛下贺!为大明贺!为天下贺!” 朱祁钰挠了挠头,笑容满面的说道:“同喜,同喜。” 第四十三章 大明失去了自信力 朱祁钰是极为幸运的。 大明的铁料其实是高磷铁料,磷被空气氧化之后,会被白云岩还原成磷,重新进入钢水之中,如果钢水中的磷过高的话,就会一击即碎,不堪大用。 土法炼钢的年代里,不合格的钢,大多数都是高磷。 中国幅员辽阔,但是高品质的铁料其实很少,铁料大多数不堪大用。 他的幸运就幸运在,景泰炉的防火内衬砖和耐火土,是碱性材质,由白云石打碎制成的耐火砖。 再加上添加在物料中的石灰石,可以让钢水脱磷,才获得了大成功。 这没关系,朱祁钰已经决定每年少做两套常服。 支持王恭厂进行大规模的实验,如何配料,如何控制炉温,如何改进炉前包。 他少做两套衣服,可以支撑王恭厂实验上千次了。 “总之,是一个好的开始。”朱祁钰看着偌大的景泰炉,换好了衣服,终于松了口气。 钢铁,是一个国家的脊梁,无论何时都是如此。 朱祁钰志得意满的看着景泰炉,这里就是新大明帝国的起点。 他看着脚底下的钢锭,颇为感慨的说道:“于老师父,朕有个想法,大明的工匠只有匠户和住坐工匠两种,只有住坐工匠有月盐可以拿,我们是不是可以进行分级。” “厘清大明工匠们的技术能力,顺便鼓励工匠们技术进步?” 合理的、灵活的利用制度、规定,去实现自己的目标,是朱祁钰追求的目标。 于谦显然一愣,俯首说道:“臣也曾经想过,但是毕竟都些奇淫巧技,登不得大雅之堂,臣这几天就写好奏疏,呈陛下御览。” 奇淫巧技… 在宗族礼法的大背景下,工匠们的技术都是奇淫巧技?朱祁钰对此嗤之以鼻。 “嗯,于老师父,早些休息去,朝堂是战场,瓦剌人也要来了。”朱祁钰非常肯定的说道:“于老师父以后还是莫要熬夜的好。” “谢陛下体恤。”于谦恭敬的行了个稽首礼,送离了朱祁钰。 他没有遵循皇帝的命令去睡觉,而是在景泰炉周围的钢锭上穿行,偶尔他还会蹲下,查看着钢锭的切口,露出一些欣慰的笑容。 在于谦看来,他一点都不害怕瓦剌人。 就像他说的那样,大明京营里的精锐战死了,还有备操军、备倭军,还有他,他们战死了,还有其他的大明人站出来,前赴后继。 大明不怕战败,但是他却是深深的畏惧着,大明失去了进取之心。 这对一个王朝而言,是致命的。 今天大明一场大病不死,却畏头畏尾,平衡、绥靖、妥协,那大明总有一天会亡的。 好在,赶鸭子上架的大明新帝朱祁钰,似乎并不是一个甘于守成的君王。 他抛了抛手中的钢锭,扔在了砂土之中,拍了拍手,双手放在背后,向着马厩而去。 他一直在想,为什么比铁水凉的空气灌进去,铁水的没有凝固,反而变得更加炽热。 这种事为何如此怪异,难道说朱祁钰真的是应天运而生? 朱祁钰知道答案,其实就是铁水中碳、锰、硅、磷在充足的氧气下,充分反应,才让铁水温度再次拉升。 他今天最大的收获是一大堆可持续性制备的钢锭,那于谦收获的是:大明中兴有望。 大明皇帝回到了郕王府中,汪美麟和杭贤带着孩子来看了一圈,结果大明皇帝忙于案牍,她们也只是看了一眼,就黯然离开了。 两个美妇对视了一眼,难道是因为生了孩子,所以陛下对她们已经失去了兴趣吗? “真是太可惜了。”朱祁钰颇为感触的点了点紫荆关的位置,他完全不知道汪美麟和杭贤所思所想,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打退瓦剌人。 柰子固然好,但是有命才能享受。 “陛下可惜什么?”兴安送了一盏茶问道。 朱祁钰其实一直不想战争发生在国门之内,这对民生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比如从朝中明公送自己的妻儿南下,无数人南逃,大明向南的大路上,每条路上,都是挤满了逃难的人,商贾拖家带口的离开,连产业都丢下不顾,京城内的东西两个大集,已经门雀可罗。 这种现象,于谦用兵祸来形容。 他其实和于谦讨论过夺回紫荆关的可能性,但是被于谦否决了。 如果可以决战于野,于谦一定不会惜命,但是不可以,六师尽丧的后遗症也在逐步的蔓延。 大明的臣民们,连在廷文武,都对大明的实力,失去了一定的信心。 “缺马呀。”朱祁钰颇为无奈的说道。 大明军队战阵可谓是一等一的强,但是缺少马军是不争的事实。 正统年间,河套其实已经被瓦剌人实际控制,大明缺马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了。 大明也从野战军逐步沦为守城军,大明的知府们,现在戍边最大的成就,就是修了多少城墙。 “修城墙,而不厉兵秣马,这就是现在大明朝的现状。”朱祁钰感慨的看着堪舆图,这是个系统性的问题。 兴安放下了茶盏,默默的研磨,想了许久才说道:“陛下,不是臣多嘴。” “这大明的朝臣们为什么喜欢修城墙?原因错综复杂,但是修城墙最为省事倒是真的。” “征民夫为军户,缙绅们,不高兴,都去当兵了,谁给他们种田?” “练兵费时费力,还不讨好,练的好了,朝里的明公们不高兴,就有人说拥兵自重。弹劾一下,都察院的言官们闻风而动,逮着军将们就开始弹劾,谁受得了?” “练的不好,就更别提了,那更是费力不讨好,还被人嘲弄。” “臣以为这件事还是的缓缓图之,等到打退了瓦剌人再说。” 朱祁钰看着堪舆图盯了很久说道:“兴安,你觉得这一仗,能赢吗?” “不晓得,臣心里没谱。”兴安选择了实话实说,这是他真实的想法,他就是个跑得快的小太监而已,军国大事哪里懂? 凤阳诗社的那篇《布仁行惠议》为什么被陈循看到? 因为流传极广。 和兴安一样,其实多数人,对于即将而来的京师保卫战,没有任何信心。 朱祁钰让卢忠抓了凤阳诗社的十四个人,但是这事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类似的观点在坊间喧嚣,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京师这一战,不仅要胜,而且要大胜! “瓦剌人走到哪里了?”他忧心忡忡的问道。 兴安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明日可能就到紫荆关了。” 瓦剌人走到哪里了? 比兴安估计的要快一些,他们已经进了紫荆关内。 站在紫荆关的城头上,瓦剌太师也先,看着不远处的关沟,脸上的笑容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 “大皇帝,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也先用力的拍了拍城墙,指着远处的关沟大笑着问道。 朱祁镇摇头:“朕不知。” 也先指着远处的沟渠说道:“此地名为关沟,居庸关有南北两道关口,被称为南北口,而两侧是崇山峻岭,约四十里沟谷,叫做关沟。” “而居庸关就雄踞关沟之上,东西延展长城,自古就很难攻陷,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 “皇上,如果你是瓦剌人,你如何攻破居庸关呢?” 朱祁镇看着远处的居庸关摇头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无须攻破,走到那里,自然处处拜服,不攻自破之。” 也先听闻朱祁镇如此说,阵阵晕眩,连连失笑。 第四十四章 膨胀的也先 “噗,哈哈哈…咳咳!”也先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张狂,笑岔气都咳嗽了起来。 他笑话朱祁镇是有理由的。 其实在去宣府之前,他也是这么想的,皇帝自然是四海皆服。 但是宣府城下,杨洪压根不搭理他这个皇帝,到了大同,城门不开,只有刘安出城问安。 也先那个时候也知道,朱祁镇这个皇帝攥在手里,怕是已经无法威胁大明了。 也先摇头继续说道:“你看这居庸关北口,灌入铁汁,浇铸城门,在北口外百余里内撒上蒺藜,人马皆不能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想要拿下居庸关,不死个几万人,决计不可能。” “但是南口地势平缓,粮道柴道皆在南口,绝不可能封闭,但是南口处于关内,怎么才能拿下呢?” “要拿下居庸关的奥秘,就在我们脚下的紫荆关。” 也先的眼神中充满了怀念,怀念那个不可战胜的大元,怀念大元开国时的种种,如此天下之雄关,也可不费一兵一卒攻破之。 也先扶着紫荆关的城墙笑着说道:“当年我朝太祖皇帝成吉思汗,带领大军之居庸关之前。” “在成吉思汗攻打居庸关之前,我大元的箭簇万户哲别将军,已经带人打过一次居庸关,用计巧夺,但是无力久占,因为那时的金国野狐岭长城依旧在金人手中,合围之势下,万户哲别无奈撤退。” “但是这一次不同,成吉思汗已经攻取了野狐岭,拿下了宣德府,也就是现在的宣府重镇。可是来到居庸关,面对天险,也是束手无策。” “金人守城将领完颜纲、术虎高琪都是能战之将,三万乣军,足可抵挡十万军士。” “而就在此时,我大元遣金使阿剌浅,在成吉思汗迎娶歧国公主的时候,就走过一次这里,他知道一条小路,可破居庸关南口。” “而这条小路的出口,就是我们脚下的紫荆关,所以,皇上知道我们现在为什么要来这里了吗?” “只要拿下了紫荆关,居庸关唾手可得!” “以内三关为线,割断大明山外九州与京师的联系,则进可攻大明京师,退可狩猎于山外九州。” “大同宣府两镇!就会变成孤城一座!哪怕墙高城坚,但是依旧有攻破的那一天!” 也先越说越兴奋,滔滔不绝的对着朱祁镇讲解着自己的用兵之道,奈何朱祁镇看了半天,琢磨了半天,依旧是不得要领。 但是他愣了愣说道:“居庸关那么好拿的吗?” “太师真乃是用兵如神也。”喜宁赶忙送上了马屁,这是也先讲这么多的目的,听人夸赞。 至于自己的皇上,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质询太师呢? 也先哈哈大笑,他的目光看向了大明京师的方向,一种名为野心在他的心中躁动。 在土木堡惊变之前,也先也没想到会俘虏朱祁镇,在俘虏了朱祁镇之后,他的野心还是猛烈的膨胀起来。 成吉思汗手下大将哲别,用计谋拿下了居庸关,但是因为野狐岭(张家口附近)依旧在金人的手中,不能久占,不得不撤退,他是知道的。 而此时宣府重镇依旧牢牢的掌控在大明手中,此时他最应该做的,就是他说的那副模样。 占据内三关,彻底切断宣府与大明京畿的联系,对山外九州逐个攻破,彻底占据山外九州和河套平原,再图进军大明。 这也是当年成吉思汗对金的策略,一直以恢复大元荣耀为己任的也先,对此知之甚详。 但是此时的京师就在他的眼前,他内心深处的那种躁动,已经难以遏制了,否则也不会重兵云集紫荆关。 一战灭国想法,已经消灭了他的理智,他认为他可以! 成吉思汗灭掉了金国吗?并没有。 而此时的大明王朝,决计不是那个南边被南宋孟珙吊着打,北面被蒙兀人吊着打的金国,可以相媲美的。 成吉思汗终其一生都在想着怎么向金人报祖宗之仇,但是他依旧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而是选择稳打稳扎。 也先却在宣府、大同还在大明手中的时候,选择了冒进,意图攻打京师,他为何这么狂妄自大,甚至有些不自量力呢? 其实…是因为土木堡之战,赢得太过于辉煌,太过于容易,以至于他产生了一种,大明不过如此的错觉。 只要轻轻一用力,就可以击败大明的错觉。 不就是明军吗? 我可以三万击败二十万,现在十万大军,拿下一个大明京师还不是轻而易举? 但是他似乎是忘记了,即便是在正统年间,大明的三次北伐都以大获全胜而告终。 大明军队的战斗力,是在朱祁镇的领导下,才会显得那么的弱不禁风。 可惜,此时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拦也先带着瓦剌人,进入京畿了。 次日的清晨,也先带领着3万骑卒10万步兵,数十万的民夫,浩浩荡荡的过易州、良乡至卢沟桥附近驻扎。 十月的天气已经变得十分的寒冷,立冬已过,天气慢慢转凉,京师种着很多的橡树,那是郑和七下西洋移植的树木,现在橡树的枝头上,已经没有了多少的树叶。 冬风一吹,京师终于遍地寒霜。 大明的皇帝朱祁钰在郕王府短暂住了一夜之后,就匆匆返回了十团营,因为易州探马回禀,也先的先锋已经过易州至良乡。 而此时的朱祁钰端坐在十团营中帐之内。 于谦、石亨、范广、刘安、孙镗等一众将领,齐聚于帐中,他们的面前是一个大大的沙盘,沙盘之上,是大明京师的城防。 石亨着全甲,出列高声说道:“陛下,末将以为,瓦剌人远道而来,之前京畿各州府县,都进行了坚壁清野,瓦剌人携带粮草必然不足,我军可以以逸待劳。” “屯兵九门,坚壁以老,待瓦剌人攻城付出了大量伤亡之后,我军再出击一举歼灭它。” 从辽东调过来的范广立刻附和的说道:“石总兵言之有理,我军训练不足,若是贸然出击,恐有不详,末将以为石总兵之策为上策。” 于谦摇头说道:“不妥。” “朕也觉得不妥。”朱祁钰面色难堪的说道:“石总兵,这与坐以待毙有何区别呢?” “朕不通兵事,但是携带粮草不足,他们会四散而出去抢,坚壁清野,京畿抢不到就会跑去河北等地去抢。” “总是能抢到的,这种以逸待劳的打法,看似轻松,但是却置大明各城镇于水火之中。” “于老师父,卿以为应当如何是好?” 第四十五章 夜哭天明,能把瓦剌人哭死吗! 朱祁钰提出的粮草问题,不是无的放矢。 事实上,瓦剌人真的会这么做,作为蒙兀三巨头之一的瓦剌人,已经建立了一个西起中亚、东接朝鲜、北连西伯利亚、南抵长城以北的广大地区。 此时的瓦剌人是北元之后,最大的蒙兀政权,他们拥有着广袤的领土,强大的战争底蕴和不逊于北元的组织能力。 坚壁清野固守城池的结果,就是整个华北平原生灵涂炭。 这是朱祁钰绝对不想看到的景象。 即便是最后赢了,大明依旧是输得一塌糊涂,他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好在他不是纸上谈兵,胡说八道,于谦也支持他的观点。 于谦大声的说道:“陛下,城厢有大量的民宅,这些民宅的百姓已经入城安置在官舍之中,但是民宅可以利用!臣以为以城郭民宅步步为营,可以牵扯也先主力,使其进退不能。” “杨王在宣府组织哀兵,郭登在大同组织败兵,只要杨王和郭登能够腾出手来,夺回紫荆关,也先如同困兽之斗,介时方可大获全胜,也可避免生灵涂炭。” 石亨吐了口气浊气,低声问道:“多久?杨洪郭登组织败兵,需要多久?若是杨洪轻出,败军哗变,宣府不保,大同不保,大明京畿时刻处于瓦剌铁蹄之下,何谈大获全胜!” 石亨是个浑人,他擅长阿谀奉承。 他在牢里的时候,是于谦举荐了他,他对于谦人前人后从来不说坏话,但是这次他的态度十分坚决。 于谦不动声色的说道:“某相信杨王,就如同相信你石亨一样。” “某以为杨王和郭登,不会不知道宣府与大同的重要,若无完全把握,他们决计不会出兵收复紫荆关。” “至于多久,臣以为三个月为期。” 石亨闭目良久,思前想后,深吸了口气说道:“三个月就三个月!末将没有意见,全凭于老师父做主兵事。” “备操军和备倭军能顶得住三个月吗?”朱祁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城外作战,三个月,那群显得有些稚嫩的预备役们,真的可以吗? “能。”于谦十分确切的说道:“陛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此战,大明必胜。” 这是于谦的军令状,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的锦衣卫可以随时听从调遣,与敌接战。” “锦衣卫乃大明精锐,于老师父不要有所顾忌。” 锦衣卫在京师二十二卫中只听从皇帝的号令,朱祁钰的话很明白,他不会干扰于谦的指挥,一切的指挥调度,都由于谦一个人决定。 军队最忌讳的是什么? 朱祁钰这一个月在十团营训练,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令出多门,是军队最大的忌讳。 军队只能有一个大脑,容不得其他的声音。 在京师保卫战中,朱祁钰将指挥权完全交给了于谦,包括锦衣卫。 “臣领旨!”于谦俯首说道。 他站直了身子,大声的喊道:“石亨!范广!领五万兵马镇守德胜门外。” “都督陶瑾领两万,镇守安定门外!” “广宁伯刘安领两万,镇守东直门外!” “武进伯朱瑛领两万,镇守朝阳门外!” “都督刘聚领两万,镇守西直门外!” ……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顺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陛下,臣斗胆,请陛下领锦衣卫,巡查各城门城防,臣等城外死战,悉闭诸城门,不得有退!” 朱祁钰一愣,他分配到的任务居然是守城门…而且任务是守着城门,不让军士们入城。 他有些怅然的说道:“朕知道了…” 他要做的就是一件事,将城门紧闭,防止军士们战败,也先大军裹挟溃军入城,这是一道极其残忍的军令。 朱祁钰多少知道了些,慈不掌兵的含义。 背水一战,破釜沉舟,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末将领命!”九门镇守使齐声高喝,带着于谦赐下的兵符,带上皇帝信宝的敕喻,离开了中军大帐。 朱祁钰茫然的看着诸多将领的背影,他喃喃的说道:“他们难道都不怕死吗?这样看似送死的命令,他们居然毫无怨言吗?” 兴安立侍左右,想了想说道:“陛下,相比较之下,土木堡惊变的羞辱,才更让军士们寝食难安。” “死不过是马革裹尸,但是只要瓦剌人逞凶一日,将士们便不得一日安寝。” 朱祁钰愣愣的说道:“这样吗?” 他慢慢的走出了中军大帐,他本以为会有沙场秋点兵之类的校场鼓舞,但是并没有,军营静悄悄的,一批一批军卒从十团营离开,向着城外而去。 即便是有喧闹,也是拉动着军械出城而去。 这些军士们,居然也没有一个要逃的? 或许他们从各地守备军征召的时候就可以逃。 进京的路上,他们也可以逃。 哪怕是在十团营,他们也可以逃,光明正大的离开。 毕竟朱祁钰说了逃兵不杀。 户部的官吏就在军营外,可以随时改籍。 但是那些稚嫩的面庞,脸上并没有恐惧,而是拿稳了手中的钩镰枪、盾、短兵和火铳,默不作声的向着城外而去。 而街道的两边站满了大明的百姓,即便是深秋寒霜的日子里,他们依旧穿着草鞋麻布衫,他们看着不停通过的军士,似乎是想从里面寻找他们的家人。 但其他们心里清楚,京营二十万,民夫五十万,折戟土木堡,家家披麻戴孝。 他们只是从这些军士身上,找到他们家里儿郎的影子吧。 但是他们的儿郎死了,或者在山外九州做了马匪,或者是败军。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开始哼唱,朱祁钰凝神静静的听着,他满是疑惑的问道:“百姓们唱的什么?”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兴安屏气听了两句,百姓们的哼唱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声浪滚滚,如同一股股的滔天巨浪不停的以人群为中心,散播而出。 他凑到了朱祁钰的身边高声喊道:“是红巾歌,当初红巾军唱的…” 后面的话朱祁钰已经听不清楚了,他现在已经被震天的歌声所笼罩,那滚滚声浪仿若将他抛上了云霄一般。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 歌声一直在军士们从九门鱼贯而出之后,才慢慢的小了下来。 朱祁钰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陈杂。 大明的军士、百姓,从来没有对不起大明的皇帝,是大明的皇帝对不起他们,这些可爱的人。 “陛下,太皇太后说群臣等在殿上很久了,问陛下何时上殿。”成敬打远出来,人群挤得他无法靠近十团营,只待军士们出城,他才挤了过来。 “现在就去吧。”朱祁钰翻身上马,向着奉天殿而去,兵事安排完了,自然要安排民事,昨天易州军报送达之后,朱祁钰先来到了十团营,才准备去上殿。 他还没到奉天殿,就听到了震天的哭声,走进去一看,他不禁挠头。 群臣正在抱头号啕大哭… 朱祁钰眉头紧皱,一脸嫌弃的看着这群魔乱舞的景象,不就是大兵压境吗? “夜哭天明,能把瓦剌人哭死吗!”朱祁钰一甩袖子走上了月台,坐到了龙椅之上。 第四十六章 与敌接战,天经地义 朱祁钰的训斥在奉天殿上徘徊着,呜咽声在一点点的消失,奉天殿内终于安静了了一些。 孙若微和皇嫂钱太上皇后,端坐在珠帘之后,看到朱祁钰到了奉天殿才安心了下来,朝堂上哭哭啼啼,她们两个妇道人家,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无论她们说什么,朝臣们也不理会她们。 最关键的是文官之首的王直等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事不关己的模样,也不说话,更不管事,弄的一团乱糟糟的。 朱祁钰坐在了宝座上,大声的说道:“若是再有哭闹,大汉将军立刻将其叉出去,杖一百,徙三千里。” “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 “也先率领瓦剌人兵分三路,一路攻破了紫荆关,现在过易州至良乡,明日就到卢沟桥。” “另外一路攻打宣府,杨王调度有方,这一路被迫转回至紫荆关,打算攻破居庸关南口,占领了居庸关。” “最后一路则由北古口占据了密云,也先率领三万马军,十万步战前往密云与北古口瓦剌人会师。” “介时京师城下,约有五万余骑卒,十五万余步战。” 这是朱祁钰最新收到的战报,密云陷落,北古口陷落。 北古口位于大明的正北方向,乃是燕山防线的一处关隘。 此处乃是交通要道,根据于谦的说法,当年金人完颜宗望,就是通过北古口攻打北宋的幽州,也就是现在的顺天府。 也先已经被土木堡之战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但是此时他依旧是那个带领瓦剌人南征北战的将帅。 即便是已经急不可耐,但是还是张弛有度,拿到了北古口和紫荆关两处关隘。 即便是撤退,不仅可以从紫荆关、居庸关一线退出,也可以通过北古口退出。 未虑胜,先虑败,是一个将领必须要考虑在前的事。 于谦的关门打狗战略,并没有失效,反而恰恰证明了其有效,只要杨洪腾出手来,也先就不得不退。 北古口若是那么好走,也先何必要在内三关碰的满头是包呢? 全因为北古口并不利于大规模兵力转进,太难走了。 朱祁钰宣读了战报,整个朝堂一片喧哗,兴安立刻高声喊道:“肃静!” “有事启奏,没事就各忙各的,蒙兀人的弯刀没有砍到你们脑袋上之前,尽可安心!”朱祁钰看着这群胆怯的臣子,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于谦、石亨、范广、刘安,各种勋戚带着大明备操军的预备役,走出了城郭,进驻城郭外的民舍,准备吸引也先主力,防止京畿和河北生灵涂炭。 这帮文臣们在这里哭哭啼啼,真的是惹人生厌! 文人无骨。 文官之首吏部尚书王直,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临危不惧,堪称人主之典范。” “君者,仪也,民者,影也,仪正则影正。” “君者,磐也,民者,水也,磐圆则水圆。” “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陛下如山岳高峻岿然,如日月贞明普照,臣以为诸公惶恐,完全是因为陛下至十团营久不至奉天殿,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 “陛下到了,他们自然不会再惶恐了。” 这马屁拍的,真的是老母猪带凶罩,一套一套的。 朱祁钰认真考虑了下王直的话,居然觉得这文绉绉的大一堆话,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在确定朱祁钰的权威。 事实上也是如此,朱祁钰到了奉天殿后,才安定了下来。 “这等阿谀奉承之词,王尚书还是莫要再说了。”朱祁钰对于谄媚两个字,颇为不喜。 让文臣们拍马屁,他们能换着花样夸个几天几夜不休,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他们不嫌寒碜,朱祁钰还嫌他们嘴臭呢。 “陛下说的是。”王直默默退下,站稳了身子。 “金尚书,京师粮价现如何了?”朱祁钰问起了民生大计,民以食为天,这粮价自从锦衣卫去了一次朝阳门的东市之后,似乎已然平抑。 金濂跨出一步,想了想说道:“京城米粟价格稳定,一石七钱上下,略有波动也属正常。” 七钱? 之前四两,现在七钱,的确是平抑粮价了。 这帮狗奸商,哄抬物价奇货可居,大发国难财,等到打完了仗,一个个都要去刑场走一遭。 乱世用重典,朱祁钰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俞士悦继续说道:“柴米油盐酱醋价格都与平常无二,反而因为瓦剌人兵锋将至,商贾抛货,价格略降了几分。” “陛下,最近各诗社活动频繁,却对粮价闭口不谈,可见还是能吃饱了。” 朱祁钰差点笑出声来,点头说道:“朕知道了。” “时刻注意,若有人囤货居奇,恶意倒买倒卖,让五城兵马司逮捕即是,若是有人阻拦,到锦衣卫衙门卢忠去就是。” 金濂俯首说道:“臣领旨。” “俞士悦,京师盗寇是否猖獗?”朱祁钰点名了刑部尚书俞士悦。 俞士悦俯首说道:“比平日里更加安静了一些,兵事在即,宜用重典,平时小错,现如今怕是要从重从严,总体来说,蟊贼还是非常怕死的。” “于老师父,让臣协助都督卫颖防守德胜、安定两门,也是因为城中无大事,所以才放心让臣去做。” 俞士悦协防德胜门和安定门,这件事朱祁钰当然知晓,他点头示意俞士悦退下。 他认真想了半天,看着吏部尚书王直问道:“王尚书,朕殊不知,群臣喧嚣于殿,究竟为何?” “这不是没什么大事吗?还是朕浅薄了?没看到危急隐于水面之下?” 王直再次站出来,俯首说道:“那倒不是,就是没什么大事,甚至连琐事都没几件。” “那哭什么?”朱祁钰眉头一锁。 这帮人…难道单纯是因为怕吗? 金濂憋着笑,但是他一句话不说,其实就是陛下猜到的那个理由,群臣们在怕。 “又没让你们上城墙,更没让你们出城与瓦剌人接敌,做好自己的事就好。”朱祁钰站起身来,一甩袖子,向着文华殿而去。 兴安大声的喊道:“退朝。” “恭送陛下。”王直带着群臣高声呼喊着,送走了朱祁钰。 “陛下,于老师父广宁门外来报,城外发现瓦剌斥候,询问是否接战。”一个锦衣卫带着甲胄,却是疾跑而来,气喘吁吁的禀报着。 朱祁钰很快就意识到一个很可怕的问题。 虽然实际指挥者是于谦,但是于谦都是代行皇帝令,也就是说其实兵事上,事事都要得到朱祁钰的批准。 他才是京师保卫战的真正指挥者。 这种事,大军在城中的时候,本来没什么。 但是现在到了城外,敌人已经杵到自己家门口了,于谦还在汇报和请示。 他不通兵事,但是他知道战场之上,战机稍纵即逝,现在还是小股斥候,以后呢?敌人的主力部队,也要请示不成? 他立刻对着兴安说道:“兴安,立刻拟旨,令于老师父便宜行事。” “以后不需要任何复杂的禀报和奏准,任何在我大明域内,与敌接战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不可懈怠。” 于谦这等小事为什么要请示? 他带着二十二万军士,聚集在九门之外,任何一点点异动,都有可能招惹到皇帝的忌惮,所以他才会如此小心。 稍微弄不好,朝臣给他扣上一个谋逆的罪名,于谦又如何辩解呢? 朱祁钰想的更多一点,也先若是直接打出朱祁镇这张牌,大明的将士怎么办? 是开火,还是不开火? 朱祁钰给出的答案是,与敌接战,天经地义。 无论是谁,想要攻破大明京师,都得问问手里的刀枪剑戟铳,同意不同意! 正如王直所言,朝中无大事,一群文臣逼逼赖赖了个半天,只是怕自己的脑袋落地罢了。 他和王直谈了谈城内的局势,尚且还算稳定,能跑的早就跑了,剩下的都是跑不掉的人,不想跑的人。 朱祁钰骑着快马向着广宁门而去。 第四十七章 君以国士待我 我必国士报之 朱祁钰先做好了自己的本职任务,巡视各个城门,因为秋收已过,不能跑的百姓,大部分都已经安置在了城中的官舍之内,所以关闭城门不用担心百姓们无路可逃。 他在京师九门巡逻了一圈之后,并没有发现异常,稍微问了一下城下军卒,才知道于谦也在巡视各门城防,转到了德胜门才停了下来。 德胜门是兵道,所有的军士进出,只能通过德胜门,各城门各司其职,德胜门因为有水门两个,十分容易攻破,所以也是重兵云集。 朱祁钰坐着城头的吊篮,慢慢的下到了城墙之下,随行的锦衣卫则是一个个顺着绳索就滑了下去。 朱祁钰作为郕王自然是会点武艺,但是这种十多米滑落,他还是做不到,他摇了摇头,才骑马向着德胜门外的民舍而去。 大明京师自徐达攻破元大都,将汗八里改名为北京,这里已经经营了将近八十年,尤其是朱棣靖难成功称帝后,经过重新规划和建设的京城,发展越来越快。 城池不能容纳那么多的百姓,而有些百姓无法承受城中高昂的衣食住行,只好住在了各个城门之外。 其中最大的聚集地在朝阳门外,因为粮道的缘故,朝阳门外的百姓最多。 这在大明叫做厢,厢之外则为野。 朱祁钰骑着快马来到了民舍之中,翻身下马,来到了德胜门外的十团营大帐,一个很普通的宅院里。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于谦正在和石亨、刘安商量着迎敌之策,就听到通禀,陛下从城墙上下来了,就赶忙出门迎接。 “朕来看看。”朱祁钰并不是不信任于谦的指挥,也不是不相信他的忠诚,只是单纯想来看看。 待在城中着实无趣至极,忐忑至极。 虽然知道战争的结果,但是事到临头,他还是颇为紧张。 他带着火把在民舍之间穿行,一看就是百姓离开时撤离的非常匆忙,满是凌乱的痕迹,一些军士在收拾着杂物,堆放在院落之中。 而且朱祁钰注意到他们在修一些一丈多高的墙壁,将一些十字路口,变成了丁字路口。 而在民舍的一些高处建起了很多的塔楼,上面有哨兵,远远看过去,还能看到铜钟悬挂着。 而且各种刀车、楯车都停在路边,随时可以用。 “丁字街可以阻拦骑兵的冲锋速度和强度,而楯车可以有效的阻击骑卒的快速冲阵,并且在这种巷道中,我军在各屋屋顶的高位,也可以用弓箭、火铳进行攻击。”于谦边走边说,对于城外决战的想法,于谦并非临时起意。 这些工事,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布置停当的,尤其是民房改造。 “为何不设置鹿角和撒铁蒺藜呢?”朱祁钰有些奇怪的问道。 于谦颇为无奈的说道:“我们的目标是拖延也先主力和精锐,让他们不去别的地方,四处劫掠,所以,需要将他们钉在城外的民舍之内。” “如果我们有足够的马军,其实完全不需要如此的无奈,只需一只精骑牵扯,就足以让也先投鼠忌器。” “可惜了…” 于谦的目光看向西北方向,那边是土木堡,大明的精锐,包括马军都折戟在了土木堡,强而有力的马军,不是一朝一夕,一个月就足以培养的。 甚至大明还能不能恢复之前马军规模,他都有一些悲观。 “缇骑呢?”朱祁钰听出了于谦的无奈,立刻有了提议。 缇,是明黄色的布,缇骑通常指的天子亲军,在大明,锦衣卫就是缇骑。 缇骑额定一万两千员,除去死在土木堡的数千精骑之外,大明还有近五千左右的缇骑。 “朕之前就说过,于老师父不必顾忌,战时一切都以于老师父之命为准。”此时就朱祁钰和于谦两个人,朱祁钰直截了当的说明了自己想要获胜的决心。 他本身就是个庶皇帝,反而少了那么多的顾忌,既然需要精骑,而他直接指挥的精骑,就是锦衣卫! 于谦看着朱祁钰说的中肯,也没有再遮掩,十分确定的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若是战事不顺,缇骑要护着陛下和后宫南下,一路上流匪、山贼、败兵,这最后的精骑是为了皇室南迁。” “朕有为大明战死之决心。”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 于谦认真的考虑了很久才说道:“刚才陛下提到了王直在殿上说,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殿上大臣们为何抱头痛哭,这就是群龙无首,陛下若是蒙难,那大明就真的完了,不是谁都有宋高宗赵构的运气。” 于谦的话简单而直白,朱祁钰就是头猪,他也不能死。 一旦他死了,天下必乱,再无转圜的余地,他就是大明的旗帜,他只要还活着,这天底下,他就是皇帝。 天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就是这个道理。 朱祁钰无奈的接受了这个现实,点头说道:“于老师父,总是说,做在前面。” “无论是练兵还是维持军纪,还是对敌,都是如此。” “朕总觉得于老师父胜券在握,此战大明必胜!” “但是于老师父却时时都准备送朕和朱明南下,这是不是有点……” 怪怪的,味儿不对。 于谦笑着解释道:“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方可百战而不怠。” 朱祁钰立刻就明白了,就是把最坏的结果也考虑进去,哪怕是京师保卫战输了,大明也不至于亡。 “朕明白了,于老师父不愧是济世之才。”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谬赞。” 朱祁钰四处查看着民舍,这些军卒们的神情非常的坚毅,并没有有一点点的胆怯,甚至目光中之中带着仇恨和愤怒。 于谦提到了另外一件事,低声说道:“陛下问兴安城外接战为何大明的军士们不怕,兴安就问臣他说的对不对,他是怕自己胡说,蒙蔽了陛下的判断。” “陛下,军士们不怕。” “他们不想自己的妻子被瓦剌人任意凌辱,他们不想自己的儿子做瓦剌人世世代代的奴仆。” “他们已经过了五百多年这样的日子了。” “他们是大明的军士,如果他们战死了,他们的父亲会上战场,如果父亲战死了,他们的弟弟会上战场了。” “如果臣战死了,臣的儿子会上战场,臣的儿子战死了,臣的孙子会上战场,直到战至最后一刻。” “陛下,这是臣的答案。” 朱祁钰看着那些军士们来去匆匆的身影,虽然十分稚嫩,但是却丝毫没有胆怯,与朝堂上那些在廷文官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朕明白了。”朱祁钰再次点头,在一些问题想不明白的时候,于谦总是能够给出他正确的答案。 第四十八章 欢乐的空气 朱祁钰一直在巡查着德胜门外的民舍防御,以小窥大,朱祁钰完全想不到用什么办法攻破九门外的民舍。 他十分的欣慰,大明有个于谦,可以倚重。 群龙无首,就会变成乌合之众,哪怕是再强大的军队和战争底蕴都是白扯。 朱祁镇被俘,大明朝堂群龙无首,军队也是如此。 而此时的于谦军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阿谀奉承者何其多也? 就朱祁钰知道的就有文渊阁大学士江渊、工部尚书石璞二人,多次请命前往兵部协助于谦,文渊阁大学士属于内阁,一般都会挂有礼部尚书的虚衔。 这二人都是正二品公卿,但是依旧愿意在于谦手下做事。 不仅如此,二人还多次前往于谦府上拜访,但是都吃到了于谦的闭门羹。 于谦要是愿意结党营私,朝中在廷文武、军中军士,哪个不愿意甘愿做他的门生? 王直那句「国家正赖公耳,今日虽百王直何能为!」其实代表着王直意识到于谦的权势。 石亨、刘安本有大罪,都是于谦说情,才让朱祁钰下定决心启用。 兴安作为朱祁钰的大伴,却因为经验不足,皇帝垂询,兴安要向于谦请教。 交结权宦、结党营私、挟天子以令天下,不是自古以来那些权臣们做的吗? 如果于谦愿意建立自己的政治小团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在京城保卫战之后,朱祁钰最大的敌人,就是于谦。 但是他没有,并且在战事紧急之前,精心筹备;在战事紧急之时,带兵驻扎在了城外,亲冒矢石,披坚执锐,上阵杀敌。 有这样的臣子,是朱祁钰最大的幸运,也是大明的幸运。 于谦将朱祁钰送到了德胜门城下,犹豫再三,才说道:“陛下,京师乃是天下根本,宗庙、社稷、陵寝、百官、万姓、孥藏、仓储咸在,若一动则大势尽去,宋南渡之事可鉴也,妄言当斩。” “城中百官和一些翰林院庶吉士大肆鼓吹南迁,陛下,万不可轻信。”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百官再言南迁皆斩,朕已经下了敕喻。” “那臣就安心了。”于谦十分欣慰的说道。 他最害怕什么? 最害怕年轻的郕王登基之后,不知道南迁兹事体大,他不在城内,小人妄言谄媚之后,朱祁钰真的动了南迁的心思。 此战生死未卜,他怕偶尔一时的劣势,朱祁钰被朝臣们哄骗,若是真的南迁,大明就真的亡了。 朱祁钰给了于谦最大的信任,军事指挥权不断的下放,有什么事也事事请教。 这看起来有点傻,确实颇有一些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的蠢笨。 “他年同上凤凰台,今朝独占麒麟阁。” “于老师父,城外一切之事都拜托于老师父了,若有犹豫,朕可随时下城来。”朱祁钰再次站在了德胜门的吊篮前,对着于谦说道。 于谦的父亲于彦昭,带着年幼的于谦,去祖坟扫墓的时候,路过凤凰台。 于谦的叔叔吟上句:今朝同上凤凰台,于谦立刻接了下句:他年独占麒麟阁。 麒麟阁是汉武帝建于未央宫之中,供奉功臣的阁楼。于谦少年有大志。而今天于谦的志向终于实现了。 朱祁钰只是简单将时间调换了一下,却是对于谦极大的肯定。 于谦长揖俯首高声喊道:“恭送陛下。” 朱祁钰坐着吊篮上了城头,他看着城外的大军颇为感慨,这些大明儿郎无愧于大明军士四个字。 而此时也先带着三万骑卒与十万步战,已经至密云城下,与脱脱不花的两万骑卒五万步战会合。 脱脱不花是瓦剌人的可汗,而也先是瓦剌人的太师,也先的姐姐是脱脱不花的可敦。 也就是说,脱脱不花这个瓦剌人的可汗,是也先的姐夫。 但是也先作为瓦剌太师,可没有于谦那样的操守,他联合脱脱不花的弟弟阿噶多尔济,架空了脱脱不花。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天底下的权臣都是变着花样架空,有操守的又有几个呢? 以至于长生天下,只知道太师也先,却不知道可汗脱脱不花。 密云县城离北古口不远,之所以脱脱不花简简单单的拿下了密云,是因为于谦早已将密云的百姓迁至宛平。 密云县城城墙低矮,年久失修,本就是个围十里的小土城,于谦判断不能防守,直接将百姓送进了更大的砖石城宛平。 脱脱不花非常恼火,都说中原富硕,这夺下了一座城池,却是空空如也,他本意打算补充粮草,结果连个树叶都没有。 脱脱不花坐在首位,而也先坐在次座之上,他的两个孩子和两个弟弟在左,阿噶多尔济在右。 与其说是脱脱不花领兵自北古口入,还不如说是阿噶多尔济领兵。 朱祁镇坐在正中央,被瓦剌人的头领们围观。 “这就是大明皇帝吗?我还以为是甚三头六臂的神仙。”脱脱不花打破了中帐的沉默,引起了一连串压抑的笑声。 也先含笑不语,看着满脸涨红的朱祁镇笑容满面,这个大明皇帝被俘,实在是让他也是始料未及之事。 “大汗,明日我们行军至京师城下,是不是该定个计策?大明京师围七十二里,城墙高逾三丈,护城河宽约十丈,该如何攻城?”也先放下了茶杯,草原多腥腻,喝茶是草原诸部的传统。 由大明京师送来的供养朱祁镇之物,都被也先给截留了,这贡茶不得不说,比茶砖清爽可口的多。 “济农以为呢?”脱脱不花问着自己的弟弟阿噶多尔济,济农在蒙兀语中,代表副汗的意思。 他们兄弟二人也曾经兄友弟恭,但是随着瓦剌人南征北战,疆域越来越大,阿噶多尔济越发不满副汗的位置,最终,兄弟阋墙。 阿噶多尔济联合也先,架空了他。 所以到底是也先连个阿噶多尔济,还是阿噶多尔济野心勃勃,联合了也先呢? 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脱脱不花的意见不重要,也先的意见最为重要。 “不如我们问问我们的大皇帝,看看他有什么好主意?”济农阿噶多尔济乐呵呵的看着朱祁镇说道。 “哈哈哈哈!” 这次是哄堂大笑,在场的将领每一个,笑的合不拢嘴。 他们之前在脱脱不花调侃朱祁镇的时候,压抑着笑声,不是畏惧大明皇帝的威严,而是害怕应和脱脱不花,让也先心生不满。 现在济农调侃朱祁镇,大家自然是不再压抑。 整个中帐大营充斥着欢乐的空气。 朱祁镇脸色涨红,但是依旧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个时候,只能忍耐,否则这帮西虏稍有不顺意,就会对他折辱更甚。 第四十九章 守城之战朕参与 “太师,我愿意领两千兵马为先锋,长驱直入,直取彰义门,领先登之功。”也先的胞弟孛罗站起身来,站在中央,掷地有声的喊道。 他是也先的亲弟弟,一个妈。 他跟随也先南征北战十数年,有长生天下第一勇士之称,他瞟了一眼朱祁镇,嗤之以鼻的说道:“我看着大明军队实在是不堪一击。” “土木堡之外,居然临阵移营,居然无人阻拦,被我马军两次冲锋,冲的人仰马翻。” “而现在京师守军,居然敢出城驻扎,九门之外民舍驻防,这不是觉得自己老寿星上吊,嫌自己命长吗?” 朱祁镇驻扎在土木堡的时候,被也先大军团团围住,那时候军营前后堑壕一丈深,一共三道遍布竹签,而军寨哨塔和火炮无数,就如同一个无从下嘴的乌龟壳。 大明军队与元军厮杀数年,自然知道彼此的弱点,扎硬寨是大明军的传统,面对这个乌龟壳,也先也是一筹莫展。 但是朱祁镇命令移营四里,而移营的目的,是为了水源。 以兵部尚书邝埜为首的文官、以英国公张辅为首的武将,对这个命令提出了坚决的反对。 他们已经派出了快骑前往宣府和大同求援,只要守住两天,大军至,里应外合,自可破敌,解土木堡之围。 但是军中水越来越少,朱祁镇让王振强令移营,他实在是渴的受不了了。 移营过程中,伯颜帖木儿发现之后,立刻以数万骑兵冲阵,将移营过程中的大明军队冲的七零八落。 最终将朱祁镇被伯颜帖木儿所俘虏,孛罗再另外一侧,没能拿住朱祁镇的项上人头,他对此一直颇有怨气。 “太师,我愿领三千骑卒为孛罗压阵。”平章事卯那孩站了出来,此人长得极其魁梧,膀大腰圆,一说话就是嗡嗡作响。 朱祁镇被卯那孩看了一眼,只觉得浑身发冷,立刻缩了缩身子,引得中帐大营内的将领再次哄堂大笑。 伯颜帖木儿是也先的另外一个弟弟,不过他和也先并不亲近,他给自己四个儿子取了四个汉姓,属于瓦剌人中少有的亲明的人。 伯颜帖木儿让自己的女儿莫罗伺候朱祁镇,据听闻,相处的还算不错。 如此折辱朱祁镇,伯颜帖木儿虽然有话想说,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胜者是不会被嘲弄和审判的,败者在长生天下呼吸都是有罪的。 也先笑意盎然的摇了摇头说道:“彼时,你的祖先,明太祖朱重八曾说,大元百有余年,气数已尽,他本淮右庶民,因为上天的眷顾,逐鹿春秋,进皇帝位。” “现在大明出了你这么个贪功的皇帝,又有如此狂妄自大的兵部尚书于谦,居然要与我大元决战于野,也该大明的气数尽了。” 也先为什么说朱祁镇贪功? 因为「驻跸意决战」这五个字。 朱祁镇驻扎土木堡的命令,是他亲自下达的,因为他看土木堡地势开阔,便于大部队的展开,是一个决战的好地方,所以才在土木堡驻扎。 在驻扎之后,张辅等人多次劝说,派出精骑送朱祁镇回京,然后大明军队主力与之会战。 但是朱祁镇意图决战,留在了土木堡,掘地三尺挖不到水,为了喝水移营,才导致了最终的溃败。 朱祁镇的军事冒险的意图,葬送了大明二十余万的精锐在土木堡。 事实上,在土木堡驻扎之前,在鹞儿岭和鸡鸣山,瓦剌人设伏取得了两次大胜,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都已经战死。 大明亲征军的鞑靼马队,也就是马军已经在两处战场,死伤殆尽,根本不具备决战的能力。 而朱祁镇不甘心失败,留在了土木堡,非要打这场决战,而扎营又不听从将领们的建议,又吃不得苦,没有水源也不能忍上两天。 在瓦剌人眼中,杨洪率军到了,土木堡之围自解。 但是朱祁镇下令强行移营,方才酿成了土木堡之战的大胜利。 在也先看来,于谦任兵部尚书之后,继承了大明的傲慢,将大军摆在城外,分守九门,简直是找死。 “真是好大的胆子,我大元擅长马战,决战于野,亏大明的君臣也能想出来!”阿噶多尔济嗤笑的说道:“太师,我明日领精骑巡视城防,探明虚实,寻找薄弱之处,一击即溃。” “好。”也先点了点头,这场颇为草率的战前会议,以嘲弄朱祁镇贪功,嘲弄大明君臣不自量力而结束。 他们只觉得于谦居然敢出城依仗民舍与他们作战,非常离谱。 城墙人为建立的地理优势,而于谦居然胆敢放弃这最大的优势,出城跟他们决战,实在是离谱中的离谱。 正统十四年十月十一日,从紫荆关出发三天后,瓦剌大军铺天盖地的从密云向着京师的西直门而去,在西直门外安营扎寨,洒出了无数的斥候刺探军情。 朱祁钰得到了消息,火速的赶往了彰义门,站在彰义门城头的时候,瓦剌人的先锋已经到了。 朱祁钰也是第一次看到了战阵的模样,他站在彰义门的五凤楼前,掏出了怀里的千里镜,不停的向着彰义门外的敌军观望着。 与他想的不同,他以为瓦剌人应该是以弯刀、骑兵为主。 但是瓦剌人率先摆出的居然是数人高的巨大投石机,而且还有数十台在土木堡缴获的大将军炮被推到了最前沿,跟着步战之后的是一辆辆闪着寒光的弩炮车。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看着这些投石机,坚壁清野之后,居然还有如此规模的攻城器械,也先狂悖归狂悖,但是还是有一套的。 朱祁钰自然也看到了于谦。 于谦就在彰义门外的民舍之内,同行的还有总兵官石亨、广宁伯刘安,他们三个人聚集在哨塔处,观察着敌军的阵型,似乎是在商议着什么,随后三个人消失在了民舍之中,再无踪迹。 一道响箭从城下射到了五凤楼的一个红色木人靶上,卢忠快走两步,摘下了箭矢的书信。 卢忠着甲跑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彰义门七十七门子母炮已经填好了弹药,于老师父派人送来书信,命令在敌军冲入民舍之后,立刻向民舍开炮,轰击民舍。” “准。”朱祁钰点头,民舍的前部大部分都是各种铁蒺藜、地火雷之物,里面并没有大明军队。 在朱祁钰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瓦剌人极远处的抛石机的铁框上的石块,居然被撒上了猛火油被点燃,随着阵营中号兵手中旗子落下,投石机将带着火的石块猛然抛出。 天空拉出一道道黑烟滚滚的痕迹,石块带着呼啸之声,重重的落在了民舍之内,迸溅开来,熊熊大火在民舍四处燃起。 而随之而来的是步战举着木板放在了堑壕之上,步战准备走过堑壕。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床弩队听令,放!” 大明军队的反击开始了,一枪三刃枪为箭矢的八牛床弩,早已上弦,在朱祁钰一声号令之下,床弩发出了砰砰砰的巨响之后,一道道黑影在空中划过,向着踏过床弩队的瓦剌步战而去。 枪箭带着枪头的三个刀刃,在步战队中划出了一道道的血雨,钉在了地上。 床弩嘎吱嘎吱的上好了弦,朱祁钰看着瓦剌人步战们冒着箭雨踏过了堑壕,他再次下令:“神箭听令,放!” 朱祁钰身边的旗手重重的挥下了令旗。 第五十章 瓦剌人的狂悖 神箭是大明的一种火箭,确切的说是箭头的位置上绑有火药,落地之后,会将火药中的铁片炸向四方,最大的追求杀伤。 漫天的箭雨如同雨幕一样,划破了天空,向着瓦剌步战阵营而过,在人群中炸开,哀嚎声即便是几百步的距离,依旧能够听到。 朱祁钰用力的攥着城头的砖石,继续向瓦剌人的步战、骑卒阵投放着火力。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战争场面,紧张的手心里都是水。 他其实问过于谦一个问题,如果瓦剌人驱赶百姓攻城,该当如何? 于谦的回答是沉默,而到了战场之后,朱祁钰才清楚的知道,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城墙之下,都是敌人。 敌人驱赶百姓俘虏攻城,朱祁钰只能下令射杀。 战争是残忍的,这大约就是于谦未曾言明的事。 瓦剌人的步战的前锋军,全都是由瓦剌人在山外九州俘虏的百姓、俘虏,他们用着马刀,驱赶着这些百姓送死,而一些瓦剌人则混在其中。 制造骚乱的同时,瓦剌人还可以通过百姓的遮掩,迅速靠近彰义门外的民舍。 在漫天的箭雨、石块、铅弹的轰击之下,瓦剌人的军队,歇斯里地的吼叫着冲进了民舍。 城头上的子母炮和大将军炮开始开火,炮火覆盖之下,四处都是杂碎的残垣断壁和断肢残臂,有些被砸断了双腿的人,在地上艰难的用手撑着前行,却被瓦剌人的马军的铁蹄,踩死在血泊当中。 战争的惨烈在这一瞬间,变得极为的真实。 这就是战争,在战场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被流矢杀死,在战场上,任何的生命都不会得到保证,无论你是王侯贵族,还是三公九卿。 是人,被杀都会死。 随着大将军炮的最后一轮齐射,瓦剌人的骑卒,终于冲进了彰义门外的民舍之中。 战场突然安静了起来,轰鸣的爆破声和硝烟,正在被京城的风吹得越来越远,而战场却逐渐清晰起来。 惨烈的白刃战就在城下的民舍进行着。 大明军队依托着房舍、屋顶、墙头、楯车和骑着马的瓦剌人,进行着近距离的厮杀,朱祁钰目光所及,每一个瓦剌人的骑卒,都有三四个大明军队在捉对厮杀。 彰义门外至少有两万人的大明军队,而瓦剌的先锋军只有三千左右,而且瓦剌人的先锋如同陷入了泥沼一样,穿过了炮轰区之后,再无力寸进。 他们在草原上战无不胜的骑卒,在面对丁字街、楯车的时候,失去了它最大的依仗,机动性。 骑兵是这么用的吗? 朱祁钰打心底生出了一个疑问。 据他对战场浅薄的认知里,骑卒应该是轻骑以骚扰射箭、打破阵型为任务,而重骑以破阵为主。 但是瓦剌人的打法,朱祁钰完全没看到关于马军的应用。 朱祁钰以为是自己对骑兵的认知出现了偏差,但是很快,瓦剌人先锋军的溃败,就应征了他的猜测。 很快悠扬的号角声和鸣钲声在战场响起,瓦剌人调转马头开始撤退。 但是这些瓦剌人的军队,后退的并不顺利,炮轰过的民舍都是杂物,尸体和建筑残骸是他们撤退路上的绊脚石。 但是最大的阻碍,却是瓦剌刚刚冲上来的步战。 这些步战也想撤退,他们调转了身形,但是他们的速度远不如骑卒。 踩踏开始发生,一些瓦剌人的骑卒挥舞着手中的长枪,用武器劈开一条道路。 大明军队一拥而上,朱祁钰立刻就捕捉到了于谦、石亨、刘安的身影,他们三个人的甲胄是明黄色,还带着红色的鹖冠,而且他们冲在最前方,从民舍之中冲出。 大明军队保持者最基本的阵型,盾兵、楯车在前,刀手在侧,铳手在阵中,不断的向前推进,战场上再次被硝烟弥漫,铳手的阵营里,弥漫着硝烟。 三路夹击之下,一队骑卒从西便门的方向而来,铁蹄声踏碎了瓦剌人最后想要撤退的奢望。 骑卒在战场的周围游弋,利用手中的箭矢和火器一触即走,阻拦着敌人的撤退,但是又不完全接战,真正负责推进的由楯车构成的大明步战组成。 朱祁钰终于确信自己对战场的认知没有出现偏差,骑兵就是该这么用!这才是骑兵的正确用法嘛!于谦那么强调马军的重要性,可是瓦剌人的表现完全无法表现马军的作用。 大明的马军,虽然不多,但是的确是起到了阻拦的作用。 进退维谷的瓦剌人,很快就被层层推进的大明军队打的溃不成军。 这场维持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战斗,随着大明军阵中鸣钲声响起,终于落下了帷幕。 大明军队大获全胜。 “好!”朱祁钰用力的一挥拳头! 他恨不得下去亲自冲锋。 在观察战场的时候,朱祁钰发现,其实轻便的步战,居然能够跑得过马匹。 战场的溃散大约是瓦剌人的马队跑出去,在很远的地方会慢慢减速然后停下来,但是大明的步战冲出去后,会慢慢接近,在目光所及的地方,居然会追上敌人。 这……人比马还能跑? “兴安,这瓦剌人为何用骑兵冲阵?”朱祁钰依旧是有点想不明白。 兴安就是个大伴太监,陛下的问话,让他颇为挠头,他也不懂。他摇头说道:“臣愚钝,大概是瓦剌人觉得携土木堡之大胜,我大明军不战自溃?” “狂悖!” 朱祁钰拍了拍城墙的砖石,信心十足的看着打扫战场的将领。 于谦骑着一匹战马来到了彰义门下,乘坐吊篮来到了五凤楼之上。 其实他很忙,打完了仗,需要清扫战场,救治伤员,需要安置俘虏还需要召集诸将领惩前毖后,对怯战者做出惩罚,对有功者进行赏赐,勘定功勋等等。 战后的事情无比的多,但是大明皇帝就在彰义门的城头,他不得不拍马赶来汇报战果。 于谦觉得朱祁钰这个皇帝添乱吗? 并没有。 战场是极其危险的,作为皇帝朱祁钰肯到城楼上亲自督战,已经是大明之幸事了。 “于老师父辛苦了。”朱祁钰抓着于谦的手臂,将他扶出了吊篮。 于谦刚刚打了仗,身上的甲胄都没有脱掉,还滴着血,不过看于谦的面色红润,中气十足,这些血,大概都是敌人的血迹。 于谦摘下了兜鍪,递给了旁边的卢忠,恭敬的行礼。 “陛下,瓦剌人太狂悖了!他为了快速击败我大明军队,居然用马军冲击民舍军阵,实属不智之举。”于谦擦了擦额头的汗,颇为感慨的说道。 其实于谦也没想到,他们接战的第一波的攻击,是瓦剌人的马军。 民舍这种地形下,胆敢用马军冲阵,于谦也只能用狂悖来形容他们,简直是疯子才会做的事。 “此战枭首披甲一千两百余,俘一千五百余,大明大获全胜。”于谦虽然在笑,但是却是忧心忡忡。 “陛下,臣有个想法。”于谦有些拿不定的说道。 “哦?是什么?”朱祁钰好奇的问道。 “夜袭,臣想趁着瓦剌新败,彰义门、西便门、西直门、德胜门军队,趁着瓦剌人立根不稳,趁夜色,突袭瓦剌人位于西直门以西大营。”于谦依旧有些犹豫的说道。 “瓦剌人扎营西直门以西,无险可守,军寨新建,堑壕未掘,过了今夜,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瓦剌人的狂悖还体现在哪里? 他们将大营直接扎在了西直门以西不到三十里的地方。 主动出击? 朱祁钰满是疑惑的说道:“有什么顾忌吗?” “太上皇在敌阵之中。”于谦颇为无奈的说道。 朱祁钰一听,血压都上来了,投鼠忌器。 第五十一章 朕有个想法 朱祁钰用力的吐了口浊气,低声问道:“于老师父,有办法吗?” “夜袭最为混乱,上皇在阵中,怕是会有不妥,若是全部压上,怕是会产生大规模的骚乱。”于谦满是感慨着的看着西便门外的瓦剌人大营。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做,四门合击,此乃战机,稍纵即逝,朕以为不用顾虑太上皇。” “太上皇乃是我大明的皇帝,如果他知道得知能有击溃瓦剌人的机会,也一定会赞同的。” 朱祁钰已经替朱祁镇做了合理的解释,至于朱祁镇是不是同意,那就无所谓了。 于谦无奈的摇头说道:“太上皇在阵中,大规模夜袭,很容造成极大的骚乱,其实臣考虑的不是太上皇怎么想。” “而是会让我大明将士们投鼠忌器,而不是臣等不愿,实属不能。” “只能派出小股袭扰,以疲惫敌军了。” 朱祁钰用力的吐了口浊气:“朕明白了。” 他可以不顾及朱祁镇,于谦可以不顾及朱祁镇,但是于谦手下的军将呢?于谦手下普通的军士呢? 那是曾经的皇帝,做了十四年的皇帝,对于军士而言,那是做了十四年的君父的人。 投鼠忌器四个字,就是现在于谦最担心的事,若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得不偿失。 夜袭是偷袭,瓦剌人把朱祁镇挂在杆子上,让大明军队停火。军队怎么办? 偷袭变成了正面决战,又要怎么办? 大明如果在家门口战败,又该如何?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小股袭扰,以疲敌军。” “臣领旨。”于谦站直身来,他当然看出了朱祁钰内心那种不甘,明明因为大好的胜机就在眼前,却因为朱祁镇一个人,做不得。 “陛下抓到的俘虏里有两个人,一人名曰杨善,此人乃是礼部左侍郎,随军出征侥幸逃脱。原先是太宗文皇帝靖难旧臣。” “一人名曰李贤,宣德八年进士及第,原先是吏部考功司郎中,扈从北征,师覆脱逃。” 李贤?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他们二人的经历相似,又被瓦剌人所擒,只好隐姓埋名、装傻充愣在民夫之中,今日在彰义门外才侥幸活了下来。” 杨善是永乐旧臣,这个李贤,似乎也是历史有其名,号称自三杨以来,得君无如贤者。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先去国子监做庶吉士吧,等到有缺员了再说。” 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的官职已经被别人占了,再有才华,也只能等着了。 “李贤颇有才华,臣以为是可用之人。”于谦松了口气,他其实很担心,两个人在土木堡之战中幸存,已经实属不易,一个月多的时间,在瓦剌人手中苟延残喘,才回到了大明。 就于谦所知,只要他们肯,他们可以选择暴露自己的身份,投靠瓦剌人,瓦剌人不会亏待他们。 从洪武三年开始一直到永乐末年的北伐,仁宣两朝的围堵,其实瓦剌人里面读过书的也只有勋贵了,其他的人大字都不识一个。 瓦剌人迫切的需要人才,比如改名为赛因不花的杨汉英,就是典型的例子。 这些俘虏们在瓦剌人那里过得并不好,朱祁镇可以三日吃一羊,五日食一牛,那是因为太皇太后孙若微送去了豪礼换来的。 这些百姓俘虏们,可没那么好的待遇。 “这些俘虏准备怎么办?”朱祁钰看着城下绑缚的俘虏,有些好奇的问道。 于谦十分确定的说道:“阉了之后,送到西山挖煤。” 朱祁钰不是教条主义者,虽然优待俘虏,是后世一项功德之事,但是大明的情况完全不同。 哪怕大明之前的马军精锐,比如鞑靼马队,就是蒙兀人为主的骑兵。 土木堡惊变,死在鹞儿岭之战中的皇亲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率领的精骑鞑靼马队,是大明的精锐。 他们负责“探虏声息”,作为斥候使用。 但是这一批胆敢攻打京师的瓦剌人俘虏,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既然敢来攻击,自然要承担战败的惩罚,挖煤已经是他们最好的下场了。 这是战争,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比如七下西洋的郑和,就传闻是云南战俘。 “刀快点。”这是朱祁钰最后的仁慈了。 朱祁钰又看向了那些被抬回民舍的大明军士们,那些大部分都是大明军士的尸首,收敛尸首,是胜利者一方的权力,战败的人,连打扫战场的权力都没有。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土木堡大败,那大明军士们的尸体呢?暴尸荒野,被野兽拖食,或者腐朽之后,满是虫蚁无人问津。 朱他不由的打了个冷战。 “大明这些军士,有什么抚恤吗?”朱祁钰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军士为国而死,战后抚恤乃是重中之重。 于谦听到朱祁钰的问题,赶忙说道:“阵亡病故军给丧费一石,赐复五年,在营病故者半之。” “士卒战伤除其籍,赐复三年。将校阵亡,其子世袭,加一秩。” “打仗的时候无论是阵亡还是病故,皆以战亡算,给丧葬费一石米,赐五年饷做补偿,若是非战期间,就只有一半。” “如果战阵负伤,则除其军籍,赐三年饷做补偿,将校阵亡的话,嫡子世袭爵位,并且官加一个品秩。” 于谦解释的非常明白,大明的战亡抚恤,也是大明军士们舍身亡战的理由之一,他们的身后事不用太过顾忌。 于谦继续说道:“缄竭节于国,有德在民,立祠赐额,建祠立庙祭奠,也是免不掉的,每年大祭之时,致祭哀悼祈福。” “黄衣使者出京至战亡之家,赈给之余,令使者就家劳问。” “战伤,会免夏秋二税两料三年,若是战亡则是五年免税科。” “如果家庭比较特殊,比如无弟而有父母若妻者,给全俸。三年后给半俸,一直到父母妻子去世之前都可领这半俸。” 收敛尸骨官葬、致祭哀悼祈福、建祠立庙、给丧葬费、派遣使者慰问、免赋役差科、荫补子嗣、优给遗属这些都是大明明文的规定,而且参军之人都清楚。 “落实到实处,若有人敢在其中中饱私囊上下其手,依军法处置,即便是勋戚,也有锦衣卫,不能让我大明将士牺牲后无法安然长眠!”朱祁钰的语气很重,人死为大,谁敢发死人财,朱祁钰就敢让他们去地底下享受去! 这是不能妥协的,就想于谦所说的那样,保障大明的战斗力,得做到前面,如果这些明文规定又有人敢公然违背,那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臣明白。”于谦长揖,他拱着上台的这位大明新皇帝。 他其实想劝谏朱祁钰,莫信谗言。 有些人觉得如此大费周章的抚恤一群丘八,实属靡费颇重,于谦还打算讲讲其中的道理,但是现在看来不用了。 陛下比他更在意对军士身后事的照顾。 朱祁钰犹豫了下说道:“朕有个想法,不太成熟。” 年轻的大明皇帝,想法很多。 第五十二章 英烈册与英烈祠 朱祁钰接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大明?他心里有数。 那他的那个摆烂的哥哥朱祁镇接手的是一个怎么样的大明? 朱祁镇接手的大明朝是一个仁宣之治后鼎盛大明朝。 前有太祖太宗两位皇帝武功赫赫,后有仁宗宣宗两位皇帝的德惟善政,政在养民。 但是朱祁钰接手的大明,完全不是如此,是一个正在崩坏的大明朝。 东南方向福建有超过百万人的起义,波及数省,声势之浩大,比之黄巢起义,旗鼓相当。 西南方向麓川之役四战平叛,连年征伐,叛乱依旧,只能以擦屁股纸的盟约束缚,连续十数年,大军疲惫、空耗国帑悬而未决。 东北方向,瓦剌人击败了女真人,长期威胁大明的广宁、山海关等地,甚至在正统十四年,广宁一度易手与瓦剌人手中。 西北方向,瓦剌人更是打出了土木堡惊变!俘虏了大明皇帝朱祁镇!将河套平原作为了自己的后花园,山外九州变成了瓦剌人的屠掠之地。 这是一个在逐渐崩坏的大明,如何重塑大明,就是他这个庶皇帝的职责。 “朕的想法是,兵部与户部联手,核定战亡战伤军士名录,立英烈册,将这些军士的名字写在这些英烈册上。” “在这战场故地,立一个八角亭,立碑刻下这些名字,凡是有人路过,或者逢清明春祭,百姓们也有去处。”朱祁钰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国家大事,在戎在祀。 但是每年只有朝廷祭祀,是不够的,百姓们也应该知道他们的事迹。 于谦呆滞的看着朱祁钰,他还是略微小瞧了这位陛下的体恤爱民。 连身后名这种事,陛下都考虑到了。 于谦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陛下,这些战亡、战伤的军士们的家乡也可以立一块碑文,不许几厘地,刻上他们的名讳和功绩,花费不了多少散碎银两。” “也可令各县修订英烈册,记录本县战亡、战伤名讳功绩,臣以为此乃上善之举。” “只是陛下,军士名讳多数都是比较简单,以数为多数,比如父母生娃娃的时候,父亲十七,则这个孩子就叫徐十七,若是记录名讳,大军就要改名了。” “其实也不难,比如勇字营,就可以用姓氏加勇字再加一字定名,臣再琢磨琢磨,写成奏疏,面呈陛下。” “上次于老师父说的匠爵的奏疏,还没写完,这件事,交给别人吧,你看这不就来了吗?”朱祁钰努努嘴。 打德胜门来了一个俞士悦,正式好笔杆。 俞士悦虽然是个文人,但还是披着甲,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气喘吁吁。 俞士悦可不是于谦这种全能型人才,骑马射箭驾车样样精通。 俞士悦就是典型的文弱书生,这一身棉甲,从德胜门跑到彰义门来,累的他脸都白了,满是虚汗。 “陛下…”俞士悦准备行礼,但是却话都说不全,就开始喘了。 俞士悦把妻儿老小送到了南方,这件事办得不机密,还被人知道了,言官们天天拿着这件事弹劾俞士悦。 都察院的御史们,没事还搅三分呢,更别提这种证据确凿的事儿了。 俞士悦奉命协助都督防守德胜门,连甲都不敢脱,日夜巡视,也算是个可用之人。 朱祁钰让兴安把俞士悦扶了起来说道:“俞侍郎姗姗来迟啊,这样吧,这里有份差事给你。” 朱祁钰将刚才和于谦的想法,告诉了俞士悦,这是他擅长的活儿,俞士悦俯首领命。 夜袭这件事,最后落到了石亨和范广手中。 两个人颇为得意的领到了兵符,呵呵的傻笑着。 刘安看着俩人的兵符也是颇为羡慕,这可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好男儿上战场不就是为了建功立业吗? 眼瞅着这功劳被石亨和范广拿去,刘安也只能干瞪眼。 虽然刘安此时是戴罪之人呢?这等好事,自然落不到他头上。 “广宁伯,你领五千人殿后,准备随时接应二位将军,若有危难而不救援,斩!”于谦又取出了一块兵符,递给了刘安,让他殿后掠阵,接应石亨和范广。 “好勒!” 刘安蹭的站了起来,美滋滋的接过了兵符,这也是功劳!聊胜于无。 若是石亨、范广两个人冒进,他救援有功,那就是大功一件了,至少能够把斩监候的罪,给摘了去。 石亨和范广打仗,都以忘战而暴名于野,打起仗来不要命,刘安这个接应的活儿,大有可为。 “夜袭以骚扰疲惫敌军为主,切记不可恋战,冒险深入。” “军士乃是新军,极有可能陷入进退两难之地,两位将军,切记,不可贪功。”于谦安排好了夜袭的诸多事宜之后,又语重心长的叮嘱。 从八月十五中秋节,朱祁镇在塞外搞出了土木堡惊变之后,于谦的一系列反应,包括立朱见深为太子,让郕王监国。 随后又因为朱祁镇的两次叩门,他又一力促成朱祁钰登基。 这些事情,其实于谦的内心认为大明的存续远比大明的皇帝更加重要。 社稷为重,君为轻,是他的理念。 朱祁镇在敌人阵中,最大的害处就是有可能对大明这些备操军的军心造成影响。 这是他唯一担心的点儿,所以他宁愿放弃战机,也不愿意进行孤注一掷的军事冒险。 “末将领命!”石亨和范广两人俯首领命,他们知道于谦那没有说出口的担心,都是战场的老油条了,这点分寸,他们还是拿捏的死死的。 于谦手里握着一本奏疏,吹干了墨迹说道:“此战暴露了我们的一些问题,我总结了一下,第一,我们的反应速度极慢,很容易给敌人带来各个击破的可能。” “今日彰义门之战,西便门的驰援到了最后才到,也只有马军,而右安门的援军居然打完了才到。” “敌军有二十余万,如果以优势兵力全军压上,我军有可能会被各个击破,你们有什么好主意吗?” 于谦就今天的防守战展开了分析,首先就是援军太过于迟缓。 “还不是瓦剌人不堪一击嘛。”石亨满不在乎的说道:“若是瓦剌人撑得久一点,那援军来的不就正好吗?” 嗯? 这个思路… 于谦差点被石亨给气笑了,这人思考问题的切入角度,实在是刁钻。 “末将以为,应该让城墙上的锦衣卫起点作用。”范广认真的说道:“城外毕竟传递不便,还是应该让城头以狼烟为号,若有急情,也快得多。” “看到狼烟就开始筹备驰援,接到军报就可以随时出发,这样安排就妥帖了一些。” “好主意。”于谦点头,不过这就是要城头上的锦衣卫配合了。 “第二个问题,怯战畏敌之心。”他颇为无奈的说道:“本就是备操军、备倭军,预备军士们,面对敌军的马刀、弓箭、火铳、弩炮多有畏惧,颇为贻误战机。” “这事好办的很啊,彰义门大捷,传播城内城外,咸使闻知,自然可振奋人心,亦可破灭瓦剌鬼神之论。”石亨继续说道:“自古这提升士气,则是赏罚分明,畏战者罚,有功者赏。” 于谦再次点了点头说道:“我会向陛下请旨犒赏,不过御史和给事中们,怕是要说我们未胜先贺了。” 石亨满不在乎的说道:“几个措大喋喋不休,又有何惧?有本事让他们出城来啊!在后面狺狺狂吠,让某抓到了,必拔了他们舌头!” 第五十三章 朕,朕,朕,狗脚朕! “尽快落实赏赐,尤其是功勋,畏战之心自然消散。”范广同意了石亨的说法。 刘安想了想说道:“本就是破釜沉舟,我军布置在城外,人心汹汹流言不止,比如这瓦剌人鬼神之说,甚嚣尘上,也需要治理一番。” 朱祁镇在迤北搞出了土木堡之变,瓦剌人刀枪不入、三头六臂的传闻就很多。 于谦又总结了一番,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第三,敌人投石车、弩炮、火器的数量超过了我们的预期,最大的伤亡就是被敌人石块所击中,在这一方面,几位有什么好想法吗?”于谦继续着自己的战后部议,他提出问题,大家集思广益。 这是大明军的一个传统,就连徐达、李文忠、冯胜等人都是如此,每战之后,除了论功行赏,就是找出问题,并且解决问题。 部议还在继续,而此时的瓦剌大营内,也先面对跪在身前的两个人,愤怒到了极致。 一个是孛罗,他的亲弟弟,一个是卯那孩,所谓的长生天下第一勇士。这是何等的荣耀? 彰义门外瓦剌人的先锋军,居然被一个文弱书生的于谦击败,这是耻辱! “昨日我反复提醒你,不要轻视你的敌人,那是大明的军队!你居然觉得只要接战必定溃散,用马军冲进了民舍之中!”也先举起手中的鞭子,用力的挥在了孛罗的身上。 啪! 一道血淋淋的伤痕随着鞭子甩落从孛罗的背上浸出,孛罗吃痛的咬着牙,却不敢有任何的反驳,只是闷哼了一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还有你,让你压阵,结果你倒好,一拥而上,毫无章法!如同你们在草原上放牧一样,杂乱无比,结果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也先举起手中的鞭子,再次落在了卯那孩身上! 他无比的愤怒,大明军队出城寻求决战,他本来以为可以轻而易举的获胜! 但是大明的军队不仅赢了,而且是大获全胜,他如何不生气呢? “你们两个心里挨这两鞭子,心里要是有气,我们就升帐,战败什么后果,还用我多说吗?”也先看着两个壮汉跪在地上,再次冷冰冰的问道。 “臣弟不敢!”孛罗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战败升帐的话,他和卯那孩的结局,真的会死,这两鞭子他们俩挨得不冤。 “眼下该如何是好?”也先将鞭子扔到了地上,一时的前锋受挫,其实没什么关系,顶多证明了大明军队善守而已,这无关紧要。 “太师,要不然问问喜宁那个宦官?此人颇有一些想法,紫荆关就是他带的路,而喜宁久居京师,必然有什么好主意。”孛罗想起了喜宁来。 喜宁作为朱祁镇身边的太监,打小住在京城,而且朱祁镇被俘后,喜宁跑到了大明京师,索要了大量的财货回到了迤北,甚至连只有皇帝可以用的九龙锦都弄了不少。 而后喜宁更是带着瓦剌人首先攻破了紫荆关,此乃画策之功。 “哦?也对,叫来喜宁!”也先重重的点了点头,他让二人站了起来,等在旁边。 没过多久,喜宁就披左衽走进了太师大帐之中,大明的前襟向右掩,而瓦剌则前襟向左掩,以此来区分华夷。 在大明,前襟向左掩,一般死人才这么掩。 但是喜宁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披头散发,弄了个瓦剌人的发型,顶发剃掉,两侧头发编成两辫或合成一辫,就像一条鲶鱼一样,喜宁当然知道丑,戴了一顶圆帽遮丑。 “拜见太师。”喜宁走进来之后赶忙行礼。 也先示意喜宁平身,随后将自己的困扰告诉了喜宁,他很想听听这个大明太监的想法,在对付大明这件事上,这些内鬼比他们这些外人更擅长。 喜宁听完之后,沉吟了很久才说道:“皇上下诏一力议和,可是朝中一些朝臣行大不逆之事,奉皇上为太上皇,另立了皇帝,咱家以为是太后受人蒙蔽所致。”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太师明日可在德胜门外十二里处的土城设宴,遣使入城,借议和之名,诱使于谦、石亨、范广等军将迎驾,趁机擒获之,则明军无首自溃。” “另外,可令城中之奸细,散播传言,就以朕朕朕,狗脚朕为主就是。” 也先不停的眨着眼,喜宁的伎俩不可谓不阴狠,但是他还是有些不解的问道:“这朕朕朕,狗脚朕,是何意啊?为何要在城中散播这样的传言呢?” 喜宁这才想起来,也先虽然读书,但是对于一些冷门的历史知识,也是知之不详,他赶忙解释道:“北齐的时候,朝中权臣文襄王高澄,在北齐皇帝的身边随侍饮酒,高举着酒杯对孝静帝说:臣高澄劝陛下饮酒。” “孝静帝不满高澄权倾朝野,颇为不满的回答道: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此活!就是说自古以来没有不灭亡的国家,朕也不用靠喝酒而活着,暗讽文襄王权势滔天。” 也先揣着手,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后来呢?” 大明对大元三部穷追猛打,又分而治之,大元的书不多,他非常仰赖大明的文化,也曾经下令劫掠不杀读书人,每次抓到就让读书人给他讲故事。 可惜他抓到的那些读书人,个个都是草包。 本以为这次土木堡抓到了朱祁镇,也能顺便抓一大堆的在廷文武,可惜,他除了抓到了朱祁镇和身边的近侍之外,大明文武六十六人均以身殉国。 喜宁可不敢在瓦剌大营端架子,赶忙说道:“文襄王高澄,自然是颇为不满,大声的喊道:朕,朕,朕,狗脚朕!文襄王就命令中书黄门侍郎崔季舒,对着北齐孝静帝的面门,打了三拳。” “才有了这朕,朕,朕,狗脚朕的典故。” “若是在城中散播这等传言,自然可离间郕王与于谦所谓的君臣相亲之和睦,再佐以使者三言两语,想来让郕王派于谦等人迎驾,不是难事。” “只要抓了于谦,那京师自然不战自下,太师。” 也先猛地站了起来,连连鼓掌,走到喜宁的身边,用力的拍了两下喜宁的肩膀说道:“好!好!好!好主意啊!” 第五十四章 可借瓦剌大势施为 “还是你们汉人懂的怎么对付汉人,就按说的办!”也先情不自禁的鼓掌。 这招数,简直是杀人诛心的典范,哪怕是无法成功诱骗到于谦,那也没关系,只要埋下君臣相隙的种子,就足够了。 这是在提醒大明的新皇帝,于谦是个类似于文襄王高澄的权臣,说不定哪天,就会三拳锤在了朱祁钰的脸上。 “但是有一个问题。”也先停止了兴奋,有些疑惑的说道:“坊间流言,需要酝酿许久,才会传到宫里去,大明皇帝知道,心里起疑,又不知道多少日子了。” “你说明日在德胜门外的土城里让群臣朝见,那怎么才能这么快的离间君臣呢?” 喜宁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半眯着眼说道:“这就是咱家的事了。” “好,就听你一言!”也先笑得十分开心。 如果真的抓了于谦,那绝对不亏,如果抓不到于谦,也无伤大雅,左右不过是件小事罢了。 “咱家告退。”喜宁锤了锤胸口,离开了也先的大帐。 孛罗恶狠狠的啐了一口,他面色狰狞的说道:“若非此人有用,某定要亲手摘了他的脑袋,剖出他的心来,看看到底是不是黑心!”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瓦剌人自称蒙兀正朔,他们乃是蒙兀三部中的最大一部。 洪武二十一年,蓝玉北征捕鱼儿海,抓了天元帝的次子地保奴,天元帝带着长子和宰相几十骑卒逃走,随后,也速迭儿杀掉了天元帝,正式自立。 东西蒙兀开始了数十年的征程,但是瓦剌人从来没有绝对的自己不是蒙兀人,他们以黄金家族为荣,弑君者也速迭儿乃是阿里不哥嫡系,也就是忽必烈的弟弟。 大元在蒙哥被砸死在钓鱼城下之后,就分成了两大派系。 一大派系就是阿里不哥反对汉化的塞外蒙兀人,一派就是忽必烈一系,主张汉化。 而瓦剌人统一东蒙兀之战,就是在也先手中完成,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不是蒙兀大元的正朔。 即便是讨厌汉化的阿里不哥家族,也在潜移默化中修筑城池、种植田地、优待工匠和供养读书人,所以也先和孛罗并非大明口中,茹毛饮血的野蛮人。 他们也读书,对于喜宁这种乱臣贼子,哪怕是为他们效命的贰臣,也是一口一个唾沫,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这等小人,用完便弃就是了,何必与这等人较真呢?”也先又教训了一句孛罗,这种人何必废那么多口舌呢?那不是浪费表情吗? 喜宁回到了朱祁镇的身边,事无巨细的回禀也先召见的点点滴滴,他俯首说道:“皇上,郕王僭越称帝,臣以为,可借瓦剌大势施为,一来,可夺回大宝之位,二来,可正本清源,让天下之臣民知道谁才是正统。” 朱祁镇到了瓦剌军营之后,就很少说话,他猛地睁开了眼,凶光乍现,点头说道:“准。” “臣领旨。”喜宁松了口气。 他是个太监,他只有也只能有一个主子,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做大大小小的事儿,没有朱祁镇的首肯,他哪里敢做? 说到底,他只是朱祁镇手中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也先对他态度较好,也是看在朱祁镇这个皇帝的面子上。 而也先给朱祁镇面子,是因为他的身后是一个强盛的大明朝。 “臣告退。”喜宁看着面色变得更加阴冷的朱祁镇,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赶紧推出了朱祁镇的军帐。 喜宁看着满天的月色,不由的有些怅然,满是感慨,出口成宪的大明皇帝,怎么就沦落到了如此的地步? 土木堡惊变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这段时间大明有了新皇帝,大明也有力挽狂澜之重臣。 但是旧皇帝不愿意沦落为太上皇,他乃是嫡子,乃是正统,京城里的那个皇帝,是个僭主! 这样在敌营之内忐忑不安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呢? 他仰望着星空,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是什么?”他看到了一道道反射着月光的流光,从天边而来,在天空中划过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稳稳的落到了军帐之中。 有些熟悉。 轰,炸裂声陡然响起,随着轰鸣声之后,是漫天的大火,在军帐之间开始蔓延。 “敌袭!”喜宁惊呼了一声,立刻扑倒了朱祁镇的大帐之内,就要拉着朱祁镇逃离! 这是最好的机会,大明军夜袭大营,大营必然乱作一团,若是趁着这个机会,逃离敌营,那这样的日子就到头了! “皇上,大明军来救皇上了,皇上快走,即便是我大明军士,没有打到这里,趁着瓦剌人没注意的时候,皇上混入汉儿军之中,汉儿军一哄而散,皇上也可趁机逃脱。”喜宁喜出望外,不停的脱着衣服。 他打扮成了瓦剌人的模样,就是在等待着瓦剌人的骚乱。 今夜就是最好的时候,只要朱祁镇穿上这件瓦剌人模样的衣服,混到汉儿军之中,朱祁镇也可以逃脱! “朕堂堂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岂能穿你这等宦官衣物?这岂不是折煞朕?”朱祁镇拿起了喜宁的衣服,嗤之以鼻的说道。 “皇上!眼下哪里还顾忌到这些啊!”喜宁一听整个人都傻了! 虽然他没有和朱祁镇沟通过逃跑计划,但是到了这等紧要关头,他的皇上居然嫌弃衣服不合规制?! 闹呢! 朱祁镇摇头说道:“拿去吧,朕不穿。” 朱祁镇想的很明白,一旦离开了瓦剌人的大营,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最好的结果就是被人当成太上皇供养在宫里,稍微有点差池,混入汉儿军里,万一被大明将士给杀了怎么办? 还是留在瓦剌人的阵中,更加安全。 喜宁握着手中的衣服,重重的叹了口气,呆滞的走出了营帐之外,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也先连个守卫,都没派到朱祁镇的军帐里。 因为也先得知大明新立了皇帝之后,就料定了朱祁镇不敢逃跑,也不会逃跑,所以才撤去了所有的看守。 因为朱祁镇压根就不会逃! 喜宁颓然的跪在了营帐之前,看着天空漫天的箭雨落下,军帐起火,却是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陛下!”喜宁重重的扣在地上,悲怆的喊着,他拿起了地上那顶圆帽,再次扣在了头上。 而此时的大明军队正在组织夜袭,目标是瓦剌人组建的汉儿军。 漫天的箭雨甚至遮蔽了一些月光,神箭带来的火光,在瓦剌的大营之内,猛烈的燃烧起来,有的瓦剌人在四处奔命逃跑,寻找水来浇灭自己身上的火苗,有的瓦剌人则拿起了自己的弯刀,找到了自己的马匹。 大明的军队,胆子太大了!居然敢趁夜来偷袭! 第五十五章 真·朱棣遗产 石亨和范广两人是夜袭的主要执行者,他们手下的两位指挥使高礼、毛福寿首当其冲,带着人就冲进了瓦剌大营,而石亨和范广两位主将,却冲进了汉儿军。 汉儿,是一种草原上对归附汉人的蔑称,也是关内对叛逃汉人的蔑称。 这个称呼关内关外是统一的,比如“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就表达了这些汉儿们的身份。 但是有些汉儿是主动归附、叛逃,有的汉儿则是大明的军队无法再庇佑他们,他们无法出逃,最终被迫无奈成为了汉儿。 而这些汉儿,也是瓦剌人攻打大明时的“急先锋”,不冲锋,后面就是瓦剌人带着血槽的弯刀。 同样也是大明军头疼的地方,毕竟都是大明的子民,而且最可怕的是,汉儿军绝大多数都是被迫的。 尤其是西直门外的瓦剌大营这里的汉儿军,他们多数都是土木堡之战的俘虏、山外九州来不及逃入城池的百姓,这都是战争失利之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 于谦对今夜夜袭的目标,就是彻底驱散汉儿军,解救俘虏。 朱祁钰对此持赞同态度,这场夜袭顺利施为。 石亨和范广攻破了汉儿军的大营,杀掉了驻守的一些瓦剌军将之后,打开了汉儿军的大营的大门,示意他们逃跑。 “我以小股前锋为开路先锋,尔等紧随其后,至东安门外驻扎,不得有误!”石亨对着身边的亲从下着命令,而亲从骑着快马在汉儿军的阵营中,大声呼喝着京师总兵官的命令。 这些汉儿军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流民,他们衣衫褴褛,没有武器,甚至连鞋子都不全,他们在战场上唯一的作用,就是替瓦剌人抵挡箭矢、铅子。 石亨勒马,示意范广带人回去,他去接应指挥使高礼和毛福寿,正当他要出发的时候,一个黑色的人影,突然从汉儿军中拔地而起,扑向了调转马头的石亨。 石亨塞外征战多年,他听到动静的时候,就下意识的按住了马鞍,从马上跨下,右脚踩在了地上,而另外一只手中的钩镰枪,用力的刺向了飞扑而来的人,就扎了一个串糖葫芦。 石亨的右脚用力一点,飞身再次上马,拔出了钩镰枪,看着那个人,有些疑惑的问道:“汉人?”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人是瓦剌人,因为他有耳洞。大明这边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打耳洞这种事很少,而且此人面色黝黑,饱经风霜,一看就是典型的草原人。 石亨拍马而去,向着瓦剌人的大营而去,汉儿军身扈从军,自然没有和瓦剌人驻扎在一起的权力,他们军帐破破烂烂,甚至是没有,但是瓦剌人则全然不同。 负责接应的刘安,看到范广的身影的时候,非常失望,捞一份大功勋的机会与自己失之交臂。 按照既定计划,劫掉汉儿营之后,负责佯攻瓦剌大营的军队就会在石亨的接应下返回。 没过多久,刘安就看到了石亨的身影。 而此时瓦剌人的太师也先,万万没想到,大明军队非但不投降,还主动进攻! 这还是六师新丧的大明军队吗?他在草原上击败的军队,明明不是这样! 他完全没有想到大明军队会夜袭大营,在经过了一连串的鸡飞狗跳之后,他好不容易骑上了马,准备组织反攻的时候,敌人已经退了,只留下了一地鸡毛的汉儿营。 “这群家伙!”也先拍马想追,但是看着夜色和远处的火把蔓延到远方的长龙,最终没有下定决心去追,他怕于谦在不远处设伏。 这个于谦,实在是诡计多端,用兵无常。 而此时的朱祁钰手里攥着一份申请大明功勋抚恤的奏疏,满打满算不到六万两,主要是人头赏赐之类的奖励。 问题是他没钱,一分钱都没有,郕王府上下能拿出来的只有汪美麟和杭贤两位名义上皇后和贤妃的陪嫁首饰。 “朕可以准,但是朕兑换不了啊。”朱祁钰有些感慨的批准了这份奏疏,这需要户部配合,但是据他所知,户部也没钱。 前线吃紧了,但是户部没有余粮,京师六部私库和各库有粮没钱,按照以往的规矩,这些赏赐会折价为粮进行发放。 大约折十余万的米粱。 “陛下,其实陛下有钱。”兴安面色犹豫的说道:“内帑有三百七十余万白银,二十余万两黄金,打完这一仗还是绰绰有余的。” 朱祁钰一愣呆滞的问道:“多…多…多少?” “三百七十二万两白银,二十四万两黄金。”兴安又汇报了一个精确的数字,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朱祁钰。 “内承运库太监林秀奏,本库自永乐年间,至今收贮各项金七十二万七千四百馀两,银一千二百万四百馀两,两累因赏赐,金馀二十四万三百馀两,银三百七十二万四千九百馀两。”朱祁钰读完了这本奏疏,才知道内承运库这么有钱! 国帑空虚,内帑却是富得流油。 朱祁钰看着奏疏上的数字,颇为奇怪的说道:“太宗文皇帝陛下,不是五征沙漠,七下西洋,修永乐大典,用朝臣们的话说,可堪比汉武,奢侈而无限,穷兵极武,百姓空竭,万民罢弊吗?” “哪来的这么多钱?” 打仗是要花钱的,朱祁钰对此是心知肚明的。 朱棣五征沙漠,每次都要筹备半年以上,人力物力岂止是天文数字?还修永乐大典,那可是数万读书人的大工程! 这哪一样不是花了大钱才能够做到? 可是现在内承运库太监林秀说,自永乐年间留下了黄金七十二万两,白银一千二百万两,这是什么道理? 钱哪来的? 兴安想了想摇头说道:“臣不知…” “你倒是诚实,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是吧。”朱祁钰被这一句不知道差点给气笑了,你查的内承运库的账目,现在却是一问三不知。 朱祁钰有些郑重的问道:“钱能调的动吗?” “那自然是可以,陛下乃天下之主,这内承运库自然是陛下的内帑,没多说什么。”兴安赶忙俯首说道。 “那就先调动金银之物,犒赏彰义门外作战勇猛军士。”朱祁钰这才了然的点了点头。 他现在迫切的想要知道,永乐皇帝朱棣,是怎么做到在五征沙漠的时候,依旧攒下了这么大的家当。 这已经用了景泰年间,依然剩下了这么多钱! 其实朱祁钰不知道的是,朱棣攒下的这笔钱,一直用到了成化年间,也就是现在两岁的朱见深登基盘库的时候,依旧剩下两百多万两白银。 “金濂最近一直在盘查户部账木,走,去问问他!”朱祁钰站起身来,有钱在手的感觉真滴好。 第五十六章 大明皇帝,得支棱起来! “陛下深夜造访,是军情紧急吗?”金濂并没有睡下,他在户部的衙门加班。 一来是战事紧张忧心忡忡,但是他前脚领了京营南下平叛,后脚再领了京师防务,又手太长的嫌疑。 二来,就是账目太多了,他整理了许久,总算是理清楚。 大明的国帑账目,与其说是糊涂账,不如说是烂账,想要弄清楚,实在是太过于困难了。 朱祁钰将来意说明,他很想知道,永乐皇帝到底是怎么在穷兵极武的情况下,留下如此庞大的遗产。 金濂愣愣的说道:“内帑有这么多钱啊。” “也不知道吗?”朱祁钰也是一样呆滞的看着金濂,他们俩儿面面相觑。 本来是来寻找答案,这世上又多了一个迷茫的人。 朱祁钰和金濂一琢磨,决定一起到大明的内帑,也就是内承运库看看去。 深夜叩天子门这种事,对于任何一个藩王而言,都是犯忌讳的事,但是朱祁钰是皇帝,锦衣卫看到这位从来不住皇宫的皇帝之后,立刻打开了午门。 朱祁钰站在了内承运库之前,一直以为内库只有一个,到了地方,才知道,内库一共有十个,分别由户部和工部承建,但是都属于内库管理。 分别贮藏金银、缎匹、宝玉、齿角、羽毛的内承运库,贮藏硫磺、硝石的广积库,贮藏布匹、颜料的甲字库到贮甲仗戊字库等等。 而现在他面前的就是内承运库,大门在吱吱呀呀的声音中打开,库内漆黑一片,兴安掌灯,将几盏灯点亮,库里有种类似于发霉的味道,但是很快左边金块右边银块的格局,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二十多万两的黄金,三百多万两的白银,还有宝石玉器等物,反射着微弱的烛火灯光,将整个库内全部点亮。 而长长的货架上,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陈列物,这些奇珍异宝和象牙都是金银之外的实物。 至此,朱祁钰深切的明白了什么叫做“金碧辉煌”,真的亮瞎眼的金光闪闪。 金濂仔细查验了一番之后,让锦衣卫和内承运库太监,点清了送往彰义门外的银两之后,缓缓的退出了内库大门。 内库门缓缓合上,金濂的面色反而沉重异常,他俯首说道;“陛下,臣大约想明白了此事,但是此事说来话长,是不是先去彰义门外犒赏三军?” “那就边走边说。”朱祁钰倒是不在意谈话的地点,他只是想搞清楚朱棣为什么那么有钱这件事。 无论想做什么,得手里有钱才行。 “我朝自洪武年间则有片板不得下海的禁海之令。”金濂和朱祁钰同乘坐一车,前往了彰义门。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彼时张士诚溃败,逃难南洋,所以太祖皇帝下令片板不得下海,而后则是海盗倭寇肆虐,自此,海禁之事,太祖皇帝三番五次下令海禁。” 金濂叹息的说道:“但是,这并不是说我大明不与海外交通,事实上,从洪武年间起,各藩国朝贡不停,那是朝贡之后,我大明十倍赏赐之。” “但是朝贡之外,则是频繁的藩国商船携带香料等物,与我大明交易,最频繁的时候,一年朝贡三次五次的都有,比如麻六甲等地,名为朝贡,实为商贸。” 朱祁钰一愣,他其实一直认为大明的海禁,是处于政治考量。 比如张士诚溃败,残余势力逃亡南洋,但是他听到金濂解释朝贡的时候,才若有所悟。 他不知道自己想的是否正确,继续说道:“你的意思是,其实南洋各国,一直通过朝贡的方式,和我大明朝廷做贸易吗?” “是的。”金濂感慨万千的说道:“太宗文皇帝七下西洋,其实也是贸易为主,为此文皇帝特意成立了市舶司。” “郑和带的水师到了南洋,卖出瓷器、纸张、铁器、茶叶等等,而买回了豆蔻、沉香、苏木、胡椒等等,真的是两头儿低买高卖,自然是赚的盆满钵满。” “永乐年间留下这么多的金银,也就不奇怪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那朝臣们天天上书,说下西洋乃是劳民伤财,理应废除,大明朝廷已经十数年没有下西洋了。” 金濂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单子,递给了朱祁钰感慨万千的说道:“这里有份账单,陛下请看。” “在南洋豆蔻五百文一斤,沉香三贯一斤,苏木五百文一斤,胡椒三百文一斤。” “到了大明,豆蔻五两一斤,沉香三十两一斤,苏木半两一钱,胡椒九百文一斤。” “而大明这边的民窑瓷器清白花瓷盘五百贯一个,酒海一千五百贯一个。若是无钱,则可用香料来换。” 朱祁钰默默的看着手中的单子,将单子放到了袖子里。 “那为什么朝臣们还要鼓动加强海禁,不得南下,最后一次大明南下万里海塘,是在什么时候?”朱祁钰迷茫的问道。 金濂低声说道:“宣德五年,先皇帝令郑和第七次下西洋,宣扬国威,宣德九年,南京守备太监王景弘带着苏门答腊国王的老国王弟弟哈尼者罕,回到京城。” “当时苏门答腊国王老迈,哈尼者罕想要兄终弟及,先皇帝令老国王的子嗣继位。” “这是最后一次了。” 哦,正统年间彻底停止了南下西洋诸事。 这就是很合理了,朱祁镇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咧。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看着窗外的月朗星稀,大明最后时候,貌似是穷死的吧。 金濂忽然行了个稽首礼说道:“陛下,臣有一言,不得不讲。” 金濂其实之前一句焚通州粮,惹得朱祁钰对他非常不满,好好的粮食,怎么能烧掉呢? 虽然后来误会解除,朱祁钰没有拿着这件事说。 但毕竟金濂给新皇帝留下了极差的印象,所以他现在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讲,无碍。”朱祁钰点头说道。 金濂目光如炬的说道:“陛下!郑和七下西洋,宣扬武功,清理海盗,打通商路!如此庞大的、稳定的、繁荣的海上朝贡体系停止了。” “但是停止了官营商路之后,我大明豆蔻、沉香、胡椒等物,并没有飞涨,也没有供不应求,而是非常稳定。” “那必然是有人在经营着前人遗泽的商路,居中牟利。” “太宗文皇帝留下的商路,被人僭越篡夺了,而朝中有人在为他们说话,阻拦官营商路。” “而倭寇屡剿屡胜,却是如同离离草原,春风吹又生,臣以为这其中必然有所牵连。” 金濂说完之后,便默默的不再说话,官营停止了,那自然是民间商船往来频繁。 而倭寇大明一直在剿,但是越剿反而越猖獗,站在倭寇背后的到底是什么人? 这是金濂的提问,而不是弹劾。 这是陛下要思考的问题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太宗文皇帝留下的这条海上商路,并没有在停止下西洋之后,崩溃掉,而是是一些人吃的满嘴猪油。” 翻译翻译,就是造富神话嘛。 这就简单极了,朝堂上有人在替这些吃的满嘴猪油的家伙说话。 朱祁钰回头看了看皇宫,看了看吱吱呀呀关闭的内承运库,大明最起码,不可以穷死。 大明皇帝手里没有钱,就像是各地的知府、知县事们,为了完成税赋,不得不有求于当地缙绅们,说话自然不硬气。 为何大同知府霍瑄能支棱起来? 石亨在大同的时候,补齐了一部分的税赋,霍瑄当然可以不看缙绅们的脸色。 大明皇帝没有钱,怎么可能支棱的起来呢?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嘉靖皇帝朱厚熜,为了两百万太仓银,和朝臣们断断续续的吵了五六年的时间,都没吵赢,最后只拿到了二十万两,还被海瑞指着鼻子骂: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朱祁钰反复的思考着大明海贸应当如何再次振兴。 钱袋子这种事,就像男人的蛋蛋一样,必须要自己拿着才能安心啊。 第五十七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 金濂没有说答案,但是朱祁钰也猜到了一些答案,但是他终于搞清楚了,朱棣留下了什么样的遗产。 一份可以可持续竭泽而渔的大事业。 一个可以可持续穷兵黩武的好办法。 就这样,被朱祁镇放弃了。 “陛下,到彰义门了。”兴安停稳了车驾,低声说道。 朱祁钰和金濂带着锦衣卫们,将一箱箱的银两抬上了城门,还有一箱箱的牛肉猪肉,这是户部带去的犒赏。 大明的人头赏,是北虏枭首五十两。但是一场大战之后,吃肉是免不了的事儿。 朱祁钰刚刚把东西顺着马道搬上了城墙,绕过四层的瓮城,吊到城下,在朦胧的月色下,他却看到了无数的骑卒和步战,正在由远及近。 “是敌袭吗?”朱祁钰面色凝重的问道。兴安张望了很久,才俯首说道:“看牙旗,是石将军回来了。” 朱祁钰才重重的松了口气,自己下了城墙,前往了彰义门外的民舍区。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朱祁钰看着一队队的军士,抬走了装着牛肉的箱子,不由的感慨。 于谦知道今天是送来犒赏的日子,但是完全没想到朱祁钰居然也亲自前来,颇为意外的带着刚刚凯旋归来的石亨和范广亲自迎接。 “此夜战接敌,杀数百人,抓俘四千余。”石亨虽然脱了甲胄,但是衣襟依旧带着血,他瞪着眼说道:“你们是没看到那些瓦剌人的表情,看到我们夜袭的时候,眼睛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可惜,有肉无酒。”石亨颇为遗憾的说道。 牛肉还在烹饪,稍后才能端到桌来,但是已经确定不得饮酒了。 “大明军令,行军不得饮酒,怎么,石总兵是想尝尝军法不成?”范广嗤笑了一声,嘲弄了石亨一番。 行军不得饮酒,是怕饮酒误事,规定极为严苛,这算明军的一个传统,因为酿酒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洪武年间,还暂行过一段时间的禁酒令,直到洪武末年,禁酒令才慢慢名存实亡。 甚至后来,还闹出了秦淮河畔“妓鞋行酒”的狎妓之风,被朱元璋训斥。 但是大明军队的确不得饮酒作乐。 朱祁钰颇为疑惑的问道:“这四千余的俘虏,准备怎么办?” “这些汉儿军与之前不同,需要仔细筛查之后,才能立户放人,但不会全部送去西山挖煤。”于谦俯首说道。这批俘虏和上一批又有不同,具体问题,具体对待。 不是一刀切,朱祁钰便放了心。 “临事辄思召卿,虑越职而止,朝中大小事,都想要于老师父指点,但是朕转念一想,是否超越了于老师父的职权,所以总是犹豫。”朱祁钰将这两天积压的朝政问题,集中咨询了一下。 朱祁钰在做皇帝这件事上,是个新手,他也没接受过什么帝王教育,有些事拿不准,就来问问于谦。 金濂看在眼里,只能感慨,皇帝对于谦如此的信任,而且于谦也没有辜负这份信任。 大明牛肉的烹饪方式很是有趣,牛肉切块,加葱姜炖出血沫,捞出血沫,加水,佐以各种香料,还会加一点点刚酿好的高粱酒,大火烹,小火煮,再捞一遍血沫便可以出锅了。 这些香料并不是太昂贵,朱祁钰也趁着香料,和于谦简单的聊了聊,关于朱棣遗产的问题,这一点上,于谦和金濂的看法是相同的。 “不过陛下,此时军务紧急,若是想要重下西洋,也非一朝一夕,待到击退敌军,臣再思虑完全之策。”于谦十分认真的拿出一封奏疏说道:“陛下之前要的匠爵之事,臣也拟好了奏疏,还请陛下过目。” 朱祁钰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放到了袖子里,这件事具体执行要到工部那边,也需要那边的配合,而且也需要户部的配合。 “那朕就先走了。”朱祁钰走出了民舍,翻身上马,向着彰义门而去。 朱祁钰夜里挑灯,将于谦的匠爵认真看了半天,不住的点头。 次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彰义门外的击退瓦剌先锋,夜袭瓦剌大营之事,就传遍了整个京师,无数夜不能寐的人,长长的松了口气。 大明军队,并没有因为六师新丧,变得不堪一击,反而获得了第一次的胜利。 在大明军获胜的消息在坊间流传的时候,另外一股传言,也在蔓延,朕,朕,狗脚朕被那些孩子当成了童谣,传的哪里都是。 朱祁钰住在郕王府,并没有在皇城里,自然听到了坊间的流言,他原来没当回事,但是很快就有朝臣,联名上书,弹劾于谦,弹劾的内容五花八门。 说于谦擅权的,说于谦贪污的,还有拿于谦和霍光相提并论。 朱祁钰当然知道朕,朕,朕,狗脚朕的典故,但是他其实并不放在心上,因为于谦又不是文襄王高澄,兴安更不是中书黄门侍郎崔季舒,这种用典,简直是贻笑大方。 但是于谦的确已经初步具备了霍光的条件了,就看他想不想做了。 “陛下因何发笑?”兴安有些好奇的问道。 “兴安,如果于老师父让你打朕三拳,你会吗?”朱祁钰乐呵呵的将奏疏扔进了垃圾桶里,这些都送到王恭厂引火就是。 “臣万死!”兴安本来在整理奏疏,听到这话,吓得立刻趴在了地上,瑟瑟发抖,额头沁出了冷汗,脑袋如同一团浆糊一样嗡嗡作响。 他不知道典故,但是这句话,真的把他吓傻了。 朱祁钰看着兴安的反应,哑然失笑,让他起来,这种玩笑话,为人君,的确不能胡乱说。 皇帝金口玉言,出口成宪。 其实朱祁钰登基之前,想过这个问题,就大明朝臣们废立皇帝的这种做法,尤其是于谦是其中的主谋,这是不是代表着,于谦和朝臣们就可以随意的架空他呢? 其实不然。 越是大型组织,其组织结构就越复杂,如同九头蛇一样,你有你的矛盾,我有我的利益,错综复杂,想要架空一个皇帝,谈何容易? 他留中不发几道奏疏,大明此时最有权势的这些臣子,就得夜不能寐。 他朱祁钰捏着批红之权,就握着对朝臣的生杀留去之权,何来架空? 就算朝臣想架空他朱祁钰,那就绕不开联合于谦。 但是于谦又不会这么干,因为于谦现在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是顶着反对派的压力在做。 而于谦又需要朱祁钰这个皇帝,为他背书。 朱祁钰哪怕是个庶皇帝,那他也是皇帝,他对此有着清楚的认识。 “陛下,瓦剌使臣在德胜门外,请求朝见。”成敬从门外匆匆的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本俞士悦的急报。 俞士悦在德胜门辅助几个都督守城,他接到了德胜门外都督的要求,吓了一跳,赶紧通报。 朱祁钰拿过了急报,嗤之以鼻的说道:“这也先,妄称大石,是觉得朕和上皇一样的糊涂吗?让于谦石亨去接太上皇回朝?” 另外一封急报掉到了桌上。 还有一封? 第五十八章 众人拾柴火焰高 朱祁钰打开了那封掉落出来的急报,挑亮了烛台,认真的看了许久。 这封信是脱脱不花写的。 脱脱不花在信中,说此次攻打大明,乃是瓦剌人所为,他实乃是胁迫,来信乃是请印信封爵,愿献故元传国玺,并向大明称臣纳贡。 这封信里的主要内容,则主要是向朱祁钰哭诉其悲惨的遭遇。 脱脱不花是北元汗廷的台吉,也就是王子。 北元汗廷,是大明建国驱除鞑虏后,建立的一个大元正朔的汗廷,他们拥有着对草原的名义统治权。 现在的太师也先的父亲名叫脱欢,祖父乃是马哈木,全都是大明册封的瓦剌王爵,比如马哈木是顺宁王,脱欢承袭,而也先也是被大明册封的敬顺王。 马哈木、脱欢、也先,祖孙三人,乃是正经的瓦剌人的统领,他们带领瓦剌人南征北战,一统蒙古高原。 脱欢在统一东西两部蒙古之后,脱欢意图自立为可汗,但是遭到了当时瓦剌贵族和北元汗廷的一致反对,最终才不得已立了他这个孛儿只斤·脱脱不花为可汗。 名为可汗,实为傀儡。 脱脱不花那可是老正黄旗……,老黄金家族了,自然没人反对。 在书信中,脱脱不花哭诉脱欢还活着的时候,他毫无权柄,在脱欢死后,脱欢之子也先继承了太师之位,以中书右丞相之职,大权独揽。 汗权和相权产生了激烈的冲突,造成了君臣异处,常不相见的局面。 也就是也先带着瓦剌人居于蒙古高原的西部,脱脱不花带着“元裔”,北元汗廷旧部,驻扎在蒙古高原的东部,讨论大事,也只是以会盟的形势展开。 脱脱不花这个可汗的意思是,还请大明大皇帝陛下,不要降罪他们这些元裔。 朱祁钰看着这封书信,这是疑兵之计,还是来犯的草原人,真的有这么大的矛盾? “速去将这封信转交给于老师父,还有在坊间散播狗脚朕传言之事,是如何传开的,也要弄清楚。”朱祁钰将这封急报递给了兴安,让他去办差。 兴安揣着信,向着德胜门外跑去。 根据兵部所言,因为瓦剌人要求在德胜门外朝拜太上皇,于谦已经前往了德胜门,防止瓦剌人的捣乱,也同时为迎回太上皇做筹备。 朱祁钰换了身衣服,并不打算接见瓦剌使臣,而是打算去王恭厂。 瓦剌使臣和王恭厂大工匠孰美?自然是王恭厂的大工匠了。 他和工部尚书石璞,商量下如何落实匠爵之事。 匠爵并不复杂,一共四阶十六级,以学徒、工匠、住坐工匠、大工匠四阶,划分了十六个等级,按照工匠的能力,进行考核区分。 具体的考核内容和办法,由工部提供,但是具体的考核归吏部考核。 朱祁钰对于那个瓦剌使臣,没有想见的意思,他并不打算迎回朱祁镇,更不打算让于谦去,也懒得跟他们嚼舌头。 兴安本来就腿脚快,骑上马用最快的速度,将脱脱不花的书信转交给了于谦。 于谦见到兴安的时候,正在搬运粮草,天不好,总觉得是要下雨了,粮草受潮是要发霉的,他并没有觉得搬运粮草干活,是件要命的事。 这和有些读书人就不一样,有些读书人,总觉得干点活,就是有辱斯文完全不同。 读书人不是人吗?干点活能累死? 显然是累不死的,但是他们就是要骂,读书人不应该干活! 于谦眉头紧锁的问道:“陛下觉得是瓦剌人的诡计,所以不见瓦剌使臣吗?” “是,陛下觉得恐怕有诈,所以直接命咱家过来了。”兴安继续说道:“陛下让于老师父看看这写的是不是真的,他们真的有这么大的矛盾吗?” “其他的都让于老师父,便宜行事。” 于谦看完了脱脱不花的书信,点头说道:“里面写的都是真的,如果脱脱不花真的请印信封爵,愿献故元传国玺,并向大明称臣纳贡,这倒不失为分化他们的好办法啊。” 于谦眼神中越来越亮,他终于想到了一些好办法,去真的瓦解现在一统的瓦剌草原。 兴安面色犹豫的说道:“陛下让臣办个差事,说要查一查京中流言的来历。” “京中流言?”于谦在城外忙着对付瓦剌人,他的确对城里面的流言不是很清楚。 兴安挑了一些重点的内容说了说,于谦了然于胸。 这是正大光明的阳谋。 城内散播传言造势,城中南迁派大臣,趁机弹劾他于谦专权,离间君臣,再派出使臣,说要于谦等人朝拜太上皇,然后趁机抓拿。 这件事其实逻辑十分的完整,谣言造势,南迁派大臣趁机弹劾,正好有个机会可以除掉“权臣”,天衣无缝。 也先说汉人善于对付汉人,那是一点都没错的。 但是这件事,在说服大明皇帝这儿,卡住了。 瓦剌使臣根本无法说服大明皇帝派出于谦、石亨、范广、刘安等人,去德胜门外觐见太上皇。 因为瓦剌使臣压根无法得到朝见的机会。 大明皇帝去了王恭厂打铁,并表示自己很忙… “兴安大珰,若是没有头绪,可以去宫里翻一翻王振的东西,想来会有所收获。”于谦沉吟了片刻,给兴安指了条明路。 他大约知道了是谁在对付他,应该是王振余孽,当然站在这些余孽背后的是谁,于谦心知肚明。 他废掉的大明皇帝朱祁镇。 于谦深面色平静的说道:“兴安大珰,回禀陛下,朝拜上皇,不得不为,那就让朝中御史王复、户科给事中赵荣去瓦剌军营,进见上皇便是。” “咱家知道了。”兴安点头说道,转身离去。 朱祁钰正在和石璞讨论着匠爵的事,石璞就是那个要自荐去兵部打杂的工部尚书,被于谦拒绝,算是于谦的铁杆粉丝。 朱祁镇复辟之后,石璞不在京城,在外领兵打仗,躲过了一劫,立刻致仕请辞了。 石璞对于谦的匠爵全面接受,并且表示工部可以出考题考校。 “能不能建一所工匠大学,传授这些有志于此道的匠人们技艺?”朱祁钰提到了另外一个可能,大学这个词汇,并不是四书五经里的大学,而是一种教师和学者的聚集地。 脱胎于学宫二字,指的是官办的学校。 石璞当然听得懂,只是给工匠办学校? 他只是觉得有些稀奇,士农工商,各司其职,完全没听说还能给工匠们办学校的说法,很多技艺都是口口相传,闭门自珍,工匠们有怎么会舍得教授别人呢? “可以倒是可以,但是,臣只是觉得靡费,却无实用,学徒跟着老师父几十年不见得能学到的手艺,想靠学校推而广之,臣不觉得有用。”石璞是个老实人,他选择了实话实说。 朱祁钰和石璞的意见不太一样,他和住坐工匠们一起倒腾的景泰炉,关于手艺这件事,那些大师傅们并没有表现的那么不乐意交流,闭门造车。 相反他们缺少一个平台,进行沟通、交流彼此的经验。 大师难道就不需要触类旁通了?谁又敢说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呢? “先试试,如若不成再说。”朱祁钰还是决定试试,办起来了皆大欢喜,办不起来,也没什么损失。 探索的路上,总会有坎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石璞也不觉得试试有什么不妥,点头称是。 兴安一溜烟的从远处跑来,将于谦的说辞告诉了朱祁钰。 “哦,那就派御史王复、户科给事中赵荣去朝见上皇吧,顺便帮朕带句话。”朱祁钰点头首肯,嘱咐了一番兴安,继续研究着他的景泰炉。 “石尚书,营建景泰炉之时,朕悟出一个道理来,那就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啊。”朱祁钰看着立在王恭厂的四个大炉子,颇为肯定的说道。 景泰炉从开始的一个想法,到图纸上的设计稿,都是在这些大师傅们你一言,我一语中,逐渐从纸上慢慢变成了最开始的景泰炉,到现在,景泰炉已经从一座,变成了四座。 而且一座和一座不一样,这是这些大工匠们的成果,这种产量的飞速增长,让朱祁钰底气越来越足。 钢铁是国家的脊梁骨,这在什么时候,都是不变的道理。 哪天用钢铁洪流把瓦剌人杀的干干净净,方能洗刷掉一点今日围城之恨!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四座景泰炉,眼神中杀气腾腾。 第五十九章 朱祁镇,陛下让臣带句话 相比较之前的第一座,现在的第四座,已经由原来的前包吹热空气,变成了转炉吹冷空气。 现在熔铁和吹钢已经分成了两个步骤,但是却大大的提高了安全性,再没有之前炸炉的危险,而且极大的提高了效率。 从第一炉的四千九百斤,到现在每天每炉可炼钢万斤以上,这不是四座景泰炉的极限,而是因为木炭烧制的速度太慢,供不应求。 现在景泰炉迫切的需要一种新型燃料,木炭烧制不易,而且木料因为坚壁清野的缘故,短时间很多,但是木炭供应极其不稳定。 几个人正围在景泰炉之前,商量着如何寻找更好的燃料,但是西山的煤炭即便是经过精选之后,依旧无法达到标准。 朱祁钰站在几个大师傅的身后听了很久,突然开口说道:“既然木柴烧制可以得到木炭,那么煤炭烧制呢?会不会得到你们想要的呢?” “朕听闻博山玻璃坊,常有其臭者,炼为礁以煮玻璃,博山玻璃坊坊主有云:煤则各处产之,臭者,烧熔而闭之成石,再凿而入炉日礁。” 几位大师傅才注意到朱祁钰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赶忙行稽首礼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陛下所言是燋炭吗?”大工匠徐四七眉头紧皱的说道:“我们家乡那边倒是有几座燋炭炉,乃是自北宋所建,一直用到现在。” “敢问大师傅家乡何处?”朱祁钰一愣,博山玻璃坊很有名,他们以烧制玻璃闻名,朱祁钰本意是假借博山炉之名,启迪老师傅们的思路。 他也只知道煤炭可以烧制为燋炭,但是具体怎么烧,他就不晓得了。 但是听这个老师傅所言,大明居然有现成的燋炭炉? 徐四七眉头紧皱的的回忆着,下意识的说道:“某老家大名府。” “某想想那炉,炉为圆顶锅式,方圆八尺到一丈三尺不等,煤拣净,水洗除矸,装煤入炉筑紧,炉的顶部用泥掩盖并凿通气孔。” “入炉烧炼的时间少则四五天、多则十数天,以煅之烟尽为度,微水渍熄即成。” “没错,就是这样。” 朱祁钰不是的懂王,并不懂的炼焦,但是显然大工匠徐四七他懂,这就够了。 他点头说道:“那就是试试吧,大概需要多少银两,报于工部报备即可。” “草民领旨。”徐四七狂喜,长揖俯首。 朱祁钰将其扶起说道:“以后可以自称臣了,这是于老师父拟的匠爵,朕已着令工部、吏部、礼部督办了。” 他让石璞向着工匠们介绍着的大明的新匠爵体系,看着工匠们兴趣盎然的谈论着匠爵。 朱祁钰悄悄离开了王恭厂,翻身上马,说道:“去德胜门。” 锦衣卫开路,朱祁钰带着人向着德胜门而去,他爬上了城墙,拿起了千里镜,看着十里外的小土城。 他侧着头说道:“卢忠,你告诉于老师父,防止瓦剌人偷袭,顺便可以联系下脱脱不花,说瓦剌人大逆不道,朕有意封爵却多有不便,令其通传瓦剌战报。” “让于老师父仔细甄别筛选情报,是否准确,看看脱脱不花的诚意再说。” “末将领旨!”卢忠一揽挂在城头上的绳索,便快速的向下滑去,到了城下,翻身上马,向着德胜门外的民舍而去。 而此时御史王复、户科给事中赵荣带着龙纛大旗,向着德胜门外的小土城而去。 也先手里拿着两幅画像,乃是于谦和石亨的画像,虽然简陋,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两个人不是他手中画作上的人。 喜宁面色凝重的看着面前的王复和赵荣二人,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失败了。 这代表着郕王的皇位已经稳固,城内支持自己主子朱祁镇的人,已经做不了主了。 这是一次试探,也先和喜宁心知肚明的试探。 他们都想知道,朱祁镇这个皇帝,对于大明朝而言,还有几分价值,而现在显然易见的看出,朱祁镇,已经没有多少价值了。 “参见太上皇,上皇金安。”王复和赵荣两人重重的叹了口气,行了个稽首礼之后,便站直了身子。 王复挺直了腰杆,大声的说道:“上皇,陛下让臣带句话!” “社稷为重,君为轻。” 王复将这句话说完之后,再次行了个稽首礼,缓缓的退出了德胜门外的土城,他们的任务是朝见和带话,既然朝见了朱祁镇,也将话带到,那他们自然不便再留下了。 朱祁镇听闻此句,面色巨变,脸色一会赤一会白,最终训斥的话就在嘴边,却迟迟无法说出。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可能不再重要了。 也先露出了嘲弄的笑容,站起身来,拍了拍喜宁的肩膀,向着大营走去。 也先回到了中军大帐之内,将在土城之事,与帐中大将们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大帐之内,诸将领,面色凝重。 他们意识到,事情不太好办了。 他们来这趟儿,主要是为了讹诈,看能不能利用朱祁镇这颗棋子,破开大明京师,重塑大元昔日荣光。 将北京改名为汗八里,再次成为中原之主。 可是,貌似非常难。 退而求其次,敲诈勒索一笔,如果能够抓着朱祁镇谈判,画疆而治,得到河套、大同甚至是宣府,那再好不过了。 可是,大明一点谈的意思没有。摆出一副,来干,干死一个才算完,不死不休的架势。 孛罗站起身来,站在了一副巨大的堪舆图前,颇为无奈的说道:“大汗,太师,这是大明九门,其余便门全被封堵,而这九门,我们昨日至城下已经开始侦查。” “但是探马回报,却是让人摸不清楚头脑。” “我们找不到大明军队的主力到底驻扎在九门的哪一门,于谦将兵力分散在九门之外,待机而动。” “而且接战的方式,也是避开我军主力,采用小股袭扰,处处出击的方略,我军应接不暇。” 孛罗作为也先的弟弟,打仗打了十几年,就没见过这样的大明军队,他们神出鬼没,处处都是陷阱,他们已经折损了大约数百名探马,但是完全无法探明情报。 这就是于谦在战前会议上定下的基调:在战役的主要方向,隐蔽主力,待机而动,小股袭扰,处处出击,迷惑敌人,虚虚实实之间,让瓦剌摸不着头脑。 脱脱不花叹了口气说道:“大明军队如果那么好对付,我们还要退居漠北吗?我们和大明打了八十多年的仗,也就土木堡赢了一场。” 脱脱不花讲的是实情,他更不愿意跟大明打仗,打来打去,大明兴师,揍得是他,瓦剌人一跑跑到西域去躲着,承受大明怒火的是他。 但是…他说了不算啊! 第六十章 三千对八万,优势在我 现在的军营中,依旧分成了两股力量。 一股是也先为主的瓦剌人,他们长期居住于蒙古高原的西部,和大明军队打得交道较少。 另外一股,则是以脱脱不花为首的北元汗廷的元裔,和大明频繁交手,往来也颇为频繁,比如兀良哈就是大明铁杆走狗。 也先作为此次军事行动的最高指挥者,他站起身来,盯着堪舆图看了很久,大声的说道:“明日,以大明皇帝朱祁镇为前驱!填堑壕,攻打德胜门!” “我还不信了,大明的官军,胆敢对他们的皇帝开炮不成!” “只要拿下德胜门外的土城,就向大明派出使团,与大明…议和吧。” 也先的神情有些落寞,他在紫荆关的时候,分兵攻打居庸关的同时,与脱脱不花在密云会合,目的就是为了拿下大明的京师,将北京改为汗八里! 但是,显然大明军队的抵抗,超过了他们的预期。 瓦剌多年向大明朝贡,自然知道,大明九门,每一门都有三道瓮墙,也就是说即便是拿下了城外民舍,依旧无法攻破这座城池。 他所谓的议和,其实是尽可能敲诈财货。 “太师所言正合我意。”脱脱不花点头首肯,他很希望议和,在获得了大明的支持之后,他相信自己可以战胜西蒙兀,再次成为蒙兀人的实际统治者! 脱脱不花刚离开大帐,就立刻命人将今日讨论的内容,写成了书信,差人扮作探马,射向了德胜门外的民舍。 这封信的内容,很快就到了于谦的手中,于谦用力的攥着手中的书信,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可如何是好? 瓦剌人要把朱祁镇当盾牌,放在最前面,笃定大明的君臣不敢开炮开火。 朱祁钰一直看着王复和赵荣二人,回到了德胜门的民舍,没等多久,于谦居然跟着他们一起回到了德胜门城头。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谦先是行礼,将手中的情报,忧心忡忡的递给了朱祁钰。 截止到现在,知道这份情报的只有于谦和朱祁钰。 “看来脱脱不花这个傀儡是当腻歪了,真心和我们合作的,这么重要的情报,第一时间就送了过来,好事,诚意满满呀。”朱祁钰首先是肯定了脱脱不花的合作态度。 于谦则是左右看了看,确定旁人听不到,才无奈的说道:“可是该如何应对呢?” 于谦不怕死,但是他怕死的不明不白,大明军队同理。 朱祁钰则将手中的纸条扔进了五凤楼的火盆中,用火折子点了。 “明日朕会一直在五凤楼,不会让于老师父为难。”朱祁钰将这个难题,交给了自己。 而不是让于谦做这个艰难的决定。 十月份的京师已经是秋高气爽,寒风阵阵,风一吹,脸颊都有点生疼,这已经是初冬的季节,旱气已生,但是一阵阵寒风吹过,天空的阴云居然将整个天空遮蔽。 “咔!” 密布的阴云之下,一道闪电划破了空气,在天空肆意的蔓延着,如同蜘蛛网一般在天空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是爆鸣声滚滚而过。 雷声震的整个五凤楼都嗡嗡作响,掉了一些灰尘。 天色愈暗,风越来越凉。 朱祁钰看着天空厚重而乌黑的积雨云,一道道的雷龙,在云层见穿梭,爆鸣声还在不断的传来。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徐有贞这人,倒是颇为有趣的很,他别的事儿,说的不对,倒是这天象有变,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额…这,却是冬日少雷,这的确是天象有变。”于谦一时间有些愣住,这种时候了,陛下还有心情开这样的玩笑吗? 朱祁钰站在五凤楼之上,认真的看着天空,他一直在等待着雨落下来,但是天空电光阵阵,轰鸣声连绵不绝,却是一滴雨雪都未曾落下。 直到傍晚时分,雨点滴答滴答的落在了地上,而后变成了狂风骤雨,呼啸的雨声夹杂这冰雹,砸在了大明地面上,在暴雨声中,发出砰砰的异响。 朱祁钰早就回到了郕王府,他让兴安拿过来了他的印信,在一封圣旨上,盖上了章。 如果他死了,这封诏书就是命令于谦继续守城,传襄王朱瞻墡进京登基。 国无长军,绝对不行。 第二件是他的铠甲,全套的板甲,得益于大明工匠们的实力,带有弧度的设计,可以让敌人锋刃或射来的箭矢都发生角度偏离。 刻意凸起的部分,使得铠甲不再紧贴胸腹部,即便是遭到了致命伤,比如钝器重击,也不会遭到致命创伤。 除了眼睛其余都没有任何的外露,全覆盖。 这套板甲极其的灵活,行动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拘谨,比如笼手,就可以让披甲之人,做出全部的战术动作,而不受影响。 比如他可以毫不费力的举起手,但是腋下却不是毫无防护,并不会成为弱点,如此的设计还有很多。 最关键是它的重量只有不到四十斤,与普通的大明对襟棉甲重量相同。 他和于谦曾经就板甲的作用讨论过。 在火器面前,板甲的防护力,甚至不如对襟棉甲,大明的棉甲光棉花每一件都要用七斤重,而棉甲之中装有铁板,用铜钉固定。 朱祁钰也亲自去参观过盔甲厂。 七斤重的棉花用棒子捶打成棉片,形成了布面、棉片、铁板、棉片、布面,五层构建起来的棉甲,颇有点复合型装甲的味道。 这样的棉甲,可以有效地防止流矢和弓箭的穿透。 但是于谦却对朱祁钰搞出来的这套板甲,赞不绝口,因为此时的瓦剌人只有弓箭,没有火器了。 这不是瓦剌人不会制作火器,而是火器的使用,本身就需要很高的门槛,火器的制作、使用、运输、储备,都需要严格的流程。 瓦剌人在土木堡缴获了无数的火器,但是火药已经因为保存不当,受潮无法正常使用了。 瓦剌人失去了火器,就像大明失去了马匹一样可怕。 所以这板甲,在特定战场上,有着其特殊防护作用。 次日的清晨,瓢泼大雨还在下,朱祁钰起了个大早,穿上了他一整套的板甲,带着自己的钩镰枪和手铳,冒雨,向着德胜门而去。 德胜门的四道瓮城城门,缓缓打开,朱祁钰的身后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卢忠。 而卢忠的身后,是三千余大明锦衣卫的骑卒。 他们缓缓的步出了德胜门,向着城外民舍而去。 大雨是个好天气,瓦剌人有限的火器,都得哑火。 但是大明军依托民舍、城墙,火器依旧可用。 “今天大约有多少人,攻打德胜门外来着?”朱祁钰驱马向着民舍而去,问着身边的卢忠。 卢忠作为锦衣卫的指挥,他自然知道敌情,低声说道:“骑卒至少三万,步兵至少五万。” 朱祁钰平静的问道:“我部几何?” “三千二百零二人。”卢忠非常快的回答道。 “嗯,三千对八万,优势在我。”朱祁钰点头十分确定的说道。 卢忠俯首说道:“陛下高见。” 他有些紧张,不是因为打仗,因为今天的敌人是:被推到最前面的朱祁镇。 他们的目标是,抢夺被俘虏的大明太上皇朱祁镇,或者夺下、打倒朱祁镇的龙旗大纛,让德胜门上的火炮得以开炮。 朱祁钰紧握着手中的钩镰枪,拍了拍腰间的手铳,没人可以对朱祁镇出手,但是他朱祁钰可以。 到了他上战场的时候了。 第六十一章 开炮! 朱祁钰为首的大明锦衣卫从德胜门外鱼贯而出,他们踩着大雨,慢慢的走过吊桥之后,德胜门的四座大门,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缓缓关闭。 将大明的皇帝和锦衣卫们拒之门外。 城头上是户部尚书金濂,负责城门防务,具体工作就是,非胜不得擅开城门。 于谦看到了朱祁钰率领着锦衣卫出现在了民舍的时候,是极其震惊的。 他原来还在震怒,是谁不经允许擅开城门,结果走出来的人却是大明皇帝朱祁钰。 “参见陛下。”于谦行了个稽首礼,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朱祁钰并没有就自己出城作战与于谦商量,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既然要有人下令对朱祁镇开炮,只能是自己。 “今日决战,自然不能让于老师父独乐,朕出城凑个热闹。”朱祁钰勒住了马匹,翻身下马,他颇为感触的看着德胜门外的民舍,民舍中探头探脑的都是军士。 之前朱祁钰曾经在十团营参加过训练,一部分的军卒显然认出了那是朱祁钰。 “那就是咱们的新皇帝吗?相貌堂堂,倒是一副好模样类。” “带着锦衣卫和龙旗大纛的不是陛下还能是谁咧?就连石总兵也只能树牙旗呢。” “也没长着三头六臂,可以呼风唤雨啊,我还以为会长得龙形虬髯呢!” “咱们皇帝这是要做什么?为什么突然到城外来了?甲胄在身,莫不是要打仗?” …… 民舍里的军士们议论纷纷,于谦也是面色凝重的大声说道:“陛下!”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朱祁钰打断了于谦的劝谏。 无外乎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无外乎是君子轻涉险地,无外乎是自己是大明的君主,一言一行都决定着大明的国运。 “但是于老师父,朕不在,于老师父高喊着社稷为重,君为轻,这些年轻的军士们,就会对着太上皇开枪放炮?毫不犹豫的将手中的长短兵,对准来犯之敌了吗?”朱祁钰提出了一个让于谦无法回答的问题。 天地君亲师,君在传统的宗族礼法中,甚至排在了父母之前,天地之下。 对面那个朱祁镇现在虽然是太上皇,但他可是嫡皇帝,正统一共十四年,他当了整整十四年的皇帝,这些军士们,如何下手? 就连现在依旧没有改元景泰,依旧是正统年间啊。 对军士们说迎面走来的是假扮的吗? 那龙旗大纛呢? 战场可是一眨眼就有可能丢掉性命地方,战机稍纵即逝。 于谦正要开口再劝,但是远处鼓声震天,对于瓦剌大军趁着风雨大作,开始集中全力,开始前进。 站在城头上,和站在城下,完全是两种感觉。 即便是在厚重的雨幕之下,朱祁钰依旧看到了远处那些瓦剌大军,他们如同蝗虫一样遮天蔽日,似乎是要将自己淹没一样,脚步声和震天的鼓声,震人心生。 “于老师父,准备接敌吧。”朱祁钰示意于谦以城防为重,而他自己则勒好了马匹。 “龙旗大纛啊。”朱祁钰看着远处亮起的旗帜,用力的吐了口浊气。 “锦衣卫诸军士听令,目标敌军龙旗大纛!”朱祁钰抓稳了自己的钩镰枪,高声的喊道。 卢忠重复了一遍朱祁钰的命令,他身后的马军,数名传令官将朱祁钰的命令下达至锦衣卫的每个角落。 为什么对面还会有一个龙旗大纛?瓦剌人用的是狼头大纛。 因为那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他被俘虏的时候,那面代表着大明最高统治者的纛旗也被也先人缴获。 那是朱祁镇的旗子。 他带着旗子来到了正面战场,做了瓦剌人的开路先锋! 大纛立,则军心汇聚,稳如泰山。 大纛倒,则军心涣散,不堪一击。 现在,也先人将朱祁镇的龙旗大纛竖起来,就是告诉大明,你们的皇帝,正在以这种屈辱的方式回来了! 朱祁钰要带着锦衣卫将那面旗帜夺回,否则这仗,打起来,绝对没那么容易。 正统十四年十月十三日,两面龙旗大纛,出现在了德胜门前,大明军队一片哗然。 金濂手持千里镜,目瞪口呆的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大红色龙旗大纛,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这炮,是开还是不开?! 朱祁钰抓稳了自己的钩镰枪:“于老师父,朕去取其大纛,若是朕不幸去了,就带着朱见深南下南京吧。” “陛下!”于谦刚要说话,他其实准备好了让石亨冲阵抢旗的打算。 “驾!” 朱祁钰面色沉重的带着锦衣卫马军,由缓步变为快跑,马蹄阵阵,锦衣卫的军卒如同一条长龙一样,踩碎了地上的水潭,踩在淤泥之中,向着敌军而去。 “放箭!放箭!”孛罗眯着眼看着雨幕,他看到了一只银龙在雨水之中,若隐若现,他用力的抿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楚了是大明的马队! 他大声的喊着,让瓦剌的步战放箭,此时的瓦剌军终于有了反应,开始向着漫天的大雨射箭。 大雨滂沱,射出去的箭矢,就如同射入水中一样,没多远,就软绵绵的落下。 “放箭!”孛罗踹了身边军士一脚,愤怒的大声喊着。 但是软绵绵的箭矢,根本无法飞到既定落点,就被雨水打落,即便是偶尔有一两支箭矢落到营中,也是毫无杀伤力。 而在接敌之际,长龙的后半段与龙头位置,突然断开,龙头部分是朱祁钰亲自率领的十三骑板甲骑卒,而其余轻骑则向着侧翼而去。 也先猛地从大撵上站了起来,面色凝重的看着这一幕! 这只从重重雨幕中冲出的十三骑马队,是何人率领?为何突然分兵?他们要做什么? 朱祁钰带着的十三骑板甲骑卒,直奔位于最前方的朱祁镇位置,他们的目标就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 但是很可惜,围绕着朱祁镇周围的有些瓦剌楯兵,在十三骑冲到步战兵之前,他们高大的大楯,立刻挡在了朱祁钰冲阵的正前方。 朱祁钰暗道一声可惜,他原来打算出其不意,拿下朱祁镇的龙旗大纛,甚至拿下朱祁镇,但是瓦剌人的反应非常迅速。 他掏出了怀里的竹筒,用力一拧动,猛地投向了朱祁镇所在的位置。 竹筒里的是猛火油,乃是由石油粗提炼之物,守城利器,朱祁钰的打算就是能夺旗就夺旗。 夺不掉,就烧掉,猛火油,水泼不灭。 朱祁钰猛地扔出了手中的猛火油竹筒,马蹄踏在了大楯上。 这一踏借着马匹狂奔之势,踹翻了最前面的瓦剌军士,而朱祁钰这十三骑,也趁机勒马转向。 朱祁钰带着十三骑向着侧翼的而去,掏出了手铳,回头就向着朱祁镇身边的旗手瞄准,扣动了扳机。 护板之下,燧发结构先下压动,将火门拉开,燧石和火镰磨出了火星点燃了引火药,砰的一声,铅子飞射而出,击碎了雨幕,向着敌阵之中,飞射而去。 朱祁镇本来看到有骑卒瞄准了他,吓得赶紧抱住了脑袋,但是他并没有感到疼痛,才松了口气。 “虽然火器雨天击发很是诡异,但是准头稍差。”朱祁镇心有余悸的自言自语的说道。 说到底他还是大明的太上皇,没人敢杀他。 但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连滚带爬的向后跑去。 因为这一下,没打到他,但是他身边的旗手应声而倒。 十三发齐响,朱祁镇所在的大撵,似乎是铅子与铁器擦出了火星,也燃起了熊熊大火,他的龙旗大纛落在了大火之中,猛地灼烧了起来。 金濂站在城头一直用千里镜关注着远处的局势,看到一面龙旗大纛倒下,朱祁钰带领的明晃晃的十三名板甲骑卒,离开了阵前之后,抓着城头上的砖石,愤怒的吼道:“开炮!” 德胜门的城头上,数十门的大将军炮和近百门子母炮,开始轰鸣。 轰隆隆的响声在德胜门城前轰鸣起来。 第六十二章 大明皇帝在殿后 朱祁钰回到了锦衣卫军阵之中,轻骑在战场上,以袭扰为主,他们疯狂的在瓦剌的步战的侧翼,骚扰着地方,而对方的马队,却无法形成策应。 大雨的天气,如果不正面接战,火枪会哑火,弓箭会被雨势所阻挡。 瓦剌人对大明火器的威力心知肚明,所以他们才选择了一个风雨大作的时候,进攻德胜门外的民舍。 选在这样一个风雨大作的天气里,就是为了躲避大明火器之利,按照过去的作战经验,大雨天气,火器应该都哑火才是。 但是,大明的火炮在轰鸣,大明军卒手中的火铳,在疯狂的对他们的马队和步战进行着大规模的骚扰。 朱祁钰锦衣卫的手铳队放了一轮手铳,就没法放了,他们可没有遮蔽物,可遮风挡雨。 他们的作用更多的是骚扰,杀掉散兵游勇,驱赶和震慑。 瓦剌步战散开了军阵,侧翼骑卒隐入步战中,下马,以大楯防御。 孛罗忧心忡忡的看着这一幕,他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怯的不花。 怯的不花,乃是蒙古帝国的大将,伊利汗国建国后,受封为伊利那颜,也就是千户侯。 蒙哥大汗死在了钓鱼城下,死讯传到了伊利汗国后,伊利可汗旭烈兀,带兵回到大漠支持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多大可汗之位。 伊利可汗旭烈兀,带走了大量的蒙兀军队,留下怯的不花继续征伐埃及。 而在那场战斗中,埃及人居然拥有大量的手炮,这些手炮左右了战局。 怯的不花在艾因加鲁特战败被俘,誓死不降,最终被杀。 孛罗之所以如此的忧心忡忡,是因为那时的埃及的手铳,主要是依靠巨大的声响和火光,来扰乱马队马匹的脚步。 但是现在的大明军队手中的手铳,威力巨大。 那些铅子呼啸而过,落入人群之中,力道稍弱则镶嵌在大楯之上,力大稍大就可能将大楯穿破,落在人群之中,就是一道血光和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喜宁,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风雨大作,火器不能击发吗?而且这威力为何远胜以往!”也先很快的就看到了这一幕,他愤怒不已的质问着喜宁。 和大明打了这么多的仗,他当然知道火器的威力,但是为了这次的威力会这么大! 喜宁吞了口唾沫,呆滞的看着战场上的大明军,不停的对着瓦剌军阵激发着火枪,也是一头雾水。 “咱家不知。”喜宁呆滞的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 大明的新式火药,连普通军卒都不清楚已经换了药,他们如何得知? 战局也不会因为也先的愤怒有所好转,相反越来越糟。 这三千精骑围绕着瓦剌的步战疯狂的骚扰,德胜门外民舍内的大军不停的对着步战射击,而且是连绵不绝。 这种连续射击,瓦剌人当然见过,当年大明大将蓝玉带着人征伐漠北的时候,就用过三段击。 但是这连绵不绝的枪声,实在是太过于密集了! 瓦剌的步战终于在大楯的不堪重负的声响中,慢慢被打穿,越来越多的瓦剌步战,死在了前往德胜门外民舍的路上。 这种只能挨打,不能还手,而且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的攻击,终于让瓦剌的步战士气崩溃,不断的出现了逃跑的军士,丢下手中的武器,向后逃窜。 而城头的火炮再次一声齐名,一声声如同惊雷一样的炮火声之后,是铅弹带着破空声,击穿雨幕砸在人群之中。 “万户死了!万户死了!”不知道谁在瓦剌人的阵中大喊了一声。 瓦剌人的步战终于崩溃了。 大雨似乎小了一些,朱祁钰终于感觉不到那种磅礴的大雨,砸在盔甲上砰砰作响。 他气喘吁吁的勒着马匹,摸了摸腰间,手铳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在瓦剌步战崩溃的时候,朱祁钰带领的锦衣卫们,看着他们崩溃,不打算阻拦。 因为大明军队大雨之中作战,地面湿滑,无数人翻到在了地上。已经力竭了。 “取我的枪矛来!”也先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拿起了他的枪矛,翻身上马,带领着怯薛军,向着朱祁钰率领的锦衣卫而去。 也先看出了这支精骑,也到了式微的时候,带着万余骑兵,变向朱祁钰冲去。 朱祁钰一看,立刻调转马头,对着卢忠说道:“狗急了要咬人了,快撤!” “驾!” 卢忠双手松开了缰绳,立刻取下腰间两侧钲和小锤,开始用力的敲着。 鸣金收兵,锦衣卫闻风而动,向着德胜门的方向,快速撤退,但是并未乱了阵脚,且战且退,偶尔还会向身后射箭,阻拦追兵的步伐。 朱祁钰等十三人的甲胄最重,跑得最慢,他们也落在了最后。 当最后一个锦衣卫冲进了民舍之中,朱祁钰才带着十三骑撤到了民舍之中。 锦衣卫忙于作战,他们听到了鸣钲之声,就开始撤退,等到下马的时候,他们太突然意识到,大明的皇帝,在为他们殿后! 反应过来之后,瞬间就惊出了一声的冷汗。 朱祁钰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身边人的时候,才注意到锦衣卫们,本来都在地上蹲着。 人累极了就想要蹲下,甚至做下,看到了朱祁钰归营,锦衣卫们齐刷刷的跪在地上。 锦衣卫门看到了朱祁钰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一个军士带着哭腔,大声的喊道:“臣等万死!” “臣等万死!” “这不是打赢了吗?怎么还万死了?这是做什么?”朱祁钰打开了板甲上的面罩,这玩意儿的视线,真的太差了。 四十多斤开始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是越打到后面,越觉得沉重。 卢忠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陛下殿后了。” “大明军令,精骑殿后,我们穿着板甲,比他们抗揍,我们殿后不是应该的吗?”朱祁钰喘了几口大气,看着远处追来的瓦剌人。 “站起来!不许跪!” 锦衣卫的人群中左看看右看看,却是没人敢起身。 他想了想大声的喊道:“起来,仗还没打完!瓦剌人已经追到了民舍外了!” 也先亲自率领的怯薛军,一步步的接近了德胜门外的民舍。 怯薛军曾经是蒙古最强的军队,意思为班直戍卫,大约等同于大明的锦衣卫。 城头的子母炮再次咆哮着,对瓦剌人的军阵再次展开了新一轮的轰炸。但是瓦剌人这次都是骑兵,机动性极强,杀伤力极为有限。 在漫天的铅弹落在了瓦剌阵中和民舍之后,轰出了一片的废墟。 也先率领的马队,终于接近了德胜门外的民舍,他高举手中的弯刀,大声的喊着:“杀一人得五十两,牛三头!受封百户!世袭罔替!” 为何有人愿意做先登军? 因为先登军会获得世袭罔替的爵位。 比如清朝大贪官和珅的祖上,就是一个先登军,家中世袭的是三等轻车都尉。 也先的怒吼,让军队的军心大振! 瓦剌人的军队,嘶吼着踩着废墟,准备夺下德胜门外的民舍。 而迎接瓦剌人的则是大明的火器齐发!火箭弓弩多如飞蝗般地射向瓦剌大军! “砰!砰!砰!”的射击声在战场上传了老远老远,而都督孙镗从西直门外赶到战场,前后夹击! 战场形势不妙,也先立刻鸣金收兵,瓦剌精骑,四散而逃! 朱祁钰找到了指挥作战的于谦,摘掉了沉重的笼手,不屑一顾的说道:“瓦剌人,不过如此。” 不过他用撑着身子,扶着凭栏,双手不停的颤抖着,整个人都在抖动,他的胸口剧痛无比,挥舞钩镰枪的时候不觉得,下了阵反而生疼。 疼的他满头是汗,但是他是皇帝,不能失了仪态,那么多锦衣卫、京营、老营的军士都在看着他,他只能硬撑着。 好想蹲下,好想坐下,好想躺下啊!朱祁钰额头沁出了汗,他死死的盯着前方的战局。 可惜,大明军士未能咬住也先的怯薛军,只能看着狼头大纛越来越远。 第六十三章 就这一次,下次还敢 “什么不过如此!太危险了!” 于谦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这么冷的天,他已经出了一身的汗,朱祁钰在前面兴风作浪,他在后面看的,比朱祁钰还要紧张万分。 那十三骑板甲骑卒,冲向瓦剌步战的时候,他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这么大年纪了,谁能受得了这种刺激?! 幸好,十三骑踩踏之后,立刻转向,而之后,于谦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大明皇帝。 于谦的声音颇为严厉,他极其愤怒的拍着凭栏,大声的喊道:“陛下乃是万金之躯,大明江山社稷系于一身!” “如此儿戏的在战场上驰骋,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就是大明江山社稷之动摇!” “上皇被俘,天下震荡,陛下可曾想过,若是被勾枪拖拽下马,又会怎样!” “陛下岂可如此草率行事,至大明家国于何处!” “呸呸呸!怎么会出事,我真是乌鸦嘴!” 朱祁钰被于谦这个急转弯给抖乐了,他看着于谦,一脸着急的模样,满是笑容。 于谦一半是气,一半是急。 这是真急了。 他看着远处四散而逃的瓦剌精骑,看着那在风中张狂的狼头大纛,十分平静的说道:“太上皇的龙旗大纛就竖在阵前,你让我大明将士怎么办?” “家门不幸,只能朕亲自上了,除了朕,还有合适的人选吗?” 于谦大声的说道:“臣已与石总兵商议好了,开炮的命令臣来下,阻拦骚扰之事,由石总兵来做。” “不妥啊。”朱祁钰连连摇头说道:“满朝文武非议汤汤,天下悠悠之口,于老师父,又如何行于世间?” “打退了瓦剌人,东南福建依旧有百姓起于义,西南麓川依旧是多事之秋。” 喊两句社稷为重,君为轻,天下读书人读过《孟子》的读书人都会说,但是做出来,那就是天天悠悠之口,口诛笔伐。 朱祁钰看着于谦面色发黑,直接耍起了无赖:“好了,于老师父,朕做都做了,你说现在怎么办?” “陛下!但陛下若是日后再有如此鲁莽,臣必以死谏之!”于谦掷地有声的说道。 都察院的那群喷子们、国子监那群庶吉士、六科给事中的那群文狗,如果说死谏,朱祁钰是万万不信的。 他们把自己的命看的比什么都重。要是能做出死谏的事,朱祁钰立刻倒立洗头! 但是于谦说要死谏,那可能真的是要死谏的。 “朕知道了,这不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吗?”朱祁钰无奈点头,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李世民宁愿捂死猎鹰,也不愿意让魏征知道他在玩鸟了。 这唠叨,谁顶得住? “陛下,于老师父,看看臣带回来了什么?”石亨从楼下噔噔噔的跑了上来,肩上扛着一把大旗,正是朱祁镇那没有烧干净的龙旗大纛。 天大雨,如瓢泼,这龙旗大纛烧了一半,没有烧尽。 朱祁钰接过了朱祁镇的龙旗大纛,将大旗从杆子上摘下,卷好,递给了兴安。 “明日廷议,将这旗放在长桌之上。”朱祁钰叮嘱着兴安。 兴安低声问道:“那陛下之前那封敕喻,是不是该毁了去?” “嗯。”朱祁钰知道兴安说的是传位诏书,下次用,下次再写,神器岂可轻授? 兴安贴身带着那封敕喻,听到朱祁钰的命令,立刻拿出来,放到了火盆里,展开将其焚烧,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于谦稍微看了两眼,看到上面的关键字,面色大变,他颤颤巍巍的指着燃烧的敕喻说道:“陛下,神器岂可轻授啊!陛下…” 朱祁钰打断了于谦的话,赶忙说道:“好了,好了,于老师父,别念了…” “就这一次,就这一次。” 下次还敢。 朱祁钰在心里补了一句。 于谦一甩袖子,一脸的忿忿,在看着兴安手中的那半面的旗子,也知道朱祁钰此行,多半是为了旗子。 象征着正统的龙旗大纛。 朱祁钰脸上满是志得意满,不停的拍着凭栏,满脸笑容,恰逢此时,大雨终于停下,天空放晴,一道道的阳光,从云层之中穿出,落在了大地之上。 “天晴了。”朱祁钰大笑三声,扬长而去。 “陛下也真是的。”于谦甩了甩袖子跟了上去。 朱祁钰命金濂打开了德胜门城门,骑着自己的战马,回城去了,若是那匹高头大白马,怕是战场上没跑个来回,就得喘,耐力太差了。 他胯下这批黑棕色带着些白色斑点的战马,虽然不好看,但是耐力极佳,战场极为凶悍。 是匹好马! “律律律!” 仿佛是感受到了朱祁钰的心思,战马摇头晃脑,长吟了两声,安稳的驮着朱祁钰向着大郕王府而去。 御道两侧的百姓们都知道了大明皇帝亲自带兵杀敌,并且大胜而归!都凑在了街道两边,看着朱祁钰骑马回京。 朱祁钰摘到了面罩和兜鍪,既然百姓们想看,他自然让百姓们好好看看。 他既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真人下凡,更不是鬼面煞星,他就是他,被赶鸭子上架,大明现在的皇帝。 庶皇帝,哪有那么好当的? 既然要好好当皇帝,那就得拼命。 大明的将士在拼命,他朱祁钰就能安寝吗?他也得拼命。 否则大明击退瓦剌,京师解围,又与他何干呢? 只有拼命,才能把这庶皇帝当下去。 回到了郕王府在门前卸了甲,四下无人,朱祁钰才摊平在了床上,一动不想动。 汪美麟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热水,解开了朱祁钰的衣服,叹息的说道:“陛下这是何必呢,战场拼命这种事可要不得。” “我听到陛下上了战场,都吓的直哆嗦,杭妹妹都哭了。” 汪美麟给朱祁钰擦着身子,朱祁钰却已经疲惫的闭上了眼,呼呼大睡了起来。 没受伤,板甲的防御力是顶级的,但是他真的很累很累。 石亨并没有进城,他在收拾战场的时候,看到了西直门的狼烟,立刻整军备战,很快接到了急报。 西直门都统孙镗回营途中,被瓦剌精骑所劫,拼死力战。 石亨立刻带着德胜门的骑卒,向着西直门而去,他赶到的时候,西直门外民舍已经失守,大明军士誓死力战,已经退至城门之下。 “西虏!你石爷爷来喽!”石亨拍马向前,弯弓搭箭就向着瓦剌阵中舍去。 而此时彰义门的大明军已然赶到,三门兵力合围一处,反而将瓦剌人合围,这只将近万余的精骑步战,居然被生生围困在了西直门下。 也先浑身是泥,依旧在中军大帐之中,走来走去,他的弟弟孛罗,还没有回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走的也越来越快,内心的焦虑却是越来越重。 这个时间了,如果还回不来,那就真的回不来了。 “报!禀太师,万户孛罗的亲卫回营两人,万户他…”传令兵颤颤巍巍的不敢说下去。 “我弟弟他怎么了!说!”也先如同抓小鸡一样,擒住了传令兵的肩膀,将其抓起,愤怒的喊道:“说呀!” “万户他中炮石,当场毙命,步战才彻底散了。”传令兵话都说不圆全,但还是说清楚了这件事。 “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也先拔出了腰间的配刀,一脚将传令兵踹翻在地,一刀下去,将这传令兵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你才死了!”也先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大声的喊道:“找,再给我去找!” “报!平章事卯那孩带领精骑突袭西直门,德胜门、彰义门军队驰援,全军覆没了。”一个传令兵汇报完了消息,一看旁边躺的死尸,重重的打了个哆嗦。 “什么?”也先眼睛瞪圆,看着传令兵。 传令兵跪在大帐之内,动都不敢动,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个。 大帐之内诡异的安静,过了不知道多久,也先直挺挺的倒向了前方。 “太师,太师!”本来瑟瑟发抖的军将们,一看大事不妙,立刻扑了上去。 瓦剌大帐之内,一片嘈杂之声。 第六十四章 援军将至 直到傍晚的时候,也先才慢慢悠悠的醒了过来,直接的头晕目眩,眼前一片白茫茫,他重重的喘了几下,才彻底的清醒了过来。 也先之前在与迤北与大明军队厮杀,折了八平章,而现在自己的弟弟孛罗和平章事卯那孩,这些都是他嫡系中的嫡系。 全没了。 他一时间气急攻心,才倒在了大帐之中,现在他已经慢慢恢复了过来。 也先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深吸了口气,看着围在自己营帐内的诸多将领,重重的说道:“各自回营,小心防备大明军队夜袭。” “末将领命。”诸多大将听到也先说话,才终于松了口气,如果也先也倒了,那他们就真的不知何去何从了。 也先待诸将走了之后,又重重的躺在了榻上,看着营帐的顶,眼神变得浑浊了起来。 他雄心万丈入了内三关,想的就是如何重塑昔日大元之风光,一战定胜,将北京城改名汗八里。 但是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大明京师,固若金汤。 “大明合罕回营了吗?”也先含含糊糊的问到了朱祁镇的下落。 一个近侍俯首说道:“已经回来了,大明合罕的近侍袁彬护着他回营的。” 也先恨得牙痒痒,如果能换的话,他宁愿朱祁镇死了,也不愿自己的弟弟死去。他愤怒喊道:“哼!这厮,干别的不行,保命倒是一流的!” 朱祁钰刚刚睡下,还没迷糊多久,兴安就收到了西直门的军报。 汪美麟示意兴安出去,兴安正在迷糊的时候,朱祁钰似乎是听到了动静就醒了过来。 虽然胸口依旧如同要裂开的一样,似乎是骨头都在痛,但是他还是强撑着身子,拿过了军报,看了很久。 得知孙镗无碍之后,他才松了口气。 他又昏昏沉沉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再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只感觉浑身都疼,肩膀、腰腹是一种酸涩,而胸腔和喉咙则是一种撕裂痛。 他坐在了书房里,正准备让兴安研墨,批阅今日送来的奏疏,结果还没动手,就收到了一封奏报。 “陛下,宣府杨王带五万军士,驰援居庸关,居庸关未被瓦剌人攻下!”兴安喜气洋洋的将奏疏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指挥同知赵玟和兵部右侍郎罗通,居然守住了居庸关南口! 朱祁钰一乐,却牵连着身上剧痛无比,但是他依旧在傻乐。 他一直以为内三关的居庸关和,会和荆关一样被破。 他现在才知道,也先虽然复刻了成吉思汗取紫荆关的路数,但是并没有成功的复刻后面胜利。 居庸关的大明官兵坚持到了援军到来的时刻。 教条主义要不得呀,他也先不是成吉思汗。 而让朱祁钰更加意外的则是,宣府总兵官杨洪,现在能动了。 于谦在大战略上的打法是关门打狗。 等待宣府杨洪和大同郭登,收拢土木堡之战的残兵败将,然后夺回内三关,与大明京师形成两面包夹之势,最终驱赶或者歼灭入侵之敌。 于谦给杨洪的时间为三个月。 但显然,距离土木堡惊变不足两个月的时候,杨洪已经具有了行动能力,并且顺利的驰援居庸关。 “走!”朱祁钰立刻站起身来,奏疏可以暂缓,但是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他要第一时间确定敌军的动向。 他在御道上策马狂奔,来到了西直门,找到了于谦。 于谦面色凝重的看完了军报,重重的松了口气,杨洪动了,而且十分迅速的驰援了居庸关,居庸关守住了。 这代表着两面包夹真的成为了可能。 于谦连连摇头说道:“杨王这速度,也太快了。” “陛下,召集诸军将吧,瓦剌人得到消息,可能要逃。”于谦看着堪舆图十分确信的说道。 “好。” 诸军将十分迅速的从各个城门外,乘快马赶至西直门前,在破旧的民舍里,几位都督将手中的军报看完,难掩脸上的兴奋。 胜利就在眼前。 于谦指着堪舆图居庸关的位置说道:“居庸关守将赵玟、罗通,汲水灌城,城墙结冰,瓦剌军在南口攻势不顺,转战之北口,再次攻打居庸关。” “杨王率领宣府迂回到了瓦剌人的背后,与居庸关守军,前后夹击瓦剌人,三战三胜,瓦剌人败退,已退缩至紫荆关。” “昨日至今早暴雨滂沱,而后阴风阵阵,天气骤冷,瓦剌军卒冻伤冻死无数,接连战败,身处大明腹地,孤立无援,士气大跌。” “某以为三日之内,瓦剌人必然退兵。” 石亨用力的拍着大腿,他狂笑不已的说道:“这帮家伙,以为自己侥幸打赢了一仗,就能把大明给灭咯?”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要不是…要不是…要不是老子没在大同,这帮人能赢一次?” 石亨得亏没喊出那句要不是朱祁镇瞎指挥,瓦剌人不会赢一次的话。 他咳嗽了两下,继续说道:“照我说,到他们撤退的时候,我们就衔尾追杀而去。” “杀他个天翻地覆!杀他个血流漂杵!杀他个大获全胜!” 刘安嗤之以鼻的说道:“你在大同又能如何?” “说什么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衔尾追杀,说得好听,我们有那么多马队吗?若是也先反过头来,以游骑散射袭扰,你又该如何?” “荒唐。” 石亨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拍着大腿说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刘安老神在在的说道:“他们退了也好,至于上皇,慢慢商议就是,一年半载不算久,三年五载不算长,他们总归是要把上皇还回来的,不是吗?” “咱们朝堂上在廷文武,南迁之人何止徐有贞。” “那瓦剌内部,决心与大明为敌,难道就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找死不成?要跟我大明死战到底,他们自己就不怕吗?分而化之,几年时间,自然也就分崩离析了。” 范广则是满脸笑容的看着他们俩吵架。 几个都督却不怎么说话,静静的看着。 这次军将集结,就是定个方向,应当如何办,战场瞬息万变,战法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范广坐直了身子说道:“其实石总兵和广宁伯,你们两人的意见加到一起不正好吗?” “退敌应对和退敌之后,如何收拾,不都有了?何必吵来吵去呢?” 整个民舍里,洋溢着一种胜利在望的喜悦。 惶惶不安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与大明军喜气洋洋不同,也先上次得知自己弟弟孛罗被炮石轰死之后,整个人都气厥了,立刻显得苍老了几分。 当居庸关的战报,送到他的手中之时,也先整个人都变得更加衰败。 败了,这次的奇袭京师的大战略彻底败了。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在紫荆关的时候,他对着居庸关指点江山时,自己的模样。 如果当时不是骄兵轻进,急于攻打大明京师,而是按照他自己的规划,占据内三关,围困大同、宣府两座军事重镇,直到对方粮草耗尽,彻底占据山外九州,再图南下。 或许结果会好一些。 但是战争没有如果。 当时在紫荆关上,他踌躇满志的向京师进军,他以为明军六师新丧,不堪一击,京师旦夕可陷,可是连续鏖战五日,明军屡战屡胜,士气愈加旺盛。 这仗,不能再打了,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撤到关外去。 可是,该怎么撤? 开始战争很容易,结束却得仰他人鼻息了。 幸好,大明没什么马军。 第六十五章 铳发太上皇者,郕王也! 也先认真的看着堪舆图,最终划定了撤退的路线,他并不担心能不能撤回草原的问题,他们这么多马军,在行军速度上,要比大明快得多。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对着左右说道:“去把那阉奴喜宁和小田儿叫过来!” 此战未能攻破大明京师,他的弟弟孛罗和平章事已经死在了大明京师的城下。 这一仗的损失太大了,尤其是依托于元裔的脱脱不花,最近小动作很多,他能感觉的到。 如果继续打下去,京师打下来未置可否,但是他们瓦剌人的精锐都要打完了,就无法在压制以北元汗廷为主的元裔了。 他准备撤退,但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的就走了,无论是政治讹诈、还是军事讹诈,都宣告失败的时候,他决心给大明埋一根钉子,而且要埋的足够深。 “喜宁,皇上现在怎么样了?”也先关心起了朱祁镇。 喜宁满是平淡的说道:“劳烦太师挂念了,皇上受了一些惊吓,现在已经好多了。” 何止是惊吓? 朱祁镇听到了火铳响起,身边的旗手倒下的那一刻,直接连滚带爬的窜到了后方,整个人回到营内之后,依旧是瑟瑟发抖,连牙关都在不停的抖。 “你可知,那阵前的十三骑明光铠骑卒,是什么人吗?”也先点了点头,满是笑容的问道。 “咱家不知,还请太师赐教。”喜宁眉头一皱。 其实他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对大明的皇帝开枪。 铅子呼啸,要是伤着了皇上怎么办? 哪怕现在国朝新立皇帝,但是朱祁镇依旧是太上皇,这胆子也忒大了,难道他不怕群臣弹劾吗?! 也先却是满脸悲怆的说道:“前军调查,冲阵的十三骑,是大明的新皇帝,原来的郕王殿下!” “他亲率十三骑冲阵,向你的皇帝发铳十三响,点燃了猛火油,甚至拿走了龙旗大纛!” “铳发太上皇者,郕王也!” “简直是,大逆不道啊!” “什么?!”喜宁眼睛瞪圆,他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是郕王! 而且是亲冒矢石,披挂上阵,郕王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勇武了? 那个之前连见到宦官都瑟瑟发抖的郕王,居然有如此胆魄? 但是却非常的合理,除了这位新的大明之主,谁敢临阵冲杀朱祁镇呢? 情理之外,却是意料之中。 喜宁心中瞬间五味陈杂,他俯首说道:“多谢太师告知,臣回营之后,一定禀明皇上。” 也先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笑容满面的示意二人下去。 他的目的达成了。 瓦剌内部矛盾重重,元裔势大,孛儿只斤氏的黄金家族依旧在草原上有着最大的认可。 哪怕经过了马哈木、脱欢、也先的三代经营,但是从上到下,依旧认可黄金家族的统治。 草原上矛盾重重,难道大明就没有矛盾了吗?眼下朱祁钰和朱祁镇的兄弟阋墙,不就是最大矛盾吗? 以朱祁镇为代表的旧勋,以朱祁钰为代表的的新贵,这一处兄弟阋墙的大戏,着实让人期待呢。 而此时的郕王府内,朱祁钰正在认真的比对着堪舆图,理解着于谦的布置。 于谦对于如何追击瓦剌撤退,在瓦剌人撤退过程中,最大限度的击毙伤敌人,做出了一连串的安排。 石亨将前往清风店,清风店乃是从西直门外通往紫荆关的必经之路,他将在此处设伏,最大程度上击伤瓦剌军。 而范广将带兵前往固安,刘安带兵前往霸州,这两处,乃是瓦剌人南下的必经之路,如果瓦剌不甘失败,孤注一掷南下,这两地,互为犄角,可防备瓦剌人继续南下劫掠。 而都督孙镗,则带人前往延庆卫,延庆卫就是居庸关,孙镗前往居庸关。 孙镗是为了接应杨洪,防止瓦剌人盘踞内三关,切断大明与山外九州之联系,谋求山外九州的图谋。 打通京师、居庸关、宣府,则代表着京营可随时由居庸关进入山外九州,驱赶瓦剌。 这种种的安排,可谓是面面俱到,诸多将领,莫不是心服口服。 “怪不得王直要说面对这样的残局,就是一百个王直也不如一个于谦啊。”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奏疏,看着堪舆图上的标记,颇为感慨。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国也是如此。 于谦已经在写新的奏疏了。 关于如何重建山外九州防务的诸多事宜提出了他的意见,而这些意见,要当杨洪进京之后,才会具体讨论。 尤其是于谦提出了恢复山外九州军屯之事,让朱祁钰颇为意动。 “陛下让臣查的事,臣查清楚了。”兴安低声说道:“前段时间散播传言,最开始起与燕兴楼,燕兴楼是皇庄,隶属于乾清宫,背后的人,是之前的内相王振。” “但是王振已经被樊建军锤死在了土木堡。” “所以散播传言的是能够调动这燕兴楼的人吗?”朱祁钰敏锐发现了事情不对。 兴安俯首说道:“是喜宁,之前的内官监太监。” “又是这个喜宁!”朱祁钰声音里带着愤怒。 喜宁带路杀掉了大明在紫荆关的守将,才致使紫荆关在混乱中失守。 他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告诉于老师父,通传三军,斩喜宁者,赏金五千金,秩晋千户!” “朕只要他的项上头颅!” “臣领旨。”兴安俯首称是,犹豫了下才说道:“那这燕兴楼还开不开了?” “酒楼狎妓,三教九流混杂之所,也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若是不开了,着实有点可惜。” “开着吧。”朱祁钰倒是没犹豫,既然兴安有意,想要接手,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他看兴安的脸色依旧有些犹豫,疑惑的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兴安犹犹豫豫的说道:“皇太后差人说,陛下得空进宫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臣以军情如火,并未答应,只说了通禀。” “哦?”朱祁钰一愣,眉头紧蹙的看着阴影中,偌大的皇宫。 “什么事?皇太后说了吗?” 兴安低声说道:“宫里的宫人说,是太上皇后想要让皇太子认太后为嫡母。” 兴安说的非常小心。 他继续说道:“但是太上皇后钱氏最近没什么异常,坤宁宫太监说,这是孙太后的主意。” 于谦告诉兴安,作为陛下的近侍,说话要有分寸,陛下不问就不说自己的意见,最重要的是把事情说清楚,让陛下圣裁。 兴安就把事情说得很清楚。 皇太子是朱见深,他的母亲是宫里之前的周贵妃,认钱氏为嫡母,这件事不简单啊。 朱见深作为庶出本身无继承权,但如果认了钱太后为嫡母,那就可视作嫡出。 这代表什么? 眼瞅着大明新皇帝的威势越来越重,看来宫里也有了点动作。 “陛下,该怎么办?”兴安俯首问道。 第六十六章 南下!南下!南下! 朱祁钰重重的吸了口气,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平静的说道:“此事战后再议,此时瓦剌围城,徒惹纷扰。” “征南大将军陈懋好像还兼宗人府事吧,就以宗人府事不在京师为由,先推回去。” 他晃了晃身子,站了起来,来到了堪舆图面前,这些问题的症结,其实就是朱叫门。 朱叫门死了,天下太平。 于谦的军事部署,非常的得当。 于谦提出的迎杨洪勤王军入京,防守固安、霸州一带,防止也先狗急了跳墙,深入大明腹地,石亨跑去清风店设伏。 这些部署,都很好。 美中不足的是,于谦绝口不提,也先跑到塞外后,如何追剿之事。 于谦除了顾虑朱祁镇这个太上皇在敌营之中外,他还建议朱祁钰任命石亨和杨洪分领镇朔大将军印,一人至宣府,一人至大同,互为犄角,防止也先再度南下。 在所有的部署中,唯独没有主动出击的规划,一眼望去,全是防守。 北京三大营建立至今,京营每次出战,考虑的都不是赢不赢的问题,而是考虑如何才能够赢得漂亮! 如何展现大明军队超越时代的军事力量,宣扬大明国威。 但是土木堡一战,精锐尽丧,从永乐朝攒下来的武将皆殉国死难。 怎么主动出击? 虽然京师一役,大明依托有利地形和火器之威,连续打下了胜仗,但是预备役战斗力疲弱也是事实。 在德胜门之战,有大明马队为了抢攻,带人冲进敌阵,却被打得人仰马翻,差点被败退的也先精骑给反扑回来。 比如在西直门外,都督孙镗带领的军队就被卯那孩打到了城门下。 虽然卯那孩最终被击杀在了西直门下。 这一战,刚接战,大明军还能维持阵型,但是很快就有步战畏战,战阵一下子就被撕开了口子。 与瓦剌人之战,大明屡次获胜不假,但是战斗力早已今非昔比了,的确羸弱,好在连续大胜,士气正旺,倒不至于有城池陷落的危险。 于谦的战略从头到尾都是防守。 大明现在相当的虚弱,虚弱到大明兵部尚书于谦都不敢主动言进。 也先的进兵并非妄自尊大,而是大明真的羸弱不堪。 可惜就是如此虚弱的大明,瓦剌依旧无法打穿。 朱祁钰目光炯炯的盯着堪舆图,思考着大明何去何从。 而此时西直门外的大营内,瓦剌太师也先和可汗脱脱不花,正在就如何撤退展开着激烈的争吵。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也先拍桌而起,一甩袖子,直接否决了脱脱不花从北古口撤退的决定。 这个决定从军事的角度上讲无可厚非,从北古口撤军,距离更近,速度更快,如何更快的撤出战场,是现在他们首要考虑的问题。 但是北古口道路难行,不利于马军行军不提。 出了北古口是开平府,开平府现在是兀良哈部的地盘,兀良哈部之前是大明的鹰犬,一路过去,全都是北元汗廷的草场。 从北古口出,那么也先率领的瓦剌诸部,就成为了案板上的肉。 他怎么可能同意从北古口撤退呢? “从紫荆关撤退,虽然道路稍远,但是一路行来,大明军龟缩于城内,一路坦途,还是从紫荆关更为恰当。”歹都立刻附和的说道。 歹都是也先的弟弟,但是他们并不是胞弟,孛罗死后,算是也先除了伯颜帖木儿,最亲近的兄弟了。 也先的母亲是个汉人,苏州人氏,他的胞弟只有孛罗一人,所以孛罗死后,他才会如丧考妣一般,撅了过去。 歹都当然无条件支持哥哥也先的决定,他当然明白也先的担忧,立刻提出了另外一条路。 脱脱不花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阿噶多尔济,就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时候,正是弟弟说话的时候,可是他弟弟,却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般,一言不发。 “这样好了。”脱脱不花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也先,站起身来说道:“太师,我们一分为二,分兵两路撤退,也好迷惑大明军,不知如何追缴。” “大明军乃是预备军,缺少马匹,你我南北两个方向离开关内,也算是个完全之法。” “济农以为如何?” 济农意思就是副可汗,指的是阿噶多尔济,脱脱不花亲弟弟的职位。 此时脱脱不花询问阿噶多尔济,自然是让阿噶多尔济表态。 阿噶多尔济认真想了想说道:“我没什么意见。” 不反对,也是最大的支持了,脱脱不花松了口气。 北元汗廷的元裔依旧是草原上的贵族,黄金家族依旧拥有着极高的声望,而脱脱不花这些年,已经逐渐的从傀儡,获得了大部分元裔的支持。 也先这次军事失利,迫于无奈只好点头。 “那就分兵两路吧。”也先最终同意了脱脱不花的决定,分兵两路,一路从密云出北古口,一路从清风店至紫荆关,离开关内。 待众人散去,阿噶多尔济居然随也先一起离去,让脱脱不花,重重的叹了口气,连连感慨,无人可用。 阿噶多尔济与也先回到了也先的帐中,阿噶多尔济喝了一杯也先让侍从泡的茶水,连连点头。 “不愧是北苑贡茶啊,汤清澈橙黄,叶肥厚软亮,色青褐油润,味醇厚回甘,香浓而不腻,细品之下,还有果味留于唇齿,果然是好茶!好茶!” 也先满是笑意的说道:“这北苑贡茶,乃是当年前宋太祖赵匡胤在福建凤凰山建的皇家御茶,数百年了,当地人以此为生计,当然是好茶。” “济农啊,这次撤军你怎么想?” 也先也不再废话,他找阿噶多尔济,就是为了问问阿噶多尔济对于撤军的想法。 换句话说,问问阿噶多尔济到底站哪边? “自然是追随大石左右。”阿噶多尔济非常恭敬的说道:“兄长糊涂,昨日已经接到了军报,宣府杨王带了五万军驰援居庸关。” “从北古口走,大明军若是两侧夹击,从中拦腰截断,首尾无法接应,必败无疑。” 阿噶多尔济沉吟了片刻说道:“我自带本部,随大石自紫荆关出即是。” 也先看着自己另外两个弟弟,若是自己这俩弟弟争点气,他还用跟阿噶多尔济商量吗? 可惜除了孛罗之外,这俩弟弟,武上不得战阵,文却是大字不识一箩筐。 也就一个伯颜帖木儿还有点用,这伯颜帖木儿还是个精明,十分的喜欢大明。 “济农,你觉得我们从固安南下劫掠一番如何?大明无马军,城内军队不敢接战,要不这一趟,死了那么多好儿郎,却没什么收获,着实可惜啊。”也先眼中精光一闪。 他想要南下去! 此战在京城死伤颇多,彰义门外先锋军被斩首五千余人,其中有三千马军; 德胜门外,他弟弟孛罗死于野,步战死伤超过两万余; 西直门外,一万精锐马军被前后夹击,尽数毙命于护城河内,将西直门外的护城河都染红了! 一万三千余马军,三万余步战,死于战阵,却没啃下任何一处的民舍,更别说城墙了。 京畿坚壁清野,连密云这样的土城都是空无一物,这让也先非常的不甘,他想要南下的想法,越来越盛。 南下! 怎么也要抢一抢,劫掠些人口、牲畜、铁银等物,回到草原才不虚此行才是。 南下! 如果可以破掉一两座大城,劫掠几十万人口回到草原,那这一战,瓦剌人就谈不上输! 南下! 如果可以把朱祁镇带到南京,朱祁镇在南京复辟,那大事可成! 阿噶多尔济目光则有些闪烁。 说实话,他有点怕,于谦用兵,可谓是运筹帷幄,大明的新皇帝,也足够的勇武。 这一头扎下去,要是被大明皇帝给包了饺子,那就全军覆没了。 他抿着嘴唇,若有所思。 第六十七章 各怀鬼胎 阿噶多尔济不是傻子,这次大明京师之战,连下面的军士称呼大明京师也从汗八里改为了北京,知道这是一个难啃的骨头。 而且据他所知,大明守城的军士,多数都是各地调过来的预备役。 大明民兵这个战斗力,南下跑去劫掠,那是去打劫啊,还是去找死? 这就是他在也先说起南下时候,第一反应。 成吉思汗可以破开紫荆关和居庸关后,大掠河北、山东,是建立在金人龟缩,瑟瑟发抖不敢出战的基础上。 大明军队现在就在城外! 他的第二顾虑,则是考虑到元裔了。 其实元裔久居东蒙古高原,与大明打仗打了八十多年,也打腻歪了,很多人都被大明招安,兀良哈部,更是有大明忠犬的称呼。 有的时候,阿噶多尔济其实蛮羡慕兀良哈部,每次朝贡,兀良哈部都能得到大笔大笔的赏赐,与大明也多有商贸交通,兀良哈人过得比其他部族都要好一些。 南下劫掠,本就不高的士气,再碰一头包,那基本上可以原地解散了。 万一碰到大明皇帝生孩子、娶媳妇、过生辰,大赦天下,就地解散的蒙兀人,甚至可以获得大明的户籍,摇身一变,直接变成大明人。 岂不美哉? 大明那么多的鞑靼马队,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阿噶多尔济沉思了许久才说道:“这样吧,我率部前往清风店,清风店乃是出紫荆关的必经之路,若是大明军队在此设伏,我们损失就大了。” “不如我占清风店,大石南下,我也好为大石殿后不是?” 阿噶多尔济的潜台词是,如果也先战败,也好有个退路,打仗,未虑胜,先虑败,这是基本的军事考量,阿噶多尔济说的不无道理。 也先叹了口气,点头说道:“那也行。” 也先这边相谈甚欢的时候,脱脱不花则招来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脱脱不花的大儿子脱古思猛可,次子马可古儿吉思。 脱古和马可两个人的打扮颇为古怪,脱古乃是汉人打扮,右衽蓄发,浑身的书生气。 而马可年纪尚幼,仅有六岁。 脱古思猛可的母亲是兀良哈部首领沙不丹的女儿,沙不丹是大明的忠犬,崇尚汉学,脱古之前一直跟随母亲,学习汉学。 “脱古,你是长生天下的一个异类,但是此时到了部族生死存亡之际,我希望你能够摒弃私怨,以大局为重。”脱脱不花的语气满是感慨。 长生天下的异类。 脱古身为草原人却是饱读诗书,以右衽蓄发为荣,与草原格格不入。 但是脱古为人机敏,处事进退有据,叙事条理清楚,军政大事上多有独到之处,是他最出息的儿子。 可是脱脱不花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却是他最不想见到之人。 因为脱古的母亲与部属私通,脱脱不花知道后,盛怒之下,刺伤脱古母亲的耳朵和鼻子,割掉了她的舌头,将其送回了兀良哈。 兀良哈部首领沙不丹大怒! 沙不丹率领兀良哈部,直接脱离了北元汗廷,并且扬言,这等仇怨,世代无休无止! 虽然脱古的母亲失去了耳朵、鼻子和舌头,但是她依旧能写字,她回到兀良哈后,向父亲讲明,她并没有与部属私通,这全都是栽赃嫁祸。 而栽赃之人,是也先。 脱古逐渐长大,越来越表现出了他的贤德,也先担心脱古威望愈大,增大元裔在草原上的声望,才出此离间之策。 这一切都是绰罗斯氏的阴谋。 脱脱不花后来查明之后,才知道冤枉了脱古的母亲,但是脱古对脱脱不花的仇怨,也就比捕儿海稍小一些了。 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却对脱脱不花恨之入骨,脱脱不花重重的叹了口气。 脱古面色凝重,战事不顺,他一清二楚,父亲想什么,他多少也能猜到点儿。 “父亲,是有差遣吗?”脱古拉着自己弟弟的手,平静的问道。 脱脱不花拿出一封信来说道;“是,有大事要你去做。” 脱古从脱脱不花的手中拿过了书信,看了两眼,点头说道:“孩儿知道了,孩儿对父亲有怨怼乃是私怨,但是公事,孩儿身为元裔的台吉,知道该怎么做。” “孩儿告退。”脱古拉着马可的手,走出了脱脱不花的大营。 大军就要撤军,大明军队是否会衔尾掩杀,让整个军营里一片萧索。此次南下,可真是…一无所获。 马可抬着头看着哥哥的脸色,颇为天真的问道:“哥哥,父亲让你去做什么事啊?” 脱古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摸了摸马可的脑袋,笑着说道:“哥哥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很久很久不会回来,你要听母亲的话,知道吗?” “哥哥教你的课业,一定要按时做完,否则哥哥回来会生气的。” 马可一想到脱古的那些课业,就是愁眉苦脸,但还是点头说道:“知道了,哥哥,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脱古看着马可的表情,颇为宠溺的捏了捏他的脸颊说道:“放心了,哥哥怎么会不回来呢?哥哥每年都会托人给你带去新的书,每年都会给你留课业!” “要是完不成,可是要吃戒尺的。” “你要好好读书,明事理,帮助父亲好好治理我们的国家,让百姓们不再颠沛流离。” 马可面色凶狠的看着脱古,忿忿的说道:“不许捏我的脸,都捏大了,如果不好看,就娶不到可敦了!” 脱古一听马可这么说,终于长笑了起来。 “阳光灿烂,大地宽广,驼羔从睡梦中醒来,烘干好的奶酪香,在风中飘荡。” “肯特山是我们的家乡,年末的雪,带来了春天的雨水,带来了无数的牧场,睡吧,明天醒来时,牛羊在草场上欢唱……” 脱古拍着马可的肩膀,哼着儿歌,最终将马可哄睡。 一个侍从在旁边低声的说道:“摩伦台吉,该上路了。” “嗯。” 脱古借着夜色,带着三个随从,向着德胜门而去,这三个随从是脱脱不花派来的,脱脱不花派人联系大明,这三个随从就是居中联系的人。 三个随从趁着夜色,将脱古送到了德胜门外,下马拜别了脱古。 而此时的郕王府内,朱祁钰挑着灯,在努力的研究于谦写的匠爵的奏疏。 “陛下,脱脱不花请求徘徊北古口处外三十里外,待也先从紫荆关撤离之后,想要与陛下秘密会盟。” 兴安从门外一溜烟的跑了进来,呼吸急促的说道:“于老师父就在门外,随行的还有一人,乃是脱脱不花的儿子,脱古。” “会盟?”朱祁钰一脸茫然的问道:“莫不是诱敌之策?” 这是朱祁钰的第一反应,随即反应过来,说道:“宣。” 朱祁钰第一次见到脱古,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不卑不亢的行了一个稽首礼说道:“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免礼。”朱祁钰认真打量下脱古,这蒙兀人的王子,居然是个汉人打扮,他也是头一次见。 会盟这个词是非常对等的,但是以现在北元汗廷元裔的实力,也有结盟的资格吗? 朱祁钰倒不是非常热络,但是瓦剌势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道理,他倒是清楚。 若是平时,像脱古这类的台吉朝贡,也都是鸿胪寺的四夷馆接待,想要面圣,那真的不够资格。 奈何大明现在就像巨龙被抽了筋儿,翻个身都困难,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 “所为何事?”朱祁钰四平八稳的问道。 第六十八章 士农工商,高低贵贱 “臣带来了父亲的手书,还请陛下过目。”脱古将手中的书信,递给了侍在一旁的兴安。 脱古是个懂规矩的人,他的外祖父沙不丹曾经多次朝贡大明。 而且兀良哈首领沙不丹,多次还带着脱古的母亲,希望与大明达成姻亲之实。 但是大明这边反应平平,最后脱古的母亲,只好嫁给了脱脱不花。 朱祁钰接过了书信,打开之后,有些茫然的说道:“这是蒙文吗?” “父亲写的是汉字…”脱古为之一愣。 他随即反应过来,他父亲的字实在是太丑了,他看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 朱祁钰看着书信,这字能写的这么差劲儿,看起来的确是脱脱不花的手书了…… 这绝对没人能模仿的出来。 于谦接过了书信,瞅了半天,才开口念道: “统一四海的大皇帝陛下,猎鹰向陛下带去了长生天的问候,愿陛下如同天上的日月,明照四海而不遗微小,又如同山岳,连绵巍峨而颐养万物…” 朱祁钰觉得这个马屁实在是太过于生硬了些。 大明的文人比较含蓄,他们利用文言文的说话方式把马屁拍的不是这么露骨。 当然也有可能是于谦在润色,毕竟脱脱不花字都写成那样了,内容也不会优美到哪里去。 脱脱不花的这封书信,主要内容有四点。 第一:希望在也先退出关外之后,大明皇帝能够抽个时间到北古口外一趟,他准备了传国玉玺,献给大明皇帝。 第二:请印信封爵,希望大明皇帝能册封一个王爵给他,得到大明的支持。 第三:则是希望和大明互市,以方便商贸交通的来往,每年三千匹未曾阉煽的后山马为礼物,朝贡大明皇帝。 第四:则是希望大明军队不要对元裔撤出关内发动进攻,他们也将主动归还掳掠马匹、百姓、战俘等,来表达诚意。 朱祁钰看着脱古,又看了看于谦,于谦一言不发,而脱古则是一脸的坦然。 脱古是脱脱不花的诚意,他将自己最出息的儿子,送到了大明京师,并且会作为质子留在大明京师。 朱祁钰拿着手中的书信,笑着说道:“天色已晚,兴安,你领着摩伦台吉去四夷馆住下。” 他没有马上回应,而是先让脱古住下,商议后,再通知脱脱不花。 于谦知道皇帝有事问他,自然没有离开,等待着朱祁钰的询问。 “石总兵、广宁伯、范指挥使,孙都督,都出发了吗?”朱祁钰先问了下军事,按照预期,石亨、刘安、范广、孙镗都会在夜里出发,向着预定战场而去。 于谦俯首说道:“都已经出发了,只是…” “只是石总兵走之前,看着瓦剌大营兵荒马乱,就又去袭扰了一番,将子母炮置于瓦剌营帐之外,连续炮轰了数次。” “直到瓦剌人整兵备战,石总兵,才回营整备,南下去了清风店。” 于谦的脸色颇为无奈,石亨这人,走就走把,拔营之前,先去夜袭一番,才离开,可谓是便宜占尽。 “可惜了。”朱祁钰再道一声可惜。 他颇为无奈的说道:“瓦剌阵脚大乱,若是我大明精锐尚在,可一战灭敌!安能让瓦剌在京师门前逞凶!” 朱祁钰恨的咬牙切齿啊,大明朝啥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倘若大明京师三大营尚在,这群瓦剌人一个都跑不掉! 只是大明军队眼下都是训练月余的预备役,防守有余,进攻乏力至极。 若是围攻,反而可能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脱脱不花可是真心投诚?”朱祁钰拿起了脱脱不花的那封书信,满是疑惑的问道。 于谦十分认真的说道:“陛下,他真心与否,又如何呢?” “我们要的也不是他的忠心,而是要他牵扯瓦剌人的兵力,待大明国力恢复,无论忠心与否,真诚与否,都不值一提。” 朱祁钰思索了片刻,说道:“马匹的数量有点少啊,后山马三千匹未曾阉割,太少了些,最少也得万匹以上,我大明养马,三千匹连填满御马监都不够。” 于谦颔首言道:“臣去谈就是了,这些价码都会谈好的。” “但是臣以为陛下至塞外这件事,极为不妥,其他倒是都可以谈。” “陛下的战马就是后山马,虽然稍矮,但是耐力十足,向来都是怯薛军专用,臣以为战马之中的良马,可以算是脱脱不花的诚意了。” 朱祁钰两世为人,但都对马匹这种事,了解不深,郕王别看是个亲王,可是他那一年三千石的俸禄,也就正好养住郕王府的人罢了。 大白马和战马都是御马监的马匹,这还是监国之后才有的待遇。 于谦主持兵事多年,怯薛军是蒙兀军队中,精锐的精锐,数量不多,却又半数以上皆是重骑,三千匹真的不算少了。 整个肯特后山,都不知道有没有十万匹,能充当战马的则少之又少。 “好。”朱祁钰放下了脱脱不花的书信,拿起了于谦匠爵的奏疏,有些奇怪的说道:“于老师父平日里公务缠身,案牍劳形,为何要费这么多力气写这本匠爵奏疏呢?” “条条陈陈皆鞭辟入里,是早有这个想法吗?” 于谦看着朱祁钰满脸的疑惑,满是感慨的说道:“陛下,其实臣这个问题想了很久了,此大明之病入骨髓之疾,却无良药,是陛下以匠爵二字点醒了臣。” “臣才连夜想明白了,之前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事,自然要连夜写下这奏疏,臣怕死在了城外,这奏疏就永无天日了。” “陛下,所谓四民,士农工商,乃是自古以来的国之柱石。” “但是陛下,士子读书识字明理,却终身为仕途奔波,大明进士一科进士不足三百人,庶吉士只有三十余人,即便是算上举人,不足千数。” 其实在进士及第之后,除了前三甲,也就是状元、探花、榜眼之外,其余的进士还要考一轮,被录取之后,才能成为翰林院庶吉士。 这一轮考试决定了他们的仕途,考上了庶吉士,就可以在京任六部主事、御史,考不上庶吉士,进士及第,也不过是出京任各地县令。 一辈子不见得能进京为官。 大明读书人的内卷也是离谱中的离谱,卷的厉害。 于谦继续说道:“可是大明读书人又有多少?不下百万。” “虽然大明律,中举可为官,可多数都是县丞,终身辗转无法升迁。” “这么多读书人,读到垂垂老矣,还不见得能考得上举人,臣是在为他们寻摸了个出路。” 朱祁钰终于理解了于谦的目的,无心之语,却是给于谦指明了一条道路。 士农工商,皆为国之柱石,虽然明面上没有高低贵贱,但实际上,却是分的非常清楚。 士,其实都是学者和官员两种身份的结合体。 这么些读书人为了试图奔波一辈子,却连入仕的门槛考上举人,都摸不到。 读了一辈子书,手无缚鸡之力,打仗又打不了,匠爵,似乎可以成为另外一个选择。 “臣担心,他们不乐意啊,依旧在这小池塘里折腾,又能溅起多少水花呢。”于谦再次摇了摇头。 他只是想到了这种可能,但是读书人愿不愿意走这条路,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朱祁钰放下了匠爵的奏疏,颇为肯定的说道:“乐不乐意,那就由不得他们了。” “陛下…”于谦赶忙俯首准备劝谏,可是皇帝没说具体怎么做,让于谦也不知道怎么反驳。 朱祁钰笑着说道:“于老师父安心,朕知道轻重。” 太史公说得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读书人为啥在考不上举人,死读书,考不上举人的怪圈里转悠? 说到底,不过是名利二字罢了。 这群读书人,他们要是体面。 至于怎么体面,朱祁钰暂时没啥功夫去思考,暂且放一放,专心应对战事为好。 朱祁钰目露兴奋的说道:“于老师父,缇骑可曾安排出战之事?” 第六十九章 撤撤撤,连夜拔营! 于谦感觉整个人都站不稳了,眼睛瞪得老大,俯首说道:“陛下乃是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上次德胜门外,陛下涉险,的确有百般无奈。” “可眼下,大明大胜在即,臣请陛下三思!” 朱祁钰咂咂嘴,也知道大明皇帝亲自领兵出战,的确是满离谱的,最终点头说道:“那就不去了。”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好悬没把他吓到,他还以为陛下又要一意孤行,带着锦衣卫们,带头冲锋去。 他这么大岁数了,可受不得这等刺激。 脱脱不花所率领的元裔,对大明的进攻意愿并不强烈。 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想法,整个旧北元汗廷的元裔,大约都有一种,能做大明的鹰犬是一种莫大的荣幸的想法。 他们看着兀良哈部吃香的喝辣的,自然是艳羡的很。 脱脱不花的嫡系,都是东蒙兀人,他们长期与大明交流,如果能开两三个互市,就是遇到白毛风,他们也不怕了。 白毛风是一种草原上极其恶劣的天气,雪下的极大,把营帐的顶都要盖住的雪。 关内人是很少见到那么厚的雪,一旦起了白毛风,就是几十天看不到天日,人马牲畜,万里踪灭。 脱脱不花本人对进攻大明,是相当抵触!其实八月初,脱脱不花就已经到了北古口,但是一直未曾南下,但是土木堡之战,大明精锐尽数阵亡,紫荆关接连被破,瓦剌人不停催促。 瓦剌势大。 他作为黄金家族的后裔,有自己的傲气! 他们曾经建立过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帝国!这就是他傲气的源头。 但是傲气这东西不能当饭吃,也扛不住白毛风,更扛不住元裔们想要自己的子女活下去的愿景。 更加扛不住元裔不断脱离汗廷,成为大明的鹰犬。 大明长期保持着大规模建制的鞑靼马队,这些鞑靼人哪里来的? 自然是脱离汗廷统治的元裔变成了鞑靼马队。 战马需要十选一,难道马队的骑卒,就不用遴选了吗? 在这背后,是无数的元裔离开草原,翻过长城,等待着大明的皇帝大赦天下,这群人就会换成明人的身份,正大光明的活下去。 元裔为黄金家族蒙羞吗? 脱脱不花放下了手中双青龙游戏火珠,此乃嘎啦宝石印信,乃是黄金家族的圣物。 桌上的另外一样,则是他要献出的玉玺。 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本来刻着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字样,早就被磨平了。 谁干的? 当年的中书右丞相脱脱。 献出玉玺,代表着一种服从的态度。 毕竟明太祖、明太宗皇帝就多次寻找此物,献出去,也是算是让朱明皇帝,得偿所愿了。 现在的局势发展,果然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大明京师并没有兵败如山倒,而是挡住了瓦剌人进攻的步伐,甚至把屡战屡胜,士气高昂。 瓦剌人把他们鞑靼人拖入了战争的泥潭,不可自拔。 只是大明皇帝会答应自己会盟的条件吗? 要知道上一个出塞的皇帝是朱祁镇,已经直接被生俘了。 不过他本就没报什么期望,只希望单独朝贡,能换的大明朝廷的支持,元裔要和那群肯特山下的养马奴瓦剌人对抗,就不得不依靠大明朝廷。 “可汗。”一个近侍跑了进来,俯首说道:“可汗,大皇帝陛下答应了可汗,居庸关杨王和都督孙镗不会对我部撤离进攻。” “但是我们必须留下所有的俘虏、牲畜、和百姓。” “好!”脱脱不花站了起来,用力一击掌,兴高采烈的说道。 会盟成不成另说,安全的撤出关外,最大的保存他们的兵力,是燃眉之急。 “可有大明皇帝的敕喻?”脱脱不花立刻反应过来,这种事口说无凭,虽然不知道到底有几分真假,但是连封敕喻都没有,那就更不可信了。 “有。”侍从从怀里掏摸了半天,拿出了一本敕喻说道:“在这里。” “哦?”脱脱不花拿起了敕喻,认真的看了半天,不得不说,大明皇帝这个字,写的是真的好,颇有气势。 观字识人,人如其字,大明皇帝想来也是一个英气勃发的雄主才是。 “可惜了,大明皇帝只答应我们撤出关外,并未曾立刻答应我等会盟之事,实在是可惜啊。”脱脱不花郑重的收起了敕喻,说道:“来人!” “满都鲁,立刻命令我部准备离开,辎重除粮草外全部舍弃,军报记录留好,放置妥当。” “立刻拔营至密云安营,再至北古口,三日内,离开关内!” “撤!撤!撤!连夜拔营!” “静悄悄的,不要让瓦剌人知道。” 满都鲁是脱脱不花的第二个弟弟,异母弟,现在才十五岁,但是已经跟着他征战两年有余,算是他的嫡系中的嫡系。 满都鲁可比阿噶多尔济靠谱多了。 “是,可汗。”满都鲁问都没问,领命而去。 脱脱不花在做什么他一清二楚,他下的命令比脱脱不花更加严格,严禁喧哗,低声撤离。 那些打西面来的瓦剌人,被石亨炮轰了一番,正在梳理营寨。 此时正是悄悄撤离的好时候。 走的时候,满都鲁还让伙夫们,分给了俘虏、百姓三天的口粮和水。 这要是战事拖延,大明无法接收,这些俘虏要是饿死了,就耽误大事了。 有时候满都鲁很想问问脱脱不花,被西面来的瓦剌人架空,难道就不让黄金家族孛儿只斤氏蒙羞了吗? 他们是绰罗斯氏!是肯特山下的养马奴! 但是满都鲁从来没问过。当年的事,他年龄尚幼,完全不知其详,也不好多问。 但是现在他的这个哥哥,似乎已经想明白了,也开始接受现实了,放下了那些莫名其妙的黄金家族的自尊心。 对于元裔而言,这是好事。 …… 月朗星稀,朱祁钰依旧在处理着闽南来的公文,宁阳侯陈懋传来了消息。 朱祁钰拿着福建的战报,非常认真的斟酌着,征南大军,依旧在福建收尾。 他手中的军报,就是关于邓茂七余部与大明官军的战报。 【闽南道险而狭,山势险峻,纠纷盘互,灌木丛生,不逞之徒,往往跳穴其间。内可以聚糗粮,下可以伏弓弩,急可以远遁走,缓可以纵剽掠,将兵者难扑灭,地险然也。】 【又况括苍诸坑,颇产贡金,椎埋嗜利者因缘为奸,趋之如骛,聚众益多,若春风吹灰,经久不绝。】 陈懋大骂闽南刁民,说福建民乱占尽了地利,他的剿匪推进如何的难,希望朝廷不要怪罪。 但是在奏疏中,却提出了几个意见。 这几个意见,却和他大骂刁民截然相反,反而处处对百姓多有回护之意。 请示朱祁钰的意见。 第七十章 位极人臣,封无可封 征南将军陈懋的意见主要有两个。 第一个就是首当其冲的矿坑,银矿的监管上,是不是可以取消盗矿者死刑?对民间采矿之事做出规范,减少官矿坑的定额等等。 化解矿工的怨恨。 第二个建议,就是严办福建布政使宋新,他庇佑士绅,为官不仁,治下无方,因为兵祸是否可以免掉闽南诸郡,税赋劳役三年,以安民心。 安定农民的惶恐。 朱祁钰认真想了很久之后,对着兴安说道:“你去唤来户部尚书金濂,朕有事问他。” 金濂正在忙着清点牛肉,反正一觉醒来,就又是一次大胜,城里的牛肉都快用完了。 大明皇帝八百里分麾下炙的想法,只能用更便宜点的牛肉和鸡肉来推动了。 他接到了宣见的旨意,就放下了手头的事,前往了郕王府。 “金尚书,这是宁阳侯陈懋的奏疏。”朱祁钰将陈懋的奏疏递给了金濂,让金濂拿拿主意。 “朕未曾到过福建,也不曾深入了解过叶宗留和邓茂七,更不知道为何福建到了民怨滔天的地步,宁阳侯陈懋的这两条意见,到底能不能安抚福建,乃至江南诸省百姓之怨气。” 金濂认真看了半天,他带着兵去的福建,并且在福建数月,多问问没什么坏处。 一场规模不亚于黄巢起义的大动荡,朱祁钰不得不认真对待。 金濂看了半天,俯首说道:“臣以为宁阳侯的想法,是极为妥帖的。” “这就够了吗?”朱祁钰愣愣的说道:“就只是取消盗矿者死,设置监理查验矿坑,查出布政使宋新,整治冬牲,免赋三年,就够了吗?” “这还不够吗?”金濂有些疑惑的说道:“陛下,百姓求的本就不多。” 朱祁钰依旧有些迷茫的问道:“求得不多,怎么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这是一县一府一省之事吗?” “波及福建、广州、江西、浙江数省之地的乱子,百万人影从,就做这些就足以平民愤了吗?” 金濂愣了很久才低声说道:“百姓们要的只是一口饭而已。” 朱祁钰呆滞了良久,心中五味陈杂,才重重的点头说道:“朕知道了。” 他看着陈懋的奏疏说道:“你对宁阳侯陈懋怎么看?” “他在正统年间,被罢了爵,是因为穷奢极侈、声伎满堂,乾没钜万,杀良冒功。” 陈懋的宁阳侯并非世袭,而是他在靖难之役中,凭借战功打出的宁阳伯封赏,而后靠着五次跟随明太宗皇帝北伐,奋勇杀敌,得封宁阳侯。 这是现在大明朝唯一一个靖难老将了,而后朱高煦造反,他又挂印出征,平定朱高煦造反。 常年佩征西将军印,镇守宁夏,任宁夏总兵官,威名镇漠北。 陈懋唯一的污点,就是乾没钜万,十分的贪财的同时,杀良冒功,被参赞侍郎抓到了把柄弹劾,最终被罢爵,但是很快,就恢复了爵位回京听调。 大概是打了一辈子仗,就不能享受享受了吗? 随着叶宗留和邓茂七越闹越大,七十岁高龄,再挂征南将军印,前往福建平叛。 七十岁在古代什么概念?那是人瑞。 金濂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臣与宁阳侯鏖战与闽地,生死相依,抵背杀敌,臣说什么,都有袒护结党之嫌。” 朱祁钰看着金濂就是不想说的样子,就是感慨,这做了皇帝,大约都是如此,听不到什么真话,所有的话都需要他自己去判断。 “那朕与于老师父、石总兵、广宁伯也是血战与德胜门外,那他们犯了错误,朕也不能怪罪他们了吗?”朱祁钰十分严肃的说道:“朕想听听你的想法而已。” 金濂还是为难,看着朱祁镇一再坚持,只好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若是宁阳侯陈懋从福建凯旋,陛下应以和封赏,奖励其征南之功?” “宁阳侯已位极人臣,封无可封。”朱祁钰知道金濂到底想说什么了。 大明封功臣爵位,王为开国辅运,公为奉天靖难,侯为奉天翊运,伯为奉天翊卫。 朱棣是奉天靖难,所以他封的最大的爵位就是公爵。 宁阳侯陈懋已经当这个宁阳侯整整二十五年了,他的功劳始终限定在奉天翊运这个圈子里,所以,也一直为侯。 奉天靖难之功才可以封公,朱棣手下大将张玉为了救朱棣,闯入敌阵力战而亡,朱棣靖难之后,封张玉为荣国公。 张玉的儿子是张辅,张辅也是靖难功臣,但是他只是新城侯,是在平定安南之后,战功赫赫,因为父亲是公爵,才最终恩荫为英国公。 土木堡之战,四朝老臣,大明柱石,自靖难之后南征北战的张辅,在土木堡殉国,死于乱军之中。 战死在朱祁镇北伐中的还有成国公朱勇。 虽然朱勇靖难年龄小没参加靖难,但是承袭父亲爵位的朱勇,乃是善战之人,随朱棣北伐,平定汉王朱高煦之乱,正统九年,统兵出喜峰口,两败北元汗廷。 英国公战死,成国公战死。 这就是朱祁镇的北伐,留给了朱祁钰的是一个东南糜烂,西南反复横跳,东北瑟瑟发抖,西北被瓦剌人直接开了口子,闯到京师的烂摊子。 陈懋封无可封,他没有一个在靖难时奉天靖难功勋的父亲,他只能在侯这一层不停的打转。 “陛下,宁阳侯陈懋班师回朝之后,自然会有人弹劾,介时陛下核准,即可罢宁阳侯的爵了。”金濂颇为无奈的说道。 封无可封,唯有一死,不想死,就得穷奢极侈,就得享受,就得犯错,这是自保的手段。 不享受,不自污,真的会死。 大约从秦时王翦开始,武将的命运大抵如此。 “得胜还朝,却要罢爵,哪有这样的道理?国朝正值用人之际,罢了陈懋,朕又要用谁?”朱祁钰颇为不满的说道。 在廷文武,被朱祁镇一下子干掉了三分之一,朱祁钰要用人,无人可用就罢了,还得自断手脚。 但是也让朱祁钰颇为欣慰,那就是大明即便是在损失掉了三分之一的在廷文武的情况下,依旧维持着良好的运转,甚至涌现出了像于谦这样的国柱级人才。 “可是入奉天靖难之功,不可封公,宁阳侯已经封无可封了。”金濂颇为无奈的说道。 “朕明白了。”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准了宁阳侯的奏疏。” 朱祁钰提笔,写下了自己的一些处理意见。 …… 而此时的瓦剌大营内,也先也是头疼不已,他在草原上,被鞑靼诸王塑造成了“再造竭忠守正功臣”。 并且几个鞑靼王串联在一起,居然敢自称太师,弄的也先颇为尴尬。 他意图一战灭明,但是在大后方,别人把他的行径定义为送大明皇帝回京,再造竭忠,大明守正功臣。 总之,现在他的后院也起火了。 他无奈的说道:“把正统合罕叫来,我有事问他。” 此时的也先,也不再称呼朱祁镇为大明大皇帝了,而是称呼他为合罕,合罕在草原上有统领的意思。 大明已经有了正儿八经的皇帝,而且这个皇帝,还在德胜门外,杀了他的亲弟弟。 他叫朱祁镇是有两个打算,如果这两个打算顺利的话,他既可以摆脱后院起火的危险,也可以化解面前的危急。 但是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脱脱不花已经跑了! 脱脱不花跑的时候,压根就没通知他! 第七十一章 去南京! “正统合罕,最近食宿可还好,惊厥之症,可有缓解?”也先乐呵呵的问道。 德胜门外一战,虽然朱祁镇保住了性命,可是却是吓到了惊厥。 带着朱祁镇过来的是也先的另外一个弟弟,俘虏了的大明皇帝朱祁镇的伯颜帖木儿。 也先非常不喜欢伯颜帖木儿,这个人和脱脱不花这些东蒙古高原的这群蒙兀人一个调性,都想要归附大明。 最离谱的是,伯颜帖木儿给自己四个儿子,取了汉姓,分别是白、梅、安、梁。 这是也先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好在,这个弟弟还算听话,虽然崇尚汉学,但是也只是自己喜欢,并没有带着自己的部族,投奔大明的打算。 “劳烦太师挂念,已然全部好了。”朱祁镇不动声色的说道。 他在礼仪上挑不出任何的毛病来,从小就被当做皇帝培养的他,自然练了一身皇帝本事。 比如这等厚脸皮就是皇家水平,明明手还在抖,却说已然大好。 也先点了点头,他看向了伯颜帖木儿。 朱祁镇坐在大撵上,被大明十三骑冲阵,还被射了铅子,虽然没有几种,但乱糟糟的战场,还是让朱祁镇吓得不轻。 朱祁镇到底是怎么治好惊厥之症的? 是伯颜帖木儿的女儿,莫罗,衣不解带的照料,朱祁镇才颇有安慰。 朱祁镇在瓦剌人的军营中不但活得很好,还有人照顾,就是这个莫罗。 也先命令人拿来了烤好的羊肉,亲自持刀给朱祁镇切了几片羊肉,他颇为感慨的说道:“正统合罕,此次出征,我也都是为了合罕!” “我就是看不惯新皇帝的小家子气!这刚一登基,朝臣朝见都不朝见了。” “正统合罕,你说这老小子,到底在防谁呢?” 朱祁镇五味陈杂,他当然知道那个庶出子,到底在防谁,当然是在防他回去! 朱祁镇拿起了桌上的酒盏一口饮尽,面色通红,眼睛似乎是要冒出火来。 伯颜帖木儿连自己的女儿都送到了朱祁镇的床上,伯颜帖木儿在入关大明的事上,也一直以再造竭忠,送还皇上为说辞,哄骗朱祁镇。 朱祁镇信不信,反正伯颜信了。 朱祁镇相信不相信,他们的确是这么做的,只不过送的方式,有点激烈了,沿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朱祁镇才不管百姓死活,他只想回去。 站在朱祁镇的角度,他已经到了家门口,朱祁钰带着于谦,把他的家门给堵了,不让他回去,他怎么能不气呢? 瓦剌人都把他送回来了,那个弟弟居然不让他回家! “我看呐,是在放着防着合罕回去后,再登皇位呢。”伯颜帖木儿举杯愤愤不平的说道:“小家子气。” “小家子气!” 也先颇为欣慰的看了一眼伯颜帖木儿,自己这个弟弟平日里和自己政见不合,但是大事上,却从不违反他的想法。 “正统合罕,瓦剌大军驻扎西直门外,大明新皇帝,不想让合罕进城,这样吧,北京不让进,咱们就去南京。”也先喝了口酒,低声说道。 朱祁镇有些呆滞的问道:“去南京?怎么去?” 也先哈哈大笑,而朱祁镇旁边的袁彬面如土色。 袁彬是一名普通的锦衣卫,他的父亲袁忠是朱祁镇尚在潜邸时的校尉,他也做了校尉,土木堡之战中,他的战友或死或逃,只剩下了他和一名鞑靼人护卫在朱祁镇的左右。 袁彬没读过多少书,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皇上,不应该被人当做马前卒做驱使。 他刚要说话,却被喜宁狠狠的瞪了一眼。 也先拍了拍手,两名瓦剌人抬出了一副堪舆图,他十分兴奋的说道:“于谦用兵如神,我远不如也,打不过他,北京城,合罕是回不去了。” 也先话头一转,高声说道:“但是南京城,却是回得去啊!” “于谦调集了大量的明军云集京师,二十万的备操军入京,整个京畿、河南、山东等地防备极其空虚,从固安、霸州可至保定府。” “我的探马已经回报,保定府守军不足三万。” “从保定到河间只需三日,从顺德到东昌只需两日,日夜行军,至顺德,乘舟南下,半月余,可至南京!” “南京城可没什么于谦和新皇帝,拦着合罕重掌大局!” 朱祁镇呆滞着看着堪舆图上的内容,面色颇为古怪的说道:“那…那…” 喜宁立刻附和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重登大宝之位有望,神器再握,定可还大明以朗朗乾坤!” 伯颜帖木儿看着火候差不多了,笑着说道:“合罕勿虑,小女仰慕合罕之英朗,誓要追随合罕南迁。” “合罕有所不知,小女已经有了身孕,必常伴左右,与君同生共戚。” 这就是也先的第二个目标,让朱祁镇娶了莫罗,这把姑娘的肚子搞大了,哪有不娶的道理? “这…这…”朱祁镇一时间有些茫然,他看着地图上的南京地理位置,眼神中终于变得越来越炙热。 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说道:“但凭太师主张了。” “好!好!好呀!”也先一拍桌子,拿起了酒杯,大声说道:“正统合罕,来,我们共饮此杯!为大计贺!” 也先为什么坚持走紫荆关而不是走北古口,除了担心被北元汗廷的元裔们背刺以外,他更想要的是重铸大元帝国之荣光。 正统十四年,十月十五日,风里带着塞外的寒冷,吹到了大明京师。 已经进入了寒冬的日子,护城河上的水面,开始慢慢结冰,前几日,大冬天的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的确如同徐有贞所言,天象有异。 大明出了朱祁镇这么个皇帝,没有异象才是怪事咧。 朱祁钰起了个大早,开始巡视城防,按照于谦的估计,瓦剌撤兵就在这几日。 瓦剌人的士气已经不足以他们发动对大明京师的任何攻势了。 脱脱不花紧赶慢赶的脱离战场,但还是碰到了杨洪带领的五万勤王军,而都督孙镗带领两万人接应,正好和脱脱不花撞到了一起。 脱脱不花是连夜跑路的,杨洪军队是日夜行军,奔赴京师,陛下要求他们尽快前往固安、霸州一线,防止瓦剌人狗急跳墙。 于谦防备的是瓦剌人南下仿照成吉思汗铁木真之旧事。 成吉思汗当年打金国,就是攻不下京师,就大肆劫掠,搞得民不聊生。 但是于谦怎么都不可能想得到,朱祁镇正准备南下去南京! 脱脱不花跟大明军队大眼瞪小眼,他老远就看到了杨洪的牙旗,立刻派出了探马,带着来自朱祁钰的敕喻,差点打起来的军队,终于停了对峙。 阿噶多尔济的想法是对的,从北古口撤退,如果被大明军知道,拦腰打断,那只有溃败。 但是阿噶多尔济不知道,脱脱不花请来了朱祁钰的敕喻。 杨洪看到了敕喻,脸上数度变色,最终下令放行。 脱脱不花知道之后,连密云都没去,直接奔着北古口而去,本来要三天的路,他一天一夜就赶完了! 直到从北古口出,看到了茫茫草原之后,脱脱不花长长的吐了口气,劫后余生。 也先的情况就大大的不妙了。 第七十二章 我笑那于谦无谋,石亨无智 脱脱不花跑掉的时候,暗自窃喜,得亏自己跪的快,跪的慢一点,怕是要跟这位威扬草原的杨王打一仗了。 打得过吗? 两方都打了几十年,都是知根知底,还没脱裤子,就知道必输无疑? 打个屁。 脱脱不花不知道的是,他能够从北古口脱逃的主要原因,朱祁钰批红的主要原因,是脱脱不花沿路未曾烧杀抢掠,倒是拉了几个村寨的壮丁,但现在都还给了大明。 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朱祁钰始终认为,打狗,不能把狗,逼到墙角里,否则,狗真的会拼命的。 大明已经完成了类似合围,把脱脱不花逼迫到不得不和也先和解,枪头对准大明军,那实属不智。 大明的主力都是预备役啊! 脱脱不花顺利的跑路了,但也先和阿噶多尔济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也先完全不知道固安和霸州已经重兵屯集,就等着他一头扎上去呢。 也先带领大军来到了固安城下,他拿出了千里镜仔细的观察了一番,护城河已经结冰,城头上的守军并没有多少,而且十分的松懈,唯有几个似乎是连夜巡视,靠着城头五凤楼的木柱打盹。 好!大事可成! 也先深吸一口气,也不疑有他,也未曾下令扎营,直接下令瓦剌大军直接攻城。 打下了城池,还用扎营吗?住在民舍里,不比住在城外强? 还能抢劫一番。 “唾手可得啊。” 也先收起了千里镜,撑起了身子,颇为感慨的说道:“大明赢了八十一年了,你们老是赢!你看这城墙,乃是土坯,高不过两丈,马匹只要轻轻一跃,就可以跳上去!” 也先坐在大撵上,头顶是狼头大纛,在寒风中阵阵飘扬。 胜券在握。 瓦剌步战提着大楯,向前前进,将木板放在了堑壕之上,准备通过的时候,固安城头突然响起了一声声的巨响! 大将军炮的声音! 也先一听到这个声音,一个激灵。整个人猛地站了起来。 有点应激反应了,实在是石亨天天拉着子母炮到他的营里放炮,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城头上,城垛的土坯被推开,露出了一个个黑洞洞炮管,火炮声整天! 而与火炮声相得益彰的是马蹄声,两队大明骑卒从不远处的山口杀出,待到炮火声渐渐变小的时候,让也先梦里都惊惧的火铳手,再次出现在了城头,不停的对瓦剌的步战阵射击。 这是在排队枪毙啊! 也先眉头紧蹙的看着那队骑卒,他本来以为大明的火器因为一些特殊的办法,可以在雨天射击,只要天气放晴,箭矢可以对这些骑铳手、铳手造成威胁。 但是他错了。 这些铳手的射程,比箭矢更远,他们的阵型更加分散,甚至不耽误大将军炮和子母炮对步战的轰击。 瓦剌军哀嚎遍地,也先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明的火炮、火铳收割瓦剌军,却没有丝毫的办法。 “通传全军,先锋变殿后,大军撤退!快快快!”也先看着战场上的形势,终于下了一道命令。 虽然他没有把固安放在眼里,但是依旧按照习惯,让先锋军试探攻击,大军可以撤退。 先锋军呢? 先锋军,收到的命令是殿后,就是用他们的命,阻拦大明军队的追击之势。 也先再派两千军前往霸州,霸州乃是刘安驻守,正等待着戴罪立功的他,直接以十倍的兵力,将也先派出的两千军,团团围住,吃的干干净净。 至此,也先的南下计划彻底宣告破产。 别说去南京了,他连固安都过不去。 也先颇为懊恼,但是只能继续撤退,向着清风店而去。 阿噶多尔济按照他和也先的约定,来到了清风店,这里已经接近太行余脉,丘陵渐渐变多,清风店位于拒马河之内,两侧的丘陵,将清风店围成了一个口袋。 阿噶多尔济勒马停驻,看着清风店的地形,心神安定了几分,便大笑不止。 伯都满是疑惑的问道:“济农为何发笑?” 阿噶多尔济摇头说道:“我笑那于谦无谋,石亨无智啊。” “我若是于谦,就于这两侧丘陵之上设伏,待到我军行半,以滚木落石击之!我等其实要落个大败而归!” “驾!”阿噶多尔济言毕,向着清风店而去,河面已经结冰,阿噶多尔济牵马而行,只是他忽然眉头紧皱的问道:“伯都,可曾派出探马搜山?” “派了,并无异常。”伯都据实以答。 阿噶多尔济挠了挠头,他这心里总觉得有点怪异,但是又说不上哪里怪异。 他看着两侧的丘陵之上,并无异常,便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等到大军行至过半的时候,他终于松了口气,正在松懈之时,轰鸣声再次响起。 一语成谶。 石亨早就带着三万人驻扎在了清风店的两侧山崖,等的就是现在。 探马为什么没有发现他们呢? 石亨在大同府与瓦剌人、鞑靼人征战多年,深知他们斥候喜欢探查的方法,如何隐蔽,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带的三万人,光大将军炮就有一百余门,子母炮三百余门,这种规模的炮战,声音如同滚滚惊雷一般,在阿噶多尔济的头上猛然炸响。 当然,阿噶多尔济要求的滚木和落石,那也是不再话下,只不过是时间仓促,滚木不是很多。 落石都是鲜炸的,安放的火药轰鸣的响起,滚石带着呼啸之声,砸向了阿噶多尔济的鞑靼人。 石亨直接因地制宜,直接炸了山崖。 在阿噶多尔济侧面的山崖突然传来了爆鸣声,山石被炸裂之后,本就被前两日大雨滂沱冲的有些不稳的山体,在轰鸣中,终于形成了滑坡。 阿噶多尔济生于草原,长于草原,他哪里见过山体滑落是什么? 山体如同脱落一样,泥土、树木、石块,从山体上脱落,开始十分缓慢,随后声音越来越响,土木石铺天盖地,向着阿噶多尔济的军阵而去。 阿噶多尔济的瓦剌军如同淹没一样,瞬间被吞没。 石亨站在南侧丘陵之上,直道可惜,若非拒马河河面结冰,这一下,就能灭掉敌人大半! 但是炮声一响的时候,瓦剌无数人都逃向了河对岸,算是躲过了这必杀的一击。 正当石亨准备下令全军接站杀敌的时候,突然看到了远处也先的狼头大纛。 站的高望的远,他看到了也先的军队,深吸了口气,大声喊道:“结三才阵!” 三才阵,是一种极为简单的变阵,大概就是分为站锋队,主要是大楯,腰刀;跳荡队,主要是铳手;驻队,主要是预备役,手持短兵。 这个阵型却是主要以防御为主,每阵百余人,主要是为了防止别人冲阵。 “诸将士听着,咱们逮着大鱼了!能得到陛下多少赏赐!全看你们手里的家伙了!” “如果敌人冲上来了不要慌。” “要是实在是怕,就唱一唱把铳歌!” “谁要是敢退!老子一刀砍了你!” 石亨知道自己这三万人绝对吃不下也先的大军,他的目的就是最大限度的击毙伤敌军,消耗对方的有生力量。 而不是全歼对手。 掌令官迅速将总兵官的军令传到了各指挥手中,随即个个把总,小都统开始整理队伍。 这都练了很多遍了。 石亨非常担心会溃营,更加担心来不及结阵,瓦剌人就冲了上来。 第七十三章 京师保卫战,大获全胜 石亨在与也先先锋军的接敌过程中,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于谦制定的所有作战计划里,全都是趋近于防守,而非进攻。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太阳高悬,而大明军队以高打低,占据有利地形,士气旺盛,尤其是几次接战都是战而胜之。 即便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基础上,大明军队依旧在敌人的进攻之下,频繁的收缩着防线。 三才阵是一种最简单的阵型,简单但并不代表着它不好用,相反,军队不就是讲究个简单易用吗? 只能说预备役在战技术上,真的很差。 明明已经训练了很久的叠枪法,却依旧懒驴拉磨一样,磨磨唧唧。 石亨指挥着军队,大明的防线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即便是在有火炮、火铳的帮助下,瓦剌人还是非常顽强的冲上了丘陵的山包,白刃战一触即发。 石亨忧心忡忡的看着局势,他的手铳已经完全打坏了,不得已,他拿起了身边的钩镰枪。 其实铳手和弓手差不多,如果被近身就会陷入到巨大的劣势之中,但是仗已经打到了这里了,就没有退后的道理。 阳和门外,他被大同府镇守太监郭敬出卖,几骑逃离了阳和门,立刻被下狱。 这次,他不打算逃了。 上次是被泄露了军机,他不甘心,大明的将士也不甘心,他们将命交给了石亨,就是为了冤魂长眠,将出卖他们的人,一起拖入地狱。 陛下替他把郭敬杀了。 这次没人泄露军机,他不准备走了。 一个军人放弃自己的抵背杀敌的战友之时,这个人几乎就废了,石亨很庆幸,自己现在还有勇气,亲上战场。 是时候,证明自己了! 他将牙旗插在地上,翻身下马,钩镰枪向前,大声的喊道:“白刃战!” 下马杀敌,就是放弃了乘快马逃离战场的可能,就是背水一战,就是你死我活。 大明军队和也先率领的瓦剌人的战阵,猛然的碰到了一起。 大明的军士虽然是预备役,但是他们并不怕死,也不想逃,如果想逃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大明皇帝的圣旨传到地方的时候,就可以逃,在进京的路上,可以逃,甚至在京营的老营里,也可以脱离军籍。 逃兵不杀,是大明皇帝的敕喻。 没什么好逃的,他们被教会的只有一个,用一切能够杀死敌人的办法,杀死敌人! 用自己的抬枪、用自己的手铳、用自己的弓箭、用自己的钩镰枪、用自己的腰刀。 用手臂!用脚!用自己的膝盖!用自己的脑袋!用自己的膊肘!用自己的牙齿! 咬,也要咬死敌人! “杀!” 震天的喊杀声充斥着清风店的缓坡,大明军士们用自己的生命,碰撞到了瓦剌人的精锐部队。 于谦运筹帷幄不假,但是他并没有估计到阿噶多尔济这群鞑靼兵,才是开路先锋。 导致埋伏的突然性和手段,全都用在了鞑靼人的身上,而不是瓦剌人身上。 显然瓦剌人更加精锐。 石亨用力的一脚将一名瓦剌人踹翻在地,手中钩镰枪在对方脖颈上一划,血液喷溅而出。 他猛地摘掉了面甲,这玩意儿的体验,实在是太挡视线了。 一根长矛猛地刺到了石亨的甲胄之上。 石亨穿的是板甲,这甲胄的弧面让瓦剌人的长矛刺下,立刻划开。 电光火石之间,石亨拉住了对方的长矛柄,抄出腰刀,插进了对方的脖颈中。 石亨用力一推刀柄,腰刀没入对方脖颈。 “哈!” 他面目狰狞的用尽力气一划,将瓦剌兵的脖子霍出一个婴儿胳膊大小的血口来! 血液猛然喷了石亨一脸,石亨啐了一口血沫,用手一抹,拍了拍板甲的位置。 好东西啊。 如果大明军可以人人配上此甲,那长驱万里灭瓦剌,还不是易如反掌?! 石亨浑身是血,如同魔神一样站在战场上,让围攻的瓦剌人,心生震颤,而不敢上前。 “干恁娘!再来!” 他暴怒一声,再次提着钩镰枪向前冲锋。 石亨带领的精兵立刻戳开了瓦剌人的一个口子,瓦剌人的阵线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于谦的确没有料到阿噶多尔济带着鞑靼人给瓦剌人开路。以东西蒙古人的矛盾,鞑靼人给瓦剌人开路,他怎么会料到呢? 但是于谦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安排了杨洪、孙镗作为清风店的援军。 只有清风店最为危险,固安和霸州都有城池,即便是土坯,那也是地形优势。 远处杨洪的牙旗出现的时候,石亨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大明军队的援军,到了。 杨洪见势不妙,立刻下令,直接进军杀敌,宣府军都是精锐,变阵迅速,只用了半刻钟,就开始有组织的冲击瓦剌大军。 一场血战开始了。 天空的乌鸦和秃鹫成群结队的飞过,这些食腐类的鸟类,似乎是嗅到了食物的味道。 而天空之下,硝烟弥漫将整个战场弥漫,四处都是喊打喊杀的声音。 血液汇集,最终将整个清风店两侧的山崖染红,战场上的军士们,用着自己一切能用的手段,杀死对手。 即便是最后时刻,依旧有些军卒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狠狠的攥着敌人眼眶,哪怕是死也不能让对手好过!哪怕是死也要争取一些战友杀敌的机会! 大明军士是英勇的,血战极其惨烈。 瓦剌军在宣府军加入战场之后,逐渐崩溃,他们开始有计划的撤退。 留下了一道道殿后的军队,向着紫荆关的方向逃窜。 “杨王。”石亨依旧带着带血的甲胄,寻到了杨洪,气喘吁吁的对着杨洪,打着招呼。 “这个,好东西!”石亨拍着自己的板甲,虽然上面有了好多凹坑,但是却没被穿透。 “这是什么?”杨洪看了半天,不住的点头:“好东西!我大明有此甲十万,天下之大,哪里都可去的!” 杨洪正在指挥着军士打扫着战场,将敌人和大明军士的尸首分开,大明军士厚葬,而瓦剌人的尸体,堆叠在柴火垛上,准备烧了之后,盖上封土。 防止瘟疫滋生。 让天上食腐动物颇为可惜的是,他们盘旋了半天,只能等大军撤退才敢落下。 六十八岁高龄的杨洪,虽然已经两鬓斑白,但是依旧中气十足,身高马大的他,并没有因为年龄,失去军将该有的上阵杀敌的勇气。 草原上的瓦剌人盛传,杨王之威名,说他胸有韬略而神鬼莫测,手操剑戟而星斗垂芒;摧锋万里,轰雷迅电。号令三军,则烈日秋霜。 “石总兵,伤亡如何?”杨洪看着满地疮痍的战场,颇为感慨。 石亨犹豫了下,才无奈的说道:“死伤五千余人,说来惭愧,被火铳炸膛伤的军士,比被瓦剌人击伤的还要多。” 火铳火药被吹到眼里的,火铳火药塞多了炸膛的,紧张乱开枪打伤前队的,暴露了大明军训练不足的缺陷。 但是! 大明赢了! 瓦剌人夹着尾巴,狼奔豕突,仓皇而逃! 杨洪出乎意料的看着石亨,看着满地的尸体,面色古怪的说道:“狗鞑子至少留下了上万尸首,仓皇而逃!石总兵大有可为啊!” 其实当杨洪的牙旗亮起的时候,瓦剌人已经开始准备迅速通过清风店了。 所以他带着宣府两卫军,就砍了四百八十首级,远不如石亨之功。 石亨苦笑着说道:“杨王说笑了,若非杨王赶来及时,我带来这三万人,怕是都要折在这里了。这帮狗鞑子,确实凶悍啊。” “也先劫掠的牲畜、百姓也全都留下了,阻拦我大军的追击,这瓦剌太师还是有些急智的。”杨洪十分遗憾。 本来衔尾追杀是最好的时候,但是也先也不是善类,急切之下,断尾求生,也想到了阻拦追击的法子。 这些天打劫的东西,一股脑丢在了清风店。 石亨又啐了一口血沫,满是不屑的说道:“要不说也先狂悖,清风店乃是紫荆关必经之路!居然没有留下人驻守,他不吃这亏,哪里知道我大明军士之勇武!” 也先跑到紫荆关的时候,还依旧小心翼翼的让先锋先入城,待探明紫荆关仍由瓦剌人占领之后,才缓缓入城。 他命令大军盘点损失,此次进犯大明,光瓦剌正军就损失了三万余人,骑卒就占了一万有余,让也先面色颇为难堪。 他本打算南下,即便是不能把朱祁镇送到南京,也可以劫掠一下南方,但是在固安、霸州碰的满头是包。 在土木堡都没死这么多人! 也先看着堪舆图,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成吉思汗手下大将哲别巧夺居庸关,却没有久留,而是两年之后,成吉思汗攻破了宣化等重镇,才再次占据居庸关。 朱祁镇在土木堡觉得地势开阔,决定与瓦剌决战,是军事冒险。 他也先,未破宣府,直逼京师,意图一战灭明,也是军事冒险。 正统十四年,诞生了这么一对卧龙凤雏,让天下人惊呼,真的是彪子配狗,将遇良才啊! “伯颜帖木儿,命令大军修整一日,立刻撤回草原,紫荆关不能久留。”也先看着堪舆图,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妙。 杨洪的牙旗他是认识的,宣府支援了清风店,若是大同府军和石亨、杨洪再同时赶至紫荆关围杀,他绝对逃不出去! 杨洪都到了,郭登还远吗? 这俩将领,都是拒绝给朱祁镇开门的将领,现在是巴不得朱祁镇死于乱军之中! 然后借口战场没有分辨清楚,太上皇他…殉国了。 杨洪和郭登可不是于谦,他们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命的主儿,拒绝给朱祁镇开城门,这就是生死之仇! 可惜,别的本事没有,保命本事一流的朱叫门,在袁彬的护持下,再次活了下来。 又受到了一些惊吓,在莫罗的怀里钻着。 不过也先也顾不得朱祁镇了。 本来打算在紫荆关修整几日的也先,决定明日就火速出关,直奔草原! 这要是被合围了,必死无疑! 阿噶多尔济懊恼不已! 他要是跟着脱脱不花,现在也跑了。 杨洪出现在战场,就代表着杨洪并没有同鞑靼人作战。 虽然阿噶多尔济不清楚内情,但想来,他那个善于屈尊人下的哥哥脱脱不花,不知道献出了什么好处,让大明皇帝放行了。 但是他阿噶多尔济跟着也先,在清风店死伤惨重,而他的哥哥却是毫发无损。 离谱。 此时颇为狼狈的阿噶多尔济和也先互相对视了一眼,颇有些无奈。 “太师可有什么灭明良策?”阿噶多尔济略有些不甘的问道。 他们明明已经抓到了大明皇帝,明明已经消灭了大明京营最精锐的部队,明明已经打到了北京城下。 但是依旧拿大明没有什么办法!太憋屈了! 也先的手点在了宁夏的位置,露出了一丝阴狠说道:“我们手里还捉着一个朱祁镇呢,这可是正统合罕啊,他还是有点作用的。” 次日的清晨,瓦剌军在天未亮的时候,立刻全面撤离了紫荆关,奔着茫茫草原而去,而石亨和杨洪赶到之时,只看到了紫荆关的残垣断壁。 不得不感叹,马军多,跑的就是快,一溜烟就找不到了。 朱祁钰收到了固安、霸州、清风店的战报,大明终于将瓦剌人驱逐出京畿地区,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大明军正军两万五千余人,备操军二十万余参战,死伤近三万余人,和瓦剌几乎旗鼓相当。 但是仅西直门外被卯那孩突袭,就死了大约两万。 而卯那孩的突袭成功的原因,是因为都督魏兴不,尊将领,私自回营,导致前军后军失调,才被卯那孩钻了空子,抓到了机会。 朱祁钰震怒,立刻命令锦衣卫抓拿,开始了查办魏兴。 瓦剌鞑靼联军人近七万骑卒,十五万步战,突袭大明京师,死伤俘将近四万余人,这其中约有两万骑兵,所有劫掠财货百姓都留在了大明境内。 脱脱不花的嫡系,完全是跑到京畿观光了一番,啥都没干,心惊肉跳了一番返回草原。 最大的胜利者,是善于逃跑、能进能退、能屈能伸的脱脱不花! 脱脱不花,不仅没有损失,还跟大明建立了一丝默契。 害,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哟。 “京师保卫战一战,大明大获全胜,全仰来于老师父运筹帷幄。”朱祁钰将京师保卫战这一战的功劳,都落在了于谦身上。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皆仰赖大明军士死战不退,大明百姓众志成城,戮力同心,方有今日之胜!” “该到论功行赏之时了,于老师父可拟好了奏疏?”朱祁钰提到了封赏之时。 有功者赏,有过者罚。 魏兴之罪责绝对不能依于谦的说法,戴罪立功,他必须死,查办就是把问题查清楚,让他死的有杀鸡儆猴之效果。 朕的军队里,容不得这等害群之马! “请陛下御览。”于谦将两封奏疏递了上去:“清风店、固安霸州之战,臣等详细军报和掌令官军文,汇总之后,面呈陛下。”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大明赢了,但是他又紧张了起来。 赢很难,但是接下来的局面,会更难。 如何让大明再次伟大,就成了此时君臣心中最重的问题。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急症已缓解,慢症呢? 大明日后何去何从? 面前这位大明新君,能不能带着大明继往开来? 于谦的答案是—可以。 他坚信。 第七十四章 亡国之君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京营忻城伯赵荣不赴营操练,以致军容不整、纪律全无,士卒喧哗、行伍错乱。” “镇守山海、永平总兵官应城伯孙杰,素无将略,不恤人难,士卒嗟怨,军政废弛,广宁战危,临阵怯战。” 于谦的第一份奏疏上面就是两个勋臣伯爵,一个忻城伯,一个应城伯,两个人于谦不用他们的理由。 打完仗了,于谦向陛下解释了自己用人的原因。 这种事必须要说清楚,为什么宁愿从牢里捞出石亨和刘安来,也不用勋贵和某些人。 朱祁钰详细的看完了于谦递过来的奏疏和证词,有些疑惑的问道:“这就是为何让范广进京的理由吗?” 范广辽东都指挥佥事入京,出任京师左副总兵官,石亨副将。 宣府是总兵官杨洪主持大事,大同是因为朱祁镇敕喻紧急升迁为大同总兵官的郭登主持大局。 而刘安,是之前的大同总兵官。 石亨、刘安、杨洪、郭登,都是总兵官,唯独东北方向的总兵官孙杰,于谦在打仗的时候,提都没提。 “臣不敢用他,怕招致灾祸。”于谦无奈的说道。 历来大抵如此,有人为了大明拼死拼活,有的人前方吃紧,后面紧吃,有的人活着,但是他们已经死了。 朱祁镇认真的看了半天,说道:“此奏疏已经由都察院核准,确有此事,那就办了吧。” 留着他们吃大明的粮食吗?! 他拿起了桌上的朱笔批红,还给了于谦。 于谦愣了愣,他只是想陈述理由,陛下居然查办。这实在是…… 这封治罪的奏疏,上面还有徐有贞的签名,这个都察院的扛把子,可以说是于谦的政敌,徐有贞是坚定的南迁派,而且身体力行,将妻儿老小送到了南方,于谦说往东,徐有贞必然说往西。 但是在这封治罪的奏疏中,两个被查办的忻城伯、应城伯,却一致同意。 能让于谦和徐有贞这两个政敌,握手言和,俩人合起伙来查办,可见忻城伯、应城伯多么不得人心。 尤其是这个忻城伯赵荣不赴营操练,可不是一次两次,好在赵荣带领的军士,全都由孙镗训练都督军务,否则怕是要出大事。 朱祁钰打开了第二封奏疏。 “石亨功擢武清侯,杨洪功擢昌平侯,刘安复广宁伯,范广进指挥同知…”朱祁钰认真的看了一遍,都是因功进爵,名号都是奉天翊运,可以说是赏罚分明。 他没有马上批红,而是问道:“这次参战的所有军士可有封赏?” 奏疏里没有,朱祁钰才会发问,打仗的是军士,受封的是军将,他当然要问。 “按制犒赏,无功不赏。”于谦立刻说道。 他多少摸出了点当今陛下的脾性,当今陛下对普通军士尤为关心。 甚至在十团营和军士同吃同住了月余,如普通军士那般操练,对参战之军士,自然是多有关注,也不意外。 “无功吗?军士奋勇杀敌,不参战的军士,也是出城作战,风餐露宿,在朕看来也是,无过亦算有功。”朱祁钰对于谦的说法并不认同。 没打仗是他们的防区没被侵扰,只是执行任务不同罢了。 于谦认真思考了下说道:“臣以为…不妥。” 朱祁钰看着依旧执拗的于谦,想了半天说道:“那就以犒赏为名吧,每人额定五两现银,折合成酒肉米粱,分发给参战军士,这总可以了吧。” 于谦是兵部尚书,对于领兵打仗这件事,比朱祁钰在行,朱祁钰并没有用自己的业余挑战人家专业的想法。 只是觉得军士辛苦,皇帝不差饿兵,多少也该意思意思。 于谦一听是犒赏,也没了意见,无功不受禄是大原则。 但是陛下的意思是犒赏激励,那就没啥问题了,五两现银折酒肉米粱,至少能好吃好喝好一个月了。 “陛下仁善。”于谦代表了大明参战的所有军士谢恩。 “仁善?于老师父不知道,这段时间不知道多少人上书,阴阳怪气朕薄情寡恩呢。”朱祁钰摇了摇头。 他未登基就在午门外摘了无数的脑袋,流放了这群人的家属。 通惠河上还挂着一大堆的黑眚,大明的水猴子的尸首示众。 登基之后,就抓了凤阳诗社的十四人,现在也不给处理意见。 就这么关着,无数御史、给事中的奏疏都被他拿去当柴烧。 一大批囤货居奇的奸商,已经查的差不多了,那天想起了,自然是推到午门外斩首示众。 奸商惯不得,大明的经济太脆弱了,几乎没有,囤货居奇真的会害死人的。 苏太祖就曾经瞪着眼睛,大声喊着:倒卖粮食的奸商,立刻枪毙,枪毙!我要求,立刻,马上! 朱祁钰干的这些事,这不是薄情寡恩、独断专横是什么? 某些人口中,他们惧怕的亡国之君的样子,越来越清晰了。 “上次朕说的那个英烈祠,可有筹备?”朱祁钰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在开战之前,朱祁钰就要求过要将阵亡的军士名字,写在英烈祠之上,形制并不复杂,八角亭加一块碑。 于谦挠了挠头,陛下还薄情寡恩吗? 南迁者死,北镇抚司衙门那些公然鼓吹南迁的凤阳诗社十四人,到现在还没砍头,不是陛下仁善,又是什么呢?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解吧,于谦如是想到。 他听到陛下询问,赶忙说道:“西直门外两块,德胜门外一块,彰义门外一块、清风店、固安、霸州各一块。” “找的是西山大青石,陛下安心,后天就能立起来,亭子的木料出自红螺厂。” “好。”朱祁钰松了口气,有些疑惑的说道:“杨洪在宣府,宣府距居庸关很近,杨王可以驰援,朕理解,可是为什么郭登,也驰援到了紫荆关?” 郭登带着大同府军,差点在紫荆关把也先给包了饺子,可惜的是,也先实在是溜得太快了。 十五日撤军,十六日在固安、霸州吃了亏,又在清风店跟石亨打了一场仗后,十七号就从紫荆关溜得无影无踪。 草原上的猎狐都跑的没这么快。 其实朱祁钰不知道,瓦剌人跑得不快,早就被蓝玉给杀干净了,还能等到今天? 杨洪,朱祁钰多少可以理解,杨王之名,他也听说了,但是这郭登从大同跑到了紫荆关,这大大的出乎了他的预料。 于谦满是感慨的说道:“按照之前廷议庙算,收拢土木堡残兵败将,并且安顿这些败兵,至少需要数月的时间。” “厘清奸细,查处作奸犯科者,安抚败兵,编队,才能整军出发。” “但是陛下,在战前军令三军,逃兵不杀,才让杨洪和郭登他们容易了许多。” “往日里收拢残兵败将,最难的地方就是清理兵匪,现在倒是简单了,探马骑卒大喊逃兵不杀,省了不少的时间。” 朱祁钰一愣,略微有点愕然,这算是蝴蝶效应吗?自己一道政令,居然有这么大的影响。 他点头说道:“哦,原来如此,这是福建军报,征南将军宁阳侯陈懋的请罪奏疏。” 金濂告诉朱祁钰,待到陈懋班师回朝的时候,自然会有御史去弹劾陈懋。 到时候,朱祁钰就坡下驴就是。 但是他并不想那样,但是陈懋似乎十分清楚自己的命运,先上了自己的请罪诏书。 剿匪不力,耽误了京营四万军士归京勤王之类的由头,请求陛下责罚。 福建百万众起义,去年十二月份出发,八个月的时间,京营到福建,走到那儿,就得四个月时间! 至于前往福建的京营四万军士归京勤王,于谦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让福建大军归京勤王。 因为福建大军不能动,妄动福建民动、民乱怕是要无休无止了。 陈懋请罪的都是由头罢了,归根到底还是朝堂的游戏规则,让陈懋不得不这么做。 “陛下以为呢?”于谦也是颇为无奈,这是规则。 第七十五章 于谦,你比王莽还要王莽! “留中不发吧。”朱祁钰摇了摇头,打胜仗就是打胜仗,封无可封,可以赏啊,钱、田、舍、宅,都可以赏赐。 非要搞文贵武贱那套? 于谦只是点了点头,具体如何做,圣断圣裁就是。 京师保卫战已经打完了,于谦开始加倍小心,飞鸟尽良弓藏这道理于谦是万分明白的。 于谦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眼下有两件事,亟待要办。” “第一件是,就是应令礼部备祭品,翰林院撰祭文,遣天使前往居庸关、宣府、土木堡谕祭阵亡官军,并量起军夫埋瘗尸骸。” 战场,只有胜利者才会打扫战场的资格,很显然,大明阵亡在土木堡的军士,尸骨依旧没有掩埋,依旧暴尸荒野。 瓦剌人是不会为大明军师收敛尸首的,京师保卫战胜负已分,自然要做善后处理。 立祠祭祀,是应有之意,其实朝堂上有很多的批评的声音。 他们批评的是谁? 批评的是在土木堡中战败的人,比如成国公朱勇,最近很多人都在鼓动废除成国公世袭罔替的爵位。 这种鼓动,是将朱祁镇的战争冒险,和领导失误的责任,进行一种遮掩。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让礼部侍郎项文曜去一趟吧。” 于谦接着说道:“第二件事则是京中弃养之地,八月秋收之后,粮田荒芜,无人深耕秧田,杂草丛生,眼看着已经入冬了,再不梳理,明年开春,就无法耕种了。” 大明面对瓦剌人必然的入京,实行了坚壁清野的战略,秋收之后,并没有耕种,但是秋收之后,杂草丛生的田地,来年怎么耕种? 于谦说的不是现在依旧留在京城的百姓们的地。 瓦剌撤军后,大明百姓出城,土地已经开始了深耕秧田,于谦说的是另外一部分地。 “这些地为无主之地。” 朱祁钰目光透着几分凶狠说道:“命令京营军士,梳理,设置军屯即是。此次缴获牛,分给军屯卫所。” 确切的说,于谦说的那部分地,不是无主之地。 他们本身是有主的,就是那些南逃的缙绅、富商、巨贾、明公们的地,但是此时朱祁钰将其定性为了无主之地。 国有难,则举家逃难。 这些地既然舍弃,就不要怪朱祁钰不仁不义了。 看,他就是这么的薄凉寡恩。 “无主之地?军屯卫所?”于谦吞了吞喉头,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朱祁钰,这是要做什么? 朱祁钰点头说道:“对。” “金尚书言福建蠲免三年税赋即可,朕觉得不够,当地百姓揭竿而起,绝非仅仅因为冬牲的缘故,福建既然已经打烂了。” “朕欲令宁阳侯陈懋,训练百姓挑选精壮团练之后再返乡。” “设立农庄,土地农庄所有,共同耕种、收获,扬晒之后,按户按工,分配米粱。” “这是朕的一些想法,于老师父可以先看看。” 于谦接过了朱祁钰递过来的敕喻,兴安一转身,走到了书房之外,从外面关上了门,守在门外。 陛下要和于老师父谈大事,兴安听不懂,他要守着,不让外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兴安知道,那是陛下自上次谈到天下寺庙田产时候,一直在思考的问题,陛下时常沉吟许久,才会落下一笔。 那将是震动天下的大事。 于谦看到了兴安的动作,又认真的研读了一下朱祁钰的敕喻,面色时而涨红,时而煞白。 将近两刻钟的时间,很短的敕喻,于谦才看完它,他看了看周围无人,便知道今天这番谈话,干系甚大,可能会影响到以后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国体根本。 但是为人臣,有些话,必须要说。 但是说的时候,还是要讲一些说话技巧的。 于谦开始了正式的君臣奏对,他立刻说道:“陛下可知秦何以灭六国乎?” 朱祁钰点头说道:“商君废井田、开阡陌封疆,教民耕战,而赋税平,秦得以二十级军功爵横扫天下。” 商鞅废掉了奴隶主们的阡陌封疆,废除了井田制,将土地分给了百姓,奋六世之余烈,最终让秦国变成了最强大的国家,最后东出崤关,定鼎天下。 于谦深吸了气,感情陛下知道秦国为何强盛啊。 他点头说道:“然也。”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陛下可知王莽其人?” 朱祁钰也猜到了于谦会有一问,他不假思索的说道:“王莽始起外戚,受更始帝禅,继皇帝位,为新朝皇帝。” “他托古改制,更天下田为王田,奴婢改为私属,设置盐、铁、酒、钱专营,山林川泽皆为王业。”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尽然知晓啊。” “史书有言,其篡汉滔天,行骄夏癸,虐烈商辛。伪稽黄、虞,缪称典文,众怨神怒,恶复诛臻,百王之极,究其奸昏。” 夏癸,就是夏朝末代君主暴君桀,商辛,就是商朝末代君主商纣王,因为号帝辛,而被人叫做商辛。 这段意思大概是说,贼臣王莽,篡夺汉位罪恶滔天,行事骄纵如夏桀,暴虐与商纣无异。 却诡字称恢复黄帝、舜时的古制,妄称之为经典文章,激起民众怨恨苍天震怒,罪大恶极必遭诛杀。 百王之中,最为奸佞昏聩者。 朱祁钰知道于谦虽然在论史,但却句句都在劝谏。 于谦在提醒朱祁钰他这个皇位是怎么来的,确切的说也是篡来的。 原来的皇帝毕竟还活着呢,虽然在敌营之中。 如果这么大刀阔斧的改革,一定会激怒无数人,最后变成王莽一样的人物,人人得而诛之,最后史书还有留下污名。 朱祁钰面色涨红,但还是用力的呼吸了几下,平静了下来,问道:“于老师父,以为此策不妥?” 于谦长揖在地,郎声的说道:“臣,并不觉陛下之策不妥。臣只是想说,陛下莫要操之过急。” “咳咳。” “未虑胜,先虑败,方能百战不殆,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若是此策不成,又该如何收场呢?” 于谦害怕京城那些个缙绅、富商、巨贾、明公,逼逼赖赖吗? 他敢在大明皇帝北狩的时候,另立新君、公然喊出社稷为重君为轻的口号,自然是不怕闲言碎语的。 京师之战一役过后,京城二十二万京营,皆为其麾下之军士。 说句不好听的,眼下,若是于谦想当曹操,只需要效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就是,缓缓图之便是。 辅国?乃摄也! 做到摄政,也不在话下。 就连徐有贞这个明面上的政敌,带着都察院和给事中们,连章弹劾,有用吗? 没有任何用。 于谦现在是公德无垢,私德无亏,比王莽受禅之前,还要王莽! 但,此时于谦依旧是在辅国,而非摄国。 他知道朱祁钰的想法是极好的,但是操之过急,恐有大患,甚至可能动摇大明之国本,导致大明动荡不安。 于谦长揖在地良久,才郑重的说道:“陛下之敕喻,臣收好了,陛下要做什么,臣清楚了。” “还是就让臣来做吧。” “若是酿成大难,介时陛下将臣推至午门外斩首示众,便是。” 清君侧,又一种游戏规则。 天怒人怨的时候,将奸臣砍了,就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比如但年削藩的晁错,不就是被推了出去砍了脑袋? “朕不是这个意思。”朱祁钰摇头说道。 他就是找于谦商议朝政,他并不完全确定自己的政策是否适用于大明,尤其是一些后世借鉴来的经验,他才找来于谦商议。 他完全没有让于谦当白手套的意思,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准备这么做,并没有打算让于谦成为自己的替罪羊。 “臣也不是这个意思。”于谦朗声说道。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此策若成,则天下颓势尽可尽褪,臣会用尽全力,做成此事。” “若真得是无法推行,那还有陛下出面,拨乱反正,扭转乱象归正道。” 于谦的意思是,让陛下做最后的政治托底,防止事情恶化到不可想象的地步。 第七十六章 你甚至不肯叫我一声…勋宗! 朱祁钰总是有一些奇思妙想,比如他就喜欢在王恭厂待着。 兴安也是有奇思妙想的,兴安十分郑重的端着一个盘子,上面盖着红布。 “陛下,臣嘱咐兵仗局打造了三副牌子,还请陛下过目。”兴安有些忐忑的说道。 打完京师保卫战了,那么京营的指挥权,就应该收回了,看于谦的意思,也没有一直把持的想法。 那作为皇帝的内侍,他就要竭尽所能,让陛下把军权收回来,但是他作为大明皇帝的内侍,却一直帮不上忙。 镇守太监虽然可以帮着大明皇帝看着边军,但是京营呢? 兴安也想为陛下分忧,但是分忧怎么分呢? 他也是绞尽脑汁了。 “这是什么?”朱祁钰来了兴趣,掀开了红布,下面三个檀木盒子,还有阵阵的木香,在环绕。 朱祁钰打开了三个盒子,啧啧称奇。 居然是类似于勋章之物,直径约为三寸,圆形,金银铜三色牌,正面是两条四爪金龙,环抱日月。 北面写着:「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在正中下面写着:功赏给牌。 勋、勋、勋…勋章? 这一句是于谦在阵前喊出口号,就像是老秦人喜欢喊大风、苏联人喜欢喊乌拉一样,算是提振士气的一种手段。 兴安颇为忐忑的说道:“这鎏金牌,乃是奇功牌,凡是战阵之中挺声先行,突入阵中斩将夺旗者,方可赏。” 朱祁钰拿起了鎏金牌,兴安是个省钱的人,鎏金费不了多少钱。 他看着这明晃晃的鎏金牌,越看越是喜欢,有些奇怪的问道:“你这牌既然呈上来了,那名单呢?司礼监认为京师之战,谁能拿这奇功赏?” 兴安恭敬的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锦衣卫缇骑一十三骑,阵中夺旗,当得此赏!” “京师总兵官武清侯石亨、都督同知范广、广宁伯刘安、京师副总兵孙镗,彰义门外、德胜门外、西直门外,下马陷阵杀敌,死不旋踵,当得此赏!” “宣府总兵昌平侯杨洪、大同总兵官郭登,安边有方、驰援有力,逼退瓦剌大军,瓦剌进犯之敌不得不退,也当得此赏!” 朱祁钰连连点头,兴安这份名单,的确有点大明皇帝近侍那味儿了,不该出现的字眼,一个没有。 朱祁钰讨厌的家伙一个都没在上面。 “于老师父呢?”朱祁钰忽然问道:“于老师父可是此战总督军务之人,怎么可以漏掉于老师父呢。” 兴安犹豫了片刻说道:“这…陛下已经打算擢了他少保之尊贵,臣这小打小闹的,不上台面啊。” 朱祁钰摇头说道:“你这个想法,相当危险啊。” 兴安是皇帝的内侍,他的效忠对象是大明皇帝,他要做的是让大明皇帝笼络军心。 “臣惶恐。”兴安咂嘴,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陛下不希望君臣相隙的场面在京师之战后出现。 “给于老师父也来一块,不得厚此薄彼,若是打造困难,就把朕这块给于老师父就是。”阵中夺旗的一十三骑,朱祁钰也在其中。 他自然也有奇功牌,但是皇帝带功赏牌,总有点…勋宗那味儿了。 亡国之君的味儿,太对了。 不成自己还是不要带了。 兴安赶忙俯首说道:“还没造呢,这不是面呈陛下,陛下定夺之后,再制牌便是。” “还没造呀!好啊。”朱祁钰拿着那块鎏金牌,这不加个别针上去? 他点头说道:“去内承运库取点黄金来,弄成纯金的,鎏金的太寒碜人了。” “一共没几块啊,这钱省的不是地方,换纯净的。” 老财主突出一个财大气粗,颁给功臣的功赏牌,怎么可以寒酸呢? “额…臣领旨。”兴安眨了眨眼,领命说道。 “这银牌又有什么说法呢?”朱祁钰拿起了另外一块,这块明显就很重,显然是纯银制作的。 兴安赶忙说道:“此乃头功牌,生擒达贼或斩首一级者,皆与头功牌,若是力战而亡,臣以为也当得此赏。” “京营二十二万军,力战而亡者约有三万之众,臣以为当得此赏。” “好!”朱祁钰不住的点头,兴安这家伙,有点想法咧。 兴安指着第三块牌子说道:“这铜牌则是齐力牌,虽无前功而被伤者、守战有力者,与齐力牌。” “京师一些文官,比如金尚书俞尚书等人,就守在九门之上,也可得此赏。”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自己的太监都干点什么,给皇帝查漏补缺。 朱祁镇的太监做点什么,郭敬向瓦剌人走私钢羽火器,出卖大明情报,专横擅权。 这就是差距啊……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奇功、头功、齐力三牌,颇为犹豫了良久,才说道:“你这个很好,朕甚是欣慰。” “但是鹞儿岭、鸡鸣山、土木堡,我大明将士也是奋死而战,这是不是可以给他们家人一块头功牌呢?” 兴安一听立刻俯首说道:“陛下,不可。” 他弄这三块牌子,是为了让陛下笼络军心,掌控京营,朱祁镇越是不得人心,他兴安的主子朱祁钰的皇位就越加的稳固。 土木堡是大明之痛! 痛彻心扉! 正因为它痛,所以朱祁镇哪怕是回来,也只是太上皇而已! 土木堡的确是英灵,但是也没有奖赏的理由。 战败了就是战败了,是不能封赏的。 “朕知道了,就按制打造吧。”朱祁钰点头,兴安说的有道理,他自然采纳其谏言。 兴安长长松了口气说道:“臣领旨。” “几时能做好?”朱祁钰问到了工期,时间太久,效果就差了,最好不要留到过年。 兴安赶忙说道:“过年之前,都可以做好。” “好。” 朱祁钰对于授勋是极为看重的,他立刻亲自到了兵仗局的工坊里,对模型进行了一番修改,两条龙盘旋,更加威武。 四爪金龙是蟒,五爪金龙才是龙。 朱祁钰直接让工匠改为了五爪金龙,在「功赏给牌」这四个字上,写上了人人如龙四个字,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 他作为大明皇帝,赐给京营的功赏牌,当然可以用五爪金龙。 “兴安,此为常例,若是以后有功之人,皆照此画策授勋。”朱祁钰对于兴安的这个点子,非常满意。 这只是单纯的表彰,并没有特权傍身。 但是对于拼死力战的军卒而言,这代表了大明皇帝的首肯和大明皇帝的期许。 这打造完了,不搞个盛大的授勋,那岂不是白白浪费这个功夫吗? 朱祁钰每日都要到老营、东西两门新营去操阅军马,朱棣当年叮嘱朱高炽:你只要不死!就得每日巡阅京营! 军队是皇帝的脊梁骨啊。 朱祁镇可以不尊祖训,那是他不孝,朱祁钰不能,他这庶皇帝,如果连仅有的兵权都不抓紧,那是要出大事的。 在王恭厂视察结束之后,他来到了京营。 他端着手铳,瞄准了二十步外的靶子,瞄了许久,都未曾击发。 燧发火铳所需要的精钢簧片,产量实在是太低了,直到现在依旧仅仅满足了锦衣卫的手铳。 他终于扣下了扳机,铅子呼啸的击中了人形靶的胸膛。 打手枪,完全是看感觉。 瞄准这种事,在战场上,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瞄准的。 要是有时间瞄准的话,朱祁镇此时已经死了。 朱祁钰放下了手铳,挥了挥手,将面前的硝烟挥散去。 “好!陛下真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当世人杰!”石亨立刻拍手称赞。 那拍马屁的功夫,可比其他人直接多了。 第七十七章 少保 朱祁钰看了一眼石亨,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说好好的一个将领,下马陷阵杀敌眉头都不皱一下,这到好了,整日进些谗言。 “朕做了个奇功牌,年祭之时,朕就会发下去。此战共计三种功赏牌,你可以问兴安要一个看看。”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 石亨一脸茫然,功赏牌是什么东西? 他将目光看向了兴安,兴安从袖子里掏出了功赏金牌递给了石亨。 石亨拿着功赏牌,和兴安窃窃私语了许久,才面色严肃的回到了朱祁钰的身边,长揖之后,郑重的喊道:“臣替天下武夫,谢陛下隆恩!” “唯陛下所命,虽赴汤蹈火,死无辞也!” 什么叫尊重呢? 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亲冒矢石,披坚执锐,办了京师讲武堂,还给阵亡之军士立碑作册。 不仅如此,在最近还从内帑拿了近百万两银子,折银五两米粱,让军士们过个好年。 现在这功赏牌砸下来,若仅仅一次,也就罢了,兴安言此为常例,实在是让石亨,震撼不已。 “行了,大话空话,少讲一点,你记住你今天的话就是了。”朱祁钰示意石亨差不多就得了。 虽然知道石亨前面那必然是马屁,后面那句发自肺腑,但是朱祁钰始终是一个论迹不论心的人。 “你把消息散出去,看看军士们的反应。”朱祁钰才说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造势。 “臣遵旨。”石亨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赶忙说道。 …… 于谦揣着朱祁钰的敕喻,哼着小曲回到了兵部,他的表情更多的是如释重负,还有一种轻快感。 这种轻快感,比他打赢了京师保卫战,更加开心数分。 他清楚的知道,大明国力之强盛,区区瓦剌,大明急症之后,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有九种方法弄死瓦剌人,九种! 但是他从朱祁镇北狩之后,其实一直处于一种惶惶不安的问题。 大明生病了,有急征也有缓征,急征他可以解决,甚至进行各种布局,让边患之危急消失一空。 但是缓征呢?要不要解决?能不能解决?怎么解决?这都是弥漫在他心中的阴云。 即便是一次次的军事胜利,依旧让他没有清晰的认知,该何去何从。 麓川打了十多年,福建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百万众揭竿而起,不是病入膏肓,又是什么? 但是朱祁钰这个年轻的皇帝,在做郕王的时候,虽然有一些贤名,但是他完全没想到,陛下真的要解决,决心很大。 只要陛下决心解决缓征,对于于谦而言,就是最好的消息。 农庄法好,好呀! “啥儿事把我们于尚书乐成这样?”石亨嗑着葵花籽,打门外面溜进了兵部,颇为好奇的问道。 石亨先对其他人比了个大拇指。 他颇为兴高采烈的说道:“我跟你们说啊,咱们陛下,那枪法,是真的准!咱们那铳什么水平?大家心里都有数。” “但是陛下一共打了三十发,没有一发脱靶,着实是厉害啊。” 石亨讨厌在兵部坐班的感觉,别人都在忙,他搁着嗑瓜子,无事可做。 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带着儿郎们操练一番,早日杀入大漠,将瓦剌人的脑袋挨个剁下来! 于谦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陈汝言,笑着说道:“这是陛下御批的奏疏,尽快落实。” “陛下把某请功的奏疏批下来了,恭贺杨王封昌平侯,恭喜石总兵封侯,恭喜范将军升任指挥同知,恭喜广宁伯复爵。” 于谦挨个恭喜了个遍。 石亨愕然,他还以为奇功牌就是最大的封赏了,毕竟他是戴罪立功。 但是居然擢了爵! “哈哈哈!” 他闻言大喜,他们这票人全都是奉天翊运之功,但是是否可以封侯,那也得陛下朱批才是。 现在靴子落地,别人有那个涵养的功夫,他可没有,直接笑出了声。 他满是疑虑的问道:“你咧?你落了个什么爵?” “我不落个杀头的罪名就是好的了,还封爵,想甚好事。”于谦摇头。 他做的是兴废之事,这铡刀今天不落下,终归有一天是要落下的。 废立天子,太犯忌讳了。 而且他还不打算继续把持京师京营,那没什么自保能力,死的那天还会远吗? 从决定固守京师的那一刻,他就有了这种觉悟,早晚的事罢了。 “不地道。”石亨撇了撇嘴摇了摇头。 范广却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朝中对于老师父的非议极多,都察院那群人,可天天盯着于老师父弹劾,陛下能压住弹劾,已经实属不易了。” “难,都难啊。”杨洪年事已高,但是并不昏聩,相反他相当的清醒,重重的叹息。 “杨王,杨俊现在伤势如何了?”于谦却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杨洪从宣府驰援居庸关,他的儿子杨俊也在军中,差点死于瓦剌人的刀下,于谦才有此一问。 杨洪赶忙说道:“劳烦于老师父挂念,倒是无大碍了,本就无甚大碍。” “什么无甚大碍!身中十七创,叫无甚大碍?捡了一条命啊。”刘安却为杨洪打抱不平。 杨洪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不让于谦给杨俊请功,是有他自己的顾忌。 关内关外,都叫他杨王,他人老了,但是可没糊涂。 “于老师父的功绩陛下真的没有赏赐吗?”陈汝言将于谦拿回来的奏疏记录在档,颇为感慨的问道。 于谦倒不是很在意的说道:“没有,此事休提。” “圣旨到!兵部尚书于谦接旨。”兴安却打外面走了进来,站在院子里高声呼喝。 兴安让两个太监展开了长长的圣旨,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己巳惊变,国步难危之日,乃能殚竭心膂,保障家邦,选将练兵,摧锋破敌,不曾捐汉绘之尺寸,费宋缗之毫纤,而虞渊返照,事同揖让。中外赖以宁谧,人心为之晏然。特加于谦少保、总督军务,钦此。”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石亨一乐,按照既定规则,都觉得陛下不会有什么赏赐了。 这赏赐不就来了吗? 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正一品,少师、少傅、少保为三孤,为从一品。 按照大明的规矩,三公三孤,只有见到亲王和皇帝才需要行礼,其他人都不用。 亲王乃是正一品,郡王为从一品,不过有品无权。 三公三孤,无定员,无专授,也就是说轻易是不会授予给臣子的。 于谦万万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儿,而且还是直接封了少保,赶忙俯首说道:“四郊多保垒,大明频战事,乃是卿大夫的耻辱,怎么敢求取赏赐功劳呢!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于少保莫要推辞,陛下这可是下的圣旨,可不是敕喻。”兴安乐呵呵的将一枚玉印交给了于谦,还有整套的官服,以及笏板,都在托盘上,交给了陈汝言。 “我就说嘛,陛下不是小气人!”石亨看着于谦的玉印颇为感慨。 从一品啊,虽然公侯伯驸马都尉,都是超品,但是这个超品,远不如于谦这个从一品,人家手里有权,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实权少保。 于谦捏着手中的玉印,摇了摇头:“唉。” “看看看,这嘚瑟的样儿!不想要,咱俩换换。”石亨开始起哄。 兵部的院子里,充满了欢快的空气。 兴安笑着离开了兵部,当然按照传统,宣旨之后,宦官是可以向于谦这些朝臣,要点彩头。 但是朱祁钰特意叮嘱过兴安,于谦家里一贫如洗,就不要讨点彩头了。 兴安的理解是,宣旨不能讨要彩头。 这是圣意。 于谦回到了屋内之后,手里握着陛下的敕喻,面色古怪的看了半天,只留下了杨洪。 石亨是可用而不可信的人,这是于谦的评价。 于谦这番评价,是因为石亨其人,为了利益,是可以做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陛下的敕喻兹事体大,于谦不会和石亨商量,倒是杨洪是个很好的人选,同样也是于谦需要争取支持的人之一。 大明九镇,宣府总兵官,是十分有必要争取的目标。 “这和石亨在大同做的事,有什么区别吗?”杨洪看完了敕喻,到底是年纪有点大了,一时间没回过这个神儿来。 于谦斟酌说道:“石亨在大同府恢复洪武、永乐年间军屯,这些田最后归了石亨,但是陛下这份奏疏,这些田归了个农庄。” 陛下的田改策略和王莽不同的是,王莽是将天下田归为王田,归王莽。 而陛下的田改,是将土地归为了农庄,性质就大不同。 “这和之前军屯卫所又有何不同呢?”杨洪又提出了自己的新的问题,他总觉得陛下的田改,有点多此一举的味道。 于谦连连感慨的说道:“这就是陛下的英明之处了。” 第七十八章 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永乐元年,征屯田子粒两千四百三十五万石,至永乐十年,征屯田子粒仅有九百一十二石了。” “至今又四十载,杨王可知,现在屯田子粒,只有多少?”于谦想要解释清楚陛下的政策,就得从大明的一项税赋开始说起。 屯田子粒,曾经是大明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根由之一。 永乐初年军屯约有六千多万亩,但是到了永乐十年,就只有不到三千万亩了,而且多为贫瘠之地,年年欠赋。 “多少?”杨洪面色凝重的问道,粮食是大明军队战斗力保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是颠不破的道理。 于谦颇为感触的说道:“不足四百万石,屯田子粒,数年以来,已徒有虚名。” “某曾在陕西、山西但任巡抚,杨王可知,长安直抵独石一带,田连阡陌,耕获颇丰,某就四处询问,则皆镇守、总兵、参将并都指挥等官,占为己业。” “但这不是大头,缙绅、巨贾侵占之后,与地方官员勾结,民风彪悍之地,火并连连,春秋粮税,真的会打起来。” 于谦说完深深的看了一眼杨洪,他为何要跟杨王单独说这个问题? 石亨在大同占山为王,大肆侵吞军屯,石亨做了,杨洪就不做吗? 杨洪刚刚到宣府上任不到一年,手下就有了一千三百多顷的膏腴之田,什么是膏腴之田,就是肥的流油的田地。 杨洪立刻就听懂了今天这谈话的重点是,敲打。 他略微有些尴尬的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也是颇为无奈的说道:“军卒逃屯,某也是权宜之计啊。” 于谦不懂声色的继续说道:“从长安岭到宣大蓟辽,九镇之地,军屯都败坏如斯,整个大明,又该当如何呢?” “今日一厘,明日两分,日拱一卒,最终都是僭越,陛下分外忧心,大明正处于多事之秋,杨王,我们作为臣子,应该戮力一心,为陛下解忧才是。” 于谦既然在这里说,而不是弹劾杨洪,就是不打算扩大,而是想让杨洪自己说出来他想要的内容。 于谦总是偏向温和的。 “陛下之决议,我们做臣子的自然是遵从。”杨洪十分郑重的说道。 这个时候,再不表态,下一次就不是温和了,而是都察院连章弹劾,他这才刚封侯,还没焐热呢,陛下还未赐下诰券,还不是世袭侯。 “刚才杨王问某,这敕喻之中农庄与军屯卫所,有何异同。”于谦却反问道:“敢问杨王,这军士为何逃所?” 杨洪叹气的说道:“皆因为这亩税二字。” “一概以每顷粮十二石、草九束,地亩钱每亩一钱为率,上田一亩地收一石半,下田呢?地土瘠薄,每亩收入不过数斗。遇到灾年呢?” “均算一下,这每顷六石,草九束,地亩钱,再加上摊派,能完成这天下军所十不存一。” “除了亩税以外,还有就是一些镇守、总兵、世家大族、勋臣外戚、缙绅巨贾,他们总是或买卖,或霸占,隐占军所膏腴之田。” “唯独那些贫瘠的下田让军户种,军户压根撑不住税赋,就只能逃了。” “僭越朝廷、陛下之权威,为自己谋取私利,就是眼下军屯之困局。” 杨洪给出了两个理由,第一个就是亩税,第二个就是侵占,这是两个主要原因。 现象出现,提出问题,找到原因,其实天下人莫不知道军屯逃户,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亩税是朝廷定的,侵占的人是军户们惹不得人,自然只能侵占了。 杨洪占的都是膏腴之田,这些田自然有当地的孝敬,也有他清理查办,从一些人手中夺过来的。 什么叫权宜之计? 这就是权宜之计。 他并不想刨大明的根基,肥了自己。 但是他不占,别人就会占。 还不如他杨王占了,那应缴税赋补齐,也好过宣府知府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搞出三七分账,七成还是人家的戏码,山外九州民风彪悍,逼急了,他们真的会杀人的。 于谦略显一些无奈的说道:“卫所军饷不敷,一切仰给有司,有司又仰给内帑,倘若内帑入不敷出,又当如何?” “这次陛下内帑动用至少两百万银,京师之战大胜特胜,但是内帑有出无进,终有溃竭之日啊。” “前唐府兵制消,则唐有安史之乱,我大明有军所溃烂,则有今日闽地民乱、麓川反复。” “陛下的农庄就是解决的法子,乡野土地归农庄所有,陛下取一成半核入太仓,稍微算算,算是减了赋。” “这关键就是农庄了。” “杨王所言的镇守、总兵、世家大族、勋臣外戚、缙绅巨贾为何得以侵占,而无人敢言呢?因为他们世受皇恩。” “现在陛下将地还给了百姓,再有人夺他们的地,那陛下降下的可不不是皇恩,而是雷霆之怒了。” 于谦简单的解释了下军所屯田和农庄之间的差异。 “我觉得不稳妥。”杨洪却摇了摇头说道:“百姓孱弱,面对僭越之人,必然处于下风,到时候,该隐占隐占,该摊派摊派,没什么不同。” 于谦作为经年老吏,出任地方二十四年,早就练就了一身圆滑的功夫,杨洪这话,说着说着就落入了于谦的话套里了。 于谦看着门外,满是感慨的振声说道:“杨王啊,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万夫一力,天下无敌,乃是诚意伯刘基所言。 明初,军屯卫所法,就是刘基弄的,他奏请执行,而后朱元璋才四处炫耀: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 后来刘基因为胡惟庸案被牵扯,改良军所军卫法,自此便没有了下文。 军屯的废弛,也立刻愈演愈烈。 任何一个制度,都不可能万万世沿用,若不能革故鼎新,军屯之糜烂,就是日后大明天下之糜烂。 这朝堂上烂一点,天下就得烂一片!要是朝堂上全都烂了,大明各地就会揭竿而起了。 刘基作为首先提出军卫法的人,他能不知道军卫法的腐烂是必然的吗? 可惜,他无法再改良了,因为已经被牵扯了。 杨洪深吸了口气,看了于谦一眼,这种事办好了,千古流芳。 办不好,一个奸臣一个昏君,是跑不了了。 陛下动什么不好,非要从土地开始动手呢? 两人不再讨论这法子是否切实可行,相顾无言。 他们都清楚的知道,僭越之人,面对一个百姓的时候,会耀武扬威,随意凌辱,但是面对一群百姓的时候,反而会畏惧不前,心生惊惧。 眼下的福建,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于谦终于图穷匕见,看着杨洪低声说道:“陛下提出以京畿、福建为试点,眼下山外九州纷扰不断,百姓离散。” “若是山外九州可依此法,那必然最为彻底,也可验证陛下之农庄法,是否合用了。” “若是军卫改农庄,兵丁何来?”杨洪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于谦一听杨洪的说辞,也便是明白了,杨洪这算是答应了下来。 他也是松了口气,山外九州之局势,还要多仰赖这位塞外诸部人人畏惧的杨王。 毕竟瓦剌人虽然暂时退了,但是依旧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 杨王愿意明确表态听从皇帝的旨意,而不是推脱、打太极、摆困难,这是个重大的好消息。 于谦满是笑意的说道:“军卫法也好、农庄法也罢,若是不训练义勇团练,又有何用呢?” “若是真的能实行下去,何愁兵丁呢?” “也是。”杨洪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 这是军卫法的核心,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当年军卫法有效的时候,什么时候愁过兵丁二字呢? 大明当年喊出天下无敌,是真的天下无敌。 他们清楚的知道,来自底层百姓的支持,多么重要!其实军屯法的败坏,何尝不是一种当年的选择呢。 于谦忽然眼中凶光一闪,嘱咐道:“陛下言,若有阻拦,格杀勿论。” “好,格杀勿论!”杨洪深吸口气说道。 干这种事,要么旗帜鲜明的反对,要么就是彻底不留后手,一做到底,没有什么绥靖可言。 这几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稍有差池则万劫不复。 于谦在朱祁钰的影响下,变得也不那么温和了。 “但愿大明能够万世永安。”于谦握着拳,突然用力的咳嗽了几下。 痰疾,这么些年了,一直不见好。 “于少保。”杨洪看着于谦咳嗽到脸都变得惨白,有些慌乱。 大明现在需要柱石,于谦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倒下。 “无碍,无碍。”于谦终于止住了咳嗽说道:“杨王,某最近要到山外九州去,最少的一个月多的时间,具体看看陛下这农社法是否合用。” “现在这个时间点?”杨洪瞬间就愣住了… 于谦这是要把自己放在火架上烤啊,大战结束,不趁机揽权,将京营牢牢的控制在手中,去山外九州巡抚。 这万一…万一陛下对废立之事,有猜忌之心,觉得你于谦有权臣之心,这不就等同于,自废武功吗? 杨洪只担心陛下,并不担心其他人。 其他人不是于谦的对手。 第七十九章 朕,要多生儿子! 今天又是上朝的日子,也是京师之战爆发以来的第一次上朝。 瓦剌人从紫荆关而入,一直到紫禁城下,再到仓皇逃窜,一共不到七天的时间。 天色未亮,地平线泛着鱼肚白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午门之外,这一次他刚到城下,城门缓缓打开,上朝的钟声才慢慢响起。 与上次截然不同的是,上一次,他也要等在门外等钟声响过三次,才能入宫。 朱祁钰在奉天殿下,翻身下马,静静的等待着在廷文武入宫。 他看了一眼身侧的珠帘,这一次里面没有了孙太皇太后,也没有了钱太后,空无一人。 朱祁钰重重的吐了口气,坐在了龙椅之上。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群臣行稽首礼,拜见了大明皇帝朱祁钰。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成敬阴阳顿挫的高声喊着。 吏部尚书王直,立刻站出来大声的喊道:“臣,为陛下贺!” “瓦剌西虏大兴刀兵,汹汹至京师城下,三战皆负,甚至连瓦剌太师也先的亲弟弟孛罗也被陛下手刃!”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王直说完,群臣立刻长揖俯首大声喊道:“臣等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祁钰满是嗤笑的摇了摇头,就连一向要南迁的徐有贞也在恭贺的队伍中,只是他面色有些怪异的问道:“王尚书,朕何时阵斩了也先胞弟孛罗?” 孛罗死了? 他是上前线打仗去了,不过是去夺朱祁镇的龙旗大纛而去,也未曾对孛罗下手,何来阵斩孛罗一说? 于谦看朱祁钰一脸茫然,站出来说道:“陛下带十三骑探敌营,城头大将军炮轰鸣之下,孛罗不知道是炸死了,还是被陛下砍死了。” “瓦剌步战,才溃散四散而逃。” “原来如此。”朱祁钰这才点了点头,这才了然,为何瓦剌步战,为何那么的不堪一击,突然就散架了。 德胜门外一战,与步战接敌这份功劳,的确是要算在朱祁钰本人身上的。 德胜门大战,他可没有简简单单的参与,而是冲锋在前,阻敌在后,尽全功,这份功劳自然要算在自己头上。 给别人论功行赏,他自己皇帝就没有功劳了? 没人给他论功行赏,但是做了什么,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射杀朱祁镇龙旗大纛执旗手的是他带领的十三骑,骚扰周旋瓦剌步战的也是他带领的锦衣卫缇骑,德胜门外的上半场,的确是朱祁钰本人打下的,孛罗死于炮火之下,的确得算在他的头上。 他平静的说道:“区区小贼耳,不足挂齿,兴安,宣旨。” 兴安身边有个小黄门,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一大堆的圣旨,这些都是册封的圣旨,具本开列诸将校功绩,封赏诸将。 “朕以凉德嗣承大统,仰惟祖宗创业之艰,宵旰孳孳,勉图治理,以大兄太上皇帝銮舆未复,痛恨日深,方诘兵数十万,欲以问罪于虏。” “而虏以使来请迎复者屡皆诈,太上皇帝诏旨,谓若重遗金帛以来,虏必款送还京。” “朝廷固疑其诳,而于礼难辞,拒悉勉从之,奈何其计愈行而诳愈笃……” 这段诏书是给京师保卫战定调儿,胜利者是不会被审判的,胜者为王,自然可以将事情定性。 首先必然是瓦剌入侵,这一性质。 其实从朱祁镇被俘开始,派遣使者送去金银之物,再到宣府、大同扣门之举,最后到德胜门外想要让于谦和石亨迎驾之事,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尤其是朱叫门的龙旗大撵出现在了德胜门外,大明新皇帝不得不亲自上阵,这件事更是着墨极多。 这道圣旨,会通过驿站,通传全国各地,告诉大明的百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宣读册封圣旨就用了小半个时辰。 王直一直等到了旨意宣读完毕,才起身出列说道:“陛下,臣有大事启奏,陛下,该移宫了。” “陛下乃大明英主,却一直住在王府里,坊间多有传闻,臣斗胆,还请陛下移宫。” 王直作为文官之首,并没有觉得这份圣旨,有任何的不妥。 太上皇做的,陛下自然说的。 太上皇带着二十万精锐,在廷文武七十余人,征战迤北,一战被打的全军覆没。 大明新皇帝带着一群京师老营2万人,备操军、备倭军20万,打的也先抱头鼠窜。 而且不是依托于城墙有利地形,是在城外与敌接战! 为什么说不得呢?! 王直作为吏部主事,文官之魁首,压根对圣旨的任何反对的意思。 反而觉得陛下该移宫了,一直住在郕王府算怎么回事? 朱祁钰则看着王直,一言不发,坊间传闻,其实只是托词罢了。 之前朱祁钰一直住在郕王府里,也没见王直请求移宫,现在京师保卫战打完了,开始请旨移宫了。 算是以王直为首的大明文吏,认可了朱祁钰这个皇帝。 朱祁钰却不太想同意,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唐明皇李隆基要住在兴庆宫内,而不是移宫到太极宫或者大明宫。 太极宫是隋宫旧址,唐初李渊、李世民都在太极宫,大明宫是李世民为了安置李渊建的宫殿,而后李渊病逝,大明宫停建,随后在武则天手中兴建。 之后大明宫就成为了大唐的政治中心,但是李隆基偏不住在大明宫或者太极宫,而是在自己的藩王旧址上翻盖了兴庆宫,一直在安史之乱之前,都住在兴庆宫内。 这是为何? 朱祁钰本身是庶皇帝,这皇位乃是群臣共举,那封来自迤北的禅让诏书,连个印都没落,在廷文武,都心知肚明,那是假的。 在朱祁钰看来,这皇宫,就是群臣立的猪舍罢了。 他们想要养猪,而朱祁钰偏不想当那头任人摆布的猪。 住进了皇宫之后,他还能那么方便的接见于谦、金濂等朝臣们? 不能,他必须通过文渊阁才能召见。 住进了皇宫之后,他还能那么方便的跑去王恭厂炼钢吗? 不能,天子至尊,岂可轻涉险地?做这等工匠所做的事? 住进皇宫之后,宫里的宫宦盘根交错,兴安梳理了这么久,也没梳理干净。 朱祁钰思来想去,还是太过于危险了。 在原来的历史线中,他现在一岁的儿子朱见济,会在景泰三年被册封为太子,六岁的时候,突然夭折。 而且明代宗执政八年时间里,一个孩子没有出生,在郕王府的时候,却是子嗣频出。 是风水?还是另有隐情? 难不成是明代宗太忙了?忙于振兴大明,忙于让大明再次伟大,没空造娃? 可是明代宗八年的时间纳了一个唐贵妃,还纳了一个妓女为妃子,就是为了生孩子,可是为什么就是没有呢? 皇帝,在为尊者讳的时代里,是没有错的,也是不能错的。 即便是土木堡大败,也依旧是说王振的锅,朱叫门无罪。 但是皇帝有一件事是绝对有罪的。 那就是没有子嗣。 没有子嗣,朝臣就无法为了皇帝披肝沥胆,没有子嗣,朝臣们就会心思不定,没有子嗣,朝臣就会千奇百怪。 生儿子,不仅要生,而且要多生! 纵情声色,肯定会被朝臣们说这是亡国之君! 那不生,必然是亡国之君。 其实,时间线再拉长一些,正德皇帝朱厚照,会两次落水,无子嗣,嘉靖皇帝朱厚熜,会被宫女刺杀,天启皇帝朱由校也会突然落水。 朱祁钰住进皇宫之后,他将失去自己宝贵的…自由。 自由! “朕在郕王府里住习惯了,此事勿议,朕意已决。”朱祁钰毫不客气的回答道。 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移宫之事。 郕王府的校尉、宫宦、都是他的人,他用的也放心,老婆、孩子也安心,跟着朱祁钰拼命的十二骑,就住在郕王府的外院。 只要不是于谦带着京营的人跟他火并,他在郕王府远比皇宫安全的多。 于谦会吗? 朱祁钰当然知道不会。 “这陛下,这不成…”王直还要再说,却被朱祁钰直接打断了! 朱祁钰不动声色,平静的问道:“王尚书,就这么好奇朕每天吃几碗饭吗?” “臣不敢!”王直听到朱祁钰如此说,吓得立刻趴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这话太诛心了。 朱祁钰的话虽然平静,但是已经带上了怒气,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这可是个冲锋陷阵的马上皇帝,哪怕是庶皇帝,谁敢造次? “平身吧。”朱祁钰摇头,这王直还没过一个回合,就直接跪了。 没劲儿。 王直擦了擦额头的汗站了起来,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于谦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仿若是没有看到这一幕一样,出列说道:“陛下,昨闻探事人来报,也先大选人马,有再犯我国之谋。” “伏乞陛下,赐臣亲到边方,料度机宜,设计破敌,必不误国。” 朱祁钰闻言一愣,于谦居然要亲自去边方巡查? 京营大军二十万的兵权,这就直接交了? 他满是疑惑的说道:“于少保,你昨天不是说杨王和武清侯年后去,就可以了,为何还要亲去?”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臣前往山外九州巡查,也是为了安边养民。” 于谦的安边养民,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朱祁钰的农庄法,他昨天跟杨洪打了招呼,再次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亲自前往看看。 再有就是还兵权了。 自己都离京了,这十团营新京营的指挥权,陛下给谁就是谁的了。 能交给谁呢? 于谦叹了口气,英国公张辅殉国,英国公府上张辅还有俩兄弟,但是却是狗肉不上桌,难登大雅之堂。 陛下有能用的人吗? 朱祁钰听出了意思,略有些担心的说道:“一切便宜,任卿裁度,于少保有痰疾之症,塞外多尘,出塞还是多加注意才是。” “前往山外九州之前,太医院有良医二人,乃是天下名医,先行诊治之后,再言出行之事。” 于谦一时间心头五味陈杂,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他在陛下面前,就只咳嗽过一次,还是因为土木堡惊变之后,他需要安排之事过多,才火炎干上,咳嗽不止,随后每次面圣,他都压着。 可他完全没想到陛下居然记得。 “谢陛下垂怜。”于谦俯首归班,感慨良多。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对于他而言,这可能比少保的头衔还要重要一些。 少保这两个字,是对功勋的封赏,而这句出塞多尘,则是陛下的私情的信任。 大明得此君,真乃是天幸。 第八十章 皇帝的信息茧房 朱祁钰看着于谦的模样,一时有点语塞。 他这番话,完全是下意识说出来的,并就是塞外多风多沙尘,容易加剧他的病情,只是一句叮嘱罢了。 他忽然发现,于谦可能和福建那群揭竿而起的百姓一样…他们要的可能真的不多。 “陛下,大明新获大胜,北镇抚司衙门里还关着不少的人,那些囤货居奇的商贾,还有凤阳诗社的十四个人,以及…当殿击杀前锦衣卫指挥使的一干人等。”卢忠提到了他牢底的一群犯人。 尤其是当殿击杀指挥使马顺的人。 盘踞在朝阳门外囤货的商贾,凤阳诗社摇旗呐喊的笔正,当庭击杀视规则于无物的朝臣。 这些人现在依旧没有定下章程。 “徐御史!”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着徐有贞问道:“这些人该怎么办?” 徐有贞浑身打了个激灵,慢慢走出来,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臣以为囤货居奇者不过逐利,多有发生,若是今日皆斩,天下商贾人人自危,货物无法流通,与大明无利。” “至于当殿击杀马顺等人,那也是…为国为民啊,臣以为流放最为恰当。” “凤阳诗社的十四位笔正,摇唇鼓舌,败坏军心,该杀。” “商贾人人自危?”朱祁钰嗤笑了一声,站起身来。 他转过头对卢忠愤怒的说道:“卢指挥,在你那里被捕的粮食投机者们,我们要立刻把他们全部斩首示众!并且通传天下!” “要告诉那些商贾们,任何敢于人为制造饥荒的投机者!都将是大明的敌人!都将是朕的敌人!要立刻斩首!” “这群家伙,不是罪人,是虫豸!连人都不是。” 朱祁钰对商贾是没有任何的偏见的,甚至他认为商贾的存在有利于大明的货物流通。 事实也是如此,商贾的存在有很多正面的、积极的作用,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但是在战争之时,在灾年、在缺粮之时,大肆投机,低买高卖,囤货居奇,以谋求土地、普通百姓家眷之人,都应当立刻被消灭。 物理意义上的消灭,抹除掉他们的存在的痕迹! 他们已经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已经被金钱所奴役,那么这些人最后的下场,就只有死亡。 不杀一批祭旗,天下商贾,岂不是要照着模样学了去? “臣领旨。”卢忠俯首说道。 大明皇帝的旨意,这群人不仅要死,而且要遗臭万年! 朱祁钰的怒气未消散,继续说道:“当殿击杀锦衣卫指挥使,杀人者死,一道斩首示众便是。” “臣领旨!”卢忠再次高声说道。 锦衣卫是什么? 是天子亲卫,即便是马顺等三人,是朱祁镇的死党,但是清理马顺等人,只能皇帝来做。 都察院和给事中的手,伸的未免也太长了! 至于凤阳诗社那群人,朱祁钰却没有做出批示。 凤阳诗社的《布仁行惠议》算是一份比较犀利的文章,是南迁派的摇旗呐喊的鼓吹手。 但是兴安已经查明了,他们和散播“朕,朕,狗脚朕”流言的人,并非一拨人,不是奸细,就是单纯的意见篓子。 真理,是颠不破的。 不是几个文人,狺狺狂吠几句,就可以动摇的。 朱祁钰是在讨好这些脑袋里都是媚骨的读书人吗? 当然不是,他只是不想阻塞言路。 正统共一十四年,王振把持朝政,壅蔽言路,导致了下情无法上达,极大程度上,造成了大明现在目前的模样。 而王振能做到这种地步,因为他是朱祁镇的近臣,就连英国公张辅,这位靖难之后只是封侯,凭借战功封公的辅国重臣,都无法靠近朱祁镇。 正统十二年,王振的头号走狗喜宁,侵占了张辅家里的田宅,张辅自然是不从,喜宁的弟弟喜胜就带着净奴,把张辅家中的一名孕妇给打死了,一死两命。 张辅、邝埜等大臣极力阻拦朱祁镇亲征,这些阻拦的意见,却全都被挡下了。 到了土木堡更是如此,邝埜跪在朱祁镇的大帐外觐见,最后却始终不能觐见,最终土木堡惨剧发生,战死于野。 九重之上的君王,最终获得消息,经过了一层一层的筛选,最终直达天听。 这大约就算是皇帝的信息茧房吧。 若是壅蔽言路,最后的结果,就是君王看到的是歌舞升平、繁花锦簇,四海升平,天下太平的繁荣盛世。 但是大明的底层却是哀嚎遍地,路有白骨皑皑,百姓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 这是朱祁钰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虽然这几个凤阳诗社的家伙,是群意见篓子,虽然凤阳诗社那群人,实在可恶。 但是大明言路不通多年,杀了一时痛快,但是亲自给亲自编制信息茧房?多少有些作茧自缚。 还不如让他们牢底坐穿,而且,在诏狱关一辈子,其实比杀了,更可怕。 遇到大赦也出不来,因为没有罪名,怎么赦免呢? 意见篓子可以,但是说话的时候,得拿捏点分寸。 不要和朝廷、皇帝对着干。 否则下场就是关进笼子里,再也无法出来,摇唇鼓舌。 有些底线,是不能碰的。 于谦出列高声说道:“陛下不以好恶定是非,定行止!臣为陛下贺,为天下贺!大明有此英主,何愁不兴。” 他站出来支持了陛下的决议。 是因为他忽然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件小事。 他是钱塘人士,那年发了大水,洪涝遍地,钱塘县衙处于高地,没有受灾,钱塘县令,紧闭县衙大门,怡然自得。正所谓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下情上达,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陛下不想被蒙蔽的想法是极好的。 盛怒之下,还能克己忍怒,没有立刻斩首凤阳诗社的人,殊为不易。 “议国事,惟论是非,不徇好恶。众人言未必得,一人言未必非,则公论日明,士气可振,国事可期。”于谦再次俯首说道。 议论国事,只看大是大非,不看个人好恶。 众人都在说的,未必一定会有收获;一个人说的,未必都是错的,只要大家都来讨论,这道理,自然是越辩越明白,提振国朝士气,国家大事,自然便可以期许了。 于谦旗帜鲜明的支持了皇帝的处理决定,并讲出了自己的根据。 徐有贞悻悻归班,他居然觉得自己还是赶紧去治水为妙!再这么待下去,怕是小命不保啊! 卢忠俯首归班,他站在最后面,是在廷文武里最小的官,但是没人会看轻他。 他是跟着陛下征战的那十三骑之一,而那剩余的十二骑,皆为锦衣卫里的千户。 现在整个锦衣卫只听陛下一人调令了,一个肯为军士殿后的皇帝,他们还有不效忠的理由吗? 这次的朝议用了很久,朱祁钰一直在努力的忍着自己的脾气,朝中大臣的意见各不相同,但是总归是有些脉络可寻。 让朱祁钰意外的是,于谦提出的匠爵之事,却没有遭到任何的阻力。 他本来以为礼部会反对,毕竟士人才登的大雅之堂。 但是礼部尚书胡濙没有任何反对,反而是准备积极推动此事。 “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脉而知之谓之巧,医者有四秩,谓之曰神圣工巧,今工匠亦有四绝,天下之大幸事也。”礼部尚书胡濙态度很明确,坚定的站在了于谦一方。 这让朱祁钰颇为意外,匠爵这条他以为很难推进的新政,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在朝议中,过关了。 这次的朝议,朱祁钰敏锐的发现了自己这个庶皇帝的皇权,愈加稳固了。 一名御史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臣弹劾于谦,公私不分赏罚不明,功劳簿更凭自己好恶,俞士悦俞尚书战守德胜门,从未卸甲,却未有寸功,此为…” 俞士悦整个人一机灵,整个人都麻了! 这是为自己请功吗? 这是要自己的命啊! 他把妻儿老小送到南方的事儿,陛下可是一清二楚啊! 好死不死的,提自己干嘛! 第八十一章 要想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御史弹劾于谦,这卸磨杀驴的速度也太快了。 瓦剌狗鞑子昨天才刚撤出关外,于谦指挥这京营追击出了居庸关,刚回到京中。 御史们就迫不及待的弹劾于谦。 卸磨杀驴、上屋抽梯,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要快!昨天还在说,于谦挽狂澜于既倒,今天就说于谦,权臣也! 于谦任少保,总督军务,这个总督军务,主要指的是现在的十团营,二十二万新胜大军。 而他手下依然有杨洪、石亨、范广、刘安、孙镗这些善战之将,这些军将是很相信于谦的。 尤其是于谦的请功奏疏上,并没有因为他个人的好恶,有任何的偏袒。 比如石亨明明和于谦有旧怨,但是石亨新疆依旧得以封侯。 赏罚分明,是战后人心向背的一个最最最重要的事,于谦可以赏罚分明,那这些军将完全没什么好说的。 而在朝堂上呢,工部尚书石璞,在之前京师保卫战中,一直想去兵部当个侍郎。 户部尚书金濂,为人刚正,于谦又是浑身正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天然聚集在一起。 兵部、户部、工部,几乎都站在于谦一侧。 而皇帝朱祁钰呢? 新登基,才俩月,朝中并没有亲信。 一个词,几乎同时在群臣的心头冒起,权臣。 霍光、王莽、曹操、司马懿、桓玄、刘裕、高澄、杨坚、李林甫、童贯、蔡京等等人名,似乎是在于谦身上打转。 像啊!现在的于谦怎么不像个权臣呢? 但是转着转着,这些个人名,又消失不见了,反而冒出个诸葛亮来。 无论怎么看,如此权势滔天之下的于谦,在已经做出废立之事之后,并没有选择权臣路线。 而是走了另外一条,辅佐君王,秉身人臣之忠心之能事。 大胜之后巡视边方,让陛下收回军权。 历朝历代,对诸葛亮的评价如同过江之鲫,而且越往后,评价越高。 因为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隔壁也先的爹脱欢、脱欢的爹马哈木,包括也先,日思夜想的事,就是称汗。 于谦又坚定的执行着朱祁钰的命令,支持朱祁钰几乎所有的决策,于谦最多只是觉得陛下太过于激进了,而且很多并不符合大明的情况。 于谦的反对,更像是防止陛下的良政变成恶政,陛下的一片良苦用心,无法达到更好的效果。 他需要再详细了解、走访、调查清楚之后,再进谏言,将事情办得尽量,尽善尽美。 于谦为了反对而反对。 这名御史弹劾于谦的赏罚,是在廷武勋都没意见的功劳簿。 他这个御史倒是有意见了。 俞士悦本来美滋滋的听着朝堂的朝议,结果御史直接把他给点了出来。 “御史害我!” 俞士悦整个人都有点麻了,他一点都不想争这个功劳,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可以把这份功劳给金濂,也可以给于谦,甚至能给陛下也可以。 可是呢? 这个名御史,点了他的名字。 “哦?”朱祁钰来了点兴趣,都察院终于起了一点作用了,在弹劾这件事上,发力了! 终于找到了可以攻击于谦的内容吗? “俞尚书!”朱祁钰乐呵呵的问道。 俞士悦脸都拧到一起去了,他出列长揖说道:“陛下,臣的确是甲不离身,在德胜门上,守了五天五夜,不过这怎么能算功劳呢?” “就连陛下都亲自披挂上阵,臣做这点事,算事儿吗?!” “根本不算啊!” 朱祁钰看着俞士悦的样子,颇为好奇的说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俞尚书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臣不敢!”俞士悦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的说道:“臣什么都不要。” 他上城头是有原因的,他把妻女送回了南方,这件事还被人抓到了辫子,还被捅了出来。 他上城头,守这五天五夜,就是为了功过相抵。 于谦自然是知道了俞士悦起了这种心思,就没有给俞士悦记功,这可倒好,御史当廷讲了出来,他整个人都傻了。 朱祁钰看着俞士悦满头是汗,再看着于谦一脸无奈的模样,忽然想起了,之前就是这个御史,弹劾俞士悦把妻儿送走了。 御史的弹劾,怕不是一炮双响。 “俞尚书,朕要的花名册的奏疏写好了吗?于老师父那边英烈祠还等着要呢。”朱祁钰分给俞士悦一个任务,就是给大明军队改名。 俞士悦立刻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奏疏递给了成敬,成敬递给了兴安,兴安才转手递给了朱祁钰。 俞士悦忙不迭的说道:“写好了,写好了。” “很好,归班吧。”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俞士悦归班。 “陛下,他…”御史还要再说。 俞士悦直接急眼了,他大声的说道:“我有没有功劳,我不知道吗?用你说吗?用你说吗?!” “没有!就是寸功未立!” 朱祁钰强忍着笑意,让御史归班。 “陛下臣有本启奏,弹劾于谦太专,请六部大事同内阁奏行!”另外一名御史立刻站出来说道。 朱祁钰挥了挥手,让这名叫顾耀的御史,算是老调重弹了,这没啥新鲜劲儿了。 这种论调从最开始就有了,朱祁钰一并以战事紧张,皆由于老师父便宜行事,给打了回去。 现在又出来说这个事。 于谦敢专权,干涉六部大事,如同内阁首辅一样,跑到郕王府奏请行事,那都是朱祁钰给于谦的权力。 “陛下…”御史顾耀还要开口,据理力争。 金濂却出列朗声说道:“臣以为于少保以兵部尚书入阁办事,兼大学士,依祖训,请六部大事,虽然陛下尚未组阁,但并不违制。” “战事紧急,群臣焦虑而无定计,臣以为这弹劾,颇有些无理取闹了。” 金濂就差对顾耀的鼻子骂了,敌人打过来了,你们这帮人除了哭哭啼啼,有一个能站出来主事的吗?心里没点数吗? 战事协调六部之事,有何不妥? 况且于谦几乎事事启奏陛下,连跟城外的先锋打仗,都要请示,哪有一点僭越之举? 朱祁钰犹豫了下说道:“兴安,把你派人前些日子去直沽买干鱼的事,讲一讲吧。” 兴安一愣低声问道:“陛下,真的要讲吗?” “讲。”朱祁钰点了点头。 兴安转过身来,仔细考虑了半天,朗声说道:“陛下九月中旬喜欢吃直沽产的干鱼,就让咱家再买些来。” “于少保说,他家里自己家做的干鱼,让咱家去拿。” “陛下不让咱家白拿,让咱家揣着钱到了于府,于少保家眷说,他们家没有干鱼,也不会做干鱼。” “陛下知道后说:干鱼太咸了,不吃了。” “陛下还说,于少保的劝谏,总是绕着弯儿的劝,不太容易听的懂。” “陛下又说,于少保日夜分国忧,不问家产,若于少保走了,令朝廷何处更得此人?让咱家以后不要再递弹劾于少保的奏疏了。” “陛下,臣讲完了。”(出自《明英宗实录》190卷,原文最后作者说有注解。) 于谦的劝谏并不太好听懂,但是朱祁钰却听懂了。 于谦的谏言是:他家里没有干鱼,也不会做干鱼。 其实说的是百姓的家里,没有干鱼。 兵祸至,跑去买百姓的口粮干鱼,百姓家里有,也会说没有;若是让现做,必然说不会做。 这就是于谦想说的话。 其实……除了干鱼还有真定河畔的野菜,朱祁钰都让停了。 “顾御史,可还有要说的吗?”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 这是朱祁钰在用自己的皇权,为于谦做事背书。 也是替于谦进行了辩护,于谦的劝谏总是这么的温和。 从来没有梗着脖子大声的喊,陛下,你这不对!陛下,你那不好! 于谦没有任何的不恭敬的地方。 就是劝谏陛下不要扰民,还拐了那么大个圈子。 权臣会放下揽京营大权的好机会,跑去山外九州巡抚,放弃京营? 权臣都干点啥? 杀帝结发妻许配自己的女儿; 不停的刷名望团结所有朝臣; 提着剑杀了皇帝嫔妃,还让逼皇帝低头认错; 装疯卖傻趁着皇帝出巡兵变; 养寇自重大权独揽; 征战天下军权在手灭皇家宗室满门,自己上位; 殴帝三拳而去等等。 (依次是霍光、王莽、曹操、司马懿、桓玄、刘裕、高澄。) 这才是权臣啊。 于谦这恭恭敬敬还回兵权,怎么看也不像是权臣该有的样子,这都要弹劾,朱祁钰还要煞有其事的查办。 是打算逼着于谦造反吗? “陛下从谏如流,乃是英主,臣谢陛下圣恩。”于谦还以为要上演飞鸟尽,良弓藏的事。 可是陛下却是如此回护。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爱卿尽管去做便是。” 他还指望着于谦这把刀,能够砍下万夫一力,天下无敌的农庄法,这块最硬的骨头! 自然要为于谦站台。 要想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底下是没这种道理的。 无论哪个朝代,只要涉及到了土地田亩政策,哪次不是打的生灵涂炭,哪次不是打的血流漂杵? 既然于谦愿意做,朱祁钰自然要给予最大的支持。 第八十二章 十七岁,十七岁啊 朱祁钰乐意为于谦背书。 因为于谦他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天下为公的人。 救时宰相,这一个词,于谦完全是担得起的。 兴安去拿于谦家里拿干鱼,于谦家里的情况,也被兴安如实回答。 那便是:日夜分国忧,所居仅蔽风;门前无列戟,错认野人家;家无余资,萧然仅书籍,而已。 于谦的家里如同如同普通人家一样,甚至连醋都没有。唯有书籍,是他的财富。 御史顾耀的弹劾,现在更像是一个笑话一样。 朱祁钰所知,顾耀的宅院在东江米巷,那边一座宅子就要十几万两银子,他哪来的钱? 又哪里来的底气,攻讦于谦呢? 朱祁钰看着顾耀终是挥了挥手,示意其归班便是。 朝议还在继续,太阳高高升起之时,朝议正式结束,廷议并没有进行。 因为今天是各衙门最忙的一天,大明重开九门之日,各衙门都要加班加点,处理积压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奏疏。 于谦走出了奉天殿,站在高高的月台上,看着群臣一边交谈,一边离开的样子,重重的叹了口气。 瓦剌人走了,大明的危急就彻底解除了吗? 真正的考验还在前面。 他正要迈步向前,却被吏部尚书王直拉住,王直刚要说话,兴安从奉天殿内走了出来,笑着说道:“于少保,陛下有话。” “你且先去,你且先去。”王直止住了自己的话头,拾级而下,向着远处的宫门而去。 于谦和兴安站在月台上,看着王直略微有些佝偻的身影,缓缓离去。 王直上一次在宫门前,对于谦说,面对这样的情况,一百个王直也不如一个于谦也。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王直其实已经切实的知道了自己的能力不足,不足以救时,将权柄交给了于谦。 此时,王直的身影,略显萧索。 “陛下何事?”于谦收起了自己的感慨,问着兴安,这些宦人,于谦是能少接触,就少接触,因为他没钱。 正统初年还有三杨主政,三杨何人? 杨士奇、杨荣、杨溥,公正廉明,治国井井有条,国无长君,他们辅佐皇帝,继仁宣德政,颇有作为。 可是自从宦官王振擅权,每逢朝会,见到王振的人,必须要献百两白银,若是能够献白银千两,始得款待酒食,醉饱而归。 于谦能送什么? 两袖清风。 向太监打听点事,总要银钱打点,他没有,所以,他不喜欢和宦官们打交道。 “是这样的,之前查抄了一大批的阴结虏人的奸细,这里面查获了一套厅堂五间九架八进的宅子。” “陛下将这座宅子赐给了于少保,所用奴仆一应支取,皆出自内帑,于少保勿虑。”兴安可不敢收于谦的银子,他去宣旨,陛下都不让讨口彩。 “可是那,九重堂?”于谦颇为惊讶的问道。 京师九重堂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曾经是淇国公丘福的宅子,大气磅礴。 可是丘福轻敌冒进,与王忠、火真二人,尽数被俘,随后遇害,因为是轻敌冒进,只有千余骑傍身。 太宗文皇帝大怒,命令褫夺了淇国公的国公位。 这大院子,后来辗转流落到了郭敬手中,看来兴安是从郭敬处,查到了地契。 兴安点头说道:“然也。” 案子是于谦亲自办得,于谦当然对赃物这事一清二楚,而且办差的是卢忠。 所有收缴都归了内帑,昨日清点完了,有两百多万两的银子。 里外里,打了一场京师保卫战。 朱祁钰的内帑,反而赚了一百万两白银。 于谦考虑的事内帑没有进项,但是朱祁钰抄家抄的不亦乐乎… 哪天没钱前,随即抽取一名大臣吵架,那必然是盆满钵满呀。 这宅子,是这里面最大的一间宅子,厅堂五间九架八进的九重堂,坐落于西江米巷,与郕王府离的不远。 “钱资自古坏名节,臣受之有愧。”于谦当然不愿意收这个宅院。 这没由来的突然赏赐了个大宅子,这不明不白的,他实在难以接受。 兴安摇头,这陛下还真是把于谦给猜透了,知道这上次于谦也不愿意接受。 “陛下交待咱家的时候,就知道于少保会推辞,特意交待了口谕:知道,知道。” “于少保写了首《暮归》言:小小绳床足不伸,多年蚊帐半生尘,官资已极朝中贵,况味还同物外人。” “陛下其实另有深意。”兴安神秘兮兮的说道。 “深意?” 兴安低声交待了一番,才俯首说道:“于少保,若是赐下了宅院而不住,则有沽名钓誉之嫌,更毁清誉,陛下傍晚要去于少保家里就食,食材酒水,一应内帑,无需准备。” 朱祁钰为了让于谦住进去,煞费苦心,连蹭吃蹭喝的名义都打出来了。 “陛下真的有深意吗?”于谦拿着那柄钥匙,满头雾水。 兴安说的深意,是一条大明的律法,虽然现在已经很少有人遵守了。 大明初,洪武元年时,定天下条文,公侯宅院,前厅七间或五间,中堂七间,后堂七间; 一品、二品官,厅堂五间九架; 三品至五品官,后堂五间七架; 六品至九品官,厅堂三间七架。 但是这条文,随着越来越多的僭越违制,早就成了一条没人遵守的条文了。 于谦以为大明皇帝,有意盘查一下京师官员的府邸,是否僭越违制,但是这事陛下没有明说什么时候办。 这种事很难查,据于谦所知,很多人为了避免追查,都让经纪买办代持宅院,稍有风吹草动,则消失的无影无踪。 狡兔三穴,想要查,那得放长线。 暮霭沉沉,朱祁钰骑着马就奔着于谦新府邸九重堂而去,他说要来吃饭,金口玉言。 说了要蹭饭,就要来吃饭。 于谦这个五间九架八进的九重堂,这么大个宅子,要用门房、文书、仆从、马夫十余人,朱祁钰还专门调了二十个校尉来门前列戟,就是轮换站岗。 当然他没有从锦衣卫里面调人,而是从十团营调的人。 算上于谦家人,一共不到四十人,一年需要花多少钱? 八百两雪花银。 只需要八百两即可养一年,这打完仗朱祁钰赚的那一百万两白银,能养于谦这个九重堂1250年,足够养到公元2699年了。 朱祁钰来的消息是提前通禀的,于谦带着自己的妻子董氏,自己的儿子于冕、和养子于康出门恭候。 “都说了不用大动干戈,朕就是来蹭个便饭。”朱祁钰翻身下马,将马鞭递给了兴安,踩着夕阳,走进了九重堂。 他四处转悠,这九重堂虽然规制上不如自己的郕王府,但是胜在精巧,一步一景。 朱祁钰跟着于谦聊着国事,来到了于谦的书房。 “于少保啊,你这刚搬家,就处理上公文了?”朱祁钰拿起了桌上的纸张,眼中都是疑惑。 于谦俯首说道:“臣深受皇恩,自然是不敢懈怠。” “这是什么?”朱祁钰拿起了桌上一张纸,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两个字,母亲。 “是…遗书,此次阵亡军士的一封遗书。”于谦的语气说不出的沉重,他拿起了桌上的另外一张纸,上面也是相同字迹的母亲二字。 “这孩子是…”朱祁钰握着手中的遗书,手有点抖。 “阵亡了。” 朱祁钰将遗书放下,颤颤巍巍的问道:“那…为何要留两封什么内容都没有,只有抬头的遗书呢?” “不是不识字,是犹豫,所以只留下了母亲二字。”于谦将两封遗书收到了匣子里放好。 朱祁钰抓着书桌,撑着身子,手攥的极紧的问道:“多大了?” “再过三天应该当十七岁了。”于谦低声讲道。 “十七岁了,十七岁了。”朱祁钰喃喃的说道:“这么小,应该是正读书的年纪啊。” 朱祁钰和于谦相顾无言。 第八十三章 反其道而行之 “叫什么?”朱祁钰拿起了一封遗书,这个只留下了两个遗书的大明军士。 他郑重的把遗书放进了自己的袖子里,略有些失神的问道。 “张顺,临漳人。”于谦回答着,君臣在这一瞬间都有些沉默。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说道:“好,好,家里还有什么人?” 于谦收起了另外一张文书,深吸了口气,折好,放进了袖子里说道:“家中有一老母,还有一刚过门的媳妇,这媳妇有了身孕。” “家徒四壁,临漳县衙已经派去了慰问。该有的都会有的。” “嗯,家徒四壁。”朱祁钰连连点头,随后良久都没有说话。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张顺的其他事,于谦也不是很清楚,这是一封很普通的遗书,而于谦面前还压着很多。 大明的军士识字的并不多,文盲占据了九成以上,最近军士们也在扫盲,不识字,连最基本的大将军炮都不会用。 朱祁钰这顿晚饭吃的不是很香,他最喜欢的干鱼也在桌上,这当然不是于谦家眷做的,是朱祁钰让人化成小厮在朝阳门买的,五个铜板一条。 咸香味儿的干鱼。 饭吃完之后,就到了谈正事的时候,朱祁钰坐在主座上。 于谦长揖俯首说道:“陛下,臣猥以浅薄致位六卿,任重才疏,已出望外。” “今虏寇未靖,兵事未宁,当圣主忧勤之时,人臣效死之日。岂以犬马微劳,遽膺保傅重任,所有恩命未敢祗受,如蒙怜悯仍臣旧宅居住,以图补报庶协舆论。” 于谦这段话的意思就是自己的才能和德行配不上少保之位,也配不上这淇国公的大宅子,实在是太过于冠冕堂皇了。 他想回家。 朱祁钰示意于谦平身:“坐下说话。于少保,朕有个想法。” 于谦坐在座位上,依旧觉得这软垫,还不如自己家的长凳舒服,但是君所赐,莫敢辞。 他想起兴安所言的陛下另有深意,便立刻明白了,陛下要说他的深意。 讨顿饭,完全是个借口罢了。 他俯首说道:“陛下明言,若有臣效犬马之处,臣定当竭尽所能。”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好事。” 他面色颇为痛苦的说道:“咱大明的官员,他…苦啊!” 嗯? (⊙?⊙)! 别人若是说大明官员苦,于谦还会信一点,但是陛下这个样子,看起来,真的是痛心疾首啊! 朱祁钰面带悲苦的说道:“咱们大明不奉高薪养廉,所以俸禄极低,还屡屡折大明宝钞,天下官吏怨声载道啊,而不得不自谋生路。” “便有了这冰敬碳敬之事。” “瑞雪逍遥下九重,行衙吏部挂彩灯。频叩朱门献暖炉,玉做火塘熔炭红。” “赤日炎炎似火烧,京里老爷锦扇摇。欲得晴空展双翅,纳来寒玉配君腰。” 朱祁钰忍不住的吟了两句诗。 冰敬碳敬,非常类似于后世大美利坚的合法贪污,地方官进京的时候,都要向京官们孝敬钱财,少则百两,多则千两。 但是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贪腐呢? 那怎么可以带烟火气呢?那怎么能有恶臭之名呢? 读书人偷能叫偷吗? 就像是中华烟里放大钞,茅台酒里塞黄金一样。 冰敬碳敬,不带一丝烟火气。 “恶心!” 朱祁钰终于是装不下去了,脸上满是厌恶,直接露出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于谦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朱祁钰一个小年轻,也藏不住多少事,还不如直说。 “陛下有何打算呢?”于谦还是没想到,自己住在这九重堂内,到底和这冰敬碳敬扯上了什么关系。 朱祁钰认真的说道:“定天下条文,公侯宅院的规制,但是现在僭越的人何其多?那小小监察御史顾耀,就住着一个十七万两银子的大宅子,堪比公侯!” “英国公府还不如他顾宅豪气!” “要说恭敬,视王法为无物,才是最大的不恭敬!” 于谦愣愣的说道:“陛下有所不知,当年太宗文皇帝为此也曾大发雷霆,彻查京师,但是,收效甚微。” “其一,乃是各臣子,僭越家宅,皆是经纪买办代持,其中错综复杂,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宅邸。” “其二……”于谦叹了口气,眼神全是惆怅,他叹息的说道:“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有人通风报信,官官相护,最终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其三,此疾根由已久,非一家一地,一门一户,牵扯甚广,太宗文皇帝牵连数百人,最终只是抄家了事。” 产权不清,找不到直接责任人; 查办此事的人,也是食利者,他自己都住豪宅,自然稍有风波,必然是:传下去,陛下要清产了。 牵连甚广,根深蒂固,于谦对此事知之甚详,他自己可以住破宅子,不嫌寒酸,他自己可以两袖清风,不嫌贫寒。 但是他不能要求其他人和他一样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于谦是个典型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君子。 朱祁钰自然不是啥君子,他的歪门邪道的盘外招、奇思妙想实在是甚多。 “朕知道,朕没打算查。”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 于谦还以为朱祁钰就是临时起意,也没多想,赶忙说道:“那臣这大宅子,也住不安生。” 朱祁钰喝了口茶,摆了摆手说道:“于少保,朕来问你。” “这大宅子,住的可还好?一应开支出自内帑,家里的开销很少,这大明俸禄是不是就显得不是那么寒酸了?” 于谦完全想不明白陛下到底是何意,只好照实说道:“那自然是极好的,若是没有太多的开支,大明俸禄,就不算少了。” “这就是朕要办的事。”朱祁钰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深意到底是什么。 但是于谦依旧是云里雾里,陛下的话,着实有点跳脱。 朱祁钰乐呵呵的问道:“大明有于少保,两袖清风,为国为民夙夜哀叹。” “试问于少保,我大明是不是还有,朕看不到的这样的臣子,在朕看不到的地方,为大明尽忠竭能?” 于谦毫不犹豫的说道:“那自然是有。” 朱祁钰叹气的说道:“那别人卡吃拿要,吃的满嘴流油。” “这些忠心的臣子,为国竭尽的臣子,这些持正的臣子,会心生怨气,也会有怨言,更会有想法,会甘于寒舍清汤?最终慢慢同流合污。” “少有麒麟志,暮耕千顷田。” “年少的时候,怀揣着一腔热血踏入仕途,却看着大明仕途这副模样,最终选择同流合污的,不在少数啊。” 朱祁钰叹息,后世的他,年少的时候,梦想是做科学家!后来慢慢长大了,梦想却变成了买房和买房。 能够像于谦这样,一生持正之人,实在是太少了。 别人都贪,你自己不贪!你还混不混了! 于谦在外巡抚二十四年,不就是因为他两袖清风吗? 于谦作为大明官场上的一个异类,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试问天下有才者,谁能够忍受这般苦楚?颠沛流离二十四年? 但好在,二十四年的巡抚,非但没能磨平于谦的棱角,反而是让其更加锋芒毕露。 于谦依旧不太明白,陛下到底想要做什么。 官场贪腐横生,官场败坏腐烂如斯,他深知这种现象,也知道原因,陛下说的就是原因。 可是怎么解决? 要是有好法子解决,他早就上奏,让陛下赶紧推行了。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 朱祁钰却是笑意盎然的说道:“朕打算给我大明天下官吏,按照大明规制,建立官舍。” “让咱大明的官员们啊,都有符合规制的房子住,有符合规制的衣服穿,一应日常开销,吃穿用度,出自国帑。” “这样一来,持正之臣子也算是有了保障,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是绝对不愁吃穿。” “官舍?”于谦眼睛瞪大,这个解决思路… 朱祁钰继续说道:“大明官员为官一方,那必然是少不了得罪人的,咱大明呢,民风彪悍。” “朕打算官舍建起围墙,佐以刀斧,再派缇骑出京,当地招纳义勇团练,日夜巡逻官舍,点检出入,查备来往人员。” “当然京官也是要住官舍的。” “于少保,朕这个法子,是不是极好?” 于谦眨着眼睛,看着自己这九重堂,再联想到陛下所说的官舍,头皮发麻的说道:“好。” 这都是什么点子,陛下到底从哪里寻摸这么多稀奇古怪,却行之有效的点子啊! 这是做官,还是坐牢? 第八十四章 朱叫门迤北娶亲 还墙头佐以刀斧,点检出入,查备来往? 呼…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可是为了大明的官吏们好啊!他们不是说大明俸禄浅薄,说朕这朱明薄凉寡恩吗?” “朕这么做,可是全都为了咱们大明的官吏们,能够没有顾及的为大明尽忠啊!” 朱祁钰说的那叫一个深情,甚至他自己都信了! 其实他主要是防备朝臣串联,现在官吏们太自由了,整日里寻欢作乐,整日就是结党营私,那大明能好的了? 锦衣卫带队,缇骑们招募义勇,出入点检,往来查备。别的不说,京官首先就得做到,至于地方官,那也能用,不过得多管齐下。 下了班,不回家造小孩,在外面瞎溜达啥? 至于创意来源,自然是慈父搞出来的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家属院了。 只不过慈父守门的是克格勃,朱祁钰这当门卫的自然是锦衣卫了。 朝臣们老想给皇帝盖个猪舍,把皇帝塞进去养猪,朱祁钰反其道而行之,给他们搞集体家属院,把这群人统统塞进去,当猪养! 朱祁钰走出九重堂的时候,脸颊一凉,他抬起头看向了天空,朦朦胧胧。 下雪了。 最开始小雪纷纷,没过多久就开始大雪扬扬,刺骨的寒风开始肆虐着京师,北方陷入了万物皆静籁。 而此时的迤北,朱祁镇冻的瑟瑟发抖,这是他在草原上过得第一个冬天。 莫罗看着朱祁镇抖如筛糠的模样,眉头紧蹙,有那么冷吗? 这炭火已经烧到了最旺的时候了,为了给朱祁镇生火取暖,可是用上了碳。 牛粪这种东西,用在大明大皇帝身上,实在是不合时宜。 虽然昨天开始就下起了大雪,但是并没有刮起白毛风。 白毛风是什么样的,关内人是很难想象的。 大风夹杂着大雪,那些雪片如同利刃一样在天空盘旋着,稍有露出肌肤的地方,就会被割出血口来。 从天到地就只有一个颜色,那就是雪白。 就是再老道的牧人,在白毛风的季节里,都会淹没在漫天的大雪之中,再无踪迹。 若是毡包的绳索扎的不够扎实,会被直接吹上天,那躲在毡包里的人,会连人带着毡包被一起卷上天。 现在,这种天气算是温和的了。 “皇上,奶豆腐做好了。”莫罗将一碗热腾腾的奶豆腐递给了朱祁镇,不是很烫,但是取暖最佳。 朱祁镇躲在厚重的被子里,他真的很冷,哆哆嗦嗦的问道:“有酒吗?” “皇上,忍耐下,迤北不比中原。”莫罗将奶豆腐递上去后,走出了毡包。 她叹气的看了朱祁镇一样,从大明京师撤军以来,大明京师送来的给养,都已经用完了,现在都是伯颜帖木儿在养着这尊大神。 大明也没有丝毫送给养的准备了。 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朱祁镇一应开销,着实是不小,对于伯颜帖木儿,也是个巨大的负担。 伯颜帖木儿从没想到一个人的吃穿用度开销会这么大。 伯颜等在帐外,看到了莫罗走出了毡包,赶忙迎了上去问道:“今天又吃了多少?” “挑剔的很,羊肉只吃颈肩肉,还只吃嫩羊,其他的都浪费了,这一天就杀了三只羊羔,再这样下去,哪里够他吃?咱们家的羊,都要被他吃光了。”莫罗重重的叹了口气,颇为无奈。 她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吃饭,可以如此的挑剔,奶只喝现取的,这从哪里去找现取的羊奶? 还要饮茶,草原上茶叶最是金贵,而且还要喝贡茶,那是伯颜帖木儿都讨不到的好东西。 大明京师送来的那些茶叶,也早就取用完了。 “唉。”伯颜帖木儿闻言也是重重的叹了口气,相互无言。 季铎是最后一次送给养了,这之后,大明似乎跟忘了他们还有个太上皇在迤北一样。 再过半个月,朱祁镇就要过生辰了,他还吵闹着要过万寿节,这瓦剌贫寒,这都要被吃穷了,哪里还有过万寿节的资材? 悠扬的琴声忽然响起,伯颜帖木儿侧耳倾听,眉头紧皱的问道:“这大皇帝,又在弹胡不思了吗?” 莫罗无奈的点了点头,这朱祁镇可真是好雅兴,每次吃晚饭,总要弹弹琴,可是草原上哪有汉琴,只好给了朱祁镇一把胡不思。 胡不思是一种四弦、无品梨形的琴。 这没几天的功夫,弹的倒是有模有样了,偶尔他还会唱曲,引得路过的瓦剌人频频驻足。 每每如此,莫罗脸都拧到了一起,忿忿的说道:“他倒是自得其乐,怡然自得。” “爱弹,就弹吧。唉。”伯颜帖木儿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们本来以为这朱祁镇怎么也算是皇帝,他连自己的闺女都贴了出去,结果没想到却是个烫手的山芋,养这么一尊大佛,他们真的养不起了。 伯颜帖木儿万般无奈的说道:“太师说,要把朱祁镇送还给大明。” “大明新帝执掌乾坤,也日趋稳定了下来,本来还以为那于谦和那大明新皇帝,必然有一番冲突,于谦军权在握,定会是个乱臣贼子。” “可是没成想,却是个君圣臣贤的局面,大明新君每事垂询于谦,对其颇为信任,而这于谦在战后,居然卸了专权,一门心思做自己的兵部尚书了。” 每个人都会以己度人,也先这个太师,联合阿噶多尔济,架空了大汗脱脱不花,也先以为于谦,也定会如此! 而且因为打仗,于谦大权在握,这权力在手,又怎么会舍得撒手呢? 但是于谦就是于谦。 这是也先没有料到的局面,他还以为可以趁着君臣相隙的时候,再次出兵,这下子完全没有机会了。 “现在唯有一个机会,让这位皇上正式迎娶你,然后太师那里,我们再去商定。”伯颜帖木儿郑重的叮嘱道。 莫罗眼中一亮,女人最重要的不就是名分吗? 她低声说道:“皇上身边的那个锦衣卫袁彬,寸步不离,我一说起此事,袁彬就会讲一堆的道理,你让喜宁和小田儿,把袁彬支开,我好去劝说皇上。” “好。”伯颜帖木儿点头,喜宁和小田儿是毡包里那位皇上的宠臣,只要能够支开袁彬,此事并不难办。 莫罗搓了搓手,回到了毡包里,她可是用了不少的炭火烧水,沐浴之后,换了干净衣服来的。 草原人不是不知道洗澡的好处,尤其是天天和牛羊牲畜打交道,洗澡必然是好处多多,但是没那个条件。 柴米油盐,柴自当头,草原贫瘠,普通人家每每都要储存大量的牛粪风干,烧火取暖。 再有就是洗了澡之后,那万一受了风寒,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莫罗为了伺候朱祁镇,可谓是费尽了心思。 为什么不筑城呢? 筑城的话,不是给大明一网打尽的机会吗?中原王朝强势的时候,没有草原部落会筑城,那是在自掘坟墓。 袁彬很快就被喜宁给叫走了,而莫罗也开始跟朱祁镇聊起了娶自己的事儿。 “皇上,臣妾已经有了皇上的身孕,可是这一直名不正,言不顺,臣妾这心里着实是苦。”莫罗说着说着就眼中带着泪,委屈极了,却又故意扭着身子,不让朱祁镇看见眼泪掉下来。 这的确是有点娇作,不过朱祁镇好像特别好这口儿。 朱祁镇重重的吐了口气,娶了莫罗,他就成了伯颜帖木儿的女婿,伯颜帖木儿和也先是兄弟,他这一下子就从一统四海之大君,变成了倒插门女婿。 这种身份调换,五味陈杂,一言难尽。 他依旧认为自己是皇帝,绝对无法接受这种身份的转变。 “朕尚流亡,岂可玷辱公主?日后回京,当婚聘之,明媒正娶。”朱祁镇摇头说道。 那是万万不能娶的。 莫罗早知道朱祁镇会如此说,神情顿时悲苦了起来,叹息的说道:“臣妾本来只是觉得下人笨手笨脚,无法伺候皇上,也一直好奇这汉人的天子是如何神俊。” “承蒙皇上垂帘不弃,春宵一榻终无悔,蒙长生天不弃,又有了龙种,只是…只是臣妾一想到孩子出生了,却连父亲都没有,臣妾这心里,就一阵的难过。” “皇上啊!”莫罗便扑到了朱祁镇的怀里,更咽了起来。 朱祁镇一时间百感交集,拍打着莫罗的背,满是叹息,要不就在迤北娶亲?要不就这样过日子? 他的好弟弟,在德胜门外就敢对他放铳,这回大明朝的半道上,自己岂不是就一命呜呼了吗? 娶了莫罗,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八十五章 朕的前半生 朱祁镇是一个已经被下人伺候惯了的人,他不会自己穿衣服、不会用牙刷、不会用香盒,他在京城的生活,是莫罗完全无法想象的。 比如莫罗就十分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朱祁镇的周围,为什么总是围着一大群人。 比如朱祁镇说,他在皇宫里,从这件屋子,走到那间屋子,就会有一窝蜂的人跟在后面,如同尾巴一样。 在宫里稍微走动下,两个总管太监和数十位鸭行鹅步一般,缀在后面。 莫罗总是在想,难道这些人不用放牧、不用干活的吗? 但是莫罗却不怀疑朱祁镇在撒谎,因为朱祁镇身边还在的太监们,就像尾巴一样跟着朱祁镇。 不过想想也是,这么些太监,大约是少了。 毕竟朱祁镇说,皇上走个道都要人搀扶,两个太监要举着大罗伞,捧着马札的太监等待着皇帝的休息,还有要捧着雨伞旱伞的太监随时为皇上遮阴。 各种御茶房太监,提着点心茶食,端着茶具、拎着热水壶,万一皇上要喝茶,却没有,可是会降下雷霆之怒。 御药房的太监,各类小药,灯心水、菊花水、芦根水、竹叶水,夏天还要备着藿香正气丸、金衣祛暑丸、香薷丸、万应锭、痧药、避瘟散,不分四季都要有消食的三仙饮等等。 很多词,莫罗在草原上,听都没听过,也不知道怎么用,只当是个稀奇事儿听来。 朱祁镇满是感慨的说道:“朕记得刚登基那会儿才九岁,朝中还是三杨辅政,朝中众事,一应听母亲和三杨师父的就好,上下皆是井井有条,朕就觉得无聊的很。” “大概是十岁的时候,朕就知道了,朕,是大明的皇帝,是圣天子!为了验证朕是个圣天子,朕就琢磨着试试这群太监是不是听话。” “宫里养着两队骆驼,我就让跟着身边的太监,去吃屎,看看他们是不是听话,他们趴在地上,把骆驼屎给吃了,生怕吃不干净,嘿,还舔!” “有一人没吃干净,就被朕的大伴王振,给踹倒了,吓得那人,差点死掉去。” 莫罗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面前这个阶下囚一样的朱祁镇,还有如此威风的时候? 她给朱祁镇添了点炭,面色古怪的问道:“皇上必然是圣天子,他们哪里敢不听话?” 朱祁镇一击掌,满是笑意的说道:“这话你就说对了,朕是圣天子,谁敢不遵从?” “宫里有专门的取乐用的宫宦,他们为了讨好朕,就给朕表演木偶戏,朕会用御茶房的茶点赏赐。” “当时朕一琢磨,就准备塞进去点砂石,看看这吃砂石是何等模样。” “乳母看到了就说糕点放了砂石还怎么吃,朕还是很喜欢乳母的,就听了乳母的话,把砂石换成了绿豆。” “诶,这太监咬起来,嘎嘣嘎嘣响,脸上时青时白,比那木偶戏好看多了,改天让你看看。” 莫罗用铁钳子戳着炭火,下雪天气,皇上的身子骨比她这个女人还要娇贵,稍有冷风,就起一片的冻疮。 “听说你们中原的大臣,都有规劝君王的职能,他们没有劝谏吗?”莫罗撩动着发间,好奇的问道。 朱祁镇满是回忆的说道:“师父们当然劝过朕,但是他们老是讲一些仁恕之道,讲一些以前的英主圣君劝谏,可是说来说去,却对朕说,朕与凡人殊。” “那这种劝谏又有何用咧?” “也就是朕的乳母,教了朕不少的事儿,知道这太监们是近侍。” “他们有眼有鼻,朕不吃的掺着砂石的糕点,他们也不愿吃,他们也是人,而且是近侍,算是可以相信的人。” 莫罗看了看朱祁镇满是回忆的神情,十分确信,这位皇上,从来不会思虑别人,也不会与别人相提并论。 这可能就是帝王吧,莫罗如实想着。 莫罗眼睛反射着炉火的红光,似乎是不在意一样说道:“那皇上既然是圣天子,娶谁,不娶谁,疼爱谁,也需要别人同意吗?” “皇上是怜惜臣妾的,可是那袁彬屡次喝止臣妾谈起完婚之事,皇上也不责怪他。” “到底是皇上娶亲,还是他娶亲?亦或者皇上在骗臣妾?根本不像皇上说的那样,一言九鼎,是皇上说了算咧?还是袁彬说了算。” 朱祁镇眼睛瞪圆,大声的说道:“朕乃是圣天子,当然是朕说了算!” “哦。”莫罗嘴角牵出了一道忌讳莫深的笑意,不再言语。 朱祁镇眼下颇为的愤怒,因为有人在质疑他的权威! 而且是他的侍妾,他感受到了冒犯,但是这种冒犯,却说得颇有几分道理,怒气让冰冷的天气都显得不那么寒冷了。 袁彬被喜宁骗走了,没走两步,就被瓦剌人按到在地,随后被绑缚起来,倒挂在了一个旗杆上,喜宁乐呵呵的看着倒挂的袁彬,笑意盎然。 “好你个校尉,屡次坏咱家好事!”喜宁翘着兰花指,冷笑的说道:“就在这里吃吃风,这么冷的天气,看你能撑到何时去!” “走!”喜宁趾高气昂,带着人离开了这旗杆,回到了朱祁镇的毡包。 为什么不直接一刀剁了袁彬,还要把他挂在绳索上呢? 夜里有狼,狼会动嘴的。 喜宁是朱叫门的大伴,怎么能对主子的校尉动手呢? “袁彬怎么还没回来?”朱祁镇蜷缩在被窝里,看到只有喜宁回来,却没有袁彬,面色古怪的问道。 喜宁掏出一个茶包,无奈的说道:“袁彬被太师委以重任,现在带兵巡防去了,这草原上,不比关内,四处都是野狼,万一惊扰了皇上,臣等罪责难逃啊。” 带兵巡防、野狼很多、被野狼咬死,这是一套很完美的说辞,喜宁依旧是朱祁镇最忠诚的太监和走狗。 朱祁镇不喜欢喜宁这身左衽剃头的打扮,像个蒙兀人,不像是汉人,而且朱祁镇也敏锐的感觉到了,喜宁现在大概是换了主子。 他现在的主子是那位瓦剌大石也先,而不是他朱祁镇了。 但至少喜宁还维持着最基本的表面上的尊重,而不是像那袁彬一样,事事仗着自己护驾有功,多有不敬之语。 袁彬总是觉得自己功劳很大,三次救下了朱祁镇,就可以随便干涉朱祁镇的事了,尤其是朱祁镇和莫罗的事,弄的朱祁镇很是下不来台。 朱祁镇并不笨,他清楚的意识到了喜宁叛主这件事,所以才会更依仗袁彬,而不是喜宁。 讨厌袁彬和倚重袁彬并不冲突,朱祁镇就很讨厌张辅,但也颇为倚重张辅。 “哦,巡防去了?”朱祁镇看了看外面风雪交加,也没太过留意,躺在了榻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而此时的袁彬,冻的瑟瑟发抖,血液倒灌,让他整个人的脸憋得通红,眼睛通红肿胀,头晕目眩。 他在被冻的有点意识模糊的时候,突然被一阵狼嚎,吓了一个激灵。 一群浑身都是白雪,眼中泛着油绿的野狼出现在了旗杆之下,对着倒挂的袁彬,龇牙咧嘴。 “吾命休矣!”袁彬心中,悲愤至极,袁彬其实不怕死,只是死于狼吻之下,多少有点不值得。 第八十六章 老歪脖子树 袁彬如同一只离开水的虾一样,不停的抻着身子,不让自己身体太低,那群野狼在不停的扑击着。 他旺盛的求生欲,不允许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 他想活,不想死! 他抻着身子,不停的向上,或许是求生欲的原因,他猛地一抻,居然咬住了脚上脚上的绳索,整个身体变成了一个圆环。 但至少野狼们跳不了这么高。 命居然保住了! 这让袁彬大喜过望,尤其是为了求生这用力一抻,让他咬住了绳子。 草原上的绳子都是麻绳,他用力的咬着,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他终于咬断了脚上的绳子,从旗杆上掉了下去。 昨夜那群野狼已经消失不见了,毕竟这食物再美味,却是够不着。 袁彬就这样捡了一条命来,他挣扎着将绳索完全挣脱,用力的做了几个动作,恢复血液不畅,深吸一口气,向着大雪之中走去。 喜宁居然直接对昔日的同僚,下如此毒手,所图甚大! 他要赶回去,防止太上皇朱祁镇被蒙蔽! 天大雪,天地茫茫然,皆是白色,浑然天色,让人无法辨别东南西北,袁彬仅仅凭着印象在走。 很快,袁彬迷路了。 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迷路了,并没有向着他的君主行进,而是越走越远,他的脚步极其坚定,只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脚印,但是很快又被风雪掩盖。 袁彬完全不知道走了多久,渴了就饮一口雪,饿了,就抓狍子、野狼生吃。 袁彬是个锦衣卫校尉,他从小到大,打熬的身体,让他在这茫茫的草原上,完全处于食物链的顶峰。 尤其是他还有一把没有被喜宁拿走的匕首在插在腰间,野狼压根就不是他的对手,反而会成为他的食物。 喜宁,比这些猎狼还要可怕! “东胜卫?”袁彬走到了城下,看着城头上的三个字,喃喃的说道。 好像走错路了?这是大明的城池吗? 他意识到自己走错路了。 守东胜卫的是孙太后所说的英勇善战的季铎,他是大同府守将,大雪纷纷之时,他带领两千军来到了东胜卫城。 来到这里的原因是,每到大雪天的时候,就会有附近的蒙兀人想要寻求庇护,而这群人是鞑靼马队的主要兵源。 大同府总兵官郭登怀着忐忑的心情,上书朝廷,问今年是否还揽收鞑靼人。 朝廷的回复是:兹事照旧,可纳妇孺。 大明朝廷,不放过任何削弱蒙兀整体实力的手段,这种手段,其实像极了金国以前对付蒙兀人和后来蛮清对付蒙兀人的法子。 减丁。 成年的壮劳力,被大明吸收,那蒙兀会越来越弱。 现在朝廷连妇孺都让招揽,可谓是断子绝孙的招数了。 季铎志得意满,今年超额完成了任务,入城的妇、孺、丁,差不多都是一比一。 之前朝廷的政策上,是有一些偏差的,只要壮丁,不要妇孺。 但是鞑靼人老婆孩子在塞外,今年归附,明年就逃了。 这现在妇孺丁口都要,一下子就解决叛逃的问题,今年比往常年份,收获更多。 季铎看到了城外有人摔倒,立刻顺着滑索来到了城下,仔细辨认之后,才惊骇到了极致,他认得此人,他去给朱祁镇送金银衣物之时,见到过袁彬。 “来人!”季铎抓着袁彬的手挎在肩上,将其扶起,大声的喊道。 在袁彬被季铎救起的时候,朱祁钰却带着兴安等人出玄武门,到了大明的煤山。 玄武门非常有名,因为曾经爆发过一场惨烈的政变,而后大唐的玄武门之变情景复刻了三次,一共四次玄武门之变。 煤山,是存储煤炭木料的地方,这里也是皇家园林。 煤山,也非常有名气! 这里有一颗歪脖子树,几乎人人都知道! 因为大明的最后一位皇帝,朱由检,挂在了歪脖子树上自缢而亡。 煤山,谈起大明,自然会想到这煤山来,说到这,天天看着正大光明殿的歪脖子树了。 这大冬天,为何朱祁钰要来煤山? 当然不是拴根绳,把自己挂上去。 因为于谦的痰疾需要一味药,那就是竹子。 竹子是南方的物产,北方很少有种植,而煤山作为皇家园林,自然是有的,他带着兴安来,就是为于谦伐竹取沥。 皇家园林,自然是他这个皇帝来办这事了。 “寒疾攻人寐不成,惺惺欹枕候天明,十朝九病非无药,一刻千金浪得名。”朱祁钰砍下了不少的竹子,放在了兴安推着的小车上。 他可没有朱祁镇那么大的排场,后面跟着一大堆的尾巴,除了锦衣卫外,也只有兴安一人了。 不是不能有,是他懒得弄,自己又不是没长手,没长脚,非要让人当高位截瘫一样的伺候着,才舒服吗? 他刚才读的两句诗,是于谦写的《嗽疾达旦不寐》。 于谦因为痰疾咳嗽,一整夜睡不着,靠着枕头到了天明,也不是没有药可以医治,但是忙忙碌碌,这病就慢慢落下了病根。 至于诗词怎么到朱祁钰手中的? 朱祁钰作为皇帝,参观下于谦的书房,顺便顺两首诗,很合理。 于谦的痰疾严重的时候,会咳嗽的非常厉害,晩来扶病只强登楼,傍晚的时候,因为这痰疾,上楼都困难。 鲜竹沥,可以有效的化痰,也算是名药了,是太医院的太医们开的药方,太医们除了给皇帝看病不靠谱以外,多数时间相当的靠谱。 正如于谦所言的十朝九病,并不是没有药,只是顾不上。 朱祁钰要赶在于谦去宣府之前,给他熬点药带着,化痰虽然不能除根,但是可以大幅度的缓解症状,至少让于谦不那么难受。 于谦本身身体也很健壮,能上阵杀敌,不壮实那是绝对不行的。 缓解症状之后,这病慢慢也就好了。 “陛下,够用了。太医院没要这么多。”兴安看着小推车上的鲜竹,赶忙说道。 “于少保此去少说也要两个月,回来就过年了,山外九州未闻有种竹者,就是有,鲜竹沥制备不易啊,还是多砍点。”朱祁钰又伐了不少,才让兴安送去太医院。 “那棵老歪脖子树,现在就已经在了吗?”朱祁钰翻身上马,看到了山顶的那棵树摇了摇头。 “是,陛下要砍了吗?”兴安还以为朱祁钰不喜欢那树的模样。 朱祁钰笑了笑说道:“不用,回府。” 他走的御道,就奔着郕王府而去。 他处理了一些公文之后,兴安就带着药回来了,装在瓷瓶里,白瓷瓶,装在一个书桌大小的箱子里,内衬软布,倒是绝对颠不坏。 “不错。”朱祁钰认真检查了箱子的包装之后,非常满意,大明能带着瓷器远渡万里去做买卖,自然也可以带着瓷瓶让于谦有药可用。 他郑重的取了一个小匣子,笑着说道:“你推着箱子,朕拿着匣子,给于少保送药去。” 朱祁钰带着东西,踩着雪,就奔着于府去了,今天的于府,可是九重堂,距离郕王府不到一里路。 相比较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朱祁钰更喜欢和于谦说道朝政。 朝堂上的有些朝臣,面目实在是可恶。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谦知道朱祁钰要来的时候,朱祁钰已经走到了前厅来。 “天寒地冻,于少保就不必拘泥于虚礼了。”朱祁钰让于谦平身,兴安则是将药交给了于谦的夫人董氏,反复叮嘱一日三次,一个瓷瓶可服用三次。 为了服药方便,兴安还弄了几个分药的匙。 “倒到这个刻度的地方,就是一次,一瓶正好三次。”兴安还拿起了茶壶演示了一次,生怕董氏不明白。 “这是何物?”于谦看着小匣子,里面放着一叠物品,颇为精巧。 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此物名为口罩,是朕名尚衣监用棉纱制成,里外十六层,于少保此行西北,塞外风沙极大,此物可遮掩口鼻,有效滤尘。” “一共两百多副,于少保可放心取用。” 于谦是必然要去宣府大同,恢复军屯,防止瓦剌人再次南下,布置边防,都需要于谦去做。 于谦没有功夫在京师,在朱祁钰赐下的大宅子的暖阁里,修养身体。 但是朱祁钰还是想尽力让于谦已经有些脆弱的肺,有更多的保护。 他重生之前,得过鼻炎,而且有很严重的花粉过敏,这种棉纱口罩,虽然防不了病毒,但是防尘还是极为好用的。 至少到了冬春交际戴上口罩,他的鼻炎和花粉过敏就再没犯过了。 于谦带上了口罩,并不觉得憋闷,却忽然走向了室外,没过多久,就又回到了厅堂,他摘下了口罩,满是感慨的说道:“塞外将士有福,陛下此物造价几何?” “一支不足三钱。”朱祁钰虽然有疑惑,但还是说道,三钱不是银两,只是三枚铜钱。 “大明将士有福啊!大明将士,有福啊!”于谦喃喃的说道:“陛下有所不知,此物甚好,甚好!” 第八十七章 朕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陛下可知,塞外伤员多半都是冻伤,尤其以脸颊,塞外的寒风一吹,寸寸龟裂,春冬交替,伤口溃脓,稍有不慎就是高热不退,轻则大疾,重则殒命。” 于谦拿着朱祁钰给他的棉纱口罩,十分恭敬的俯首说道,他是真心实意的替大同宣府两镇的军卒、百姓感慨。 这个发明倒是十分的简单,棉纱遮蔽脸颊,可以有效的防止冻疮和痨症。 痨症是什么? 于谦身上的痰疾,属于痨症的一种,大约就是后世常说的慢性支气管炎,主要表现为咳嗽、咳痰、喘息和气急。 于谦长期任职于河南、山西、北京等地,巡抚可不仅仅是巡视一方,也常常和治水、抗旱、治蝗为伍,北方干燥多风沙,而且最近于谦经常去校场指挥军士操练,就会出现痰疾。 朱祁钰本来只是打算让于谦北上的路上,稍微轻松一些,倒是无心栽柳柳成荫,这东西居然还有如此妙用。 三个铜钱一个,一两银子可以做六百个,几千两银子就可以让大明军士免于冻疮之苦。 这东西乃是棉纱所做,清洗也简单,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让尚衣监抓紧时间赶制一些,送到宣大卫所。” 东西不贵,制作不难。 “谢陛下隆恩。”于谦长揖,恭恭敬敬的说道。 自己这位陛下,倒是十分喜欢发明创造,而且每次居然都会有些成果,而这些成果也在一点点的改变着大明。 “坐下说话,不必拘礼。”朱祁钰示意于谦坐下。 于谦从桌上拿来了一叠军报,将第一封军报递给了朱祁钰说道:“陛下,接到了大同府军报,东胜卫救治了一名伤员,此人乃是上皇身边的近卫,名叫袁彬,锦衣卫一校尉。” “逃出来的?”朱祁钰打开了军报,看了良久,才终究叹了口气再次合上。 忠贞之士,在乱军中一直护着朱祁镇,不受流矢溃兵所扰,而后,又一直护卫在朱祁镇左右,保护他的安全。 德胜门一战,瓦剌步战在孛罗的带领下,冲击德胜门外民舍,孛罗被城门炮火击中,当场阵亡,瓦剌步战溃散,又是袁彬护着朱祁镇跟随溃兵逃离战场。 若是没有袁彬,朱祁镇怕是在土木堡就被溃兵流矢给杀了。 军队失去组织力,谁还管你是皇帝? 于谦犹豫了下说道:“算是逃出来的,只不过是迷路了,走到了东胜卫,一直闹着要回去尽忠。” 于谦还是照实情说了,即便是他不说,镇守太监会禀报,同样五军都护府也会禀报,毕竟事涉朱祁镇,那就没小事。 他犹豫的原因,是怕朱祁钰一怒之下,把这袁彬的大好头颅给砍了去。 毕竟他的陛下十分的推崇李世民,拿着李世民的《帝范》,手不释卷。 “糊涂!” 果不其然,朱祁钰用力一甩手中的军报,愤怒已经写到了自己的脸上,他用力的点了几下军报大声说道:“朕是大明皇帝,朕下敕喻招他进京,朕还不信了,他不想回家!” 凭什么! 朱叫门这种狗东西,还有人为了他如此愚忠! 他不配拥有忠臣! 袁彬都已经脱离瓦剌人的毒手了,跑到了大明治下的东胜卫。 那大同指挥使季铎,也告诉了袁彬,逃兵不杀,只要没有烧杀抢掠大明百姓,归队便是。 他居然还要跑回去,去为那朱祁镇尽忠去! 他回得去吗? 军报里说东胜卫那边下了四五天的大雪,雪深三尺有余,这种天气,回到瓦剌大营,跑的过去吗? 就算是找到了瓦剌人的营帐,朱祁镇身边的那些个宫宦,从喜宁到小田儿,再到朱祁镇本人,是怎么对这袁彬的?袁彬自己不知道吗?! 被人吊在了旗杆之上,大雪纷飞的天气里,倒挂着,到了第二天早上就被冻成一坨了! 而且他差点被野狼给咬死了! 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去把命送掉,他家里的老母亲和妻儿,谁去照顾! “糊涂!糊涂!糊涂!”朱祁钰连点着桌子,一直敲着那份军报,气的吹胡子瞪眼,就差骂街了。 这么忠心的臣子,他也有,比如卢忠,但谁会嫌自己的忠臣少呢? 这袁彬,大好男儿,能在乱军之中,护住朱祁镇安全的人,挣脱吊索,饮雪搏杀野狼为生,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东胜卫的狠角色,咋就眼瞎了,要效忠朱祁镇呢?! 宗族礼法大于天吗?! 朱祁钰很气很气,就像是被人抢了玩具的小孩一样,气急败坏,但是还没有气到要杀人的地步。 就差没喊,朕才是大明皇帝! “陛下,袁彬思来想去,还是要回去,实在是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实乃为大明尽忠。”于谦赶忙劝道,这再气下去,朱祁钰真的要动肝火了。 于谦将一份密信递给了朱祁钰,看了看兴安和自己的夫人董氏,他挥了挥手示意董氏出去,兴安立刻退到了房门守着,不让任何人进来。 朱祁钰打开了密报,怒火盈天! 朱祁镇要娶伯颜帖木儿的女儿莫罗为妻。 朱祁钰为宫里整日里哭哭啼啼快把眼睛哭瞎了的钱皇后不值! 那个叫莫罗的女子,居然已经怀有身孕。 被俘了不思自己的过错,明知道是敌人设下羞辱大明的陷阱,还甘之若饴!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袁彬刚刚修养了一天,身体刚刚恢复了些,就不断请命要回去,从大同跑去东胜卫戍边的季铎没办法,只好将袁彬绑住,请示京城再做定夺。 袁彬是为了阻拦朱祁镇,真的迎娶莫罗。 忠国之事,朱祁钰对袁彬仅有的那些怒火,消散一空。 这是为了大明的颜面啊。 大明大皇帝陛下,怎么可以做瓦剌人的女婿,但是这朱叫门,偏偏就做了! “有辱国体!有辱国体!”朱祁钰拍桌而起,他气的直哆嗦,连话都说不出来,嘴唇不停的颤抖着,他只觉得阵阵的眩晕,手胡乱的挥舞着,又用力的拍了一下桌子,满眼的血丝,气喘如牛。 于谦赶忙劝着皇帝,将兴安喊了进来,兴安一看陛下的模样,吓的冷汗都冒出来了,赶紧跑去给朱祁钰顺气。 于谦不停的劝着:“陛下,气大伤身!不值当,不值当。” 朱祁钰好悬给朱祁镇这种行为,给气厥了。 什么人啊。 朱祁钰十分怀疑,历史上朱祁钰生病,就是给朱祁镇给气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礼义廉耻这四个字,但凡朱祁镇认得一个字,能干出这种事吗? 朱祁钰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咳咳。”他用力的咳嗽了两下,这股气儿,才慢慢顺了下来。 但是依旧是气的头晕目眩。 第八十八章 跳着脚的作 “真是无耻之尤!”朱祁钰靠在椅背上,示意兴安去外面守着就是。 他看着天花板,阵阵的眩晕感慢慢退去之后,才坐直了身子,十分郑重的说道:“就让袁彬去吧,为国尽忠,朕准了。” 朱祁钰重重的叹了口气,有也只有袁彬能够阻拦朱祁镇干出这等事来。 朱祁镇就不怕到了地底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吗? 这种事干出来,说受到了胁迫,也得有人信啊。 有人强行把你弟弟塞进人家莫罗的裤裆里了吗? 你是人被俘虏了,怎么,小弟弟也被俘虏了不成?! 朱祁钰为什么会生气?作为大明的皇室,哪怕你现在已经不是皇帝了,怎么可以做瓦剌人的女婿呢? 作为皇室成员的一部分,他怎么可以挖大明的根儿呢? 大明的根基是什么? 是以儒家宗族礼法为核心的社会架构吗? 狗屁不是。 大明的根基就是反元暴政,在反元的过程中,驱除鞑虏,复我中华,复华夏衣冠,这是大明最大的政治正确。 朱叫门在迤北娶亲,这算什么? 这是在打大明列祖列宗的脸,这是在毁掉大明之建立至今,最大的、最基本的国朝构建的根基。 京师保卫战中,那些个预备役为何会奋勇作战?那些个百姓为何会帮助大军拱卫? 是大明朝的建立,将百姓解救于水火之中,这是大明的核心根基之一。 作为大明天下的代表,以太上皇之尊,跑到瓦剌人那边当女婿,怎么可能不让支持大明的百姓寒心? 更可气的是,朱叫门干的这些事,朱祁钰还不能大肆宣传,至少,在把瓦剌人挫骨扬灰之前,不能大肆宣传。 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的事,作为大明的新皇帝,朱祁钰不能这么做。 呼。 这狗东西。 “于少保,此行北上,要不要缓缓,过了冬天再去?”朱祁钰还是觉得于谦这身体,不能这么耗,这么耗下去,会把于谦的心力耗干的。 尤其是冬日跑去塞外。 于谦已经五十一岁。 诸葛亮鞠躬尽瘁,万古流芳,无不称贤,他夙夜哀叹,为了继汉用尽了毕生的心血,五十三岁就病逝于五丈原,病死在行军的路上。 于谦也是日夜为国分忧,这要是出了什么事?让朱祁钰去哪里再去找一个呢? “暖阁好啊,暖和无风,再加几盆水放着,也不会太过于干燥。”于谦看着朱祁钰赏下的大宅子,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臣也乐的享受、享受。” 忙活了一辈子,谁不乐意歇一歇呢,看看大明的大好河山,颐养天年? “可是…”于谦拍了拍密报,颇为无奈的说道:“瓦剌人贼心不死,来年春必然再犯我大明疆土,虽然过了危急存亡之关头,但是却不能懈怠。” 若不是朱叫门,如同武大郎喝长颈鹿的奶,跳着脚的作(嘬),于谦也不用这么辛苦,郕王也只是个闲散王爷,大明得少五十多万,妻离子散的家庭。 君臣互相看了一眼,重重叹气,久久无言。 次日的清晨,黎明的曙光终于划破了厚重的云层,再次照耀在了大地上,笼罩了北方大地。 十数日的大风雪终于停了,太阳的阳光并不炙热,但是却十分的耀眼,白茫茫的大地,晃得人眼晕。 朱祁钰这才知道,雪,真的会晃瞎眼的。 京营现有十团营,而于谦北上居庸关至宣府,再至阳和,最后才会到大同府。 这一路上,随行的事十团营中的勇字营,共计两万军士,携带了近万把火铳,征调了两万民夫、三万余驮马随行。 大军排成了四列,从德胜门外,向着居庸关的方向而去。 朱祁钰站在德胜门上的五凤楼,裹着大氅,看着于谦的车驾渐行渐远,而四列军士整齐的踩着雪,一眼望不到头,蔓延在了地平线上。 他们的脚步很稳,队列也很整齐,因为他们也确切的知道,大明皇帝会在德胜门的五凤楼,为他们送行。 整整齐齐的队列,一直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消失在了天边,朱祁钰才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感慨万千的看着大明军队的出征。 都是大明好儿郎! 值得注意的是,自从京营出城之后,于谦就再也没有调动他们入京城。 于谦直接上书言:「五军、三千、神机三营官军二十余万,见于东西二教场操练,人马数多,布阵窄狭,难于教演。」 「宜挑选游兵、哨马、敢勇,异其号色,分遣东直、西直、阜城门外空地筑场,别选善战廉干武臣,管领操习,臣等往来比验勤怠。」 杨洪称善,朱祁钰朱批,东直门、西直门、阜成门外的军营,拔地而起。 东直门、西直门和阜成门外本就有五军营土城,倒是方便。 为什么他们要驻扎在城外,而之前的备操军和备倭军,可以入东西两教场操练? 之前的备操军和备倭军都是预备役,没什么作战能力,现在这些军卒都见过血了,再入京城,多少都会招致皇帝的猜忌。 京师由皇帝带领的锦衣卫值守,皇帝放心,臣子们也放心,不会突然无缘无故被锦衣卫扔进北镇抚司,或者半夜被剃了头发、拿去了脑袋。 “朕其实不愿意让于少保远赴边方,不愿意让他冒着寒冬走这一趟,他年纪大了,诸葛孔明五十三岁星陨五丈原,于少保的病很重,朕很担心。”朱祁钰紧了紧大氅,低声说道。 兴安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如同睡着了,当做没听到这一番话。 陛下的心里话是不能听的,那只能是陛下自己知道。 “但是他必须得去啊,他保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朕就保住了皇位,朕保住了皇位,就能像于谦这样的人杰,有用武之地,而不是被清算,被党争,最后化作历史上的一声叹息。” “大明也不应该,就此沉沦。” 朱祁钰在自言自语,他站起身来,向着郕王府而去。躺平很简单,但是他作为大明皇帝,怎么能躺平呢,权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 …… 袁彬得到了大明皇帝的首肯,三人六骑,再次奔着瓦剌大营而去,袁彬必须要想办法阻拦朱祁镇娶瓦剌妻。 季铎强留了袁彬数日,等待着圣意,袁彬也得到了一些休息。 如果朱祁镇还是大明的皇帝,这场婚礼在京师举办,阻拦的人应当是朝臣。 其实朝臣们也不会太过阻拦,明太宗皇帝朱棣不照样娶了不少高丽妃吗?就是朝鲜进贡的美人,虽然最后都殉葬了。 但是这场婚礼,在瓦剌这里举行,意义则完全不同!这是类似于和亲的羞辱! 这是大明之耻! 但是现在只有他,能够阻止这件事发生了。 大明有了新皇帝,朱祁镇对大明这边的朝臣,已经非常不信任了。 但是他袁彬毕竟对朱祁镇有救命之恩,虽然朱祁镇认为那是应该的,但是多少能够博得一点信任。 大雪封路,太阳露出自己的身影之后,雪开始融化,变得更加泥泞不堪,袁彬的马几次脚滑,差点就把袁彬给摔了,幸好袁彬三人骑术精湛,又相互扶持,才没摔下马去。 但是袁彬用了一天的时间赶到瓦剌汗帐的时候,看着张灯结彩的大营,眼睛瞪圆。 显然,他不在这几天,那个被枕边风吹的头晕目眩的朱祁镇,已经…答应了瓦剌人的条件。 这是打算在迤北安家了吗? 袁彬从来没有如此心灰意冷过。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活的就像是个玩笑,打小被教育效忠的人,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物。 不过好在,大明新帝很好。 他现在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进,他没办法劝谏朱祁镇做下违背祖宗的决定了。 退,就没有人可以阻拦了。 “看这情形,咱们的上皇,已然应允了瓦剌人的条件。”袁彬安排了一名骑卒回东胜卫禀报情况,又留下一人在大营之外等候,相约昏时相见,了解详情,再次通传东胜卫。 “缇骑,若是昏时未见缇骑,当如何是好?”留下来的边军有些担忧的问道。 袁彬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说道:“那,且当我死了吧。” 袁彬再次驱马上前,直奔瓦剌大营而去。 这位留下来的边军戍卒,忍着寒冷,打着哆嗦一直等到了第二天的昏时,依旧没有看到袁彬的身影,他裹着大氅,蜷缩在雪窝之中,瑟瑟发抖。 下雪不冷化雪冷,这天气实在是太过于严寒,连眉毛上都是雪晶,风一吹,带着雪,吹得脸都是疼痛难忍,而且奇痒无比。 这是冻疮的前兆,但是这名边军已经在等,再有一个时辰,袁彬还没出来,他就得回东胜卫了。 再等一个时辰! 一直到了太阳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落到了地平线之下时,这位边军终于看到了袁彬的身影,只不过踉踉跄跄的袁彬似乎是站不大稳,扶着钩镰枪,一步步的靠近了边军。 “缇骑,你受伤了!” “无碍,小伤也。” 第八十九章 你在教朕做事? 瓦剌军查验袁彬,得知是朱祁镇的近侍归营,不知如何是好,就禀报了伯颜帖木儿,伯颜帖木儿下令以冒充之名杀人。 伯颜帖木儿担心袁彬如同过去一样,破坏和亲大事,就派了亲随要格杀袁彬。 袁彬力大,虽然这几天颠沛,体力有些不支,但是瓦剌的十几个人还不是他的对手,被他全部击伤。 虽然他也受了不少的伤,但总归是撑到了也先,知道了消息。 也先不是伯颜帖木儿那种鼠目寸光,也先入京朝贡过几次,自然知道大明的规矩,皇帝金口玉言,覆水难收。 既然朱祁镇已经答应了,而且这个太上皇,到现在还端着皇帝的架子,自然不会自食其言。 放袁彬到朱祁镇的身边,反而会让合作变得更加紧密。 袁彬十分失望,他走了这五六日的功夫,朱祁镇就在枕边风之下,答应了瓦剌人的条件。 袁彬踉跄的跪倒在了朱祁镇的面前,一如当初邝埜跪在大帐之外劝朱祁镇退兵一样。 他顾不得伤口的疼痛,声泪俱下的说道:“皇上,以皇上中原大国之君,若成为外族人的女婿,不但气节丧失,尊严丢尽,今后还将处处受制于人。” “皇上若在作俘虏的时候娶亲,会让人觉得你身为流亡之君,不思返国,却在敌营贪图享乐。” “于大明,于皇上,今后的声誉都很不利。因此,望皇上顾全大局,坚决辞掉这门亲事啊。” “皇上!” 石敬瑭的儿皇帝之名,被燕云十六州的百姓骂了整整五百多年。 朱祁镇作为朱明天子,太上皇之尊,若是也做了儿皇帝,袁彬是万万无法接受的。 大明,也是万万无法接受的。 “放肆!”朱祁镇大怒,指着袁彬的鼻子大声的喊道:“你是在教朕做事吗?” “臣不敢。”袁彬苦苦哀求,他不知道为何这五六天的时间,朱祁镇就态度大变的原因是什么。 站在旁边的喜宁嗤笑了一声,看着袁彬一脸的不屑,下里巴人就是下里巴人,哪里懂皇上的心思? 朱祁镇答应了也先的合婚的要求之后,答应了每两日进献一头羊,每七日进献一只牛,每十日,筳席一次,极尽尊荣。 现在朱祁镇最需要的什么?尊重! 大明已经不把他当皇帝了,也先把他当皇帝供着,这点小小的要求,怎么能不答应呢? “皇上,大明臣工皆言皇上是君父,若是与台吉女儿完婚,我大明上下岂不是要称瓦剌台吉们为国丈?”袁彬虽然说自己不敢教朱祁镇做事,但是依旧劝谏的说道。 朱祁镇最好的就是面子,瓦剌人给他面子,把他当皇帝,所以他答应了瓦剌人的条件。 但是现在出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瓦剌的台吉们,成为了瓦剌的国丈这件事,的确是很掉辈分儿! 台吉,在蒙兀语中就是王子的意思,也先、伯颜帖木儿都是王子。 朱祁镇终于面露犹豫,他略有踌躇的看着袁彬,默默不语,这要是让大明臣工知道,他这个君父给他们认了一堆爷爷,那臣工还不得反了天? 他还抱着回到大明朝当皇帝的想法。 喜宁眉头紧皱,袁彬这个憨人,这是歪打正着还是已经摸清楚了朱祁镇的秉性,开始看碟儿下菜了吗? 不能让朱祁镇再犹豫下去了,再犹豫,大事不妙! 喜宁立刻站了出来说道:“皇上勿虑,此时臣等已经与也先太师商议妥帖了,此等有辱国体之事,臣怎么会谄媚皇上答应呢?” “也先太师有个妹妹,皇上即便是在迤北,娶亲也是要一正二侧,这辈分之事,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哦?”朱祁镇面露喜色,笑着问道:“果真如此?” “臣诚不敢欺君。”喜宁大声的喊道,恶毒的看了一袁彬一眼,差点被袁彬坏了好事! “朕未曾看到婚书啊。”朱祁镇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的诡异之处,皱着眉头问道。 喜宁站起来,满脸谄媚的说道:“皇上,这等琐事,还要皇上亲自关怀?” “草原人不比中原人,生辰八字这等事,草原人是不讲究这个的,这不,也先太师派人去寻当年的稳婆了。” “明日问到了生辰勘验之后,婚书就到了。” “莫罗贵人和也先太师家里还不尽相同,伯颜台吉仰慕大明鼎盛,崇尚汉学,莫罗贵人的生辰自然是记得清楚啊。” 喜宁什么人? 是王振之下头号太监,这谄媚的话,可不是张口就来?哄朱祁镇,那还需要思考如何应对?直奔要害而去。 “袁校尉,天子家事,你也要管吗!欺君罔上之辈!来人啊,给我拖出去!”喜宁转过头愤怒的喊道,他在维护朱祁镇的威严。 朱祁镇赶忙伸手说道:“毕竟北狩迤北,多仰袁校尉,你们都是朕之肱骨,何必要闹得如此难堪?” “臣唐突!”喜宁长揖,跪在地上,额头触地,行了一个跪拜礼谢罪。 喜宁这套动作突出一个行云流水,而朱祁镇颇为满意的点头,喜宁这种恭敬的态度,让朱祁镇非常开心。 “袁校尉?”朱祁镇略有些不满的看着袁彬。 袁彬深吸了口气,他呆滞的、不敢置信的看着朱祁镇,这就是自己一直忠诚的皇帝吗?这就是从小到大,父亲、师长们反复叮嘱的要保护的人吗? 可是这个人,正在做有辱大明国体之事,甚至会动摇大明的根基,他是个武夫,他已经用尽了自己的词藻,去劝说面前曾经的皇上。 他心中那颗名为忠诚的东西,突然间就碎裂崩解了。 就像当初徐有贞看到了朱祁镇那封迤北而来的圣旨,要割让大同、宣府两镇之地,以乞平安归来。 徐有贞那时的样子,就是现在袁彬的样子! 似乎,似乎……他想要阻止朱祁镇和瓦剌人结亲,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杀掉莫罗? 但是也先可以找一堆美姬来,完成这次带着羞辱性质的和亲。 还有一个袁彬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一刀结果了朱祁镇! 朱祁镇死了,大明新皇帝就没有什么顾虑了,甚至还会对孤儿寡母更好些! 朱祁镇死了,大明对付瓦剌就不用大明皇帝亲自披挂上阵,冲锋在前! 朱祁镇死了,这等羞辱的和亲,便不会存在,大明便会怒而兴师北伐!将瓦剌人挫骨扬灰,为他的战友报仇! 朱祁镇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这个大胆的想法在袁彬的脑海里冒出来之后,就便再不可遏制。 他看着朱祁镇身边的两个怯薛壮汉,按住了自己的刀柄,杀心骤起! 这个他护持了一路的太上皇,似乎也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了。 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长途奔波之后,又与完颜帖木儿的亲卫作战,本就已经力竭,能不能对付得了那两个怯薛大汉? 而且袁彬也有牵挂,他的妻儿老母尚在京师,若是自己一刀结果了这个朱祁镇,自己的家人会不会受到牵连? 想到这里,袁彬咬着牙,咽下了心头的恨意。 他俯首说道:“臣领旨!” 喜宁走出朱祁镇的大帐,看到了莫罗点了点头,向着也先的中军大营而去。 也先听到了喜宁的说辞,嘴角抽搐的说道:“我哪有什么妹妹可言…这不是扯谎吗?” “太师找点美姬不就是了?莫罗贵人已经有了身孕,这日后归京的皇后之位,自然非莫罗贵人莫属,太师勿虑。”喜宁十分平淡的说着。 也先则是冷汗直流,他不停的眨着眼,还能这样吗? 大明不是最讲究这种礼仪规制吗?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朱祁镇左右在乎的是名声,那就给他名声好了! 也先擦了擦额头的汗,举着铁槌战场杀敌,他是杀人不眨眼的,但是喜宁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招数,实在是瘆人的很。 这世间居然还有如此歹毒之人? 喜宁是极其歹毒的,他甚至有些歹毒的有些悲哀。 他作为宦官,最重要的是他的主子朱祁镇,但是现在喜宁连他的主子都背叛了。 若是朱祁镇能够在大明军夜袭的时候,换上他身上这套蒙兀人的行头,逃之夭夭,他又何必如此呢? 喜宁面色痛苦的说道:“太师,那郕王似乎是察觉到了宫中之人不可信,登基已经三月有余,朝臣百般催促,可是他就住在郕王府里,处理公文奏疏。” “朝中大臣屡次请命,郕王都推脱了,关于郕王的动向,还得需要人靠近郕王才行。” 喜宁为什么痛苦?他对付朱祁镇的那些法子,在朱祁钰面前压根没用! 一点用都没有! 大明的新皇帝,可谓是滴水不漏,甚至连宫里太监们索贿的风气都被止住了。 燕兴楼更是被兴安把持,现在喜宁在京师里的势力,已经趋近于无了。 金英被埋了祭旗,新帝不在宫中。 那些过往和王振来往极其密切的朝臣,现在统统都被杀的一干二净,现在他的作用越来越小。 只剩下控制朱祁镇这个皇帝的作用了。 …… 那位留下来的边军戍卒,忍着寒冷,打着哆嗦一直等到了昏时,依旧没有看到袁彬的身影,他裹着大氅,蜷缩在雪窝之中,瑟瑟发抖。 下雪不冷,化雪冷,这天气实在是太过于严寒,连眉毛上都是雪晶,风一吹,带着雪,吹得脸都是疼痛难忍,而且奇痒无比。 这是冻疮的前兆,但是这名边军依旧在等,再有一个时辰,袁彬还没出来,他就得回东胜卫了。 再等一个时辰! 一直到了太阳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落到了地平线之下时,这位边军终于看到了袁彬的身影,只不过踉踉跄跄的袁彬似乎是站不大稳,扶着钩镰枪,一步步的靠近了边军。 “缇骑,你受伤了!” “无碍,小伤也。” “你速回东胜卫,禀报前将军季铎,将此封迷信交于前将军之手,切勿耽搁。”袁彬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他为了赶时间,甚至连火漆都没有封。 季铎他见过,这是泼天的大事,季铎决计不敢藏私,甚至不会看。 “缇骑你呢?不跟我回去吗?你的伤势。”边军十分恐惧的问道。 袁彬挥了挥手说道:“我得在太上皇身边,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但是总归还是要做些什么。” “去吧。” “喏。” 边军领命而去,而袁彬撑着自己的钩镰枪,返回了瓦剌人的大营之内。 袁彬的称呼已经完全变了,他现在称呼朱祁镇为太上皇,也失去了对朱祁镇的所有敬畏。 只等京师新大明皇帝一声令下,他就会义无反顾的扑上去。 结束朱祁镇的生命,也结束自己如同笑话的一生。 若非他还有父母、有妻儿,他刚才已然动手,他不希望忠孝不能两全,忠孝两不全。 京城那个陛下,会答应吗? 可是陛下答应不答应,难道就不做了吗? 第九十章 历史的风会把垃圾吹干净 袁彬让边军戍卒带着自己的书信赶往了东胜卫,而喜宁却在也先的大帐内,感慨朱祁钰的难对付。 朱祁钰这个人,很怪。 朱祁钰这个人不住在皇宫,住在自己的郕王府内,郕王府并不大,但是上上下下都是郕王的人,那可真是老虎咬刺猬,无从下手。 在喜宁眼中,朱祁钰这个人,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对付。 王振可以利用各种银两、花言巧语去迷惑朱祁镇,但是郕王手下的两号太监,兴安去颁圣旨,都不收茶水钱。 成敬更是把自己关在司礼监做秉笔太监,认真的处理繁杂公文,却不揽权。 都察院左都御史徐有贞过去带着言官们,在朝堂上,可以肆无忌惮的弹劾众人,哪怕是泾国公之子、宁阳侯陈懋,在言官们的三言两语下,甭管他陈懋做没做过,不都得被罢爵? 可是现在都察院们弹劾于谦,都已经词穷了,郕王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专门跑到后山伐竹取沥,上演了一出君圣臣贤的把戏。 喜宁,什么感受? 恶心! 惺惺作态,无耻之尤! 他伺候了这么些年皇帝,能不知道皇帝的疑心有多重吗? 于谦把持着京营二十二万十团营,这不就等于枕头边上,搁这一把随时捅向皇帝匕首吗? 他郕王怎么可能睡得着! 就像现在的瓦剌太师也先和鞑靼可汗脱脱不花一样,这才是君臣相处的模式。 怎么可以是君圣臣贤呢! 现在朱祁钰和于谦的相处模式,对于喜宁而言,是根本无法理解的。 就像井底的青蛙,以为天空只有井口那么大一样,喜宁伺候朱祁镇一十四年,压根没见过这种君臣关系,自然认为这种君臣关系不存在而已。 也先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说道:“我有一个汉儿名叫刘玉,乃是镇守守独石内官韩政的家人。” “他机警聪慧,我打算将他派到京师去,查探一下京师十团营的虚实,军马草料等物,尤其是杨洪、石亨二人的驻扎方向。” “最主要的是,大明城头火炮手中火器,威力巨大,这件事是一定要弄清楚的。” 那新火药之事,总是要查清楚才是。 喜宁的脸色一阵煞白,又一阵恼羞成怒的晕红,这是也先在提醒他,最近喜宁这边的情报工作,实在是太差劲了。 喜宁走出也先的大帐之后,看着天边,招来了小田儿,对着小田儿耳语了几声,小田儿面色惊骇,但还是不住的点头应了下来。 作为朱祁镇手下现在最大的太监,他之前一直在为瓦剌人做情报工作。 之前的燕兴楼没有被兴安接管之前,那就是他收集情报的重要的地方。 现在他虽然情报工作收集不利,但是依旧能够往外传递消息。 喜宁让小田儿,把那个叫做刘玉的奸细给卖了,上次郕王午门监斩,杀掉了无数的阴结虏人的人。 大明现在正在抓奸细,只要将镇守独石内官韩政家人刘玉乃细作也这句话,通知给大明。 大明自然可以把他的竞争对手刘玉,帮他给做了。 这就是喜宁。 朱祁镇以为他投靠了也先,其实喜宁只是投靠了自己罢了。 朱祁钰收到了袁彬的军报,袁彬将营中之事,悉数以闻。并且请求圣裁。 袁彬请求的圣裁是什么,是太上皇朱祁镇有辱国体,袁彬的意思很明确,他想杀人。 虽然袁彬没有明确指出杀谁,但是袁彬说在击杀之后,他会引颈受戮,以谢皇恩。 杀喜宁是不用引颈受戮的,杀掉喜宁也解决不了问题。 袁彬在书信里提到,他有顾虑,担心自己的家人。 这就是袁彬想出来的法子。 朱祁镇的没有下限,总是一步步的伤透了那些忠于他的臣子,最终让这些臣工走上穷途末路,最终走向死亡。 吴克忠、吴克勤和他的四万骑,就是这样死在了鹞儿岭; 朱勇、薛绶和他的四万骑,就是这样死在了鸡鸣山; 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邝埜以及在廷文武六十六人,大明京营十数万精锐和民夫,死在了土木堡。 大同府总兵官刘安,因为朱叫门的一纸诏书,只能进京请罪,若非大明战事紧急,刘安私离镇守之地,焉有命在? 现在终于轮到了袁彬的头上。 朱祁钰拿起了笔,写了一封敕谕,在敕谕中,他明确的表示了一旦结亲,立刻格杀。 至于袁彬家人,世代荣养。 朱祁钰这封敕谕也是要在古今通集库里备案,日后有人说起此事。 也是朱祁钰要杀朱叫门,而不是袁彬,袁彬只是奉命行事。 朱祁钰不在乎青史之名,说他不守孝悌也好,说他贪恋皇权也罢,都无所谓。 是非公道,自有公断。 正如慈父所说:「我知道,我死后有人会把一大堆垃圾扔到我的坟上。但是历史的风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这堆垃圾刮走!」 袁彬是条汉子,朱祁钰至少得给袁彬的家人,留下后路。 朱棣当年不是就逼得建文帝自杀了吗? 难道朱祁钰要像建文帝朱允炆一样,下一道模棱两可的诏书:「毋使负杀叔父名」,领导都不愿意承担责任,会让属下相当难做的。 皇权更替,血雨腥风。 “可怜了一条大好的汉子。”朱祁钰写完了敕谕,让兴安送到东胜卫,由东胜卫军转给袁彬。 袁彬做出了弑君的事,即便是有朱祁钰的敕谕,他依旧是只能以死谢罪,即便是回来,也是口诛笔伐,不得安寝,家人也会跟着遭殃。 兴安面露难色的说道:“陛下,宫里听闻来了消息,有些着急,催着要,太上皇后钱氏,又开始哭了。” 朱祁钰将手中的军报递给了兴安,无奈的说道:“你说这消息,朕怎么跟皇嫂说呢?” 兴安接过了军报,看了半天,重重的叹了口气。 钱氏是个好女子,朱祁镇北狩之后,一直来回奔走,情深至此,让人感慨。 可惜了,钱氏遇人不淑,她碰到的是朱祁镇,这家伙,啥事都能干的出来。 朱祁镇的极度自私自利和利己主义,让他身边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也带着大明走向了噩梦。 “掐头去尾送入宫中?”兴安看着军报,犹豫的说道:“太医说,太上皇后不能再哭了,再哭下去,怕是,怕是眼睛就要不得了。” 朱祁钰犹豫了片刻,点头说道:“孙太后那里,原样送过去,皇嫂那里,就掐头去尾吧。” 掐头去尾,自然是告诉钱氏,朱祁镇在迤北过得很好,两天一只羊,五天一头牛,吃嘛嘛香,让钱氏不再忧心。 至于孙太后那里,就没必要了。 “于少保走到哪里了?”朱祁钰放下了朱祁镇的事,问起了自己的肱股之臣去向。 兴安翻了翻找出了于谦的奏疏说道:“于少保的奏疏在这里。” 朱祁钰认真的看完了于谦写的奏疏。 于谦人已经到了宣府,并且已经转了十七个军堡,将这些军堡的种种,说的非常清楚。 里面有个小细节,那就是秋雨冬雪,山外九州一尺之土皆为冻土,来年无蝗之虞。 朱祁钰才知道原来蝗虫是秋季产卵在土中,秋收之后,深耕翻土,冬日一到,蝗虫卵都冻死了,来年不会有蝗虫的灾害。 于谦在奏疏中陈述了许多他治蝗的经验,都是他二十四年来巡查地方,所有的经验总结。 “翰林院和国子监那帮人整日里没事干,喋喋不休,把于少保之前关于治蝗奏疏,全都整理成册,日日诵读,若有一天前往地方任职,治蝗是头等大事。”朱祁钰将于谦的奏疏拿在手里。 治蝗很重要。 于谦在奏疏里,用了一个词,叫泣血以闻。 具体来说,于谦在奏疏里,写到了一件事,天下蝗旱,至父子相啖者,真禽兽之不若也。 如果有了蝗灾,甚至会有父子自相残杀,只为吃掉对方的事情发生,那时候人连禽兽都不如了。 蝗灾之下,人不是人。 “臣领旨。”兴安俯首说道,其实治蝗二字,岂止是于谦在说,可是地方吏员,也知道其危害,可是却是时有发生。 京师保卫战打完了,于谦是个很擅长打仗的人,但是他更是一个二十四年的经年老吏,他对于治理地方有许许多多独到的见解,有着更多更好的经验和方法,可以与朝臣共享。 总之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大宝藏。 但是大明京官、两京一十三省的地方官们,是不愿意听这些见解、经验和方法的。 蝗虫起来了,闭上门,又饿不死他们,治蝗又累又苦,干嘛要受那个罪呢? 没事,朱祁钰可以摁着他们的头,让他们听。 于谦在奏疏中,最大的内容,还是说的农庄法,除了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之外,他断言,农庄法在宣府必然可行。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于谦对于朱祁钰的农庄法是赞同的,他知道那是一种解决大明膏肓之疾的一种思路,也是军屯卫法的一种延伸,是有很强的执行基础的。 但是他却并没有立刻马上的推行,而是暂行军屯法,深入调查之后,才确定,这法子切实可行。 具体怎么做,于谦在回京之后,会面圣奏禀。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朱祁钰收起了奏疏,于谦行至塞外,依旧对朱祁钰这个皇帝行其教育讲经之职。 器指的是车服,名是爵号,这些东西不可以随意给人,这是君王所需要考虑定夺的事。 器名二字,有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的说法。 近来,朝中对于征南将军宁阳侯陈懋封公之事,多有议论,于谦这句大概也表明了他的态度,希望朱祁钰慎重一些,不要给陈懋封公。 陈懋的功劳可以封公吗?不可以。 陈懋的征南大将军征伐的不是安南,而是福建民乱,在大明的功赏制度中,西虏人头一颗五十两,民乱人头一颗才二两,而且不给银,折给米粱,而且因为是民乱的原因,对于杀良冒功查的极严。 那为什么那么多人撺掇着为陈懋封公呢? 德不配位,功不享爵的下场是什么? 唯死也。 这群人撺掇着给陈懋封公的人,压根不是为陈懋请功来了,而是为了捧杀。 将其捧得高高的,然后让他重重的摔下来,摔得他,死无葬身之地。 弹劾不了,就捧杀,自古这群文人的招数,大同小异,没什么新鲜的。 于谦提醒陛下慎重,自然是提醒陛下,一些事,得辩证的看待。 “朕有那么好忽悠吗?”朱祁钰来自信息大爆炸时代,各种翻转又反转的消息,看了不要太多,让子弹飞,都变成了一门显学,让学了。 自己哪里有那么好忽悠。 他感慨万千的说道:“王恭厂那边最近有什么好消息吗?” 第九十一章 临时抽检 “那边的大工匠说燋炭倒是烧出来了,但是炼钢失败了,温度太低了,铁水直接凝固了,现在大工匠们正在琢磨着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兴安颇为无奈的说道。 大明皇帝的性子有点急切,总是想一口吃个胖子,木炭烧了几千年,工艺及其成熟。 这燋炭也是个新东西,需要时间去梳理,炉火烧到多旺,煤到底放多少,这都是问题,需要一步步的来。 朱祁钰点了点头,他其实也装了一袋水洗煤回到了郕王府,也曾试着弄,但是总是有点缺陷,具体问题出在哪里,他也不是很清楚。 但是不怕,只要延着这条路走,就是了。 “礼部的胡尚书将匠爵的事,梳理清楚了,等到明年开春就先拿京师工部和兵部军器监的一些厂试一下,若是可行,则可推而广之。”成敬侍候在朱祁钰的旁边,将礼部的奏疏放在了桌上。 朱祁钰拿起了胡濙的奏疏看了半天,办事十分周全,并没有可以调出毛病的地方。 让朱祁钰有些奇怪的是,胡濙这次的奏疏抬头,用的字眼是奏,而非启。 原来胡濙上奏疏都是礼部启,而现在变成了礼部奏,这个变化很奇怪。 之前的奏疏都是礼部启开头,突然变成了奏,当然引起了朱祁钰的注意。 而且其他各部都是如此,比如吏部喜欢用具启铨注、户部会用具启裁度、兵部会用启报声息、工部会用覆启施行、刑部会用具启决放,所有的字眼都是启。 礼部突然用了这么个奏字,引起了朱祁钰的主意,有点怪,但是说不上哪里怪。 “陛下,当年太宗文皇帝在永乐六年离开京师来到北衙,一些大事都是奏北衙奉行。” “而当时在京师监国的仁宗昭皇帝,臣子们国事都是具启监国位的昭皇帝。”成敬赶忙解释道。 跟皇帝说,就用奏,跟监国说就用启。 朱祁钰还是第一次知道这种细节。 不过从各部的奏疏来看,之前朱祁钰虽然名义上是皇帝,但还是不那么认可的。 他们现在真的把朱祁钰当做是皇帝了,字眼都变得不一样了,由启变成奏了。 “原来如此。”朱祁钰点了点头,朱棣日常巡视京营,可谓是皇帝的教科书了,皇帝不抓着刀子,难道让别人抓着刀子攮自己? 他开始认真处理六部奏疏。 六部各部有部议,部议结束后,奏于文渊阁做批注之后,送到司礼监,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将自己的意见写到了纸上,送到了朱祁钰的郕王府书房来。 最后由朱祁钰去批红,决定如何去做,大明千万事,其实需要朱祁钰亲自处理的并不是很多,文渊阁和司礼监的出现,就是为了给皇帝分忧解难。 朱祁钰手中的奏疏并不多,但都是需要皇帝亲自拿主意的大事。 如果将皇帝的政务分为庶政和武备两种,那么庶政大部分都是文渊阁在处理。 但是,比如在京六部、都察院、翰林院、太医院、钦天监上官、六科给事中等等在京衙门官员调度,需要皇帝亲自批复。 而法司问拟罪人合决死罪者,死刑犯的生死,也需要朱祁钰朱批,才会杀掉。 武备则是皇帝亲自负责。 小到调遣官军勦捕处分事务,大到在京文武衙门内外军机,王府切要事务,都是朱祁钰亲自批示。 嗯,大明皇帝还有个活儿,就是巡视京营,每日操阅军马… 操阅军马,就是每天最少要去京营转一圈,哪怕是光露个面,也行。 但是大明皇帝是没有kip的,懒一点的把皇帝的活儿,让司礼监的太监们帮忙处理,这就是阉宦擅权的根基了。 大明的太监的权力,全都来自于皇帝。 一旦惹到皇帝不满,立刻就会不知所踪,比如之前的司礼监太监金英,现在已经不知道被兴安埋到哪条臭水沟里去了。 “走去十团营看看。”朱祁钰合上了奏疏,伸着懒腰对卢忠说道。 卢忠看了看天色说道:“陛下,这都子时了,现在出城吗?” 朱祁钰伸着懒腰为之一僵,之前十团营都是驻扎在东西两个校场,现在都到了城外。 “嗯,备马吧。”朱祁钰点头说道。 每日操阅军马这件事,太宗、仁宗、宣宗都没有歇过一天,哪怕是生病了,也要让锦衣卫的左都督去一趟。 朱祁镇这正统一十四年,则是一天都没去过。 朱祁钰不是朱祁镇,京营对于大明何其的重要,朱祁钰一清二楚。 麓川之战需要京营、平定东南起义需要京营,北伐北元汗廷、打瓦剌需要京营,京营对于大明而言,就是最精锐的机动部队,边军九镇有边军戍卫之要务,轻易不得调动。 如何重铸京营荣光,就看朱祁钰和于谦的经营了。 尤其是现在于谦巡视边方,就是让大明皇帝重掌京营的契机。 大明六师尽丧,朱祁钰现在重要的使命之一,就是赶紧恢复京营的战斗力。 懈怠? 他怎么能懈怠呢? 瓦剌人就在山外九州外虎视眈眈,东南起义、西南叛乱,大明内忧外患,只要大明稍有点破绽,瓦剌人就会挥师南下。 他一旦懈怠,麓川思禄就会撕毁盟约再度侵扰云南,而东南则会再次乱成一锅粥。 朝堂上还有一帮宗族礼法的卫道士们,整天盼望着朱祁镇平安归来,延续传嫡不传庶的辉煌,继续把皇帝框死在礼制、宗法那一套里面。 到时候他这个庶皇帝,就得下罪己诏了。 朱祁钰看着自己那匹神俊异常的大白马,最终还是选择了黑不溜秋,甚至有点矮的战马。 这匹战马跟随朱祁钰在德胜门外,破瓦剌步战,击杀也先的胞弟孛罗,骑得比那匹军马更舒服一些。 生死与共之后,这战马颇为听话,不需要朱祁钰太过复杂的指令,它就知道该怎么做。 朱祁钰策马狂奔之东直门外的军营,十团营有两营驻扎此地,大约有四万余人。 与其说是军营,更不如说是土城,城墙高约两丈,还挖了堑壕和城渠,这小土城内,一条大道分成了东西两部分,一部分是军士们的家属,一部分是军士。 于谦京师也是暂行的军屯法,而非农庄法,所以这些军士们的家属也要在这里耕作。 “陛下!”石亨连鞋子都没穿好,甲胄也不在身,策马狂奔,到了御前立刻勒马翻身,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马停人止步,可见石亨的马术何其精湛。 “陛下深夜至,臣这…臣这也没准备啊。”石亨整理好了衣服,赶紧行礼说道。 朱祁钰眉头一皱,用力的抽了抽鼻子,愣愣问道:“酒味和胭脂味儿?” “是…”石亨颇为心虚的低声应道。 “石亨!”朱祁钰勃然大怒,连官职都不叫了,直呼其名。 杨洪领兵驻扎在西直门外,范广驻扎在阜成门外,石亨驻扎在东直门外。 朱祁钰视察京营,完全是随机选的,结果石亨这满身的酒气和胭脂气,朱祁钰来之前,他在干什么,不言而喻。 “陛下…”石亨腿一软,立刻跪在地上,俯首说道:“陛下息怒。” “营中饮酒,该当何罪?营中召伎,该当何罪!”朱祁钰怒气冲冲的问道。 石亨整个人抖动不已的说道:“营中饮酒杖二十,营中召伎…召伎杖十。” “卢忠,带着缇骑去拿人,一并到营前,杖!”朱祁钰厉声说道。 狎妓喝酒,肯定不止石亨一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谢陛下隆恩!”石亨反而松了口气。 军营嘛,挨两下不稀奇。 他更害怕陛下一怒之下把他再扔进天牢里,在里面过一遍五毒之刑,不死也得掉半条命。 “石亨,朕对你太失望了!” “于少保不计前嫌,将你从诏狱中举荐而出,你为大明屡立功勋,朕已侯爵相授!可是你怎可如此骄纵荒唐呢?!”朱祁钰恨铁不成钢的厉声说道。 石亨很能打,但是他军纪很差,朱祁钰是知道一些的。 于谦说他可用不可信,朱祁钰也是知道的。 但是石亨在清风店一战中,下马陷阵死战,朱祁钰对石亨升起了些许的期许。 可是瓦剌人刚走,他就在营中公然饮酒作乐召伎行乐,实在是太过于荒唐了! “末将有罪!”石亨抖如筛糠的回答着。 他不怕打,更不怕被打了,让下属们看到丢面子,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他之所以抖成这样,是他听出了朱祁钰对他的失望,这代表着朱祁钰对他石亨是有期望的。 一共三十四人,被卢忠带到了营外,军杖被请出,石亨挨了三十军棍却是一声不吭的硬受了。 “武清侯,朕问你。”朱祁钰看着石亨被打出血的腚,依旧是余怒未消的问道:“何为能战之师!” 京营的实力恢复多么重要? 朱祁钰有些怒其不争的问着话,他对石亨有一些期待的,但是这些期待,现在都变成了怒火。 石亨跪在地上,懊悔无比,打两下不要紧,别人想挨还挨不到呢。 他感受到了陛下深深的失望,这才是他这次损失掉的最大的东西。 他挨军棍的时候,其实也想到了理由,而且这个理由确实充分,但是他还是跪在地上,不敢狡辩。 犯了错还嘴硬,陛下只能更加失望透顶。 第九十二章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军令如山,身体力行!”石亨跪在地上,大声的喊道。 他知道自己违背了军令,这顿打,挨得不冤枉。 “你还知道!”朱祁钰一甩袖子,整个人都要气炸了,这是明知故犯! 大明现在首要的就是恢复京营的战斗力,作为京师总兵官,带头狎妓,这京营还怎么恢复? “臣也没想到陛下能来啊。” 石亨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说着,一来是疼的,二来他完全没想到朱祁钰会突然过来,抓到了他的现行。 朱祁钰差点被石亨这种朴实的理由给气笑了。 “难道朕不过来,你就可以这么做了吗?以后你若领兵在外,就带着大军日日笙歌?这是什么话!”朱祁钰再次问道,问的石亨直接哑口无言。 这就是于谦说的,石亨可用不可信的原因之一。 他太滑了,即便是面对如此的苛责,可能找到了最符合他利益的诡辩方式。 “起来吧。”朱祁钰看着石亨跪在地上的模样,十分严厉的说道:“不虑于微,始成大患!不防于小,终亏大德!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朕觉得你应该明白。” “防微杜渐,要从自己做起,身体力行,你是京师总兵官,一言一行,大明京营二十二万,都看着呢!” “上行下效的道理你不懂吗?” “末将谨记圣训!”石亨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低着头也不言语。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我大明与瓦剌有血海深仇!五十万的大明壮丁,死于边方!他们的冤魂似乎时刻在朕的耳边低吟!每至此,朕心若刀绞!” “朕希望的大明京营,是天下无敌的大明京营!是可驾长车,金戈铁马,万里气吞如虎的大明京营!是可以一战灭北,将瓦剌人挫骨扬灰的大明!” “武清侯,只此一次。下次,朕不会再训诫你了,不能为朕分忧,就做个富家翁吧,日日狎妓,朕也不管你。” 石亨这才知道,陛下的雄心,他俯首说道:“若是再犯,臣必提头来见!” 朱祁钰看着石亨十分认真的说道:“军中无戏言。” 石亨再俯首说道:“敢立军令状!” “陪朕巡查京营吧。” 朱祁钰站起来,这个时间点,军士们训练了一天了,都已经睡下了。 朱祁钰走进了营房之内,只听到了连绵的打呼噜的声音,最近除了日常训练,最多的就是深耕土地。 耕地,尤其是没有机械的时代,是一个非常辛苦的体力活,得亏是从也先那里缴获了一大批的牲畜,否则会更累。 农耕时代的土地,就是一切,也是最辛苦的地方。 营房内的味道并不好闻,虽然于谦和石亨一直在强调营房干净整洁的事,但是这么多男人聚集在一起,必然会有味道。 朱祁钰挨个视察了营房,给几个睡觉踢被子的军士掖了被角之后,才离开了营房。 他又让石亨跟着一起去马厩和厂库看了看,马厩的草料堆叠十分整齐,放水的大缸里都是新换的水,而粮仓的周围还有不少的石灰,防止粮食受潮。 石亨是个很能打的人,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勇武,他治军扎营行军,也是一员良将。 就是管不住自己。 朱祁钰终于视察完了整个东直门大营,除了石亨自己花天酒地之外,其他的都超出了朱祁钰的估计,岂止是不错。 这家伙打仗真的是一把好手。 他拍着手上的草料说道:“武清侯,朕之前交待给于少保要办一所京师讲武堂。” “习解器械之用法、战阵之指挥、敌人之伎俩,这件事一直在做,工部也拟好了讲武堂的位置,杨洪也答应了朕出任祭酒之事。” “学员的选拔之上,朕有一些想法,正好冬天贮藏,万物修养,是不是进行一次大比?” 符合进入讲武堂的军士实在是太多了,需要进行遴选,定好批次分别入校。 最主要的是,不能将讲武堂办成了勋戚们的饕餮盛宴,那就是有违朱祁钰办这讲武堂的初衷了。 他的本意是打开军队升迁的一条上升通道,而不是为了让勋戚们瓜分名额。 “大比?”石亨一愣,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好是好,但是陛下,末将以为,还是过几年的好,最开始这几批,还是以京师保卫战中的军功论最为合适。” “哦?说说你的想法。”朱祁钰立刻说道。 石亨刚挨了三十军棍,虽然生疼,但还是继续龇牙咧嘴的说道:“军士们战场上拼死力战,不就是图个建功立业吗?” “若是比拼体力,或者比拼战技,那普通的军士必然不如勋臣旧戚,他们深受皇恩,打小打熬身体,练习骑术、弓法娴熟,火铳打小就练,这普通军士们必然比不了。” “穷文富武啊,陛下这大比,目的是遴选指挥阙员,还是军功更加合适些。” 朱祁钰立刻明白了石亨这番说辞的道理,大比可以,但是不能现在比,得以后比。 现在还是军功排序,相对公平一些。 普通军士们,奋勇杀敌,却在弓马之事上,输给了别人,那自然是不服气的。 军队是血气方刚的地方,闹不好会哗营的。 “那遴选第一批讲武堂指挥阙员之事,就交给武清侯去做了。”朱祁钰非常肯定的说道:“都察院那帮言官,天天盯着呢,不要徇私,落人口实。” 于谦那么公正,都被人弹劾了,石亨做事又马虎,朱祁钰特意叮嘱了一嘴。 “末将谢陛下隆恩!”石亨面色大喜,他最害怕的不是别的,他害怕的是朱祁钰彻底对他不信任了。 那他这京师总兵官也当不了多久,于谦回来,他就得主动致仕了。 军将们最害怕什么?害怕没仗打,就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这要是错失如此机遇,岂不是要懊悔致死? 得亏,朱祁钰对石亨只是略有失望,还没有到看不下去的地步。 朱祁钰拉住了自己的战马,又叮嘱道:“于少保身体力行,眼下北上,视察山外九州。” “卿还是要多多自省,今日这等荒唐事,莫要再做了,若朕再听闻,朕必严惩。”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也要再敲打一番,石亨只能这么用,不能像于谦那样,事事倚重。 要是石亨能把一身臭毛病改了,就好了。 “末将谨记。”石亨拱手,送别了朱祁钰的马队。 “哎哟哟。”石亨扶着垮趴在了长条凳上,陛下已经走远,那自然没必要端着了,疼是真的疼。 “这帮缇骑下手太特么的黑了吧!这一棍棍的就不知道收点力气。”石亨整个人都趴在了凳子上。 这三十棍哪里是那么好挨的?陛下在,他又不好变现出来,忍得相当的辛苦。 “总兵,那些娼家怎么办啊?”裨将也是趴在凳子上,哀嚎不已。 锦衣卫可不是打了石亨一人,参与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挨了打。 石亨怒目圆瞪的说道:“全都送回去!你还想着暖暖被窝不成?被陛下知道了,你我都讨不到好果子吃!” “哎哟哟。” 裨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脸庞颇为扭曲的说道:“这深更半夜的,陛下这是闲……” 石亨一巴掌就甩在了裨将的脸上,又一脚踹翻了这裨将的凳子,怒气冲冲的指着地上的裨将说道:“你找死,别连累老子,知道吗!陛下做什么,是你能说的吗!” “让老子省点心吧,对了!那些个娼家都特么你招来的!” “老子刚才就想说了,于黑脸刚走,你就把娼家寻来,这是踩着点的呀。” 石亨想到的就是这个裨将,挨打的时候,他就回过味儿来了。 他立刻大声的说道:“来人,将这人绑缚起来,送到北镇抚司去!” 他常年在大同府,到了京师放松了警惕,对身边人少了些戒心,这人、这个时间做这些事,很不正常。 “总兵官,末将冤枉啊!” “末将哪里得罪了总兵官,要绑缚去北镇抚司衙门啊。”裨将趴在地上哀嚎不已,他一听到北镇抚司这几个字,吓得差点当场失禁,连连求饶。 石亨瞪着眼看着裨将厉声说道:“我看你像是奸细!是不是,送到北镇抚司衙门走一趟,就清楚了!” “总兵官,末将冤枉啊!”裨将绝望的被拖走了。 石亨怀疑裨将是奸细是有理由的,大明被渗透的厉害,瓦剌人图谋大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裨将在于谦离开之后,就把娼家召入军营,显然是摸到了一些陛下对军纪极为重视的秉性,才如此做。 石亨虽然痞气了些,可是一点都不笨,联想到之前喜宁在京师散播朕朕朕,狗脚朕的传闻,离间陛下和于谦的关系。 狎妓这事一旦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那还得了? 而且陛下很有可能是收到了消息才来抓包的!否则怎么会这么巧呢? 他就恍然升起了一种,老子特么的上当了的感觉。 这要是在战场上,自己焉有命在?打了两场胜场,就已经飘飘然忘乎所以了吗? 石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陛下这顿打,非常及时! 两军交战,骄兵必败,他立刻吓得满头是汗。 石亨十分确定,有必要让北镇抚司的缇骑好好审一审这个裨将,若是真的审出一个一二三来,陛下那还能稍微解了气儿。 那这个裨将是不是奸细呢? 石亨真的是越看这家伙,越像是奸细。 “诶诶诶,疼疼疼。”石亨趴在凳子上,其实这事怪自己,明知道陛下对军纪多么重视,还管不住自己,故态萌发,还被抓了现行。 不过他很快就趴在凳子上,看着远处愣愣的出神,手里玩着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眼睛有些失去焦距。 他当然不是被打死了,缇骑下手没那么重。 他在发呆,确切的说,他在思考人生,思考陛下的那番话。 一个武夫粗人,思考人生看起来,的确是有点怪,但是他真的在思考人生。 一个军士,最大的野望是什么呢? 封狼居胥,驾长车,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建功立业!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能让他实现这种野望的人,是迤北那个太上皇朱祁镇吗? 别闹,那太上皇只会让军士们送死。 现在的陛下行吗? 应当可以吧。 陛下是在诳自己吗? 应当不是,陛下恨意深入骨髓之中,说起瓦剌咬牙切齿。 石亨仿若是陷入了一种奇怪的自问自答的环节,那些之前的迷茫,似乎越来越清晰。 第九十三章 冠军旗 锦衣卫的调查速度极快。 那些个娼家们,是自发组织去犒军的,军士们守住了北京城,她们的老鸨觉得可以按照惯例,去犒劳一下大军。 这毫无疑问是一种陋习,但是却相当的普遍,历时弥久。 比如北宋末年的时候,南宋蓟王韩世忠和梁红玉的相识,就是在这种场合。 同样,这也是一些娼家们从良的手段之一,不是谁都想要一直流落风尘,这些军将们,刚刚获得了皇帝的封赏。 他们虽然不够斯文,但是足够的可靠,对于娼家而言,可靠这两个字,远比斯文更加重要。 商女不知亡国恨,这一句,到底说的是商女不知道亡国之耻,还是说的听曲的家伙不知道亡国之耻呢? 从这种普遍存在的、畸形的慰军方式来看,这些商女,是知道亡国之后的境遇的。 皇帝的突然到来,打断了这一切。 潜规则之所以是潜规则,是因为它们见不得光,更经不起辩经,石亨被打了,就是结果。 “陛下,事情就是这样的。”卢忠将所有的证据都摆在了桌上,包括了老鸨、娼家们和裨将的证词,整件事并不复杂,之所以显得离奇,只是朱祁钰不知道而已。 下情上达,何其难? 朱祁钰的胳膊伸的很直,端着一把手铳,闭着一只眼,瞄准了十步之外的靶子。 手铳里没有火药,朱祁钰只是在练习持枪,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他的胳膊变得酸痛起来,他才慢慢的放下了手铳。 这种训练才是常态,大明的火铳手们,一个月大约能打三十发的实弹,这已经是极高的训练量了。 朱祁钰活动了下胳膊,直到不再酸痛之后,才拿起了卢忠端着的笔录,事实清楚,条理清晰,几方印证之后,所有人都说的是实话。 “这事就北镇抚司知道就好,别让都察院的御史们知道了,否则又要嚼舌头根儿了。”朱祁钰端起了一把长铳,开始了端枪训练。 端枪的时候,枪管上挂半块砖,一次一刻钟。 朱祁钰屏气凝神,聚精会神的对着二十步外的草人靶瞄准。 他忽然开口问道:“那裨将是奸细吗?” 卢忠叹了口气说道:“臣还在查,索然不敢说一定,但应当是。” “臣原本以为是石亨的托词,但是臣查了他的家眷往来,尤其是最近几年,大手大脚的花钱,结交往来无数。” 石亨除了管不住自己以外,其思维是极其敏锐的,否则早就死于边方了,尤其是有人背刺的情况下。 “认真查补,查出结果再禀报吧。” “臣告退。”卢忠俯首准备离开,但是朱祁钰却开口说道:“你留下,我们来试试。” 王恭厂的火药产量有多大? 日产两吨,四千斤。 所以郕王府要点火药,那可以敞开了供应,朱祁钰总觉得需要做点什么,自己仿佛是错过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但是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所以他有点心烦气躁,但是有不知道这股燥气到底有何而来,自然打打手铳就清楚了。 “砰砰砰。” 枪声不断的响起,朱祁钰和卢忠都是十发十中,但是朱祁钰略胜一筹,比卢忠多命中了一次靶心的红点。 他看着浓眉大眼的卢忠,笑着摇了摇头:“玩一玩,没必要让着朕,你百发百中的事,整个锦衣卫都在传了。” 朱祁钰十分敏锐的感觉到了卢忠在让自己。 就像是在以前的教师体育运动会上,他们这些普通老师,总是跑不赢校长一样。 “那倒不是,臣最后一枪就是没打中而已。”卢忠十分老实的说道:“不是臣手滑了,是这铅子飘忽不定,正中靶心,本来就看手感。” “并非臣故意要输给陛下的,陛下这枪法着实了得,十发十中,七中靶心,已经很厉害了。”卢忠诚心诚意的说道。 陛下忙于朝政之事,还如此训练,在他看来,这就是圣君了。 卢忠家中,世代为锦衣卫的千户,自朱棣之后,大明皇帝枪法都是有目共睹的,在宣德年间,他还小的时候,就看到过先帝朱瞻基在校场上,和校尉比拼枪法。 陛下这枪法日益精进了。 朱祁钰摇头笑着说道:“朕一天这么多火药喂下去,任谁都能打的准了。” 他忽然灵光一闪的说道:“卢忠,你刚才说什么?” “臣说陛下十发七中,相当厉害了。”卢忠毕恭毕敬的说道,大家都喜欢听好听话,皇帝也是人,更不例外。 朱祁钰摇头说道:“上一句。” “铅子飘忽不定,能中靶已经实属不易了。”卢忠有点莫名其妙的说道。 这句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实话啊,铅子出膛,全靠老天爷赏脸了。 朱祁钰一拍手说道:“着呀!” 他颇为兴奋的说道:“朕记得大明的军器监在各边军都有工匠作坊,对吧。” “有了!” 卢忠眨了眨眼,什么有了?杭贵妃,还是汪皇后?这么大的喜事,没听说啊。 陛下要是多几个子嗣就好了,朝臣们就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胆了,陛下后继有人,大家也方便披肝沥胆,否则歪心思就会多起来。 朱祁钰立刻回到了书房,开始奋笔疾书,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心头那股烦躁由何而来。 他深知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能够改造出燧发手铳,那已经是大幸运了,再往下,他虽然知道枪械的发展脉络,但是怎么落地,他还是有点挠头的。 现在有了。 石亨觉得军事大比武,不能作为入京师讲武堂的门票,因为那样更加不公平。 但是这不代表大比武,不是个好主意。 他列定了三个项目,设立了冠亚季军的高额奖励。 诸军则以九镇为区别,每镇每个项目可派出三队进京角逐。 单个项目获得冠军,奖励纹银五万两,冠军旗一张,可带回所在藩镇之地,悬挂一年。 这份奖励并非个人,而是奖励该镇,五万两看似不多,但是至少可以该镇的好吃好喝好几个月了。 尤其是这冠军旗,是荣耀的象征,几乎等同于龙旗大纛直接飘扬在他们的一镇之地上。 这是一种荣誉,军队往往会有一种“斗牛别劲儿”的风气,这要看到别家的冠军旗迎风招展,自己城头上,啥也没有也就罢了。 要是插着一个亚军旗,那能服气吗? 必然不能。 这军事大比武和改良军械,有什么关系吗? 有。 朱祁钰的意思非常明确,可自行改造手铳、火铳、大将军炮、子母炮等器械,自行携带装备进京校场。 他一个脑袋可能改良不了军械,但是大明工匠千千万,这么多脑袋,集体改造,还改不出好物来? 当初在西便门处,看城池守备的时候,他就和于谦讨论过火器的改良。 现在终于有了个好法子。 朱祁钰完善了自己的想法,让卢忠带着火速送到了塞外的于谦手中,顺便给了石亨一份,让他参谋参谋。 石亨的回复很快,只是他觉得打固定靶标没意思。 不如从西山煤田上把那群瓦剌俘虏,放到围场里,以瓦剌的首级为准,这样才有效果。 石亨在这些方面总是非常的有想法,他的主意,真的很不错。 当然这种做法被朱祁钰拒绝了。 俘虏的瓦剌人可是京师三大厂,煤炭出产的主要劳动力啊,怎么能白白浪费呢? 于谦拿到了朱祁钰的书信已经是两天后了,他拆开之后,看着朱祁钰的奇思妙想,愣了很久。 陛下对军械极为重视,集思广益,发动大明九镇边军的工匠,去一起集思广益。 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陛下之前所说,众人拾柴火焰高,果然是没错的。 于谦并没有马上写回书,陛下的这个主意很好,但是缺少了很多细节,需要于谦去补充。 而且这种事,不是一拍脑子就能做的,至少今年是做不得了。 他收起了书信,带着五六个亲从,走进了村落里,他现在还有重要的是要做,那就是赈济百姓。 大风大雨之后,又是兵祸,紧接着就是大雪纷纷,这叫瓦寨的村里,人丁稀落,个个面黄肌瘦,勉强活着,他们瞪着麻木的眼神,看着于谦的到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啊。”于谦看着这群百姓们的脚底板上的草鞋,感慨良多。 亲从拿着一个锣鼓,一边敲一边说道:“来来来,放粮了!” 一队队的独轮车停在了村寨的广场上,稻、麦、黍、菘的袋子,挨个打开。 第九十四章 徙木立信,杀人立威 这个名叫瓦寨的村落,之前于谦就来过,甚至有年长者认出了于谦来! 于谦赈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轻车熟路的将放粮之物挨个准备好,便开始了放粮。 那名年长的人,走到了于谦的身边,愣愣的问道:“你是前些年来我们这的巡抚,于谦于青天吗?” “是我。”于谦一愣,他认真的辨别了一下,但是走过的路太多了,已经完全记不住了。 于谦想要把面罩摘下,但是想到了皇帝的叮嘱,最后还是没有摘下来,皇命不可违。 “青天大老爷啊!你可算是回来了!”年长的老倌一听声音,就要跪下,声音里带着颤抖,他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但是下跪却被于谦拦住。 于谦巡抚二十四年,是一个很擅长和百姓打交道的人,再说了,大明禁止私自跪拜礼和稽首礼,那是对陛下才能行的礼节。 他不接受这种礼节,是因为他认为那是对陛下的不敬。 虽然大明的官场上,稽首礼和跪拜礼极为普遍,皇帝也屡次申斥,但是效果甚微。 于谦将手中的斛交给了军卒,拉着老倌的手问道:“我带着面罩你都能认出我来。” “老倌,我有点事想问你。” “村里可有恶霸横行?”于谦问到了第一个问题。 他深入基层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放粮之后,恶霸抢粮是第一大事,他要将这群人揪出来。 这群恶霸很好解决,带到军伍里操练几年,一身的戾气,就磨得差不多了。 军队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成熟的地方,虽然他看石亨那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是他也承认,石亨带出来的兵,至少遵守军令,不强取豪夺,不杀人越货。 所以石亨带的兵很强。 “有的有的。”老倌详细的将村寨里的两个恶霸的情况,告诉了于谦,于谦示意随行的勇字营校尉,前去寻访拿人。 于谦看着破败的村寨,四处都是残垣断壁的模样,重重的叹了口气继续问道:“老倌,这村里可能还有缙绅?” “都跑了,瓦剌人,来之前就跑了。”老倌的脸色反而露出了轻松的神情,似乎是这些个缙绅,比瓦剌人更可怕。 于谦不由的点了点头,将陛下的农庄法法的想法,跟老倌反复交流了一番。 这种集体耕作再分配,陛下拿一成半,其他人再分的方式,极其新颖,但老倌还是非常的疑惑。 老倌却眉头紧皱的说道:“那万一村里的懒汉不干活,又当如何是好?” 于谦再次解释了一番和索道:“这不就落到了农庄的头上吗?陛下说不得私刑、肉刑。” “懒汉嘛,说得多了,自然就不懒呢,屡教不改的那种,就扔到军队里,练几年便是了。” “老倌你觉得咋样?” 老倌再次摇头说道:“那荒地呢?每年都要开荒的话,那荒地又该怎么算呢?” “每年县里会来人勘定啊,村里开的荒地,自然归农庄。”于谦立刻说道,这都是在之前和陛下商议了很久的事。 “鱼鳞册年年都造,可是县里有,知府衙门里没有。”老倌乐呵呵的说道:“于巡抚乃是住在九重天上的人物,哪里知道民间疾苦?” 于谦立刻明白了老倌所说何意。 鱼鳞册,是大明的田亩册,县里每年都会有人在征收春秋二赋的时候,派人勘验,可是往往造册,也只是造册,却从不上报。 瞒报的目的其实非常简单,鱼鳞册涉及到了税赋二字,瞒着自然是卡吃拿要,百姓该交的一分不少,那自然和县衙沆瀣一气的缙绅们就可以少交了。 于谦立刻明白了这农社法之不易,田亩勘验涉及到了清田二字,那次不是血雨腥风? 他比老倌却是知道的更多一些,不过他没有反驳,老人家总喜欢说教人,这样的沟通方式,更容易听到真话。 “老倌,这附近可有山贼马匪?”于谦问到了另外了一个问题,对于百姓而言,压在他们头上的不仅仅是缙绅、官府,还有各种落草为寇的山贼马匪,时不时的烧杀抢掠。 尤其是大明在土木堡新败,这贼匪陡然增多,杨洪和郭登在宣府大同四处梳理,但贼匪横行是绝对的。 老倌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说道:“有!前些日子,还把隔壁的村寨给烧了,于巡抚是没看到,可惨了。那俏生生的小娘子,都掳走十多个。” “孩子都被倒挂在房梁上,放血放死了,那叫一个惨哟!” “某知道了,老倌可派人带个路吗?” “老倌有所不知,某呀,升官了,现在领兵了。” “只是山路多崎岖,某不可得贼人巢穴,若是再有贼匪,可至县衙找县尉禀报,县尉自然会通禀宣府。”于谦眉头紧皱,语气里带着许多的肃杀。 京中那些囤货居奇的奸商和贼匪的手段,有何两样呢? 都是该死之人。 受到朱祁钰的影响,于谦这个老好人,似乎变得也有了几分暴戾,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他又不会对老百姓们动怒。 “老倌岁数大了,但是村里还是有一小厮知道,我这就寻他来。”老倌听闻连连点头。 于谦发现百姓们对于农社法其实并不热情,他们对于这种脱胎于军屯法的田法,清楚它的好处,但是他们比于谦更清楚这其中的难处。 居九天之上,可察一时之疾苦,可察一世之苦? 但是百姓们对于剿灭贼匪之事,颇为在意,积极性很高。 于谦不由的想起,之前金濂、陈懋提起福建减赋三年的时候,陛下颇为震惊的问百姓要的这么少? 百姓们心中对于公正二字,没什么概念,他们只想要活着,仅此而已。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求上才能得其中的道理,于谦怎么可能不知道? 大明的百姓要的不多,只要给口饭吃,活着,他们就会对朝廷无比的忠心。 剿匪之事,于谦都懒得去。 剿匪的最大的难处,是知道对方在哪里,而不是打不过。 大军围山,大将军炮推到山下,一阵炮轰,轰破山门,一排子母炮摆在山下,接连不断的发射,大明军队平推。 然后将整个山寨一把火点了就是,这些匪徒的下场是连灰都看不到,就被一阵山风给吹散了。 这是震慑! 徙木立信,是商鞅的典故,说搬木头就可以给五十金,有人照做,立刻就给了,所以政令通达。 但其实商君真正立信的,是禁止私斗时候,直接斩首千余私斗之人,私斗之风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哪怕是吵翻天了,也不敢私斗。 另外一件就是惩处秦惠文王嬴驷。 嬴驷当太子时,犯了禁条,商鞅说:「国君果真要实行法治,就要先从太子开始。太子不能受墨刑,就用墨刑处罚他的师傅。」 墨刑是什么? 黥刑,在脸上刺字。 嬴驷犯了罪,公子虔和公孙贾被刺了字,而后公子虔甚至被剃了鼻梁。 陛下以雷霆手段惩戒贼寇,就是为了徙木立信。 当然,陛下也放出风了,若贼寇肯下山,无不法者,窑山服役五年、十年、二十年,可赎其罪。 陛下还是很仁慈的嘛,不是一股脑都直接把人都给扬了,还是给了改过自新的机会。 于谦将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见所想,都写到了书信里,陛下的想法是极好的。 但是于谦浸淫官场多年,知道最大的弊政就是好心办坏事。 明明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却没有经过充分的调查和了解,在执行的时候,准备不够充分,执行出现了偏差,最终导致了良政变成了弊政。 这种事并不少见。 比如北宋时候,常平新法之一的青苗法,本来是惠农良法,百姓们没有钱去买种子,没法耕种,土地荒芜,朝廷用常平仓放,春秋收回。 可是最后被人执行成了青苗贷,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于谦尽量将问题写的具体,告诉陛下其中的难点和自己的补充意见,由大明官府主导的农庄法,正在一步步的趋近于成熟。 大名的集体农庄的进程,在朱祁钰提出,于谦补充的情况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完善着。 “官人,喝药了。”董氏端着陛下封好的鲜竹沥递给了于谦,于谦摘下了面罩,一口饮尽。 自离京,出门之后,他的口罩就从未摘下,主要是怕夫人董氏唠叨。 再加上太医院的药也对症,这往年咳嗽到不能睡觉的症状,立刻得到了缓解。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这顽疾终于有了缓解的可能。 于谦并没有停下自己写书信,东胜卫消息,他已经知道了,关于上皇在迤北娶亲之事,他有点楞楞的,愁云满面。 大明一片欣欣向荣!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就在眼前! 奈何这太上皇突然来这么一下,谁受得了? 不过于谦二十四年,有一十四年的时间,是正统年间,自然是知道这位到底是个什么人。 可能陛下怒气冲天,但是他多少有点心理准备,关前叩门的事都干了,这些事,算不得什么。 他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虑之后,继续写着奏疏,此时唯一能够阻止的法子,就是把朱祁镇从迤北接过来。 “岳谦,你带着这封书信回京之后,就留在陛下身边听用,陛下应该会让你去迤北寻到瓦剌人,商谈接回上皇之事。”于谦将手中书信郑重的交给了岳谦。 岳谦握着手中的书信,他带着那封没有印绶的禅让诏书回京,然后在奉天殿宣讲的人。 于谦让岳谦回京,意思非常明显了。 如果说满朝文武,最不希望朱祁镇回来的就是岳谦了,伪造诏书的事,虽然不是他做的,但是的确是他宣讲的。 作为太上皇,在迤北结亲,天下震动,朱祁镇越不得人心越好。 岳谦握着于谦的奏疏,俯首领命,乘快马赶往了京城。 于谦虽然没有名言,但是陛下要杀人,他是一清二楚的,让岳谦去,意思非常明确。 接可以,能不能回来,那就两说了。 第九十五章 天寒地冻,来往不便 朱祁钰手里翻着一本书,是坊刻本的《水浒传》,而这本坊刻本,是由坊刻印的,在京师颇受欢迎。 水浒传作为四大名著之一,朱祁钰早有耳闻,但是重生到大明前,他忙忙碌碌,从未真的看过这本书,有限的也是看过电视剧。 这坊刻版《水浒传》版面较为宽大,字大如钱,多用赵体行格疏朗,黑口双鱼尾,刻有句读,纸墨俱佳。 还用到了标点符号,而且用的白话文,读起来颇为轻松。 这是大学士陈循送来的,他站在旁边等着陛下的训示。 “为何坊刻百姓读物都有了句读,朕的奏疏却没有呢!” “为何坊刻百姓读物有这么多俗字,朕的奏疏里全是生僻字??”朱祁钰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这不是增加阅读难度吗?每次断句,断的他头疼不已。 之乎者也,引经据典,还得断句,生僻字还很多。 陈循被问的一愣,随即俯首说道:“额…毕竟是公文,还是正字好一些,若是用俗语俗字,那成何体统啊。” 朱祁钰点头说道:“传下去,以后公文加句读,能用俗字就用俗字,省得朕理解错了,误了事。” 陈循俯首说道:“臣领旨。” 大明皇帝喜欢用俗文俗字下诏,那是从太祖爷传下来的传统,虽然正统年间已经不那么干了,但是陛下要求,并不超脱皇明祖训的礼法。 陈循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这书印的不错啊,我大明的坊刻原来如此厉害啊。不错,这个陈靖吉,办这个汝安诗社非常不错。”朱祁钰翻看了第一卷,连连点头,比经厂本还要好很多。 经厂本,就是内署司礼监下设的三大经厂,汉经厂、道经厂、番经厂,有刻字匠、雕印匠、裱褙匠、折配匠等工役已达千余人,但是这是司礼监设立的。 印刷精美归精美,但是校勘不精,常有脱误,为时人诟病不已。 太监读书少,制作好归好,却是脱误极多。 “建阳、建瓯坊刻极盛,书坊林立,余氏、刘氏、熊氏、郑氏、杨氏、陈氏、虞氏等均为刻书世家,代代相传,运营兴隆。” “建阳永忠里、崇化里,每月逢一、逢六,都有书市,天下客商云集,这是天下其他地方所没有的。”陈循俯首回答着。 这是天下的文功武治啊。 “以前先帝下西洋时,这建阳书刻,也是万金难求啊。”陈循乃是永乐进士,自然是知道当年盛况。 可惜,自宣德九年停止了海贸之后,这民间坊刻,是一天一不如一天了。 建阳所在的福建,因为叶宗留-邓茂七的民乱,也是一片狼藉。 文治武功赫赫的大明朝,居然在陈循活着的时候,有种日落西山,垂垂老矣的暮气,让陈循这个大学士,焦虑至极。 汝安诗社也是十四人,和凤阳诗社那群人一养,都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 汝安诗社笔正陈靖吉,更是虎林双桂堂的堂首,这刊印之事,做的自然极好。 朱祁钰瞄了一眼地图,总觉得这建阳极其熟悉,认真思索了半天,吐了口浊气说道:“建阳是在福建吧,宋新误朕文治名城!” 虽然朱祁钰知道冬牲导致的叶宗留揭竿而起,矿工导致的邓茂七忍无可忍,是社会矛盾的结果。 但是福建布政使宋新,的确是加剧了矛盾。 “陛下,这《水浒传》按制是不能印的。”陈循看着这聊天越聊越远,赶忙将陛下的思绪拽了回来。 “为什么不能印?”朱祁钰一愣,奇怪的问道。 陈循俯首说道:“正统七年,上皇下旨,凡遇此等书籍,即令焚毁,有印卖及藏习者,问罪如律。至今已七年有余,但禁而不止,屡屡有刻印之人。” “这汝安诗社之人,将书拿来问臣,是不是可以印售。” 朱祁钰看着陈循,皱着眉头说道:“正统七年还弄过禁书的事?” 禁书…别的不说,这水浒传碍着他朱祁镇什么事了吗? 水浒传里有个奸臣蔡京,正统朝有个奸臣王振,虽然骂的是奸臣,但是基本逻辑是,奸臣是谁养的… 这逻辑就说得通了。 陈循俯首说道:“与《水浒传》一起禁刻的还有《剪灯新话》,还有倡优唱的杂剧和戏曲、小说,都在封禁之策。” “洪武十三年,太祖皇帝制大明律,言:凡造谶纬、妖书、妖言,及传用惑众者,皆斩。若公有妖书,隐藏不送官者,杖一百,徒二年。” 什么是妖言惑众?就是迷信邪异书籍,这种东西历朝历代都会封禁。 蛮清除外,蛮清还试图用白莲教经,镇压真武大帝。 民间传言,太宗文皇帝乃是真武大帝转世,蛮清就用教经镇压,也不看看真武大帝什么等级,白莲教经镇得住吗? 朱祁镇在正统年间却把《水浒传》抬到了禁书的目录里。 朱祁镇这厮,搞别的没啥本事,霍霍大明,倒是老母猪带凶罩,一套一套的。 朱祁钰拿起了《水浒传》,提起了朱笔写道:“让百姓们说话,天也塌不下来。” “印!” 水泊梁山的一百零八位好汉,投降之后,什么下场? 战死沙场无数,得罪权臣只能远走更多,就连及时雨宋江最后都被蔡京、高俅、童贯构陷,被毒死。 这书,好! 凤阳诗社那群人摇唇鼓舌,战时宣传割地赔款迁都,作茧自缚,最后走向了断头台。 汝安诗社这也是十四个人,却愿意印这被封禁的书,印百姓喜闻乐见的书,朱祁钰自然支持。 文艺界为什么多数时候十分垃圾? 因为搞文艺的,并不是一个独立的阶级,是一个需要依附予其他阶级才能存在的群体。 所以文艺界追捧的是什么,其实就能知道他们依附于什么。是什么样的土壤滋生了这些虫豸。 朱祁钰翻看了一下,很快就说道:“你让陈靖吉在刊印后面的时候,把王禀迫害阮小七的那段删掉。” 王禀是两宋交际时,太原的守将,乃是国之忠臣,在数万大军围困之下,曾经鏖战两百五十多天,最后殉国而死。 于国于民都不应该被编排。 改编不是胡编,戏说不是胡说。 水浒传乃是虚构,历史上的水泊梁山闹得很小,阮小七此人,压根没有。 但是王禀确实真实存在,而且于国于民,王禀这种英雄人物,都不该被编排。 “臣领命。”大学士陈循其实有话想说,但是仔细想了想,还是俯首领命。 水浒传本在大明本就不是禁书,非要抬到禁书里,大明百姓喜闻乐见,怎么可能禁得住呢? 陈循松了口气,陛下既然亲自朱批,并且给出了具体的指导意见,那自然是可以印了。 王禀是个忠臣良将,陈循乃是状元郎,读史极多,自然是知道的。 两宋交际的时候,那么多的奸臣贼子,随便找一个替换掉就是。 比如那掘开了开封段黄河堤坝,水淹开封城,让黄河夺淮入海的杜充,最后还投降了金人,就可以替换掉。 本就是奸臣贼子,背负些许的骂名,也是应该。 “这书不错,印好了送到文楼一套,朕没事就看看。”朱祁钰点头将手中朱批的书递给了陈循,让他照章办事就是。 水泊梁山、方腊、邓茂七-叶宗留,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农民起义,有着很强的局限性,往往声势浩大,最后或者被招安,或者被剿灭。 他们的目的非常简单,就两个字,活着。 但是有的人,就是不让他们活着,逼着他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用天灵盖接狼牙棒拼命。 兴安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将于谦的奏疏,放在了案桌之上:“岳指挥在门外候着呢。” 朱祁钰拿起了奏疏,打开了看了良久,又慢慢的折上,他敲着桌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于谦说要迎回太上皇朱祁镇,却派了岳谦。 那封没有印绶的禅让诏书,可是岳谦念出来的。 朱祁钰的确是巴不得,朱祁镇死在迤北。 否则迎回之后,无论怎么做,都是大麻烦。 不过些许弑兄夺位的骂名而已,他不在乎。 但是这厮回来之后,就不好杀了啊!历史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金刀案,不就是朱祁钰打算对朱祁镇下手未果吗? 死在关外最好,少折腾多少事,大家安安稳稳的建设新大明多好啊。 “岳指挥一路舟车劳顿,让其回府休息,明日朕再宣见他。”朱祁钰对着兴安嘱咐道,从几近阳和骑马直奔京师,至少奔波了数百里。 “陈学士,是不是该考虑迎归太上皇之事了?”朱祁钰将奏疏放下,里面内容极多,他还要认真再看几遍。 但是“迎归”朱祁镇这事,应该提上日程了。 否则真的等莫罗把朱祁镇的孩子生下来,木已成舟,朱祁镇这个太上皇真就在迤北,娶了瓦剌人。 那岂止是宫里的太上皇后钱氏要哭瞎眼睛,那丢的是整个大明的脸面! 往后史书上,总要浓墨重彩的记上一笔,他们大明老朱家,是迤北蛮族的女婿! 这种事,朱祁钰绝对不允许发生。 “这事不急吧,天寒地冻的,来往不方便。”陈循却不觉得迎回朱祁镇是啥好事,太上皇搁迤北待着呗,回来霍霍大明朝臣吗? 虽然他依旧觉得“但生一日,即是主人”,但是遥遵不就行了? 大家都很实际,对于道德标准都有着极其灵活的标准。 陈循四朝老臣了,他是永乐十三年的状元郎,刚考上进士,就在朱棣身边做侍讲,从朱棣到朱高炽,再到朱瞻基,再到朱祁镇,他心里自然也会有比较。 朱祁镇太差了。 眼下的朱祁钰身上有朱棣身上的狠辣和果决,也有朱高炽身上的仁义,心系天下黎民,谁好谁坏,他不清楚吗? 把朱祁镇迎回来,又是一团乱麻,朝中党争再起,对谁都不是好事。 陈循这种中立的态度,有点像和稀泥的老好人,但就是这么中立,甚至更偏向一些支持太子朱见深的这么一个人。 朱祁镇复辟之后,打了陈循一百军棍,充军铁岭卫,那时候,陈循已经七十二岁了。 朱祁镇总是这样,他自己不好好活着,也不让别人好好活着。 还把什么事,都折腾的一团糟。 第九十六章 兴安的日常 陈循是个老学士,朱祁钰对他的印象就是那种老学究,人不坏,不贪赃枉法,更不结党营私,更不旗帜鲜明的反对朱祁钰当皇帝。 他完全不知道朱祁镇在迤北到底干什么。 他压根不是在当俘虏,而是准备娶亲了。 朱祁钰犹豫了下,将袁彬、季铎、郭登一条线的军报,递给了陈循。 让陈循看,是让朝臣们知道朱祁镇到底在做什么,而他又打算如何应对。 陈循看着军报的红圈还疑惑,为什么要给自己看这些,这是自己一个文人能看的吗? 当他看完,整个人都呆滞的愣在原地。 还能这么干的吗? 虽然他知道朱祁镇格外的差劲儿,但是完全没想到会如此的差劲儿!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眼下还是迎回上皇的好,省的真的娶了那瓦剌女子,朕见了也先、伯颜帖木儿,岂不是,先要称呼一声国丈?” 想到这,朱祁钰就是一脑门的汗。 他是朱祁镇的弟弟,这不就是叫国丈吗? 自己丢人不够,还得带上大明一起。 陈循握着军报放在了桌上,整个人的手都在抖,他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臣以为,陛下言之有理。” “嗯,你且退下吧。”朱祁钰平静的说道。 他已经过了生气那个劲儿了,这种事发生在别的皇帝身上,不足为奇,但是发生在朱祁镇身上,就见怪不怪了。 大明朝臣们,对于朱祁镇的下限已经有了很强的免疫力了。 陈循出了郕王府,就直奔吏部尚书王直府上去了。 王直是文官之首,虽然他在瓦剌南下的时候,已经或明或暗的将文官之首这四个字交给了于谦。 但是于谦此时并不在京师。 王直听完嘴角直哆嗦! 这都什么事啊! 他完全不知道太上皇在迤北要娶亲之事,他本以为打完了瓦剌人,京师保住了,能过几天安稳日子。 虽然陛下和于谦神秘兮兮的不知道在搞什么,但是他也不是很在乎,王直算是废立之事一个,他伪造的那封诏书,给的岳谦。 他听完陈循讲太上皇的事,整个人都惊骇到了极致,手中的茶杯都摔倒了地上。 随后陈循又去了礼部尚书胡濙、都察院左都御史徐有贞家中,才迎着冬日的风,向着家中而去。 徐有贞听闻消息,在庭院里,伏地嚎哭,整个胡同都是徐有贞的哭声,声声泣血! 他效忠的那个陛下,再次一刀扎在了他的心窝上,还嫌不够疼,拧巴了几下。 他是宗族礼法的卫道士,正统那必然是正统! 这一刀,彻底把徐有贞给卫道士的信念,都给扎的粉碎,还踩了几脚。 陈循走着走着,突然站定,开始捶胸顿足,站在街边生了老大的气,才重重的叹了口气,长吁短叹,与凌厉的冬风混到了一起,吹得老远。 兴安也跟着陈循出了郕王府,只不过路的方向不一样,兴安先去了一趟王恭厂,跟王恭厂里的大师傅好好聊了聊,又好好巡查了一番火药仓库,冬日天干物燥,理应小心火烛。 王恭厂有多少炸药?两百万斤,超过千吨,这要是炸了,怕是整个京师都要震三震,连皇宫都得震塌咯。 当年太宗文皇帝,将王恭厂这个全大明最大的火药厂,放在皇宫的旁边,一来是为了安心,安天下军卒的心,这么大个火药厂就在他枕头边上,火药只要使用得当,就不会出现事故。 二来,大约和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有点类似,最强的武力自然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兴安巡视了王恭厂除了看看火药的事,还有功赏牌的打造情况,进度不错,正好能赶得上陛下拟定的授勋时限。 他又照例巡视了红螺厂和台基厂,其中台基厂是直属于内官监的厂,与工部一起勘定出施工图纸的地方。 陛下打算建官舍自然少不得台基厂出图,他看着图纸,满意的点头。 兴安兜兜转转在皇宫外城巡视了一圈,才由东华门进皇宫,再次巡视了陛下反复叮嘱的文楼,也就是古今通集库。 他查验了一整圈后,去了司礼监下设的三大经厂,这里面在书刻《永乐大典》和古今通集库里的书籍。 陛下说防火,兴安觉得,三大经厂闲的没事干,天天刻经书,还不如刻点有用的东西呢。 三大经厂在正统年间就是刻经书,其他不刻,现在陛下匽佛,连国师都跑到迤北,感化瓦剌人了,这经厂的宦官们就闲了下来,正好刻古今通集库里的书。 当然还有陛下最近写的三本书,要的更急。 他巡视周全之后,才向着文渊阁、文华殿方向而去。 等到从奉天殿出来的时候,兴安嘱咐了一番奉天殿太监一定注意防火之后,才到了慈宁宫向孙太皇太后请安。 “臣内官监太监兴安,参见太皇太后!”兴安行了一个稽首礼,按照大明的礼法,初一十五,是需要朱祁钰入宫拜见的。 但朱祁钰忙啊,这是兴安来了。 遵守了宗族礼法,但是只遵守了一点点。 “陛下勤勤恳恳,本宫甚是欣慰。”孙太后不由的感慨万千,她的亲儿子朱祁镇,要是也这么勤政,还会有土木惊变吗? 哪怕每天去京营看看,也不会糊里糊涂,五天就亲征去了。 这一征,人就北狩了。 “陛下说,瓦剌兵退,万事尘埃落定,陛下忧心上皇在迤北安慰,打算迎归上皇了。”兴安俯首说道。 孙太后一愣,随即也明白过来了,朱祁钰是怕朱祁镇真的娶了那瓦剌女子,给大明蒙羞。 “此事陛下做主就是。”孙太后再次点头,这件事她当然乐意,当然她听到于谦出的主意的时候,更是松了口气。 孙太后完全不知道,岳谦回京了,兴安也不是啥事都禀报,他是朱祁钰的人,哪些事能说,哪些事不能说,他很有分寸。 所以,这是孙太后,这是这段时间来,她听到的第二个好消息了。 第一个好消息,自然是陛下和于谦精诚合作,击退了瓦剌人,力挽狂澜。 “陛下一直住在郕王府里,打算何时移宫呢?乾清宫早就收拾停当了。”孙太后问到了一个很敏感的问题。 朱祁钰一直住在郕王府里,本来初一十五的问安,都因为国事繁忙,由兴安代禀了。 兴安想了想说道:“禀太后,宫里皆是上皇嫔妃,陛下主要是这个顾虑。” 按照大明祖制,上一任的皇帝薨了,除了皇后和有子女的嫔妃,其余后妃都要殉葬,而不是前朝那种出宫为尼。 但是现在朱祁镇还没死呢,朱祁镇的皇后和嫔妃们,都还住在皇宫里。 朱祁钰就是找理由罢了,住在皇宫里,并不如住在郕王府安全。 “这样。”孙太后眼中闪过了异色。 但是孙太后珠帘之后,兴安完全没有看到,她叮嘱的说道:“到了鸿庆宫之时,可千万别对太上皇后说太上皇在迤北娶亲之事。” “臣省的,臣告退。”兴安离开了慈宁宫便向着鸿庆宫而去。 自从朱祁钰登基之后,钱氏就非常懂事的从坤宁宫搬了出来,住到了鸿庆宫,鸿庆宫位于东南方向,又叫南宫。 兴安见到了自怨自艾的钱氏,自从朱祁镇北狩之后,这位钱氏知道瓦剌退兵的时候,脸色好了一些,但是最近又是愁云惨淡。 兴安拜见了钱氏之后,俯首说道:“太上皇后,陛下让朝臣们商定应该如何迎回上皇。” “陛下忧心上皇安危,让朝臣们早日拿出个章程。” “但是陛下说,此事操之过急,反而不利于上皇安危,毕竟兹事体大,若是要得急了,瓦剌人觉得上皇奇货可居,有利可图,反而不美,还请太上皇后宽心些,多等些时日。” 钱氏本以为兴安只是照例问安,也没多想,没想到兴安却给她带来了这么一个好消息! “真的?”钱氏猛地站了起来,才知道失仪,慢慢坐下说道:“来人,赐金饼两个。” “太上皇后,这万万使不得,陛下不让臣等收任何银钞礼金,若是被陛下知道了,臣万死难辞了。”兴安赶忙连连摆手说道。 当初喜宁带着人到京城要赎金,钱氏已经把自己所有的银钱都拿了出来,这俩金饼还是朱祁钰登基时候,赏到各宫的。 他当然不能拿,陛下也不让。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朱祁钰住在郕王府里,日常开销,也没比以前多多少,颇为朴素,兴安可不敢伸手拿这个钱。 “只盼望着上皇能早日回京。”钱氏终于脸上的哀怨之气为之一散。 兴安看着钱氏的模样,只能摇头。 上皇还是死在迤北的好啊,这回来,谁能好过? 俗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上皇在迤北,钱氏都哭了多少次了,次次见,次次眼睛都是红肿的,把人都折磨成什么样了。 还不如噩耗传来,一次哭个够,眼睛也能保得住不是? 兴安跟着陛下这么久,也算是看出来了。 勋贵旧戚们不乐意上皇回京,文臣里面至少王直、金濂等人,不乐意上皇回京,陈循持中立态度,军将里面绝大多数不愿意上皇回京。 瓦剌围京师,是打着上皇归京的名义,所有军将,都是阻拦的人。 还是死了的好。 死了,一了百了。 清净。 第九十七章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陈循作为大学士,国子监祭酒事,透出风要迎归太上皇时,整个朝野颇为震动,尤其是朱祁钰亲自下的命令,让朝臣们不得不心悦诚服的说一声。 当今圣上,真的很大气! 陈循作为大学士先和文渊阁、六部尚书沟通之后,迎归之事,毫无疑问通过了朝议。 岳谦作为正使,季铎作为副使,请了天子旄节朱旛之后,就准备向着大同府而去。 按照行程,迎归太上皇的使团和于谦会在大同府回合,再行北上。 “此番前往迤北,风雪阻路,定要注意安全,一路上车马劳顿,切勿饮生水。”朱祁钰坐在书房,对着站在面前的岳谦叮嘱着。 岳谦神态复杂的说道:“末将领命!” 自己这趟是要干杀人的事儿,也没打算活着回来。 他以为朱祁钰会叮嘱别的,第一句却是叮嘱他莫要饮用生水,霍去病英年早逝,多传闻饮用生水所致。 陛下的这番叮嘱,是嘱咐他的安全。 虽然明知道是陛下要他办大事,明知道,估计回不来了,但是他倒是安了心,自己做掉了太上皇,自己也活不成,但是家人绝对会被优待。 这就够了。 朱祁钰手里握着一份敕谕,里面是让岳谦做掉朱祁镇的命令。 岳谦是宣旨的人,他拿的是王直捏造的所为的禅让诏书。 这世间谁最想朱祁镇死,除了朱祁钰外,岳谦首当其冲,于谦派了这么一个人归京,自然有他的用意。 “且去吧。”朱祁钰将敕谕交给了岳谦。 弑君之事,大逆不道,但是此时的朱祁镇已经是太上皇了。朱祁钰要设计一套能够保住岳谦、袁彬等人话术。 这些臣子,算是给他朱祁钰办心头大事的忠贞臣子,最不济也要保住他们的家人,若是处理得当,未尝不能留下他们,更名改姓继续做事。 事成之后,这都是他的班底,而且属于那种穷途末路的独臣,他手里的剑指向哪里,这些人,就会扑到哪里。 朱祁钰并没有明说,他自己都不清楚能不能保住他们。 “臣!遵旨!”岳谦接过了敕谕,他知道那是什么,他俯首问道:“陛下,可还有其余的事吗?”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见了于少保,代朕问好,问问他药有没有定时服下,顺便帮朕看看他口罩是否带好,塞外风沙极大,朕担心他的痰疾。” “末将领命。”岳谦再次俯首领命。 他慢慢的退出了书房,走出了郕王府的时候,眉头紧蹙,在寒风中搓了搓手,天气有点冷。 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多想再好好看看,这日月河山。 不过,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罢! 他清楚的知道那道敕谕里写的什么,更加清楚的知道,于谦派他回京,留在陛下身边听用是为了何事。 他没有逃避。 “岳指挥,我家明公有请。”一个小厮拦住了岳谦,随后出示了信牌,乃是吏部尚书王直的王府的家仆。 岳谦点头说道:“老倌前面领路。” 王直的宅子比九重堂稍差了一些,但也就是差了一点点而已,王直乃是琅琊王氏之后,虽然琅琊王氏早就没落了。 但也只是当年“王与马,共天下”的威风不在,自从他在永乐二年中了进士之后,他在京师的一应用度就都是王氏负责了。 宅子九曲回廊,岳谦终于来到了正厅,见到了王直。 王直先是询问了一番陛下的临行叮嘱,看着那封未拆封的敕谕,知道陛下的决心已定。 王直并不清楚袁彬那封敕谕,皇帝中旨,又不过他们吏部。 很好。 王直长长的松了口气,这种命令,只有大明天子才能下达。 无论是谁私自去做,都不见得能够做得成。 哪怕是一百个王直也不如的于谦,他同样也做不成。 群龙无首,则惶惶终日不可安定。 但是群龙之首,却是优柔寡断,好不果决,惜身图名,那只会让天下终日疲于内耗。 惜声图名,这件事就不可能解决。 很好! 王直用力的点了点头,认真思忖了一番,笑着说道:“岳指挥,老话说得,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一座山上怎么可以有两只老虎呢?那岂不是乱了套了?” “获事明主,扫除寇乱,垂名竹帛,是所愿耳啊,岳指挥,此去迤北,山匪极多,还是万分小心和周全才是。” 山匪极多,就是王直对岳谦的明示。 示意岳谦大胆干,放心干!连理由都找好了! 朝里有想要朱祁镇回来的人,但是他吏部尚书王直、户部尚书金濂、兵部尚书于谦、工部尚书石璞,四部尚书都是土木堡惊变之后,做废立之事的人。 他就是告诉岳谦,不用担心其他,但是绝不能让朱祁镇活着回京。 也可以假托匪患之名,死嘛,方式太多了,雷劈死的、水淹死的、落马死的、狗咬死的,死个人还不简单吗? 朱祁镇亲征的时候,留下了诸臣之首的王直,替他朱叫门看家,看着看着,这家就换了个主子。 等到朱祁镇回来,甚至复辟的时候,能放过他? 那必不可能。 王直的暗示不能说极为明显,只能说是昭然若知了。 岳谦眨了眨眼,他还在为自己项上人头担忧的时候,王直已经给他找好理由了。 他却说道:“陛下旨意,臣不敢不奉。” 岳谦是听从陛下调用,而非听从王直调用,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王直就是暗示的再明显,没有陛下的授意,他是万万不会做的,即便是能够回朝保住性命,那也是陛下宽仁。 回朝之后,自己是生是死,其实是陛下说了算。 他是个武夫,但不笨,更知道自己即便是活着,也是万万不能和别人勾连。 没这个觉悟,怎么可能把弑太上皇的事办成呢? 弑君者,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他既然敢从宣府回到京师办差,就没打算活着把事办妥。 自己一命,换太上皇一命,不亏了。 “你可知廖永忠?”王直吹了出浮在水面的茶叶,看着茶叶上下沉浮,说起了往事。 他要知道岳谦到底有多大的决心,绝不可误了陛下心头大事! 这涉及到了大明江山社稷之固! 岳谦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一些。” 廖永忠和他的哥哥廖永安两人,是最早一批投奔朱元璋的将领,在鄱阳湖水战之中,廖永忠亲手俘虏了陈友谅的儿子陈理,阻断了陈友谅败退之路。 而廖永忠也被朱元璋亲自提字,赐下漆牌,上书:“功超群将,智迈雄师”。 廖永忠南北征战数十年,先后平定了两广,灭掉了蜀夏。 但是廖永忠干的另外一件事,却被人津津乐道,他溺死了小明王韩林儿。 元氏失纲,天下狼烟四起。 在开始的时候,最大的反元势力,是刘福通的起义军,刘福通拥立的韩林儿为帝,建国号宋,也称韩宋。 韩林儿的父亲在造反之初,就自称宋徽宗八世孙,乃中国主。 反元起义军借着反元复宋的旗号,迅速扩张,而当时朱元璋也接受了韩宋的册封,被封为了吴王。 所以名义上,小明王韩林儿是君,天下皆臣。 后来刘福通与元末大将察罕帖木儿打的你死我活,同归于尽。 失去了实力的小明王韩林儿求助吴王朱元璋庇护,朱元璋派了廖永忠。 廖永忠带着小明王韩林儿,路过瓜州的时候,将韩林儿溺死了。 “那你可知廖永忠的下场?”王直喝了口茶,低声问道。 “逾制僭越,被赐死,身死爵除。”岳谦眉头紧蹙的说道。 廖永忠下场凄惨,为大明披坚执锐,最后却捞了个被赐死的下场。 王直什么个意思?这是劝自己看看廖永忠的下场,不要做吗? 开玩笑,陛下敕谕都在手里了。 王直重重的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你都知道,还回来。” 岳谦瞬间就懂了,试探自己之决心,保证万无一失? 岳谦摇头说道:“某非无家无国之贰臣贼子,上有命,莫敢辞。” “要是想跑,当初拿着王尚书给的禅让圣旨的时候,早就跑了,不用等到现在。” “当初的时候,某就想到了,王尚书何必饶舌?” 岳谦对这些读书人是非常不屑的,不就是死吗?多大点事儿,整的弯弯绕绕的。磨磨唧唧的。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若是朱祁镇回到了京师,那大明党争立起,本就天下疲惫,战乱四起的大明朝,亟待恢复,朝中可生不得乱子。 他那么多的抵背杀敌的军士死于边方,战友之仇,怎么能报的了? 王直摇头:“是某唐突了,不该怀疑指挥之决心。” 他继续说道:“季铎为副使,乃是当初孙太后钦点之人,你千万提防,省的坏了大事。” “知道了。”岳谦稍微品味了下,重重的点了点头。 “有劳岳指挥了。”王直站起身来,俯首行礼,为岳谦送行。 这一句有劳,就有可能让岳谦搭上性命。 这趟迤北迎归回来,岳谦很大概会落得和廖永忠一样的下场。 那可是杀的当今陛下的哥哥,正统一十四年的大明皇帝啊! 但是岳谦乃是军伍出身,讲究个一言九鼎,既然他已经应了,那自然没有后悔的道理。 反而有点嗤笑王直的谨小慎微,自己要跑等得到现在? 岳谦从御马监领了马匹,从德胜门出,向着居庸关、宣府、大同而去。 季铎人在东胜卫,他要找到季铎一起持天子旄节朱旛,出使瓦剌。 岳谦准备了许多种手段,他甚至请了陛下身边十二骑中的两位,一起同行。 陛下身边有十二骑,曾跟随陛下在德胜门外冲阵夺旗。 除了卢忠以外,其余人等以甲胄跗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无人知其姓名。 这不知姓名的二骑,除了是监督者,也是行刑者。 无论是袁彬,还是岳谦,朱祁钰都全当是后手,这不知真名的两名锦衣卫,跟随陛下冲阵夺旗的缇骑足够忠诚,他们已经对朱祁镇出过手了。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这两骑乃是绝对忠诚,这才是朱祁钰的杀招。 朱祁镇,必死无疑! 第九十八章 土木堡冤魂 于谦已经行至土木堡。 这个让整个大明震动、数十万家庭破灭的伤心之地。 土木堡之变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之久,冬风凌厉的呼啸而过,打完仗之后,就立刻下了暴雨,后来就下了大雪,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一吹,整个土木堡战场已经变成了一片冻土。 连续数日的冬日冷阳照射,将部分雪片融化,白天雪融,晚上冰冻,整个战场,被冻成了一整块,在冷阳之下,甚至可以看到冰雕内死不瞑目的将士。 礼部侍郎带着翰林院写好的祭文,也就祭祀了下,趁着大雪之前,收敛了一部分的尸首,但是很快大雪冰封之后,即便是有着宣府卫军的帮助,但是战场依旧没有打扫干净。 礼部侍郎的祭祀,立了一块碑文,记录着土木堡惊变时的惨烈。 土木堡的确是个大平原,的确是个适合决战的地方。 但是于谦看着驻扎的地方,就是重重的叹息,大营距离水源的位置,大约只有五里不到的样子。 大明军队出塞作战,都有扎硬寨的习惯,即便是四五个月无人打理,营寨依旧十分的完整。 虽然十分的破败,但四处都是堑壕和陷马坑。 不下令移营,绝对不会有如此巨变。 尸体最多的地方,是距离营寨不到千步之外的主战场,于谦已经能够想象出当时的惨烈战局。 朱祁镇下令移营,结果走了一千多步,就被敌人的骑兵冲散了阵型,火光四起,内贼乘势而起。 大明军队一片混乱,最终被切割包围,大明六十余在廷文武力战殉国,而大明军队在巨大的伤亡之后,开始溃营。 兵!败!如!山!倒! 庞大杂乱、腐朽的尸体,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尾巴,那是大明军队溃散后,被衔尾追杀的场景。 京营三代积累的精锐,就这样躺在了这片草原之上。 无论是勋贵、还是国戚,无论是进士,还是尚书,他们的尸体,被一起冻在了这片冻土之内,再无法分辨,寻找。 大明京师五十万户!人人披麻,却是连自己亲人的尸首,都找不到! 于谦深深的吸了口气,又吐了口浊气。 面对这种人间惨剧,他纵有千言万语,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去说,郁气郁结之下,他猛地咳嗽了起来。 “于少保。”杨俊扶住了于谦,他知道于谦此时的心情何其的悲怆。 一如当初他被杨洪派来打扫战场时候一样,冲天的怒火在心底翻腾,这些大明的好儿郎,就这样埋骨此地,死不瞑目! 杨俊是宣府杨洪的嫡子,乃宣府右都督,手握重兵,朱祁镇驻跸意决战,被也先、伯颜帖木儿、孛罗围困土木堡之时,他带领独石、马营、云州、赤城、雕鹗等七堡兵马,随父亲驰援土木堡。 结果还没到地方,土木堡惊变业已发生,大难筑成。 随后随父驰援京师,杨俊身中十七创,这休息了没多久,就拖着一身的伤病,跟着于谦来到了山外九州。 “我没事。”于谦叹了口气,站直了身体,在京城听闻土木堡惊变的消息和亲眼目睹完全是两种感受。 此地甚至比别处还要阴冷许多,那是将士们的冤魂在战场上盘旋游弋不去,凄厉的冬风,宛若他们不甘的低吟。 于谦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嘱咐道:“春天冰雪消融之时,就立刻来此,切记了,要及时处理尸首,掩埋,春天多瘟疫大疾,万万不可懈怠,招致大祸,否则杨王也救不了你。” “末将领命。”杨俊立刻回答道。 于谦看着那些冻的生硬的尸首,这些尸首上全都没有盔甲,但是战场上还散落着不少的火铳。 杨俊低声说道:“之前杨总兵命末将前来土木堡,于土木拾所遗军器,得盔三千八百余顶、甲一百二十余领、圆牌二百九十余面。” “瓦剌人几乎把所有的盔甲都拿走了,但是我宣府右卫军,又在此拾得神铳二万二千余把、神箭四十四万枝、炮八百架。瓦剌人未曾拿走火器。” “量给宣府、万全、怀安、蔚州等卫马步官军领用外,余下神铳一万六千、神箭十八万二千、大炮二百六十发,万全都司官库收贮。” “还请少保解惑。” 杨俊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火器都留在了战场之上,但是盔甲一个不剩? 这些火器在杨俊看来,才更贵重一些。 事实上也是如此,大明军队的火器在京师保卫战中,颇为神异,打的瓦剌人丢盔卸甲。 于谦解释道:“瓦剌人时代居于漠北,在北元汗廷的元裔看来,他们就是肯特山下的养马奴,瓦剌人擅于马战,并不太擅长火器的使用,更不会制作火药,故此遗弃。” “这些捡到的火器,你为何没有奏辄,擅自分派各卫?按律论罪,法理难容,理应当斩。” “杨王戍边,为国靖忠竭力,但是天下悠悠之口,还是小心行事为宜。” 杨俊打了个哆嗦俯首说道:“回禀,少保皆防边为急,其余皆在万全都司官库收贮,不敢动分毫。” 其实这件事在京城的时候,杨洪就提前跟于谦通过气了,于谦也跟朱祁钰沟通过此事的处理。 朱祁钰给出的意见是事有轻重缓急,彼时有倾覆之危,分发火器给军民自保,乃是权宜之计,且不问责,不加追究。 于谦此事提起此事,就是提醒杨俊,这次陛下宽宏大量,但是下次还能这么宽宏吗? 做事还是严谨些,从宣府至居庸关至京师,用不了两天的时间。 都察院那帮言官们,整天盯着呢! 瓦剌在山外九州逞凶,杨俊分军器令军民团练自保,也是应有之举,但是事后也应该禀明朝廷,否则追究起来,后果难料。 杨洪为宣府总兵,杨洪堂侄杨能、杨信为左右参将。 杨洪嫡子又为宣府右都督,朝廷很容易误解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有容忍之能,那都察院那群喷子呢?六科给事中的言科,能饶得了他们一家? “谢于少保提点。”杨俊身后出了一身的冷汗,当时事情太过紧急了。 于谦又看了一眼这漫山遍野连衣服都没有的尸体,叹了口气说道:“定要好生安葬。” “山外九州民风剽悍,瓦剌大兵将至,人人悍勇难当,上皇北狩,瓦剌人势必不会如此安心,陛下让聚拢团练结寨自保,这些民兵团练,农闲之时,召集起来,好生操练。” 杨俊满是疑惑的问道:“火铳、火炮也要练吗?” “要得。” 于谦点头继续说道:“若是有缙绅返乡,持有田契,索要良田等事。” “尽诛杀之,不要虚与委蛇,直接杀了就是。” 关于返乡缙绅的处理意见,朱祁钰和于谦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两个人观点向左,你一言,我一句,吵得很凶。 连每天等在门外的汪美麟,都吓得不轻,还以为会出大事。汪美麟赶紧寻了兴安,让兴安去看看。 兴安进去才发现,其实陛下和于公吵归吵,但是也是国事上的一些分歧,并无大碍。 朱祁钰认为这些逃离缙绅,若是返乡必须死。 打仗的时候你跑了,打完仗了,你继续回来享受特权?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而于谦则认为,罪不至死,拼命的拦着。 朱祁钰反复提醒于谦,要心狠手辣。 为何这些人返乡缙绅,必须死? 因为他们不仅失去了本来的作用和价值,甚至影响到了新朝雅政的农庄法的推行。 这些缙绅作威作福已久,若是返乡,只需要三言两语,就会把持农社的权柄,贻害无穷。 于谦劝说了几次,反而被朱祁钰给劝了,最终同意了陛下的决策。 陛下说的很有道理,逃地缙绅们,必须死。 陛下的理由很简单,瓦剌。 这些人不死,新政推行不下去不说,他们反而会利用兵祸强纳土地,会给了瓦剌人可乘之机。 瓦剌人还在磨刀霍霍,随时准备南下呢,这个时候的仁善,反而埋下祸根。 既然缙绅跑了,失去了价值,再回来,只有一死,以谢皇恩了。 大明不能再承受一次瓦剌围京了。 所以缙绅们的土地,就成了代价。 第九十九章 一曲忠诚的挽歌 于谦已经知道了朱祁钰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容下,真正的模样。 此时的大明朝,新朝雅政,有三个敌人。 一个是官僚、勋戚、巨贾的食肉者; 第二个是自唐之后,建立起的士族缙绅把持乡野朝政; 第三个则是皇上朱祁镇。 朱祁钰的真正面目是怎么样? 在狂风暴雨的德胜门外,于谦已经通过千里镜,看得一清二楚。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的时候,天空忽然划过了一道闪电,劈开了漆黑阴沉的天空,照亮了大地又很快的黯淡了下去。 于谦选的皇帝,朱祁钰,大明天子,哼着小曲,拖着三具尸体的一只脚,将三具尸体,扔进了坟堆里。 天空闪电再次划过,照亮了那坟堆。 于谦看清楚了,坟堆里的尸体。 他本来以为那是朱祁镇的尸体,他定睛再看,坟墓里还有朱祁钰本人。 这就是于谦在得胜门通过千里镜,看到的那个大明天子。 大明天子,为了大明世代永昌,甚至连自己都要埋葬!甚至自己都要冲锋在前!更遑论这些缙绅们呢? 对自己都这么狠的皇帝啊,缙绅们,凭什么只享受权利,而不履行义务呢? 于谦看着满地残肢断臂的土木堡战场,打开了随身携带的酒壶,拧开,洒在了草原之上。 这是朱祁钰托他祭奠殉国将士们的好酒。 于谦的声音里带着更咽,仅仅在土木堡一地,就埋葬了超过八万余大明京营的军士。朱祁镇活着,他们却死了。 他带着颤抖的声音,引声高唱: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于兮,下救黔首!杀尽敌寇兮,觅个封侯!” 悠扬的歌声在旷野上传了很久很久,随行的军士低声跟着哼唱着,一曲忠魂的挽歌,由于谦和勇字营,肃穆的唱给了大明牺牲在土木堡的将士们。 大明与瓦剌有血海深仇,这五十万的壮丁,五十万户,家家户户都有血仇在身! 此仇不报,大明长恨无绝! 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于谦祭奠了土木堡惊变中殉国军士之后,翻身上马,奔着阳和而去。 阳和! 大同府西门外的一个小县城。 朱祁镇出兵之前,大明的英国公张辅,直言上谏,旱气未至,不宜行军,但是朱祁镇不听,行至阳和,天大雨。 八月的大雨往往伴随着狂风阵阵,七月从京师出发的大明军,只备有夏衣,滂沱大雨骤至,狂风之下,士卒饥寒难继,军中大疫横生,数万军士,埋骨于此。 于谦勒马停驻,翻身下马,眼中的悲怆更甚,他再次洒酒祭祀,幽幽长叹一声,道不尽心中凄凉。 这是做了多少孽啊。 于谦祭祀之时,大同府总兵官郭登闻讯,驰骋快马,赶至阳和高坡,见到了于谦。 “出使瓦剌的使团到了吗?”于谦祭祀完了之后,目光眺望着北方的皑皑白雪。 “回少保,已经到了。”郭登赶忙俯首说道。 于谦点头说道:“让岳谦来见我,我就不去大同叨扰了,交代几句,就去东胜卫看看,陛下催的急,我着急回京。” 于谦和岳谦聊了大约半个时辰,才互相长揖告别。 岳谦已经做好了效仿小明王旧事的准备,弑君这件事的结局,在大明,廖永忠的例子就在前面摆着,但是岳谦却没有推辞。 风潇兮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于谦给岳谦一壶好酒,权当践行。 在这个尸横遍野的山丘上,岳谦看着那么多冻在雪地和冰晶之内的尸首,下定了决心。 此时的朱祁钰在王恭厂,他似乎又有了一点奇思妙想。 朱祁钰正在王恭厂里,两个手揣在袖子里,端了起来,看着面前的炼燋炉,目光炯炯。 燋炭是大明钢铁事业,迫在眉睫解决的问题。 但是,迟迟无法炼出能用的燋炭来,成为了巨大的阻碍,一直拥木炭,只能是权宜之计。 而朱祁钰带来了一个新的解决方案。 王恭厂在炼燋的时候,朱祁钰也在炼燋,不过他的量极小,都是在小范围的实验罢了,经过了反复的观察和对比,对于炼焦,他终于找到了一些总结性的细节。 王恭厂的大工匠们的土法炼焦,固然可以得到燋炭,但是其灰分极高,呈现出的样子就是白灰色,惨白丝毫没有质感。 一炉至少要8到10天,每次炼焦都是烟尘滚滚,极其呛人。 朱祁钰经过了数次观摩之后,终于敏锐的发现了问题的关键,炼焦的过程本身是一种高温干馏的过程。 而焦炭在炉里,先是要经过脱水分解,随后热解,最后缩合碳化。 这个高温干馏的过程,王恭厂的大师傅们,按照过去的经验,将炼燋和燃烧物放在了一起,火太大,就把焦炭点燃了,火太小的结果就是超长时间的干馏碳化。 朱祁钰让人打造了全新的焦炭炉,核心共有三个。 两个燃烧室位于左下方和右下方,而炭化室则在正中央,三个核心室成品字形摆放。 炭化室是用的耐火砖打造,而两端则是内衬耐火材料的铸铁炉门,一册可以用推车推入煤车,另外一侧则勾出已经碳化好的煤车。 在燃烧室下则是蓄热室和进气道,为的是保证温度和减少燃料消耗。 王恭厂距离大明皇宫仅仅不到两里地,不到一千米的距离,在城中,为了保证大明京师百姓的呼吸道,燃烧室和炭化室的烟气都会排入蓄水塔之后,再排出。 朱祁钰迫切的希望这次的炼焦可以成功。 他已经等了两天两夜,甚至连批阅奏疏都是在王恭厂进行,虽然中间休息了两次,但是也会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来到炉子前,张望一番,才会回去继续休息。 就像是农夫在收获之前,总要到田里看看才安心一般。 朱祁钰的行为并没有遭到朝臣们的反对,至少他在关注大明的钢铁生产,也是在关注大明的军备,而不是在玩蛐蛐。 大明新历土木堡惊变,皇帝关注军备,朝臣们也无话可说。 “陛下,似乎是烧好了。”厂里的大工匠名叫徐四七,就是之前提到土法炼焦的人,这次的新炉也是他在主持。 新炉的顶部有观察孔,可以随时观察焦炭的情况,方便加煤、鼓风增热和打开蓄热室降温。 徐四七比朱祁钰休息的时间更少,两天两夜他一刻都没有松懈,不停的记录着变化情况,现在,炼燋,终于成了。 “拉车!”朱祁钰立刻点了点头,这种隔绝炼燋的法子,温度比之前要高很多,自然也会快许多。 徐四七大喊了一声,几个匠人高高吊起了炉门,三个铁钩将燋车缓缓拖出,停放在了边缘,等待着自然风干。 “成了吗?”朱祁钰迫切的问道。 徐四七有些犹豫,又认真观察了一番,点头说道:“看成色应该是成了,不过还得上炉试试。” “今天能上炉吗?”朱祁钰犹豫的问道。 “可以,正好有一炉歇着,今天就能上!”徐四七用力的点了点头。 炼焦炉并没有停下,一辆新的煤车被缓缓的推了进去。 朱祁钰的眼睛越来越亮,他仿若是看到了大明朝勃勃生机的未来。 三江感谢+上架感言+加更规则 这本书今天晚上十二点,要上架了。 感谢我的读者长久以来的推荐票、打赏、月票的支持,这本书才走到了今天,谢谢你们!(づ ̄3 ̄)づ╭~ 感谢我的编辑,全起点最可爱的虎牙! 这本书从最开始就没少让编辑操心,人物设定、剧情设计、还有一些问题的处理,感谢牙牙! ……………………………………………………………… 朕总是想说点什么,但是这话,总得有个头啊,想来想去,就四个字: 回答问题。 一、为什么开局朱叫门就在宣府叫门了,后来到大同府也叫门,到京师再次叫门,主角都选择了冷处理? 而不是将其最新公之于众,将朱叫门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呢? 因为当时要打仗,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打赢京师保卫战。不能涨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事儿后,就用圣旨把他的事儿,公布了,历史上的景泰帝也是这么做的,没什么问题。 虽然有大量的权臣蒙蔽啊、瓦剌逞凶逼迫之类的字词,但是还是说的很清楚的。 二、朱叫门到底有没有,被钉死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呢? 在战后,主角有一段圣旨,就是朱祁钰,为朱叫门定了个调儿,他干的这些事,被详尽的写在了历史上。 小吾今天能够有详尽的资料来写这段历史。 包括朱叫门在宣府、大同说了什么,在京师城下是谁去德胜门外的土城见了朱叫门,朱叫门在瓦剌娶了伯颜帖木儿的女儿,还有个儿子叫朱大哥子。朱叫门弹胡琴唱歌,瓦剌人称赞他音乐天赋,都是因为史料的详尽。 其实他真的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三、于谦和朱祁钰这对君臣,是否真的拯救了大明朝。 我的回答是:是的。 我们都知道一个词叫兵败如山倒。 兵败时,军队溃败就像山倒塌一样,一败涂地。 比如元朝的时候,朱元璋驱除鞑虏,从祭旗开始就只有短短的九个月的时间,元大都就被攻陷了。 比如李自成势如破竹的打到了京师北京城下,一片石之战一输,直接就一败涂地了。 比如运输大队长,背后两大世界级大国支持,左手苏联,右手美帝,两个超级大国伺候,这是得多大的福分? 三年时间,就灰溜溜的圆润的走了。 兵败,无论在现代还是古代,都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 比如最近某个中亚国家,某组织,如同势如破竹一样消灭傀儡政权,只用了短短的九天。 兵败如山倒,大明京营二十万精锐将近三十万民夫,五十万壮丁死于边方,大明在廷文武,核心的文职武将阵亡六十六人,两人侥幸逃脱。 大明皇帝被俘虏,大明皇帝到宣府、大同门前说:你们开门吧…… 这种情况下,京师老营有两万人,备操军备倭军有二十万的预备役。 这不仅要打,还要打赢,还得处处料敌于前,不能给大明带来更大的祸患。 太不容易了。 …………………………………………………………………………………… 其实我看完了朱祁钰的明实录部分,朱祁钰在历史上的作用,绝对不是提线木偶,而是真切的做了很多事。 比如他就打造了勋章,没有特权,却又奖励性质的功赏牌,这只是小小小事儿罢了,他还做了很多很多事。 朱祁钰有几个错误是要纠正的。 第一、就是儿子太少了。 你没了儿子,怎么让朝臣为你披肝沥胆呢?你有儿子,你就有继承人,大家都安心。 你没儿子,国朝无本啊喂! 这个是个正经事啊,不开玩笑的,首先就得给朱祁钰多安排妃子,目前已经写了几个人物卡。 除了历史上本来就有的唐贵妃和李惜儿以外,还写了几个,后宫那自然是有的,而且得庞大。 儿子得多,即便是夭折了几个,也没啥关系,写大明必然要出海的,那自然要有孩子才方便。 第二、明代宗没能杀死朱叫门。 历史上的明代宗,到底有没有想过,彻底弄死朱叫门? 其实从历史的记录来看,是有的。 金刀案。 卢忠作为指挥使,搞出金刀案,矛头就是对准了了朱祁镇。 可惜了,朱祁钰最后还是没能杀的了。 卢忠何等下场? 朱叫门复辟,把卢忠给千刀万剐了。 所以,作为一个皇帝,你必须得心狠手辣,你不心狠手辣,于谦、范广、卢忠这些人,都保不住。石亨这些你的铁杆,就得自谋生路,最后也落了个全家被杀的结局。 皇帝私德这种事,其实没人在乎,评价皇帝,还是看文功武治。 朱叫门必须死。 第三、就是海贸,朱祁钰在位八年的时间,其实屡次有宦官提出复大明海贸的事儿,但是都因为阻力太大而搁置了。 这里的阻力除了有内因,也有一定的外因,比如瓦剌逞凶、闽南民乱、麓川反复等等。 这本书前面始终在说海贸,这个也有详细的大纲设定了。 ……………………………………………………………… 小吾读史料的时候,总是在思考一个问题,真的有诸葛亮、岳飞、于谦这样的人? 一心为了大汉、大宋、大明振兴,呕心沥血吗?这么纯粹的人,真的存在吗? 正如于谦自己所说,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人都是自私的,这些良臣,就没考虑过自己吗? 这些名臣们,是不是都是人们寄托理想,曲笔而成人为塑造出来的。美化的形象呢? 小吾其实一直没找到答案。 直到那天,小吾的亲哥,问了小吾一个问题。 小吾的亲哥从不曾看过小说。 那天他搜小吾这本《朕就是亡国之君》,却发现了好多好多的盗版页,怎么都找不到正版 他就问了小吾一个问题:这么多盗版啊?在这些盗版页看书,你是不是没收益啊。 小吾说道:没有啊。 我哥就说道:那为啥,还会有正版读者呢? 这个问题小吾思考了很久。 突然之间,小吾明白了。 正如我哥质疑这么多盗版页之下,为什么会有正版读者一样。 我质疑诸葛、岳飞、于谦这等纯粹的人,在滚滚红尘之中,他们是否真实存在一样。 他们这些纯粹的人,就像我的正版读者一样!是真实存在的! 你们也同样真实存在! 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读者的正版支持,就是小吾最大的动力啊! ……………………………………………………………… 上架都是非常忐忑的,老规矩,0点,先五更。 500均订为准,每多一百均订,加更一章。 每万点打赏,加更一章。 每两百月票,加更一章。 均订过千每日三更! 均订过两千,每日四更! 均订过三千,每日万字更新!(虽然明知道不太可能,但是口号,还是要喊出来的!…) 一切都拜托诸位了! ……………………………………………………………… 每一章看完都有广告哦,点一下会有起点币哦。 推荐几本书: 《我在万族打造气运神朝》,基于历史框架写的气运神朝,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脑洞大开,强烈推荐! 简单版简介: 我,朱天命。要建立无上运朝,吊打诸天万族! 种田、气运神朝、发育争霸流、运朝流。 ……………………………………………………………… 《人世见》,仙侠大作,精品,作者乃是1500万字的作者,喜欢仙侠的可以看看,强烈推荐! 简介:明月高悬照古今,人间世,有时繁华有时凌乱,别时依依聚时惜惜。人来人去的岁月里,当时间过后,谁在笑看人生这场戏。 ……………………………………………………………… 《宋煦》,历史,精品大作,作者极其稳健,大家可以去看一看哦,强烈推荐! 简介:辽国、西夏虎视眈眈,靖康之难就在眼前!上有王安石变法,下有旧党把持朝政。穿越成宋哲宗赵煦的猪脚表示我好难。 ……………………………………………………………… 《昭周》,历史,精品大作,这本书小吾在看,虽然是架空,但是写的是安史之乱,强烈推荐! 简介:林昭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在东湖镇再世为人,然而他面对的处境却并不是十分乐观。 一个苛刻的大母,把母子二人压的喘不过气来。 少年人甚至只能在东湖镇放牛为生。 终于有一天,林昭舍了他放了三年的大青牛,走进了并不是很远的越州府城。从此……这大周的世道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 《这个路人过于冷静》,一个混迹在男频的女作者,大手子,写的非常流畅,强烈推荐! 简介:又名《喂,你又抢戏了!》 陈默是个专业的摄影师,有一天他出圈了,不是因为他专业堪称精湛的摄影技术,而是……他鬼畜的走位。 他火在了别人的镜头下! ……………………………………………………………… 献祭完毕,保佑我文运昌隆! 第一百章 刺王杀驾(求订阅) 徐四七是个住坐工匠,王恭厂就在皇宫一侧,但是王恭厂的待遇并不是很好。 他每个月能领到盐银一两二钱,之前京师粮价飞涨的时候,连口粮都买不起。 但是他评定为了四级工匠的大工匠之后,每日三钱银,一月九两银子的俸禄,这笔钱已经完全足够两个孩子读书了。 在此之前,他完全想都不敢想。 至于读书之后,匠户能不能考科举,他并不是很在意,但是让儿子正经的读书明理,却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徐四七认字,但也仅限于认识日常用的一些字罢了。 徐四七对新的大明皇帝奉若神明,不仅仅新大明皇帝登基之后,给他和他们这些工匠们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不仅仅是大明新帝登基之后,保住了京师,击退了瓦剌来犯之敌。 还有大明新帝那种种的奇思妙想,总是能够解决他们很多的问题。 这种触类旁通的能力,也是徐四七对大明皇帝崇敬的理由之一。 总之,对于他们而言,大明皇帝是个好皇帝,这一点他完全确定。 他偶尔和老婆吹牛,都会说,三公九卿见陛下,都没他见陛下容易。 因为朱祁钰真的经常来到王恭厂视察。 这种习惯,其实也会给人可乘之机。 徐四七带着大明的工匠们,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开炉,在几个力士的推动下,风机缓缓推动,风箱将已经加热了一遍的风,通过风眼吹进了炉膛之中。 炉内的火焰有明黄,变成了黄白色,铁矿石和石英石,在燋炭的燃烧下,慢慢融化了铁水,黄白色的火焰之下,杂质被快速氧化,随着火苗腾跃到了烟道,在水池了发出了咕噜噜的响声。 而铁水终于灌满了七百斤的转炉,一个工匠用力的一铁锤,锤掉了挡风板,冷风呼啸着冲进了转炉之中,本来黄白色的铁水,开始慢慢沸腾变成了正白色。 肉眼可见的一些杂质在铁水表面浮起,在一众力士的吆喝声中,转炉转动,铁水淌出,流到了工匠手中用铁皮和耐火土做成的浇包,开始浇铸钢锭。 这种钢锭的模子,是锡匠们专门打造的,翻砂工们将其筑造成沙模,最终在阵阵升腾的烟气中,钢锭被铸造完成。 其实早在转炉里的铁水开始沸腾的时候,朱祁钰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奇思妙想成功了,但是他还是兴致勃勃的看完了浇铸的整个过程,直到沙模被翻开。 钢锭冒着蒸腾的热气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朱祁钰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 如何改进燋炭炉和景泰炉,就交给王恭厂的大工匠们了。 他只负责提供一个思路。 “陛下!成了!”徐四七飞奔一样冲到了朱祁钰的身边,眉飞色舞,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心情,他有些词穷。 卢忠站在朱祁钰的身边,手一推,绣春刀已经出鞘,但是被朱祁钰挡了回去。 朱祁钰叮嘱道:“徐大匠,抓紧时间改造这两个炉子,朕会在西山,弄一个大型的燋炭厂和钢厂!” “以安全为前提,做到最大化的产量。” “大明缺钢缺炭,柴米油盐,柴字当头,事关大明万万百姓的生计,你且谨记于心,切莫不可耽误大事。” “草民领旨。”徐四七兴奋不已,躬身退后,又去折腾他的景泰炉和燋炭炉了,大明皇帝给他带来了新的思路。 朱祁钰心情大好,晃晃悠悠向着王恭厂门前走去,一遍走还一遍叮嘱着兴安和卢忠,兴安管着燕兴楼,而卢忠管着锦衣卫。 他叮嘱的自然是瓦剌人派出了新的奸细刘玉之事,已经得到了消息,但是却抓不到人。 京城最近又是各种妖风阵起,自然是要把这个刘玉找出来,明正典刑。 这朕给你二鬼子,不把他揪出来,剐了,如何明正典刑? 兴安点头称是,卢忠则丝毫没有走神,带着锦衣卫四处观察着周围的情景。 王恭厂内的工匠们身世是极为清楚的,他们是不会刺杀朱祁钰的。 朱祁钰往日里来往王恭厂和郕王府,都是骑马,今天也不例外,那匹战马就停留在御道之旁,十分的老实,与战前的桀骜刚烈完全不同。 今日与往日有一点点意外,那就是马匹。 本来应该在王恭厂外下马石附近,今天却在御道旁边。 下马石距离王恭厂约五步,御道距离王恭厂大门约九步。 王恭厂到御道的左右是民舍,大约两层,朱祁钰与往日一样,向着马匹走去。 “律律!”温顺的战马,忽然不停的拉扯着马倌手中的缰绳,疯了一样的挣扎。 他驻足眉头紧皱的看着远处的两层民舍。 在马匹嘶鸣之时,他感觉到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箭镞那凌厉的反光,而且他还看到了火铳圆润的枪口。 “危险!”卢忠一直左右看着,显然也注意到了异常。 在危险来的第一时间,卢忠挡在了陛下面前,让陛下躲在了自己的身后。 兴安则直接窜到了朱祁钰的前面,做了第二道人墙,兴安的速度本来就很快,情景危急之时,更是一道残影闪过,就挡在了前面。 九骑寸步不离,迅速的扑了过来,站成了一堵人墙,挡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卢忠喊的时候,箭矢已经离弦,打着旋在空中划过了优美的弧线,而火铳的枪声也已经响起,轰鸣声后是铅子,划破空气的尖啸声。 至少十余只箭矢,六发铅子迎面射向了朱祁钰。 电光火石之间,九骑、卢忠、兴安,都是毫不犹豫的顶在了最前面。 朱祁钰只是下意识的反应抱住了脑袋,随即就是一阵阵剧烈的撞击声,砸在护卫在朱祁钰身边的九骑的板甲之上。 叮叮当当。 “陛下!”卢忠怒吼了一声,锦衣卫们将朱祁钰团团围住,等在周围的锦衣卫,迅速的将民舍包围,还没进门。 就听到了轰然巨响,二楼有人点燃了火药,火光乍起。 百姓们听到火药爆鸣的声音,立刻惊叫着散开。 一些人从楼上跳了下来从街角冲了出来,冲向了朱祁钰,但是立刻被缇骑们击杀在了原地。 而且几个锦衣卫还专门挑了不致命的地方下手,就是为了留下活口审讯。 爆炸声传来的时候,两个人影,就从另外一侧冲了出来,这些人没拿火铳。 火门枪的点火时间和准头,实在是太差劲了,他们选择了更稳妥的递进刺杀。 卢忠是一个久经考验的军士,在大乱之时,他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这两个人出现的时候,卢忠就注意到了他们,在百姓四散而逃的时候,逆行的二人,实在是太扎眼了。 卢忠还没开口,两道箭矢带着破空的呼啸声,扎在了两个人的眼窝之中,眼看着没了命。 这是一场突如起来的刺杀。 朱祁钰的那匹不起眼的灰棕色的战马已经挣脱了束缚,冲到了朱祁钰的身边,悲鸣不已。 “快去传太医!”兴安急切的大吼了一声,左看看右看看,也不顾这腿上的伤痕,飞奔向了太医院。 “陛下,你没事吧!陛下!”卢忠人都傻了。 光天化日,王恭厂门前,居然发生了刺王杀驾之事! 他整个人都有些惊慌失措。 这一次的刺王杀驾,让卢忠整个人都陷入了癫狂的状态。 “慌什么慌!”朱祁钰站起来,跺了跺脚,检查了一圈,衣服都没破。 朱祁镇屡次都被袁彬给救了,朱祁钰身边现在可是有九骑缇骑护卫。 能出什么事? 他巡视了一圈,连连摇头的说道:“一群生手,还没朕打的准的,就敢刺王杀驾?这做的事太不精细了。” “一查到底,查出来,全都剐了!” 朱祁钰还算平静,整日里出没王恭厂,他多少有点心理预期。 若是有心,发动这样一场如同玩笑的刺杀,根本不费什么事。 但是此刻若能靠近他这个皇帝二十步,他这个皇帝,就算是白干了。 第一百零一章 朕躬安(求订阅) 大明皇帝在王恭厂门前被行刺的事,立刻点燃了整个京城! 街头巷尾,全都是对这件事的热切讨论,这种消息根本不是谁想压,就能压的住的消息。 一时间众说纷纭,大明新帝薨了,太子朱见深登基的消息,不胫而走。 这件事的消息传得有多快? 岳谦、季铎的使团还没走出大同府,皇帝遇刺的消息,就飞到了大同府内。 岳谦请示了于谦之后,立刻暂缓了出使之事,岳谦是奔着杀人去的,又不是真的迎回。 一旦陛下在京师…岳谦想都不敢想。 而于谦立刻打道回京,丝毫不敢停留。 于谦急匆匆的步伐在走到阳和的时候,终于收到了京城来的消息,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陛下的亲笔手书,示意于谦稍安勿躁。 整个京师也在短暂的关闭城门之后,再次打开,大明新帝再次出现在了奉天殿之上,主持了朝会之后,各种谣言不攻而散,京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是皇帝被刺杀的消息,还是让人津津乐道,说什么的都有。 比如陛下民间抢亲,某小郎君恶从胆边生,这是争风吃醋。 比如通惠河上的黑眚,冤魂不散,跑来索命,却被锦衣卫诛杀,这是封建迷信。 比如陛下一声怒吼,宛若惊雷,吓得刺客点燃了火药,炸的粉身碎骨,这是脱离现实。 传闻归传闻,但是刺王杀驾的事,真的发生了,说明有人想要陛下崩了。 到底是谁?亦是众说纷纭。 朱祁钰躺在床上修养,他被刺杀了,除了吓一跳外,毫发无损。 兴安的腿上被擦了一下,看起来不算太严重。 也不知道躺在床上修养什么。 但是所有人都异常的紧张。 这两天太医院的两个太医院判,更是不敢离开朱祁钰的身边,随时号脉。 陆子才、欣克敬,本就是郕王府的医官,是朱祁钰当初让吏部任命的二十三个人之中的两个,现在是太医院的院判、审理,正副官。 陆子才和欣克敬经过反复望闻问切,才终于确定了朱祁钰真的没事,这都观察三天了,有事的话,也早就该有事了。 两个人重重的松了口气,按照大明的律法,如果皇帝死了,他们作为医治的主官,也是要跟着殉葬的。 当时两栋民舍距离王恭厂大约有一百余步,非常的远,箭矢和铅子击中九骑板甲的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 锦衣卫们非常尽职,虽然那条路朱祁钰已经走了数十遍,但是他们并没有掉以轻心,清道做的很到位。 但是敌人是暗道钻进那栋民舍的,可谓是防不胜防。 “再观察观察,朕要胖三斤了!”朱祁钰坐了起来,这两天这俩太医,就让人非常头疼。 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 “起来吧,都跪两天了,你不嫌累啊。”朱祁钰看着卢忠,这卢忠出了事,就一直跪着请罪。 他颇为无奈的说道:“刺王杀驾,案子查的怎么样了?谁的胆子这么大?” 卢忠依旧在地上跪着,低声说道:“查清楚了,是奸细刘玉所为,他本来打探王恭厂火药秘方,结果打探不出来,就行了如此大不逆之事。” “起来,不许跪了。”朱祁钰看着卢忠跪着就窝火。 请罪是最无能的表现,出了突发的事,如何处理好,如何避免这种事发生,才是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最应该思考的问题。 而不是跪在自己面前,大喊什么臣该死,臣无能,有个卵用? 卢忠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陛下被刺杀,他负首要的责任。 朱祁钰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人抓到了吗?” “没有。”卢忠低声说道。 嗯? 卢忠并没有抓到罪魁祸首,虽然抓了一批人,但是最关键的刘玉,给放跑了。 “嗯?怎么回事?”朱祁钰眉头一皱,他上下打量着卢忠,印象里,卢忠可不是这样办事不利的人才对。 卢忠的能力,朱祁钰最清楚不过了,这怎么突然这么拉了? 卢忠被陛下这个怀疑的目光看的人都有点恍惚,大声的说道:“陛下,此人在行刺之前,就已经逃离出城,目前不知所踪。” “但是臣以项上头颅担保,不出十日,必然将其擒拿归案!” 朱祁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别的刺客,一击不中,远遁千里,这位刘某可到好,直接不击,远遁千里了。 二鬼子不愧是二鬼子啊,连搞刺杀都是先跑为敬。 “军令状就别立了,抓一个人,跟大海捞针似的,哪里有那么容易?此案之中,可有我大明官员牵扯在内?”他问起了关键问题。 对于这个奸细刘玉是否能够抓捕归案,朱祁钰并不抱什么希望。 这是古代,又没有天网,去哪里找这个刘玉去? 瓦剌人雄心勃勃的来到了大明京师,却吃了满鼻子的灰,心有不满,铤而走险,做下这等腌臜事,也情有可原。 但是若是有大明官员参与其中,那就是罪不可赦了。 抄家灭门,株连九族,大明这套非刑之正,很久没有使用了,就怕一些人已经忘记了威力。 “没有。”卢忠俯首说道:“刘玉用的火器和火药都是出自兵仗局,但是那几柄火铳,都是几十年前的,尤其是火药,并非出自武库。” “都是以前那些放烟花爆竹的火药,无甚用处。” 人证物证聚在,全都没有任何指向京官的,火药更非朱祁钰捣鼓出来的新式火药。 “那还好。”朱祁钰松了口气,坐起了身子,看着兴安的腿伤问道:“你这腿伤有事吗?” “回陛下的话,臣这伤不打紧。”兴安笑呵呵的说道:“当时觉得疼,但也就是疼而已。” 朱祁钰活动了下身体说道:“王恭厂的工匠不必查了,真的要杀了朕,在王恭厂动手更简单。” “于少保那里,让他按照原来规划做事,不要耽误了事,兴安,把奏疏拿来吧。” 朱祁钰新朝雅政嘛,方方面面的事情都非常的多,自己歇两天,积累了不少的事。 “陛下!”汪美麟从屋外冲了进来,如泣如诉,眼泪直流。 “朕无碍,朕都是骑马回来的,能有什么事?”朱祁钰听着汪美麟哀怨的声音,就是挠头,又不知道如何劝慰。 “吓坏了吧,朕还有国事在身,你且先下去吧。”朱祁钰看着满是担忧的汪美麟,又看着等在门外的杭贤,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 “陛下龙体躬安,才是大明最大的福份。”汪美麟虽然还是心有不甘,但还是叹了口气,行了个蹲礼,无奈的说道:“臣妾告退。” 朱祁钰看着汪美麟和杭贤的背影,摇了摇头,他又不是草木,更不是石头,但是国事繁忙不是一句空话。 这次的行刺,虽然是临时起意的无奈之举,但是也反映出了大明的风雨飘摇,连他这个皇帝都不能幸免。 兴安颇为挠头,汪皇后可是天天守在书房门前,可惜陛下每次批阅奏疏之后,直接都睡了。 这可快等成望夫石了。 再过段时间,陛下就不那么忙碌了。 很多的奏疏都是在问安,朱祁钰朱批了朕躬安之后,让司礼监统一批复问安疏。 “卢忠,你说这次刘玉的目标是新式火药对吧。”朱祁钰忽然回过神来问道。 卢忠点头说道:“是。” “难办了啊。”朱祁钰深知一个道理,那就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瓦剌人已经惦记上了,他们的新式火药,即便是他们没有成熟的工坊去制作,但是他们依旧想要知道。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制备火药的工坊,暂缓将九镇军器监提供,朕再琢磨下。” “你这样,散出去点假的配方,亦真亦假嘛,然后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个刘玉给朕钓出来!” “既然有目标,他不带着东西回去,也没法交差不是?” 假方子多了,真方子自然就淹没在了假方子之间,还能用假方子钓鱼。 这不把刘玉找出来千刀万剐,怎么能消心头之恨呢? 第一百零二章 除恶务尽(求订阅) 卢忠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之中。 他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抓到这个该死的奸细刘玉,来证明缇骑还是陛下最忠诚、最能干的大明天子亲卫。 否则,锦衣卫必然颜面扫地,愧对列祖列宗。 在刺王杀驾的消息传开之后,朝臣们并没有蠢蠢欲动,在看到了奉天殿陛下依旧是中气十足的时候,反而松了口气。 现在的京师太需要陛下了。 陛下刚赢下了京师保卫战,就发生了这等大不逆之事,朝堂上,几乎所有的朝臣,都是义愤填膺,即便是迎归派的徐有贞,也是吓得浑身发抖,代表都察院表态。 这种人,抓起来,必须凌迟处死!连坐家人斩首示众! 但是怎么抓人呢? 卢忠散出去了所有的缇骑,他在锦衣卫的衙门里,等待着散出去爪牙的消息。 卢忠的焦虑是肉眼可见的,他的额头上一直蒙着一层汗,握着绣春刀的手,也在颤抖。 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个早有预谋的、该死的刘玉抓到! 否则一些朝臣,就会动歪心思。 锦衣卫有拒捕审问的职责,他们是独立于法司之外的办案机构,直属于天子。 缇骑,就是陛下手中的剑!如果他们的剑不够锋利,朝臣就会失去恭敬之心! 这对于忠诚于陛下的缇骑而言,是不能接受的。 一个缇骑风一样的闯了进来,将一封画卷放在了卢忠的面前。 “报!卢指挥!盘查之下,朝阳门内百姓报,独石内官韩政的老宅最近有人去过,而且还有人徘徊不前!操独石口音,已临摹画像!” 另外一名缇骑又窜到了衙门内,俯首大声的喊道:“报,朝阳门外百姓主动来报!有独石口音的商队自朝阳门外向北而去!” 卢忠站起身来说道:“速领画像,前去辨认!尤其是眉宇口鼻特征,盘问清楚!” 这类的报告今天非常的多,缇骑过去,总有百姓根据官府贴出的告示,对于独石口音的商贾、行脚商汇报其踪迹。 独石来的所有商贾和流民在京师也有一些。 但是陛下遇刺,乃独石人所为,让独石的商贾和流民,群青激奋,主动在衙门验明正身。 独石人绝无二心,他们是忠心的,是个别人的行为。 独石人的来往商贾和流民几乎在一天的时间内,都到了衙门验明身份。 随着消息越来越多,案情变得清晰了起来。 “报!密云百姓主动来报,有独石口音商队至密云,盘亘半日,向居庸关方向而去!” 卢忠并没有动,他还在等。 直到日暮时分。 “报!居庸关外旅舍来报,独石口音商队现已经住下!”一个缇骑喘着粗气,口干舌燥气喘吁吁的喊道。 当消息传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用了最快的时间,将消息汇集到了卢忠这里。 闭目养神的卢忠立刻睁开了眼,大声的喊道:“韩千户、赵千户、王千户,各带五十缇骑,随某出京!” “喏!” 这是今天收到的最后消息,随着盘查和消息的不断回报,一击不中远遁的刘玉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卢忠的面前。 陛下散出去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火药方子,还是起了效果,这个家伙,露头了! 卢忠带着一百五十缇骑,直扑居庸关外的旅舍。 旅舍兼具茶馆、饭堂作用,是居庸关外一个小村里,专门为过往商贾提供歇脚的地方。 刺王杀驾这两天以来,所有的旅舍都接到了消息,今天缇骑们更是送上了画像。 卢忠收到了那么多的消息,他确切的知道了,刘玉就在这里。 “王千户,你去封锁山道,赵千户,你去围堵旅舍之后的山林,若有逃匿,格杀勿论!” “韩千户,随某破门,留下十人在外等候。” 卢忠翻身下马,眯着眼看着面前的百步之外的旅舍,说道:“动。” 缇骑们静悄悄的摸向了旅舍。 而此时的刘玉,却是看着手中的一大堆的配方,陷入了沉思之中。 哪一张是真的呢? 他因为这些似是而非的火药配方,耽误了半日,可是他看着这些配方,完全不知道,到底哪个是真的。 若非这些配方,此时他早就跑到了居庸关外。 但是一想到完不成也先交代的任务,他整个人都打了一个哆嗦,有命回去,也不见得可以活下去。 所以明知道可能是陷阱,但是他还是不得不去寻方子来看看。 涉险地,取到了这些配方之后,却发现,他完全无法分辨这些。 上当了吗? 刘玉眉头紧皱的看着面前的数分配方,面色沉重。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缇骑们紧紧包围在了这小小的旅舍之中。 缇骑们是大明精锐中的精锐,他们的身形动作都很隐蔽。 刘玉叹了口气,汉儿这差事,真的很难办。 他站起身来,来到了门前,想要让小二取点吃食来,他刚打开门,卢忠的手铳,就顶到了刘玉的脑门上。 “拿下!”卢忠一脚将刘玉踹翻在地,左右一拥而上,将其绑的结结实实,连腿都给绑住了。 刘玉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绑的可谓是扎扎实实。 绑住了腿不能走没事,走的时候,缇骑可以把他扛回去,他不需要走路。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刘玉被摁在地上,惊恐万分的喊道。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被捕,他的义父韩政,乃是独石镇守,他深知大明的办事速度多么的拖沓。 他露面了不到半天时间,就被抓到了? 他当然不知道,一路走来,他的消息都看到了官府告示的百姓们告诉了散在各处的缇骑们。 卢忠左右看了看,将刘玉的袜子扯了下来,塞进了刘玉的嘴里。 “聒噪。”卢忠挥了挥手,示意缇骑进到房间之内,将所有的东西查获。 他之所以堵住刘玉的嘴,就是怕他咬舌,虽然死不了,但是短期内不能说话,反而麻烦。 当然,卢忠不认为这等汉儿,有那个魄力咬舌。 细细盘查之后,卢忠才扛着刘玉回京。 是夜,卢忠终于得到了完整的审讯和确凿的证据,才带着所有的案宗,来到了郕王府。 国事唯艰,朱祁钰也很辛苦,千头万绪。 在京文武死了六十六人,有十八人是武勋,其他都是官僚,这些位置,他每一个任命,都要极为的慎重。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每一个任命都要慎重。 各地都察院的巡按御史,也需要更换一些。 朱叫门用人全看自己心意,一些人的履历,就连朱祁钰都看出了端倪,是不合用的人。 “陛下,臣把刘安给抓住了。”卢忠终于能够在陛下面前挺直腰杆了,能够大声说话了。 哪怕是刺王杀驾是个蓄谋已久的敌特活动,他没抓到人,那就是他的失职! 作为陛下的爪牙,不够锋利,就是他的错。 现在他终于把人抓到了。 “很好,距离你说的十日之限,仅仅过去了一天的时间。很好!”朱祁钰拿起了卢忠递上来的案宗,不住的点头。 卢忠如此迅速的拿下了一个隐藏如此之深的奸细。 朝臣们但凡敢做点坏事,都得问问自己和自己家人的脖子硬,还是大明陛下的刀子锋利。 这是一种震慑作用。 这对朱祁钰推行官舍法和推行农庄法,都有很好的助力。 皇帝的刀子越快,这些官僚们,就会越怕。 不肯下刀子,怕下刀子,在大明,是当不好皇帝的。 “还有同党!”朱祁钰将案宗放下,刘玉是首恶,但是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些奸细。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除恶务尽!” “卢指挥,朕命你增补此案,将其全部抓捕归案,无论牵连到谁的家仆,尽数查办。” “必须严办,否则何以立威?” “臣领旨!”卢忠俯首领命。 抓奸细这种事,就要一挖到底,没有宽恕的余地。 朱祁钰看了看案卷,最让他惊喜的除了卢忠的办案能力以外,还有就是这些线索的提供者了。 自己守住了大明京师,京畿的百姓,踊跃的汇报线索,这就很舒服。 他灵光一闪,满是笑容的说道:“还有,这次朝阳门内外百姓,密云百姓,京畿旅舍,都提供弥足珍贵的线索。” “是不是可以给一些适当的银两作为报酬呢?” “京师百万之众,京畿逾三百余万人,抓奸细这种事,仅仅靠缇骑那三五千人,抓的完吗?” “这次百姓积极提供线索,若是给予一定的厚赏,此事就不会成为无源之水,而是可以成为常例。” “从一两到五十两银子,按照线索的重要程度奖励,这是不是个好办法?” 朱祁钰提出了一个观点,让卢忠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这种依托百姓去办案的法子,的确是个再妙不过的法子了。 尤其是这种大海捞针的抓奸细的事儿,的确是行之有效的法子。 “臣领旨!”卢忠再次俯首,陛下这些奇思妙想,总是能够如此巧妙的解决很多很多的棘手问题。 “嗯,还有,王恭厂的火药坊也要盯紧了,朕不想瓦剌人有新式火药,至少几年内不能有。” 朱祁钰的叮嘱十分郑重。 第一百零三章 大明皇帝体察民情(求订阅) 朱祁钰是非常不赞同,科学无国界这种观点的。 中原王朝的四大发明传到了西方,直接促进了西方的文艺复兴,东学西渐的结果是百年屈辱。 别人拿了自己家的技术,反过来欺负自己,天下没有这等道理。 朱祁钰宁愿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即便是黑火药,他也不愿意外传。 黑火药还是蛮厉害的。 在美利坚发生过一场南北战争。 以林肯为代表的的北方工业集团,对战南方的农场主的联邦集团,虽然在战场上有很多新的火器应用,例如延时引信、加农炮等等。 但是使用火药,依旧是黑火药。 而且应用工程学是个循序渐进的事,无烟火药在初期无论是稳定性、可靠性以及威力上,都不如黑火药,一直持续了近三十年,才完成了无烟火药替换黑火药。 但是不代表黑火药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比如很有名的69式40火,就是黑火药抛射药。 朱祁钰手里现在握着的方子,是成品的黑火药,如果按照西方历算,可以用500年不落伍了,最少也能保持两百年领先水平。 凭什么让别人知道? 得,捂好了。 朱祁钰这个皇帝,小家子气的很。 他想了很久,扩大生产是必然的,通州的熬硝营,需要扩产,熬硝营的产量已经不能满足正在扩大的王恭厂火药厂的使用了。 大明的京营急需要恢复战斗力,那就离不开大量的训练,训练时多流汗,打仗的时候,才能少流血。 火器的使用是大明军队绕不开的环节,之前三十天三十发的训练量,已经被朱祁钰强行提高到了,三十天六十发的射击训练的要求。 而锦衣卫更是三十天九十发的训练量,而且全都是手铳,手铳队。 手铳队在北洋军阀混战中,曾经过得到了历史的肯定,比如冯玉祥就有一支专门的手枪队,负责警卫工作。 工农红军第二十八军,建立初期,虽然只有四个营,但是也列装了大约三百人左右的手枪队。 这种超强度的训练,一下子让王恭厂的产量变得捉襟见肘了起来,熬硝营的扩产势在必行。 “京师讲武堂筹办的怎么样了?”朱祁钰让兴安把熬硝营扩大规模,写到了备忘录上,等到兵部尚书的于谦回京之后,再拿出具体的章程来。 兴安翻找了下兵部的咨文,摇头说道:“大概第一批的学员名单,还没有掰扯明白,所以迟迟没有送来。” “石总兵不是说按功勋排吗?”朱祁钰愣了愣,眉头紧皱的问道。 兴安也是颇为无奈的说道:“石总兵有石总兵的难处,他大概在等于少保回京吧。” “貌似石总兵一个人,办不下来这件事。”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知道了这件事难度,应该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 第一批京师讲武堂的学员,前程似锦、未来可期,是可以预见的。 所以这份名单上的确定,几乎是朝臣与勋戚们博弈的重点,等到博弈出了结果,才会由他朱批。 名单核准的权力,在朱祁钰的手里,司礼监的人会将陛下心意的人写到上面。 朱祁钰换了身常服,跟着兴安和卢忠,再次大摇大摆的来到了王恭厂,找来了徐四七,认真的点检了火药储藏的事情,他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于谦当初深更半夜,想起没有巡查火药库房,连夜转悠。 朱祁钰这刚遇到刺王杀驾,抓到了首恶,便又出门溜达了起来。 一来,他要告诉京师的百姓们,他身体无碍,照样可以骑马在御道上溜达。 二来,也让王恭厂的工匠们安心。 卢忠为了找到刘玉同党,可是没少在王恭厂折腾,工匠们可是吓得不轻。 朱祁钰走出了王恭厂的大门,对着卢忠耳语了几声,卢忠面色剧变。 “陛下恕罪,臣拒不奉诏。”卢忠直接稽首,陛下要撤了锦衣卫,然后他们三人同行,在这京师转转。 刚刚发生刺杀这等大事,陛下居然还有屏退左右,再次巡查四坊,他只能抗旨了。 朱祁钰一甩袖子,非常不爽。 “京师是什么蛮横荒野之地吗?百姓活得,朕活不得?”朱祁钰不满的走到了下马石旁,翻身上马。 卢忠依旧坚持的说道:“陛下万金之躯,岂能轻涉险地?臣,不奉诏。” 万一陛下再次遇刺,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还要祸及家人。 朱祁钰回到了郕王府,换了平常人家的衣物,带着兴安、卢忠二人出门去了。 大明的朝臣们,是没有权力阻止大明皇帝胡闹的,朱祁钰巧舌如簧,卢忠一个武夫,怎么能辩的过朱祁钰? 最终卢忠安排了一百余人的锦衣卫,扮作平民随行,朱祁钰才算是出了郕王府。 朱祁钰为什么坚持要到王恭厂?为什么又要坚持微服出巡? 目的就是一个,不被关在笼子里。 他第一时间怀疑朝臣,就是以为朝臣准备借着这等事,再谈移宫之事。 住进皇宫里,就是钻进了宗族礼法弄好的大笼子,进去了,是条龙得盘着,是虎得趴着。 大明朝的皇帝们,总是在若有若无的逃离那个笼子,但是太坚固了。 朱祁钰现在微服出巡,就是表明一个态度。 看似是胡闹,但却是在说,无论什么事,他都不会甘愿被束缚起来。 一个皇帝被束缚起来,那还是皇帝吗? 风流倜傥,翩翩公子。 大明禁弩、禁甲胄,不禁弓,不禁长短兵,在街上走着,偶尔能看到一些人带着刀剑。 御道两侧的商铺还算热闹,随着大明获胜的消息传开,来往的行脚商带着商货回到了京师。 但是依旧是一片萧索,不复往日繁华盛景,多数的店铺都关着门,也就一些米店还开着门,还有一些商贩在街边贩售白萝卜和白菜。 “陛下,寻常百姓把这些萝卜和白菜买到家里,特别讲究的会腌成咸菜。稍微讲究些的做个地窖放进去。不讲究的,挖个大坑,将萝卜和白菜裹上麻布,埋进去。” “吃的时候,就挖出来。”兴安在一旁低声的解释着,陛下何曾见过这等腌萝卜、藏萝卜和埋萝卜? “不会坏吗?”朱祁钰一愣,腌制他可以理解,地窖他也能明白些,可是埋进土里面,是何等道理? 兴安点头说道:“一直到来年开春,都坏不掉的。” 朱祁钰挠了挠头,也算是涨了一些见识。 他负手而行,穿梭在大明的街市上,耳边是百姓们摇着手鼓、敲着梆子的吆喝声,夹杂在寒风的中是阵阵小吃的香气,黑灰色的坊墙下,偶尔还会有乞丐乞讨。 大明京师有养济院两座,东西舍饭寺两座,一入冬,就有衙役专门满城抓这些个乞儿扔进养济院里。 天子辇下,怎么可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呢? 杜甫的诗词里,朱门指的是名门望族,换到了大明朝,这个朱门解读起来,可不仅仅是名门望族了。 朱祁钰就看到了一个衙役如同抓贼一样,躲在街角,突然扑出来,抓到了乞儿,将其抗在肩上,也不顾乞儿挣扎,向着养济院而去。 “入关金虏种下根,叹一朝夺了大宋运,记干戈血尚新,灭国仇心间印…” 一段戏腔忽然传到了朱祁钰的耳中。 “这是什么?”朱祁钰驻足凝神倾听。 第一百零四章 帝姬怨(求订阅) “教坊的歌伎在练习声乐吧。”兴安驻足听了许久,听的不是很真切。 大明京师有两个教坊司,一个是东城的太常寺,一个是西城的教坊司,东城太常寺主要是乐生和舞生,而教坊则是乐工和妓女。 仅仅教坊司乐工就有三千八百余人,这个数字在正统七年的时候,只有不到九百人,在短短的七年时间里,教坊司乐工扩充了数倍有余。 朱祁钰就站在墙角,听着乐生唱着这首无名的曲子。 “悲声唱,家邦恨,丝丝血泪印满襟。痛先王,未殓祖茔,宝烛烟冷奉祭,也无人问。” 音乐声陡然一急促,鼓声密集如同阵雨一般,一个尖锐的伪男声,陡然高亢的响了起来:“帝女劫后图强欲振,嗟失意,遭不幸,前途路渺茫,灰心哀痛,复国难成任!” “江山亦赵姓,风貌却改异国衣襟,啊哟啊嘿诶!” “贞忠者,洒碧血!保家国,秉忠义!抗虏不屈挽苍生!” 音乐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慢慢的放缓了下来,一种悲凉的感觉缓缓的渲染开来,朱祁钰站定看着高高的院墙,看着枯黄的落叶在狂风中打着旋飞上了苍穹。 女声虽然婉转,但是说不出的落魄,男生虽然雄厚,但是道不尽的悲怆。 这男声,显然是这女声伪作,因为这女子的声音,太过于清脆了,即便是故意浑厚,但是那股婉转却还是一下就听出来了。 “叹-惜诶…一班叛臣居庙堂,不思国朝只计私利!里通金虏,斩名臣!汉室诶,受制遭厄运。” “叹惜,叹惜…” 隐隐约约有人声传来,交谈声极低,朱祁钰听不真切。 他在听曲儿的时候,兴安可没闲着,他拿出了信牌,走进了东四胡同的太常寺内,稍一询问,便想要把唱曲的伶人,姓甚名甚,问了个清楚。 但是他失算了,这太常寺唱曲的人,并不是什么伶人,而是一名门闺秀。 但是具体是谁,太常寺的人也不甚清楚。 兴安可不敢久呆,陛下身边只有卢忠,这要是再出点啥事,他的肠子都得悔青了。 他回到了朱祁钰身边,俯首说道:“这曲叫《帝姬怨》。” “说的两宋交际之时,宋徽宗的女儿赵多福,也就是福柔帝姬,在靖康之耻后,辗转逃回了南宋,感慨时运唯艰,朝中奸臣横行无道,构杀岳飞等一众名将。” “福柔帝姬赵多福,在岳飞死后的第二年,也被宋高宗所杀,遂成此曲。”兴安将完整篇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站在树下,看完之后,不住的点头,这词,写得好啊! “又听笙歌漫澈临安,偏安昏帝,亦告沦亡运!”朱祁钰连连点头,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但是朱祁钰看着这些伶人们唱的曲,用情至深。 北宋的灭亡,导致了北地百姓沦丧虏手数百年。 赵构偏安昏帝杀掉了第一北伐名将岳飞,一力议和,最终国朝沦丧偏安一隅。 词是好词,唱的用情至深。 大明六师丧于迤北,瓦剌人巧取紫荆关,直扑京师城下,大明京师的百姓惶惶不安,人心汹汹。 但是伶人们唱这个北宋的《帝姬怨》,何尝不是在诉说着对京师沦丧的恐惧? 幸好,大明还有一个于谦,幸好,大明还有个朱祁钰。 一个清丽的小丫头,从院墙上探出个脑袋,看到了朱祁钰,腮帮子鼓鼓的说道:“我就说是有人说话,姐姐还说没有。” “哪里钻出来的俊俏生!我们在太常寺唱曲,俺家小姐,在左司南楹,连王侯将相都不给唱的,你这般听了去,可有点表示吗?” 嘿,这京城的地头,居然敢打劫到皇帝的头上,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升起,头一遭啊。 一个清脆如莺的声音,陡然在院墙内响起:“休得胡言乱语,院外的官人,舍妹唐突,还望官人见谅。” 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不打紧,不打紧。” 那个清脆的声音,立刻变得严厉了许多:“还不下来,瞎胡闹,小小年纪攀高越墙,也不怕落了下来,摔折了腿。” 院内传来了姐妹的嬉闹,朱祁钰负手前行,京师大街二十四步、小巷十二步,犹如棋盘,路还很长很长。 而此时的于谦不得不停在了蔚州,他的马匹行至半途,终于歪歪斜斜的倒在了大雪之中,再没有站起来。 老马识途,这匹跟了他十多年的马匹,走南闯北,见过长江的滔滔不绝,也见过黄河的浊浪汹涌,踏足过塞外的风雪,也随他冲锋陷阵,拒敌于京师之外。 这匹老马,终归是累死在了路上。 于谦命人宰了马,做成了肉肠,又炖了点马肉,分给了随行的军士。 马肉耐饥寒,这一路行来颇为劳累,他将倒下了的马,杀了分给了将士,只留下了一块骨头,烧成了骨灰,撒在了塞外茫茫的雪原之上。 他是一个很实用的人,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饲。 既然死了,肉自然不能浪费。 “少保,你来一些吗?”一个锦衣卫乐呵呵的问道。 于谦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面罩,笑着说道:“圣上说不能摘,你们吃就是了,人老了,马肉太柴,嚼不动了。” 缇骑都是武夫,马活着大家都金贵,死了也都分而食之。 锦衣卫大快朵颐,嗦着骨头,含糊不清的说道:“于少保净说笑话,前两天我还看到于少保吃了五碗饭,正是宝刀未老的时候呢!” 于谦摇了摇头,紧了紧大氅,蔚州离紫荆关只有一天的路,紫荆关距离京师也只有一天的路了。 塞外又下起了大雪,雪花漫天飞舞,整个大地和天空浑然一体,白茫茫一片。 岳谦、季铎使者,被大雪堵在了大同府,这么厚的雪,一旦离开了城郭,必然会迷失方向。 但是他们还是毅然决然的出发了,他们有皇命在身,不得有误。 瑞雪兆丰年,只要不是开春之后,倒春寒的雪,于谦对雪都是满心欢喜。 蝗虫都被冻死了,雪水融化之后,来年的灌溉便不是问题。 山外九州必然会是个大丰收的年份,这对本就遭遇兵祸的山外九州,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陛下要弄的农庄法,于谦在这一路走过之后,也慢慢的琢磨出了不少的想法,这些想法到底能不能用,好不好用,还得落到实处之后,才能见到效果。 至于陛下急于恢复京营实力加大军士训练,扩大熬硝营的产量和暂缓新式火药的九镇军器监制作,依旧冗官冗员的清汰,于谦对这些都没有反对,甚至大力支持。 这些都好说。 甚至说,岳谦手头的事,也不算什么大事。 左右不过是个上皇,若是还能活下来,那就再派批人就是了。 于谦却是忧虑重重,显然有更大的事在等着他。 京师讲武堂兹事体大,筹办的事,杨洪办得很好,但是名单,迟迟无法完全确认下来。 京师里勋贵、外戚、文臣、武将,在这份名单里,用尽了自己的一切力量在博弈,每一个名额都是争的面红耳赤脖子粗。 “叹-惜,一班叛臣居庙堂,不思国朝只计私利。”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帝姬怨》,自南宋末年之后,流传于大江南北,连一些孩童都会哼唱两句。 他忽然面带微笑的接着唱道:“汉室江山,代有忠臣,一朝举臂,复国、雪耻、亡恨诶。” 朱祁钰其实压根没听完,这帝姬怨还有最后一句,汉室江山,带有忠臣,一朝举臂,复国雪耻亡恨。 他之所以笑,是他想到了京师那个总是有点急于求成的大明新帝。 代有忠臣又如何呢? 张辅、朱勇、邝埜、王佐、丁铭哪个不是忠臣良将? 最后的结果呢? 还不是死在了土木堡,冻在了层层的雨血之下,冤魂长吟,不得安寝? 代有忠臣,也得代有圣君才是。 于谦颇为感慨自己的幸运,他自认为是忠臣,也践行此道,遇到了陛下,实乃是幸事。 但是这名单,着实难办。 第一百零五章 可持续性竭泽而渔(为舵主“蝙蝠侠JoKer”加更) 于谦并没有立刻回京,而是现在九门外转了一圈,大明的军队征用了城厢民舍作为战场,轰隆的炮火、铁蹄践踏,早就不成了模样。 虽然战场主要集中在了德胜门、西直门外,但是其余九门也多有斥候侵扰,放火烧房。 大雪封冻,于谦带着自己的亲卫和军士们,挨家挨户的看,城郭百姓毁家纡难,守城的功劳自然有他们的一份儿。 京营的军士们和工部的工匠们,都已经做好了规划,这个冬天,没有家的人,暂时住在官舍之中。 今年的柴薪因为坚壁清野非常便宜,倒是不会有冻死之人,路有冻死骨之事,倒是不会发生在大明京师之内。 于谦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依旧强拖着疲惫的身子,巡视完了整个九门,才放下心来,从德胜门入城。 虽然疲惫,但是一切都是欣欣向荣。 朱祁钰得知于谦回京,并没有立刻召见,而是令兴安带了不少的年货,送到了于府,让于谦今天好生休息。 兴安来到于谦府中,就看到了于谦身上的墨迹,兴安赶忙说道:“传陛下口谕,就料到于少保刚回京,还要为国事辛劳,特下旨:明日再看。” 朱祁钰管的很宽,连于谦的休息也要管。 其实朱祁钰是抱着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的心态,让于谦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能更长久的为大明发光发热。 于谦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不在京师这俩月陛下倒是没闲着,给他的府上塞了不少的仆从,按照一品大员的规制,校尉、门房、文书、杂役、后院丫鬟等等一应配全了。 于谦现在颇有一些一品大员的味道了。 兴安将敕喻交给了于谦,低声说道:“于少保,不是咱家多嘴,最近陛下一直看《出师表》,时常感慨诸葛孔明,命陨五丈原,汉室自此凋零。” 诸葛亮命陨五丈原的时候,享年五十三岁,过完年,于谦就五十二岁了,朱祁钰在借着兴安提醒于谦要注意身体。 兴安继续说道:“陛下说,这诸葛孔明之后,还有蒋琬可以托付,即便是蒋琬之后,亦有费祎可托,可是大明呢?” 诸葛孔明在五丈原之战时,已经知道自己病重命不久矣,刘禅派尚书仆射李福去询问:若公百年,谁可任大事者? 诸葛亮说是蒋琬。 李福又问蒋琬百年之后呢?诸葛亮说是费祎。 但是李福再问费祎之后呢? 诸葛亮久久没有回答,只留下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但是此时的大明土木堡惊变,京师在廷文武社损了三分之一还多,王直孱弱,徐有贞投机,若是于谦真的病倒了,大明去哪里找个可任大事者呢? 于谦长揖稽首说道:“臣谨遵圣诲。” “但是眼下当务之急,讲武堂的名单迫在眉睫,眼看着要过年了,这讲武堂的名单还在兵部文渊阁打转,实在是…有愧陛下之信任。” 石亨、杨洪、范广、孙镗等人,一致认为,应该以军功论,既然于谦走之前定下了军功册,就按着军功册往下摸,摸到哪里算哪里。 但是勋贵、外戚、都察院都认为应该议亲、议故、议功、议贤、议能、议勤、议贵、议宾,此乃八议。 八议是《大明律》中规定的勋贵、宗室、官绅的法律特权。 这八种人犯罪,法司皆不许擅自鞫问,实封奏闻,取自上裁。 这个时候,讲武堂的第一批未来一定飞黄腾达的学员名单,那自然是展开了极为激烈的角逐。 于谦为何说有愧陛下之信任? 军校早就说好了,杨洪一直在督办,校舍也建好了,甚至教习都选好了。 名单却迟迟确定不下来,陛下的政令迟迟无法推行,作为臣子自然是有愧的。 京营最近的议论也不少,于谦刚回京就听到了杨洪、石亨等人的抱怨。 石亨要不是看到了于谦的疲态,早就开始骂街了。 兴安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他神秘兮兮的说道:“名单的事儿,于少保不用多虑,陛下自有打算。” 于谦愣了愣,就连他都觉得十分棘手的事,难道陛下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了吗? 讲武堂的名单里,连他都挠头。 如果先八议后功勋,那陛下振兴京营的举措,就是再加十个熬硝营,都是白费事。 军心立刻涣散,别说出征迤北,瓦剌人再至京师,能不能打出这次京师保卫战的大胜,都不好说。 如果先功勋后八议,那军心大振,但是陛下这边又怎么止的宗室、勋贵、外戚、官绅的反对呢。 这事,麻烦咯。 “陛下已经有了决策吗?”于谦好奇的问道。 兴安卖了个关子,笑呵呵的说道:“明天早朝,于少保就知道了。” 于谦一甩袖子,严肃的说道:“你这个大珰,在这里跟我打哑谜!这要是误了陛下的大事,看你怎么办!” 兴安笑出了声,俯首说道:“于少保早些休息,咱家就先回去了,不是咱家不说,是陛下不让咱家说啊。” “于少保就是再吓唬咱家,咱家毕竟是陛下的大珰,砍了咱家,那也不能说。” 于谦一听气的直摇头,陛下这打起了哑谜,弄得他好奇的不行。 这么棘手的事,陛下准备如何解决呢? 而且看兴安一脸信誓旦旦、信心满满的样子,看起来,陛下真的找到了妥善的解决办法。 于谦站在了庭院里思忖了半天,最终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了诸葛亮。 诸葛亮将国事托付给了蒋琬,又托付给了费祎,李福再问还有谁的时候,诸葛亮沉默许久叹气。 其实诸葛亮当时最想托付的人,应当是刘禅吧。 诸葛孔明的不幸,就是扶不起的阿斗。 孔明先生,用了那么多年去培养了刘禅,却只是一个守成之君,三国鼎立之时,守成之君,是无法守成。 不过于谦,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了,陛下压根就不是守成的人。 他回到了屋内,看着书桌上未写完的奏疏以及没看完的公文,最终摇了摇头,走向了卧室,准备休息,陛下既然说要试试,那就试试。 反正有他兜底。 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在京师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只是他非常好奇,陛下到底打算怎么解决这份名单。 “今天不熬夜了吗?”董氏看着于谦在洗漱,颇为惊讶的问道。 于谦甩了甩手上的水,满是笑意的说道:“陛下管得宽,不让熬夜。” “你倒是听陛下的话,我这个婆娘说一千遍一万遍,都是白说!来把药喝了。”董氏摇了摇头,拿出了鲜竹沥的瓷瓶递给了于谦。 于谦一口饮下,奇怪的问道:“这是新药?” 董氏指了指角落里盛放瓷瓶的箱子说道:“那是,陛下今天专门送来的新药,以前的那些,虽然天气冷还没坏,但是陛下说不够新鲜了,就给你换了。” “每天三次,每天都会送过来。” “陛下是不是信不过你啊?”董氏有些奇怪的问道。 于谦一愣,眉头紧皱的说道:“何出此言?” 董氏颇为担忧的说道:“这每日送药来,万一你存了别的心思,陛下可不就可以…” 于谦立刻打断了董氏的话,无奈说道:“妇人之见,陛下真的要防我,门前的校尉何故要从京营里选,而不是从锦衣卫里选呢?” “莫要庸人自扰之。” 当今陛下的心思,不是个不好猜的人,这个年轻的天子,朝气蓬勃一直想做些事情,而且都做到了。 只要他不作出危害大明,危害这个天子的事,于谦就料定了自己不会和天子发生冲突。 这是一种为官数十载的直觉。 如果换做是朱祁镇当皇帝呢? 于谦摇了摇头,他想都不敢想。 眼下京营二十二万都算是他的帐下,若是朱祁镇是皇帝,他焉有命在? “切莫到外面说这些,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你要是到外面说了,那咱们家,就毁了,知道了吗?”于谦十分严肃的说道。 董氏不住的点头,她是担心啊,自己丈夫位高权重,这要是引起了陛下的猜忌,那岂不是天翻地覆? “知道知道,我就是在家里跟你说,跟孩子们都不敢提这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懂朝堂,我不问你,我问谁去?” 于谦看着那箱子,再联想到岳谦询问自己的那几个问题,却是露出了一些笑容。 他还是不放心的说道:“也叮嘱孩子们,不要到外面乱说,不要授人以柄,咱们现在是烈火烹油,一旦有什么僭越之事,就会被人利用。” 第一百零六章 噤若寒蝉(均订加更) 朱祁钰对于谦是极为放心的,至少于谦不想当高澄,更不想当曹操,于谦更想当诸葛孔明。 晨钟暮鼓,随着谯楼的更夫、火夫敲着梆子,告诉大明京师已经五更天的时候,朱祁钰已经来到了大明门外,继续骑着马直到奉天殿前。 今天就办一件事,公平! 确切的说,那就是京师讲武堂的第一批学员的名单。 随着在廷文武的有序上朝,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接受了众多朝臣的朝拜。 于谦在左,王直在右,六部尚书、都察院和九卿紧随其后。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兴安照例喊了一嗓子之后,退到了角落里。 朱祁钰静静的等待着朝臣们,像往日一样吵得不可开交。 其实杨洪、石亨、范广等人都属于新晋的勋贵,但是他们的爵位,朱祁钰并没有赐下世券。 赐下世券,则世袭罔替,若是子孙犯错,可凭券勘合,折功抵过。 但是新晋的这批侯爵,都是没世券,他们还没有实现恩荫子孙。 朱祁钰为什么还没有赐下世券? 这就涉及到了大明律了。 凭券勘合,折功抵过,没问题,朱祁钰不打算吃掉武将们的功劳。 大明律禁止蓄奴,但是挡不住朝臣们钻空子, 大明律禁奴,比美利坚的废奴法案早了好几百年。 但是禁奴这件事,阻挡不了朝臣们钻空子,他们以义子义女为名,广收奴仆。 到了明末的时候,谁家里没有上千的义子? 世券的庇护,法司不得拒捕,这就导致了这些家里的义子们,没有了约束。 朱祁钰打算把子孙犯错,可凭券勘合,范围圈定在承袭爵位的子孙之上。 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改动,特权可以给你,大明君天下的时代,有特权是无法避免的,但是范围得圈死了。 不能家仆犯错了,朝廷命官却无法拘捕,这不公平。 朝堂上的局势,有些微妙。 老勋贵,因为土木堡惊变,譬如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都战死沙场,他们的儿子,还未世袭爵位。 新勋人数可不少,朝堂上居然你来我往,相持不下,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朱祁钰在等朝臣们先开口。 新勋贵们都左看看右看看,一个个闭口不言,于谦不在京师他们吵吵两句还行,于谦已经回京,自然不能喧嚣奉天殿。 老勋贵们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一样,一言不发。 奉天殿内,一时间诡异的安静了起来,一个个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为何? 于谦没有表态,陛下也没有表态,他们真的有点拿不准。 兴安见状,再次从角落里出来,大声的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现在的状态所有人都憋了一肚子话,但是没人敢开口说话。 于谦更是不为所动,陛下既然有自己的决断,他自然不会过分的干扰。 徐有贞脚一跺、心一横,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奏。” 徐有贞要带头冲锋了吗? 徐有贞继续高声说道:“山东阳谷,沙湾河段已然决口四年有余,前后十四余治者,皆无功而返,水患滔滔民生不振,百姓背井离乡惶惶不安,若丧家之犬!” “臣斗胆请旨,请赐臣前往沙湾河段修筑堤坝,以彰陛下之恩泽。” 满朝文武一愣,徐有贞居然说的是治水的事,而不是讲武堂名单之事。 朱祁钰对这件事也是颇为在意,他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徐卿的治水疏朕已经详细看过,和山东张秋县令的奏疏仔细核对过,条条在理。” “但是朕还是以为,徐卿到了地方,再实地考察一番,空谈误国,调查之后,再具体上个奏议,所需物力财力,据实已报,是为生民之功。” 徐有贞长揖在地大声的喊道:“臣定竭力施为,不负皇恩。” 什么皇恩? 不杀之恩。 徐有贞之前大喊南迁,更是迎归派的铁杆,若非有一手治水的绝活儿,早就被砍头剥皮,挂在承天门上了。 治水,是个绝活,这个差事若是办好了,至少能保住命。 陛下爱民如子,生民之功,那是大功一件。 徐有贞不求多,保住自己的命,也保住家人的命。 徐有贞回到了班列之内,不再说话。 于谦站在朝堂上,明明涉及到了大家的核心利益,但是全都三缄其口,没一个人敢言语。 噤若寒蝉。 万一于谦要是想杀他徐有贞,焉有命在? 徐有贞不想在朝堂上了,他效忠的那个陛下在迤北的丢人事,实在是太多,他巧舌如簧,都不知道怎么圆。 当然,这完全是徐有贞想多了。 于谦哪有空搭理他。 徐有贞一开口,很快就有其他的御史站了出来,俯首说道:“交阯归顺土官百户陈复宗言,交阯有象兵,可选象演习,为之造战鞍、战甲,陈复宗说,他愿领军骑象,用破贼阵。” 象兵? 朱祁钰点头说道:“武清侯石总兵,你审验一下这象兵可否堪用,写一封奏疏来。” “臣领旨。”石亨出列领命。 北方不适合大象生活,天气太冷了,真的在北方组建象兵也难成气候。 另外一名御史俯首说道:“臣有本启奏,钦天监监正久悬,之前京师守备忙碌,这钦天监监正臣以为监中官正许敦,颇有建树。” 这是吏部的事,王直出列说道:“臣以为许敦家学渊源,自前元时就是观星世家,掌推历法,定四时,掌刻漏记时,颇有手段,臣以为善。” 朱祁钰从兴安手里拿过了奏疏,这许敦的确是家学渊源,他们家从宋时就一直是司天监的五官司历,历朝历代的历法他们家都有参与其中。 属于那种传承了数代的观星家族,地地道道的天文学家。 “准。”朱祁钰点头说道。 兵部侍郎陈汝言出列说道:“昌平侯杨洪、武清侯石亨,兵部尚书于谦,联名上书,请免武职都督以上、文职四品以上赏赐,以其银添赏操备官军。” “省出来这些钱,可以给其在京操备旗军,加赏银一两。眼看着过年了,军士们过年也要备用年货,故有此请。” 朱祁钰眨了眨眼,看了一圈武将们,他们到还算是淡定,这种割肉的事,必然是事先已经通过气了,大家都同意了才联名上书。 武官们没啥意见,文官们那边倒是议论纷纷。 礼部尚书胡濙出列,看了一眼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妥。” “武职都督以上,出军临阵,置备衣装,所耗钱粮甚广日常起居,食费几多,臣以为,其文职大小官员俱宜免赏。” 胡濙的意思是,武职的封赏照给,但是文职的赏赐都免掉,发给守城的军士。 朱祁钰认真的咂咂嘴,这胡濙还真是个老狐狸。 胡濙是真心的吗? 其实不然,反对一个政令的时候,不是全面否定它,而是部分赞同它。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如此,不患寡患不均,你要是单独去掉文职的赏赐,那就显得极为不公平。 虽然这帮文职哭嘤嘤的,但是他们组织了城中百姓,为城外大军提供后勤,就一点功劳没有了吗? 胡濙此言一出,立刻让文职们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兴安看了一眼陛下,立刻高声说道:“肃静。”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杨总兵、石总兵、于少保也是一片好意,但是朕既然已经定下了封赏,焉有免去的道理?” “至于银添赏操备官军,加银一两的事,朕出了。” 二十二万两银子的事,他现在握着内承运库说话就是气实,实在不行抄个家,不就什么都有了? 于谦出列说道:“臣替京营二十二万军户,万谢陛下隆恩。” 一两银子的购买力极强,一亩地也就四两银子罢了。 朱祁钰点头示意于谦归列。 “臣有本启奏!”英国公张辅的弟弟张輗出列高声说道:“京师讲武堂已然筹备完全,可是第一批的学员名单,迟迟无法确定,臣以为此事兹事体大,还请陛下圣裁!” 正菜终于登场了! 石亨立刻站了出来,当仁不让的说道:“臣奉敕喻以功勋论,拟定名单,请陛下御览!” 兵部和新勋贵们站到了一起,他们前面说推辞赏赐,其实有讨好皇帝,让陛下确定自己的名单。 皇帝高深莫测,整日里神秘兮兮,居于九重天之上,凡尘皆为蝼蚁,固然可以巩固皇威。 比如嘉靖皇帝,就是这样的,二十多年不上朝,却通过严嵩,手掌乾坤,当然这么做容易被海瑞这样的清流,骂为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也就是陈循之前那套,人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测,则奸人得以附会。 但是朱祁钰认为,皇帝偶尔也可以漏出点自己的好恶来。 比如朱祁钰关注军士日常起居、关注天下民生,这种好恶,也有积极意义。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至少朱祁钰的这些好恶,对于底层的百姓和军士而言,是个好消息。 这次兵部和新勋们,连自己的封赏都不要了,就为了投其所好,希望这份名单能够被陛下朱批。 第一百零七章 天下为公(均订加更) 朱祁钰看着手中的名单,却是笑而不语。 张輗一甩袖子,大声的说道:“我大明律有八议,这是太祖昭皇帝定下的规矩,你拟定那份名单唯功勋论,我就想问问你,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陛下,臣以为京师讲武堂名单应先八议,后功勋!” 石亨是个粗人,论辩经,他是万万辩不过的,他怒目圆瞪,愤怒至极,却说不出话来。 陈汝言是兵部侍郎,他虽然和徐有贞有过一腿,但是也就一腿而已。 这事儿,涉及到了兵部的利益,他自然是据理力争的说道:“王法赏罚,不阿贵贱贫富,然后以齐礼制而明典刑也。” “然以伦亲亲故,君主跋扈以私情断公案,则天下臣民,只能因纤介之过而衔怨而亡!” “这才是没了王法!” 王法,是天底下寄托于希望最大的公平,自然要不分贵贱贫富,才能够礼制齐全而明正典刑。 如果只论亲亲故旧,君王只因私情断公案,天下成名,就只会因为很轻的灾害,最后含冤而死。 陈汝言说的是有一定道理,大明律庇护八议,在明末就闹出了许多的乱子。 比如张居正的父亲,就在辽王府屈辱而死,张居正任首辅,废了辽王世系,停了天下宗亲俸禄。 在隆庆到万历十年期间,十七年了,天下宗亲,无一石俸禄可领。 再加上勋贵世券、八议庇护,到了明末的时候,因纤介之过而衔怨而亡,比比皆是。 张輗撸了撸袖子,这陈汝言是个进士,辩经这是张輗就不是对手了。 他愤怒的说道:“好你个措大,摇唇鼓舌厉害至极,伦亲亲故,乃是天伦,你眼中可还有陛下吗?我今日就当殿教教你什么叫礼仪尊卑!” 石亨晃了晃脑袋,他正值壮年,站了出来,笑着说道:“哦,是吗?陈汝言是一阶书生,某可不是。” “我也是八议八辟之列的勋贵,来。” 朱祁钰连连摇头,就差站起来让卢忠把人都拉出去,各大五十大板。 奉天殿喧哗,成何体统。 他已经有了切实的解决办法,他现在是抱着站在干岸上看热闹的心态,自然也看他们吵闹。 卢忠挎刀而立,出列说道:“奉天殿内不得喧哗,若是打闹,请移至殿外。” 于谦看着这出闹剧陛下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轻轻咳嗽了一声,石亨才退回班,挑衅的看了一眼张輗。 张輗虽然心有不甘,但是于谦已经出声了,再闹下去都不好看。 他虽然是勋戚,但是中军都督府现在没兵,京营那二十二万人,可不归他管。 再闹下去就是不给于谦面子了。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不是他想要的朝堂,这种代表某方利益,大放厥词的话,不应该出自在廷文武的口中。 但是朝堂不就这个样子吗? 他深吸了口气,出列高声说道:“陛下,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唯陛下一人公耳!” 朱祁钰看热闹看的正起劲儿,于谦站出来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天下的事全都是私事,没有不自私自利,这是从出生开始就有的人性。 但是唯独皇帝不能自私。 啥意思?这正看热闹呢,战火怎么烧到了自己的脑门上呢? 于谦继续高声说道:“陛下,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 “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而使天下释其害。” 于谦这段话朱祁钰倒是能够听得明白,说的是一个在朱祁钰看起来非常合理且浅显的道理。 天下事,对公众有利的事,却无人兴办它。 天下事,对公众有害的事,也无人除掉它。 有这样一个人出来,他不以自己一人的利益作为利益,却让天下人得到利益; 不以自己一人的祸患作为祸患,却让天下人免受祸患。 这个人就只能是皇帝。 这也契合了于谦之前表述过的社稷为重,君为轻的理念,也呼应了前后文,为于谦所说的「唯陛下一人公耳!」 朱祁钰认真的品了品这段话,忽然发现,其实于谦是铁杆的保皇派。 所有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只有皇帝不是。 那皇帝是什么?圣人也! 圣人治国,那岂不是天经地义? 这绕来绕去,还是将社稷之重和皇帝高度捆绑在了一起。 君到底轻不轻?得看君心里装着多少的天下社稷了。 他多少明白了一些于谦的目的。 其实朝堂上乱象频生,于谦怕他这个年轻的皇帝,以为天下就该这样,为了一家之私利,闹得不可开交,走上了邪路。 于谦掷地有声的说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陛下持神器权柄,正当为民,兴利除害,正民之德,而民师之。” 朱祁钰点头说道:“于少保真可谓是字字珠玑,朕且记住了。” 于谦俯首归班。 劝谏皇帝,那是臣子的本分。 现在就轮到了朱祁钰的回合,大道理当然好听,而且绝对正确。 但是具体的事情,还是需要朱祁钰去解决。 至少于谦没有什么好办法,终究会得罪一头。 朱祁钰让兴安取了石亨的名单,又让成敬取了张輗的名单,两份名单就来到了御前。 朱祁钰拿起了朱笔,让两个内侍把名单都打开,他先是在张輗的名单朱批。 张輗面色狂喜不已,但是紧接着满脸疑惑的看着月台之上的陛下,将手中的朱笔移到了石亨的名单之上,再次朱批。 张輗瞪着眼睛看着月台之上,一脸懵,这是要干啥? 石亨看到张輗的名单被朱批,本来气的直跳脚,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但是陛下居然同样批复了他的名单的时候,石亨也是一脸涨红的看着月台之上的皇帝。 石亨以为陛下所说的金戈铁马,万里气吞如虎是在骗他,他当然有怒气。 但是发现是误会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要干啥? “打今儿日起,八议八辟之勋戚后人,可加入勋军。”朱祁钰收起了朱笔,放在了内侍的盘子上,平静的说道。 勋军,一个很是奇怪的名字,即便是于谦都是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 听起来,是一个专门为了八议范围内的人设立的一个编制。 朱祁钰继续说道:“勋军第一批结业之时,设置五项六考大比,择优选用,明定升迁。” “以后照循此例即是。” 石亨和张輗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大约就是宽进严出。 既然都想进,那就都进。 但是出的时候,就的通过五项六考,来确定是否优秀了。 即便是不能选用,但是依旧是勋军嘛,地位不减。 石亨和张輗终于没了多少意见,俯首说道:“臣等领旨。” “朕每日巡查大营,从未一天停歇。”朱祁钰却非常平淡的挑起了另外一个话头。 石亨一缩脑袋,躲了半个身位。 上次他在军中行乐,被陛下逮了个正着,陛下打他点军棍而已,这事要是被于谦知道了,再把他扔进牢里,那可就不妙了。 这事流传范围极窄,连整天盯着他的御史都不知道,这陛下要是说这事,他今天可是要遭了。 朱祁钰看着石亨的模样,摇了摇头,他当然不是说石亨那点下半身的事儿,有错已罚,不必旧账再提。 赏罚二字很重要,既然罚过了,就不能揪着不放,一罚再罚,没这种道理的。 他颇为感慨的说道:“于少保发饷的时候,甚至要亲自看着发给军士,才会放心。” “即便是十团营里,军官肉刑私用,贪墨军饷、私役军士之风,屡禁不绝。老营更甚,朕心甚忧啊。” 如何保证军队的战斗力? 这些个军中的老资格,擅用肉刑,甚至直接出现伤残,贪墨军饷,上层吃肉,下层连个碗底都舔不到,于谦都不得不亲自给军士发饷。 军士们还得没命的给老资格们干活儿。 这士气涨不上去,战斗力能上的去吗? 京营的实力能恢复吗? 驾长车,气吞万里如虎,还有可能吗? 显然没有。 第一百零八章 别团等人齐(均订加更) 朱祁钰提出的问题,是现在大明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肉刑私用、私役军卒、贪墨军饷,这种自上而下的压迫,会导致什么? 会导致大明的军户不断的逃逸,宁愿背着黑户也不愿意在军屯之上劳作。 因为军屯劳作真的会死。跑了,还有可能活。 对前途的迷茫、对死亡的恐惧,必然如同于谦所言,万事皆私,就会让军心动荡不已。 大量的士兵溃逃之后,就是低级军官溃逃,最终导致大明朝的军队越来越庞大,阙员越来越多,冗员无数,却无甚战斗力。 军纪无法保证,贼过如梳,兵过如篦。 这是导致大明军队战斗力持续下降的诱因。 军屯法的不断败坏,有种种因素,但是军户逃屯,和私役绝对有极大的关系。 军屯法的破败,也代表着大明军事实力的快速下降,这种下降,让大明每次大战,都伤筋动骨。 军事实力的下降,也让皇帝不得不倚重朝臣。 “陛下,臣以为可让地方御史负责监察之事,风闻言事,充分调查,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徐有贞作为都察院的扛鼎人物,立刻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 虽然他马上就要去秋阳治水了,但是不妨碍他为都察院揽权。 石亨冷哼一声,但是他碍于自己有前科的事,在这件事上也不好发表观点。 私役军卒,他在大同府的时候,也干过,而且干的声势浩大,连于谦都上了奏疏弹劾他。 杨洪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妥。” 杨洪没干过私役军士的事儿,他自然有底气说话。 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振声说道:“陛下,前宋的时候,狄青乃是西北名将,素有战功,他有一个旧部叫焦用,带领军卒路过定州。” “狄青当然要请焦用吃酒,毕竟是旧部。” “焦用就在酒席之间抱怨了两声请给不整,朝廷给的粮饷,到手不过两成,他们都得自己筹措粮草。” 朱祁钰倒是知道狄青,北宋的枢密使。 枢密院是宋朝的最高军事机构,而且常年不设枢密使,狄青因为战功,最终升为了枢密使。 在重文轻武的宋朝,得立多大的功劳,才能让这个不设的官职,被任命呢? 杨洪继续俯首说道:“焦用这不抱怨还好,一抱怨,就出事了。” “当时韩琦帅定州就听到了焦用的抱怨,这可得了?” “韩琦直接拘了焦用,欲诛之。狄青就去求情,说焦用多有战功,大宋好儿郎也。” “韩琦就说了: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郎!此岂得为好儿耶!” “韩琦当着狄青的面儿,就把焦用给杀了,自那以后,前宋就极少打胜仗了,盖惧并诛,就是前宋军队的写照。” 焦用被杀了? 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 这句话朱祁钰当然知道,东华门是北宋的皇城宫门之一,每次科举之后,公布进士名单,就在东华门外。 但是他还真的不是很清楚,这句话的背后,还有这么一个典故。 大明上上下下其实挺不待见宋朝的,一旦拿宋朝举例子,那都是当反面教材,这次也不例外。 徐有贞愣了许久,看着大学士陈循,希望陈循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多数的巡抚都会挂名都御史和副都御史,到地方巡查。 于谦当年跟石亨结怨,不也是因为都御史的弹劾的权力吗? 他觉得自己提的意见也不算是僭越啊,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呢? 朱祁钰摇头说道:“归班吧。” “朕以为让军队自查自纠方为上策,可是怎么自查自纠呢?还是得让军士们自己所以说,朕以为每旬派出锦衣卫到京营各营探查走访,查到了严办几例,就无人敢犯了。” “于少保以为如何?” 朱祁钰皇权的手伸到了京营里,这是于谦的地盘和底气。在这里,朱祁钰还埋伏了于谦一手。 军队的掌令官,是他重要的一个棋子。 于谦站了出来说道:“臣以为甚好,锦衣卫本就有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之职能,陛下明断!” 于谦说的好,是真心实意的说好。 自从正统年间,孙太后宠儿子,以年龄幼小为理由,断了天子每日巡查京营,操持军马之后,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的职能就越来越微弱了。 锦衣卫逐渐有了依势作宠之态,失去了本来的职能。 锦衣卫有三部分构成,大汉将军、校尉、力士构成,校尉、力士,都是拣选民间身体健康、没有前科的男子充任。 大汉将军则是选取体貌雄伟、有勇力者充任,作为殿廷卫士。 还检举查检京营的职务。 皇帝都不去了,缇骑们自然也很少去了。 缇骑依势作宠,依的是皇帝的势。 锦衣卫作为天子卫军都烂了,那天下军事,还不都得全烂了? 陛下不辞辛苦,愿意每日操阅军马,于谦自然是再乐意不过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自己的后手,完全没用上。 兴安立刻站了出来,高声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这次朝臣们都没人说话,算是退朝了。 于谦走在最后,他在山外九州待了将近两个月,目的是考察陛下推行的田策,是否能够实行,答案是可以。 山外九州被瓦剌人打烂了,福建则是因为起义军喧嚣,导致了地主逃户,都是一片狼藉,最适合从头再来。 京师这块骨头最难啃,但是这是京营命脉,金濂领了命,可是金濂还是威望不足,于谦打算亲自去做。 朱祁钰也不住宫里,慢慢的走了出来,和于谦同行。 “于少保辛苦。”朱祁钰笑呵呵的制止了于谦的行礼,询问道:“这痰疾感觉如何了?” “好利索了,谢陛下关怀。”于谦赶忙回道:“陛下这面罩果然有用,山外九州边军人人夸赞咧,往年冻疮极多,风沙大了,也无遮掩,这面巾着实好用。” 虽然面罩小巧,但是真的是好东西,尤其是对于边军而言最大的冻伤和冬日冷气伤及肺腑之事,大大的缓解了。 “嗯,那就好。”朱祁钰稍微犹豫了下低声说道:“于少保可去鸡鸣山祭奠过了?” 于谦一听就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鸡鸣山之战,是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打的,朝中对此战大败内情不详,议论极多,为此上书要求陛下仿照淇国公旧事,废掉成国公世系的也不在少数。 淇国公丘福是靖难第一功,但是因为轻敌草率,率领一千人出草原,最后全军覆没,朱棣大怒,直接褫夺了爵位。 对于鸡鸣山之战打了败仗,说法极多。 有的说是归顺的鞑靼马队突然调转枪头,打了朱勇一个措手不及; 有的说是朱勇和薛绶轻敌冒进,落入了瓦剌人的圈套; 有人说是监军刘僧轻进被围,朱勇带大军驰援战败。 说法太多,朱祁钰也不明就里,所以临行前还专门叮嘱了于谦祭祀的时候,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尸山血海,血流成河。”于谦叹息的说道。 鞑靼马队并没有倒戈相向,而是跟着朱勇和瓦剌人战死在了鸡鸣山麓。 他继续说道:“死人是不会说谎的,陛下,的确是监军刘僧冒进被围困,朱勇驰援落入了陷阱之中。” 鸡鸣山坳里,刘僧带领的营团死在最深处,而朱勇带领的营团死在了谷口。 监军是大太监刘僧。 于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陛下,这件事很难讲,上皇驻跸意决战,派了诱饵去诱瓦剌人去宣府附近决战。” “可是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被突袭,死在了鹞儿岭之战。” “损失已经极大了,又派了成国公朱勇领四万人前去,就很…奇怪。”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话说的很委婉了,不是技战术的问题,而是战略指挥上出了问题。 朱祁镇的指挥,就像是葫芦救爷爷一样,一个一个去送。 这种指挥就非常的离谱。 毕竟后世就连小学生都会发:别团,等人齐。 朱叫门的战阵指挥,非常的注重细节,微操很差劲儿不说,还特别喜欢微操,导致朝臣们疑窦重重。 今天说驻扎宣府,突然走到了王家店,今天说驻扎蔚州,结果向着怀来而去。 怀来望风而逃了,又要驻扎在土木堡。 朱叫门的整个指挥,就是微操重重,细看之下,全是败笔。 “可惜了。”朱祁钰颇为感慨,他为大明军士不值。 朱祁钰的眼神有些凶狠的继续说道:“朕终有一日要报这个仇。” 国仇,九世犹可报也。 第一百零九章 一点微小的工作(均订加更) 朱祁钰面色凝重的说道:“这成国公到底还是战败了,殉国之忠义,亦难掩战败之责,废公之事,朕虽然于心不忍,但是不得不做。”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明鉴。” 成国公位还是需要褫夺。 大明对于战败的惩罚是极其严重的,哪怕是淇国公没有造成太多的恶果,依旧被朱棣褫夺了爵位。 朱瞻基这个好圣孙,打了败仗,差点让朱棣给砍了。 朱祁钰废成国公,在惩罚战败。 而后他还要惩罚朱叫门的战败。 赏罚二字,皆由帝心,但是赏罚不明,是为君的大忌。 赢了,大肆封赏,输了褫爵黜位。 朱祁钰又走了两步和于谦详细聊了聊山外九州之行。 于谦有哪些收获,他的想法很多,陛下的农社法很好,但是农社法的弊端也有一些。 比如农社法之后懒汉的问题,即便是采用陛下所说的工分制,但是依旧难制懒汉,于谦抓到那几个村里的泼皮懒汉,就是个例子。 不劳而获,是这些泼皮懒汉的共性,每次赈济,这些泼皮懒汉都会登门抢粮。 于谦就这个问题和朱祁钰交换了一下意见。 朱祁钰听到于谦说到了这件事,立刻说道:“不干活还想吃饭,难道养着他们吗?饿死得了。” 于谦眨了眨眼,自己的陛下还真是…铁面无私、天子无情。 怎么就能饿死呢? 这法子简单归简单,但是也不能头疼砍头,脚疼砍脚吧。 于谦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说道:“陛下,陛下,罪不至死…都是壮丁,不如拉去充军。” “在新营、老营里这熬一熬,接受一番训诫,自然就改悔了,臣这方面还是很有经验的。” 陛下天天劝他心狠手辣,他也得劝陛下布仁释德才是。 朱祁钰依旧不太同意于谦的军队改造的做法,摇头说道:“朕还担心这些懒汉,败坏了大明军纪呢!一颗老鼠屎,弄坏满锅汤。” “这都是群害群之马!” 于谦赶忙说道:“大明军令严苛,十七禁五十四斩,到了新营、老营,自然就纠正了,也就会做人了。” “不会做人的,也做不成了。” 于谦没有说空口大话,泼皮懒汉为什么可以不劳而获,因为他可以不劳动就获得粮食,自然就会有人效仿。 可是军营里可不管你那些,训练不达标,就没饭吃,还得挨处罚。 即便是大明皇帝不断倡导减少肉刑,但是训练踹两脚这事,也没人会归到肉刑里面去。 军汉们在军队里可不会惯着懒汉泼皮,大家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命,泼皮懒汉跟不要命的玩横,那是玩不过的。 一旦触犯禁令,就和于谦说的那样,不会做人,就做不的人了。 “也对。”朱祁钰不住的点头。 于谦的法子可谓是物尽其用,比朱祁钰这种直接饿死的物竞天择法,要靠谱一些。 于谦有些好奇的问道:“陛下是怎么想到勋军这个制度的?臣越琢磨越感觉到此法甚是巧妙啊。” 勋军,或者说军官队,到底哪来的? 其实是仿照三湾改编里的例子,但是朱祁钰并不是教条主义,他对三湾改编持有一种方法论的观点。 勋贵们为大明立过功,为大明流过血,他们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那是建立在祖上为大明开疆拓土,为大明毁家纡难的。 但是勋贵子嗣军纪败坏,偷惰不奉诏习骑射、不朝、逢迎赌博之相师,醉醲饱鲜之是尚,忽军旅之事而不修,玩祖父之功而不恤等等现象,是普遍存在的。 如何让勋贵,及这些勋二代、三代们,为大明发光发热,而且还不出现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局面呢? 最主要的是,不能让天下武人们寒心,为国毁家纡难,皇帝却薄情寡恩到刻薄,那就不妙了。 其实之前石亨和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輗,争的不就是待遇和权势吗? 朱祁钰的勋军,其实归根到底,自然是荣养二字了。 通过军校五项六考大评之后,你能带兵,那自然是为大明发光发热,英国公一系、黔国公一系,到了明末也有很能打的呀。 如果勋戚们,无法通过,那就领个空衔儿,吃点俸禄就是。 毕业证全都有,带兵打仗不行,就老老实实的当米虫。 这样未来会出现一批非军队出身,但是却是百户、千户、指挥同知、都指挥、指挥使、左都督、右都督的虚衔勋戚来。 和后世类似于非军队出身的少尉起步,却有军衔,就很像了。 “朕自己琢磨的。”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 于谦眨了眨眼,又挠了挠头,陛下这话,讲的已经很明白了,就是不想说,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 于谦不信是朱祁钰自己琢磨出来的,包括前面匠爵法、农社法。 他思前想后,总觉得陛下身后有高人! 就是这样,绝对有高人指点! 陛下在监国之前,就是个普通的王爷,还是个庶出子。 每年俸万石,折来折去能领三千石,就是不错的了,除了府上的校尉和典簿,根本养不起人的。 这些政令,在于谦看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甚至经过了很多年探索才可能出现的的政令,就这样简简单单的被陛下说出来了。 那陛下背后能没有高人吗? 王直吗?那个看到锦衣卫左都督马顺死在奉天殿上,吓得双股乱颤的吏部尚书王直,能想出这种政策? 胡濙吗?胡濙最讨厌离经叛道了,他是礼部尚书,最喜欢的就是举着礼的大义念经了,陛下最讨厌念经还念不明白的人了。 陈循吗?那个永乐年间的状元郎,处理文札的确有一手,但是也就有一手了。 他难道这么些年,都在装?但是一个腐儒,没有什么地方治理经验的人,也不像是能拿出匠爵法、农社法、勋军法的人啊。 徐有贞吗?那更不可能,徐有贞要是有这种觉悟,于谦当场倒立洗个头… 于谦思前想后,没想到朱祁钰背后的高人到底是谁,但是他也懒得想了。 大明皇帝总是有贵人相助这事,在大明的臣民眼中,早就见怪不怪了。 比如黑衣宰相姚广孝,能让八百亲兵的藩王造反成功的,天下独一份了。 于谦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大明皇帝有高人相助,他自然是再乐意不过了。 能轻松点,于谦当然乐意,陛下年少有为,他也少耗点心力,多为大明卖几年命。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提到的农庄法的高级农庄和初级农庄,以及生产队、工分制等等考评法,臣都写好了奏疏,也有很多自己的想法。” “但是陛下,地里的庄稼汉,他不识字啊,更不会算,简单的计算也不会,这怎么算农税呢?” 于谦对此是担忧重重,农庄法好不好? 好!在于谦看来,至少几十年内,可以大幅减缓地方奸势豪强侵占土地,据为己有。 地方无法官绅勾结,这会极大的增强朝廷的威严。 但是如何执行,是眼下的难点。 朱祁钰其实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而且早有准备,兴安就在司礼监经厂,做了这事。 以前在朱叫门手里,只是印佛典的地方,现在都印了新的真正的好东西。 朱祁钰从袖子里掏摸了半天,拿出两本书来。 “朕早有准备。”朱祁钰将其中一本书递给了于谦。 这本书可是他一笔一划亲手写出来的,里面可是大杀器,值得他亲自写一写的东西。 于谦打开看了看,面色惊变,随即心悦诚服的说道:“陛下,大明之甚幸矣,至治之君不世出也!” “于少保怎么也学的石总兵那般了?一点微小的工作罢了。”朱祁钰站直了身子,十分平静的说道。 是个人都想要被夸赞,朱祁钰也不例外。 但是他的确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虽然熬了几夜,但总算是为大明再次伟大,迈出了了一小步。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一小步又一小步,大明必然会再次伟大! 第一百一十章 教科书(均订加更) 朱祁钰到底写了什么,让很少夸赞的于谦,都赞不绝口? 其实并不复杂。 是一本《减省汉字的笔画案》的书,上面是简繁对照表,朱祁钰对繁体字进行了大规模的精简。 这一本上,有两千个日常用字,是朱祁钰亲自写的,目的就是简化文字的学习中的负担。 鲁迅先生曾经激烈的倡导过简体字,甚至要废除汉字。 在他的名著《孔乙己》里,也提到了茴的四种写法,来剧烈的抨击正字书写困难,导致的文化知识传播速度的缓慢。 鲁迅先生的这种激烈的倡导,一来是时也运也,二来,何尝不是一种求上而得其中,想要开窗户,就大喊掀屋顶的做法? 比如1隻憂鬱烏龜,这么简短的一行字。 让朱祁钰去写,他也懒得去写。 所以他在朱批的时候,已经开始下意识的使用简体字去批复。 但是大明朝的朝臣们,并不是看不懂。 因为简体字本身在大明朝就有极大范围的使用,只不过他们不叫简体字,叫俗字。 比如之前陈循哪来的那本《水浒传》,里面就有大量的俗语俗字。 朱祁钰也不是无的放矢,胡乱瞎搞,教条主义一头扎进了死胡同里。 不是什么都可以生搬硬套。 他是取了类似于《月仪帖》《高贞碑》《乞假帖》这类碑文临摹字帖、宋元以来的俗字谱《目莲记》、京本通俗小说《全相平话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等里面的俗字。 这些俗字,可不是他自创的。 比如《乞假帖》就是王献之的,比如《集字圣教序》是鼎鼎大名的书法家王羲之的,你能说王羲之写的字不好? 所以说,俗字推广和使用,是有极大的文化基础的。 正字这种东西,除了公文往来,其实也很少用于民间刊物了。 《水浒传》里就大量的使用了俗字,方便刊印坊刻的师傅们刻字,也方便百姓们 “陛下,真是…真是…真是剑走偏锋,另辟蹊径啊!”于谦将《减省汉字的笔画案》郑重的放进了袖子里,满是笑意的看着大明皇帝。 他去了一趟山外九州,陛下对于国事的处理越来越游刃有余。 而且思路清晰,方法也很多。 “陛下,可是要有人反对可如何是好呢?”于谦笑着提出了一个问题。 繁体为何是所谓的正体呢?不就是为了知识垄断吗? 知识的解释权在以一众腐儒的手中,不识字的百姓,可不就是被予取予夺的目标吗? 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那本身就是俗字表嘛,这个秉承自愿原则,谁爱用什么用什么呗,他反对就用正体,想省点劲儿的就用俗字表就是了。” “朕又没说废除正字,愿意用俗字,朕又不是看不懂。” 朱祁钰没打算立刻马上废除掉繁体字,那不现实,所以他遵循了鼓励俗字,允许正字的状态。 你用什么都行,我不耽误你,你也别来耽误我。 乡野识字用什么? 当然是沙堆和树枝了,笔墨纸砚在这个时代,是一种很昂贵、很奢侈的消耗品。 所以,对于乡野而言,俗字的使用,将大大的降低识字的难度,增加文化的向下传播。 “陛下圣明。”于谦略微有些感慨,陛下还真是有趣,明面上的确是愿意用哪个用哪个。 但是真的用的时候,大约都会选择俗字,简单易用,大家都懂,当然老学究绝对不少,但是他们能影响到天下人用的俗字吗? 太难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全相平话三国演义、水浒传、唐三藏西天取经,这些都已经让官刻进行大规模刻印了,读了书识了字,自然要读一些故事,就算是朕给百姓们农闲时的消遣。” 寓教于乐,劳逸结合。 他说的这些都是京本通俗小说集里的东西,大明皇宫的古今通集库里有很多很多,拿出来几本,稍微改几个就可以用了。 大明司礼监下设汉经厂、道经厂、番经厂,三座经厂刻字匠、雕印匠、裱褙匠、折配匠等工役数千人。 是大明最大的刻书、印书的机构。 朱祁钰另外一本书则不是他写的了,而是算学。 元朝时候,是数学鼎盛的时代,流传下来的算学极多,朱祁钰挑选了大约相当于后世小学文化程度的《算学》。 朱祁钰给百姓们第一次发的刊物就两本,语文和数学。 只是为了让他们读书识字更简单些,能够把事情写下来,看得懂的地步。 第一阶段的教科书,朱祁钰已经做在了前面。 于谦点了点头说道:“陛下,臣已经没什么疑问了,只需要一道圣旨,山外九州就可以做了,京师这边稍微复杂点,臣会亲自盯着的。” “不过如果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直到现在,朱祁钰一句话,就可以收回成命,一句话就可以让这个政策戛然而止。 但是朱祁钰并不怕承担责任,他摇头说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守旧者的一切都化为灰土之后,也丝毫无伤于滔滔江河的万古奔流。 朱祁钰表示了坚决推行农庄法的决心。 土地兼并是一种王朝避无可避的问题,他的集体农庄法,有可能会人亡政息,更有可能像军屯法一样败坏。 但是能拦住一点点国朝向下滑落的趋势,他就会去做。 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那就必须做些什么。 朱祁钰犹豫的说道:“要不要让杨王回宣府?朕总觉得那边得有人压着,杨王在京,如同猛虎入笼,他在朝堂上也很少说话,自己也不自在。” “瓦剌人的狼子野心朕是知道一些的,杨王在宣府,朕才会安心许多。” 于谦左右看了看,有点含糊的说道:“这事,陛下应该和杨王说。” “听言之际,宜加审择,言果当理,虽刍荛之贱,必从之。言苟不当,虽王公之贵,不可听。” “在京文武衙门凡有内外军机及王府切要事务,陛下一言而决,何须问臣。” 于谦的意思是听取谏言的时候,应该加以审择选,如果有理,即便是割草打柴之人,也要听从,如果不当,虽然王公之尊贵,也不能听。 在京文武衙门,内外军机,王府切要事务,都是皇帝的事,不应该问他这个臣子。 这话谁说的? 当然不是于谦说的,是太宗文皇帝朱棣告诉朱高炽的圣训。 朱棣规定了一个皇帝的权责范围,哪些事儿皇帝必须做,哪些事儿,皇帝可以交给臣子做。 臣子插手了皇帝范围,那就是僭越,砍了都是轻的,全家蒙难才是正解。 “杨王说等于少保回京再言此事,看来少保是同意朕的想法了?”朱祁钰点了点头。 其实在多数朝臣的眼中,杨洪领着的兵,是一股抗衡于谦统领京营的重要力量,这也是于谦含糊其辞的原因。 但其实朱祁钰却清楚的知道,防备于谦,还不如想想怎么君圣臣贤,更可靠些。 猜忌来,猜忌去,空耗彼此的信任,还没个卵用。 好好练兵,哪天把瓦剌车平了,再讨论抗衡之事,才是正道。 最主要的是没必要,于谦和他朱祁钰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他们都想大明革故鼎新,让大明变得再次伟大。 志同道合,就没必要猜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选择信任,朱祁钰就不会在事情没有发生的时候,去选择怀疑。 如果哪一天,于谦真的反了呢? 那朱祁钰就会自认倒霉,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或者自己大约到了比朱叫门,还要差劲儿的地步了。 连用人,尤其是像用于谦这样的臣子,都缩手缩脚,还做什么皇帝呢! 干脆引颈待戮好了。 “陛下以为这京师之战,打的如何?”于谦忽然说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朱祁钰言简意赅的说道:“好!” “好在哪里呢?”于谦再问。 “好就好在,大明赢了,而且是大获全胜!”朱祁钰十分肯定的说道。 大明赢了,这就是关键,失败者,连呼吸都是错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 朱祁钰和于谦已经步行走出了皇宫的大门,他们来到了右长安门,这是回郕王府的路。 朱祁钰一直没有移宫,就住在郕王府内,即便是发生了奸细刘玉刺杀他的事,他也没挪窝。 皇宫还不如郕王府安全呢。 他要和于谦谈事情,自然坐了车驾。 于谦问京师之战打的如何,朱祁钰说好,但是具体好在哪里呢? 朱祁钰坐到了车上,十分平静的说道:“于少保这京师一战,是打的极为漂亮的。” “粉碎了瓦剌人南下直取京师的谋划,沉重的打击了瓦剌人的嚣张气焰,也提高了大明军队的士气,土木堡之战六师新丧的萎靡,一扫而空!” 朱祁钰用俗语高度赞扬了于谦在京师保卫战中的表现,而且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那时候的于谦,连个带兵打仗的人都没有,从大牢里提溜出了一个败军之将石亨,又从大牢里提溜出一个私自离开驻地的刘安,最后从辽东调了一个范广。 他手里的兵是一群之前连火铳都没怎么用过的预备役,简单操练就上了战场,能打成这样,朱祁钰还苛求什么? 于谦却俯首说道:“天柱弗摇,若未有陛下处置有方,笃任贤能,励精政治,臣一人能做的了什么呢?” “大明不亡,非臣贤,实乃陛下之贤也!” “陛下不负祖业,不涉阴险,实乃我大明宗社之福也!” “臣乃萤火之光,陛下乃是日月之明,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 于谦先把京师保卫战的首功到底属于谁的问题,定性了。 就跟战役的我参与还是我指挥一样,这是个根本问题。 若没有皇帝,于谦一个臣子,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定了性,于谦就长松了口气,继续说道:“陛下,臣其实打的并不好。” 于谦十分确信的说道:“臣虽然伤其五指,却未曾断其一指,瓦剌人并没有感受到切肤之痛。” “陛下想让杨王再戍宣府,不就是因为瓦剌人随时伺机南下吗?” 朱祁钰重重的点了点头,于谦在说,瓦剌人,实乃是心腹大患也! 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鼾睡! 车驾来到了郕王府,朱祁钰和于谦就山外九州的军事安排,进行了一番讨论,最终断定瓦剌人再至山外九州,也讨不到好处。 但也仅限于讨不到好处了,再多山外九州军卒也做不到了。 “陛下,四夷馆脱古求见。”兴安凑了过来说道。 朱祁钰愣了许久才问道:“脱古是哪个…” “鞑靼可汗脱脱不花的长子,兀良哈的儿子,脱古思猛可,摩伦台吉。”兴安赶忙俯首说道:“就是之前送了脱脱不花手书的那个使臣。” 朱祁钰立刻回想起那本抽象的手写的文书了,真的堪称鬼画符的存在。 他点头说道:“哦,朕想起来了,你一说那封手书。这摩伦台吉还没回草原吗?” “脱古是脱脱不花派来的质子。”兴安赶忙低头说道。 “这样,他要见朕做甚?”朱祁钰有点奇怪的问道。 兴安将一封信递给了朱祁钰,俯首说道:“脱脱不花从草原上来信了,脱古问,是不是需要聆听圣训。” 朱祁钰看着手中火漆封好的书信,打开看了半天,递给了兴安:“念念。” 从这封信上,朱祁钰感受到了来自于塞外的寒冷,因为脱脱不花写信的时候,手一定在抖。 兴安拿着看了许久许久,是一个字也念不出来… 只好递给了于谦。 于谦认真的看了半天,才俯首说道:“陛下,草原大约是太冷了。” “统一四海的大皇帝陛下,海东青的长鸣,是因为陛下与长生天庇佑,大皇帝陛下的志向,像天山一样高远;大皇帝陛下的胸襟,如天地一般宽广…” 脱脱不花的书信里,除了长比喻句拍马屁以外,主要是说,要送给大明大皇帝陛下的礼物,已经准备好了,一共五千匹种马。 这是他们能够找到的最多的种马了,希望陛下不要介意他们的贫瘠。 五千匹是于谦能够谈下来的最高的数字了,种马都是精挑细选的马匹,用于繁衍杂交的,自然是优择选优,是鞑靼部和兀良哈部共同的贡品。 种马是一种极其重要的生产工具,朱祁钰已经感受到了脱脱不花的诚意。 作为诚意,脱脱不花,自然不能拿驽马糊弄。 第二个就是希望大明大皇帝陛下可以大肆封赏,以支持东蒙古的活动,第三个就是老生常谈的互市开放了。 “都是养不熟的狼崽子。”朱祁钰将书信看了看,于谦的话里有润色,但只是修饰性的,脱脱不花的语句有些不通顺。 瓦剌人就是大明养狼养大了,反噬了属于是。 朱祁钰说的这句养不熟的狼崽子,不是没有根据的。 从马哈木受封顺宁王开始,到马哈木之子脱欢、脱欢之子也先,都先后受封大明王爵。 那这次养脱脱不花,会不会一样养大了,大明控制不住,最后再次威胁大明边方安危? 朱祁钰将书信还给了兴安归档,点头说道:“不用觐见了,等种马到了北古口之后,再来觐见就是。” “对于瓦剌人,于少保可有妙策?”朱祁钰转过头来,询问道。 于谦巡抚边方,如何对付瓦剌人也是他心头大大事,他郑重的说道:“臣其实有上中下三策。” 于谦从来不担心瓦剌人,因为于谦有的是办法,弄死瓦剌! 和百姓打交道,从来不是让于谦耗费心力的事,这些国事才是。 于谦喝了口茶,叹息的说道:“先说这下策。” “脱脱不花不愿意大张旗鼓,甚至只想约为盟书,妄图以一纸盟书定约。” “但是盟书这种事,并不可靠,臣以为,一旦封脱脱不花为王,除了封赏之外,理应开互市,大规模交易马匹。” “京营羸弱,老营兵精但是数量极少,京营亟待恢复实力,而马军就是重中之重。” “大力封赏这脱脱不花。” “瓦剌在彰义门、德胜门、西直门、固安、霸州、清风店,接连受挫,实力大不如前。” “脱脱不花乃是可汗,可是这太师也先,却将其架空,东西蒙兀之间,势同水火!” “脱脱不花,他认为自己是黄金家族,长生天下最尊贵的人,却长期掣肘于瓦剌人。” “脱脱不花他不甘心,也先就甘心吗?也先觉得自己实力足够的强大,从他父亲开始就谋求自立汗位。” “只要稍加挑拨,就会兵戎相见!” “若是再添油加醋,煽风点火!那必然是烈火烹油,瓦剌人必然分崩离析!” 朱祁钰也有过这种想法,所以他才留着脱古,才会给脱脱不花敕谕,让其释放俘虏之后,安然离开。 当时京师保卫战的目的,是守住京师的前提下,最大限度的击杀伤瓦剌,主要战略决心是守住京师。 “不战而屈人之兵,也仅仅是下策。”朱祁钰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气。 如果朝臣的卡池分为一星到五星的话,毫无疑问,于谦就是张sp六星卡。 独一档那种。 皇帝啥事都自己忙,能忙得过来吗? 朱祁钰接过了话头,无奈的说道:“此策虽然简单,朕细细想来,却有三弊。” “第一,就是无法彻底消灭瓦剌,内讧只会分崩离析,总有一天,西虏狼子野心,必然有一天卷土重来!” “第二,内讧之后,草原分崩离析,反而不利于聚而歼之,扰边之事,必然时有发生,边镇不宁,大明无安。” “第三,鞑靼、兀良哈二部,反而会坐收渔翁之利,趁势做大,瓦剌崩析,却依旧是大敌侧卧,朕无法安睡。” 于谦长长的松了口气,看了陛下良久,才俯首说道:“陛下真知灼见,所思所虑,比臣想的还要周全。” 这显然是马屁,朱祁钰并未放在心上。 朱祁钰面色凝重的说道:“于少保请讲中策。” 于谦往前靠了靠身子,神情颇为严肃的说道:“中策就是在大肆封赏脱脱不花的前提下,扩大他们的矛盾,京营随时枕戈待旦!一旦边方有变,立刻以雷霆之势,将其内讧双方,聚而歼之!” “若是西虏内乱,介时,我大明京营,军备齐整,只待天时,可入草原!” “把大明养大的狼,亲手宰掉!” “下策三弊,则无从谈起了。” 这一策,是于谦非常非常想要执行的一策,执行起来也简单,做起来并不复杂,而且成功的几率极大。 只一战,大明边方至少安泰五十年。 朱祁钰叹了口气,再次摇头说道:“不妥。” “此策极妙,但依旧非朕心中之上策。” 土木堡之变,大明败了,皇帝都被瓦剌给俘虏了。 此策虽然可以灭敌,但也仅仅可以灭敌。 于谦却露出了笑容,喝了口茶,内心深处的阴霾,又散了一些。 这次的奏对,比于谦所预想的最好的设想,还要好许多。 “看来陛下心中,已有良策了。”于谦目光炯炯的说道。 “倒是有点想法。”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灭虏上策 “当年汉武帝灭匈奴而廓清边境!” 朱祁钰站起来,十分确切的说道:“我大明六师尽丧!五十万壮丁,死于边方,此乃血仇,天下不臣之人,蠢蠢欲动!” “若无法报此血仇,我大明之国威何在?我大明如何威服四海,德被天下?” “朕打算效仿汉武帝灭匈奴之法,派出缇骑,沿草原水纹,勘检牧场,用几年之功,摸清楚瓦剌人的所有营寨。” “那时,京营实力已复,驱长车,万里之遥,穷极兵戈!将其扫庭犁穴!” “肇置旧汉唐之四郡!彻底消弭边方之患!” “这就是朕的上策。”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于谦只做到了下策,大肆封赏了脱脱不花,导致了瓦剌人和鞑靼人内讧,最终兵戎相见。 那时是景泰三年,于谦力主北上伐虐,可是那时候朱祁镇已经回朝,京师党争已经愈演愈烈。 最终,北伐之事,无疾而终。 于谦有的是法子弄死瓦剌人,但是他没有势运,也是做不到。 于谦看着朱祁钰豪气冲天的身影,却是笑意连连,俯首说道:“陛下可知汉武帝何等评价?” 朱祁钰转过身来说道:“朕知道。” “那时人都说,汉武帝穷兵极武,百姓空竭,万民罢弊!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 “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相食,畜积不复!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 朱祁钰说的是汉宣帝的老师夏侯胜,对汉武帝的评价,这还是在西汉的时候,已经有人大声主张,不要为汉武帝立庙了。 “不就是一个暴字吗?”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受的住!” 于谦却摇头说道:“眼下大明远强于瓦剌,完全用不上竭民财力,亡德泽于民,陛下多虑。” 开玩笑,陛下的名声很重要的好不! 以于谦对这件事的估算,大明打完瓦剌,根本就是无伤大雅。 彼时,草原上降水极多,水草丰茂,匈奴极强。 现如今,草原干旱,人丁不旺,勉力维持。 那时候匈奴人对汉庭的威胁是致命的,你不消灭匈奴,匈奴就会来消灭你!是生死存亡。 现在瓦剌连六师皆丧的大明,都打不过陛下上策,乃是为了立威,威震八荒。 若非上皇他执意要在土木堡决战于谦想到这里,就是头皮发麻。 “也对。”朱祁钰对于彻底消灭瓦剌,抱有十足的信心。 这次除夕奏对,朱祁钰确定了大明未来数年内的战略决心。 彻底消灭瓦剌! 于谦站了起来,长揖躬身说道:“臣愿领此事,不效,则治臣之罪。” 朱祁钰摇头说道:“起身,本来就是试试嘛,即便是他们打不起来,咱们也需要购买战马不是?” “试试再说,如果真的打起来,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于谦这就是典型的阳谋,壮大元裔的势力,让元裔和瓦剌人咬在一起,待到虚弱之时,趁机一举重创敌人。 有效最好,无效没必要治罪。 用尽一切手段,消灭对手! 于谦判断瓦剌人和元裔们,必有一战,这种判断,是极为精准的。 对于元裔而言,瓦剌人就是肯特山下养马的奴仆,现在奴仆跳了出来,要做可汗,元裔当然不满至极。 对于瓦剌人而言,这群东边的元裔鞑靼人,和关内人,打交道的时间太久了,已经忘记了草原上的规矩,强者为王。 可汗这俩字,从匈奴时起,就是兵强马壮者居之。 就连也先,也认为,他们和元裔鞑靼人必有一战。 此时,伯颜帖木儿,在也先的中帐之中。 虽然前些日子大明快马说要来迎回上皇朱祁镇,他们做了很多准备,迎接使者。 但是也先依旧在犹豫,所以并没有见岳谦等使臣,而是安排他们暂且住下,也未曾让他们与太上皇见面。 伯颜帖木儿找到也先,不是为了朱祁镇的事,也不是为了女儿莫罗的事,而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伯颜帖木儿面色犹豫的说道:“大石,立博罗纳哈勒为太子之事,是否暂缓而行?脱脱不花在京城之下,就与大明眉来眼去,若是强立,恐有不妥啊。” 博罗纳哈勒是也先的长子。 也先这些天,一直在联合北元汗廷旧贵,谋立自己长子为太子。 也先立刻摇头说道:“伯颜,你受母亲的影响实在是太重了。” “大草原上,自然是强者恒强!” “父亲做不的可汗,我做不得可汗,难道我们瓦剌人要一直做他们孛儿只斤氏的附庸吗?!” “难道就因为他们曾经是长生天下第一部族的黄金家族,就可以一直骑在我们头上吗?” “我不服!” “我们也是勇士,我们的弯刀在冰与雪之间磨砺,早已比元裔更加锋利!” “他们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 也先的母亲是大明人,确切的说是苏州戎边人,因随夫戍边,来到了边镇,随后被掳掠,因为熟知汉典,最终被定为了脱欢可敦。 也先的母亲负责教育也先孛罗伯颜这些孩子,所以伯颜仰慕南朝明廷,也不意外。 也先是极具野心的,伯颜帖木儿则不是如此,伯颜帖木儿更希望生活可以安稳些。 “可是,反对的人也很多啊。”伯颜帖木儿非常担忧的说道:“若是强立博罗纳哈勒为太子,脱脱不花怕是要跟大明朝勾连在一起了。” 也先冷哼一声,厉声说道:“勾连就勾连,我还怕他不成?我让他两支万人队,他都赢不得我!” 伯颜帖木儿非常忧虑的说道:“不如我们先于大明交好,先和他们谈谈,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把他们的合罕送回去。” “这样一来,如果我们获得了明廷的支持,那脱脱不花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伯颜帖木儿的这个建议让也先眼前一亮,他站起身来,在火盆前,走来走去,一直走到额头都是汗,依旧没能想出两全的手段。 他现在有点后悔跑去京师,耀武扬威了一圈,除了丢盔弃甲,损兵折将,得到了什么? 连一头牲畜都没得到,就狼狈的逃了出来。 反而惹得大明不快,大明实在是太强大了,一旦大明回过神来,必降下雷霆之怒,惩戒瓦剌! 此时草原上,东西蒙兀人分立,内部的力量都攥不紧一个拳头,每有大事,以会盟形势讨论商量。 一个国家,是不可以有两种声音的! 草原之上,强者才是王者! 草原的汗位的争夺从来都是血雨腥风的,鞑靼人那种黄金家族的傲慢,是陋习中的陋习!也先要将血性重新灌注到长生天子民的血液之中! 而大明就是证明他们实力的最好佐证! 他们赢下了土木堡之役,大获全胜,甚至俘虏了对方皇帝! 重铸蒙兀七十二部荣光!也先觉得他们这辈人,义不容辞! 当然他们很快,就在京师折戟,狼狈逃出了关外,丢盔卸甲不说,现在能拿出的筹码,只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大明太上皇帝朱祁镇了。 也先现在强立自己的长子为太子,就是为了将所有的力量,握在自己的手里,来应对大明可能的雷霆之怒。 “我意已决,伯颜莫要再劝了。”也先雄心勃勃的说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重铸蒙兀荣光! 当然,也先也不是盲目的。 也知道大明与瓦剌此刻实力的差距。 一旦大明回过神来,后果不堪预料,甚至有些鞑靼王,已经开始惊惧了。 也先深吸了口气说道:“那咱们就先遣使,看看大明的态度再说,现在朱祁镇这个合罕,反而成为了烫手的山芋。” 也先发愁。 抓到了朱祁镇的那一刻,他是狂喜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朱祁镇的作用越来越低,现在连金银都敲诈不出来了。 喜宁为首的内官,也再也无法渗透到大明都城里兴风作浪。 他们的人要么就像金英一样,被杀了,不知埋到了哪里,要么就在北镇抚司衙门里关着,排队交代问题。 多数人被抓连五十两银子都不值。 现在朱祁镇在手里,反而影响了他们瓦剌与大明的关系,他自然发愁。 还回去,那土木堡之战、京师之战,他们瓦剌人又得到了什么? 不还回去,大明一旦开始支持脱脱不花,元裔慢慢恢复元气,他们瓦剌人又怎么跟元裔们,继续维持现状呢? “去把喜宁叫过来,他一直作为沟通之人,现在他又该去了,正好也可以试试喜宁的态度。”也先对着怯薛军的近卫说道。 孛罗死在了德胜门前,甚至连谁杀掉的他们,都不甚清楚。 孛罗当初对喜宁这种人极为唾弃,欲除之而后快。 可惜孛罗走在了喜宁前面。 而喜宁比也先愁的更厉害一些。 现在的局势发展,已经大大的超出了他的预料,现在他面临一个问题。 朱祁镇回京之后,他怎么办? 他作为内侍必然要跟着朱祁镇一道回去。 可是回去之后,他会是什么下场?就一条,计破紫荆关,他就得被千刀万剐。 不回去呢?留在瓦剌?他一个太监留在瓦剌? 也先派人来叫他的时候,喜宁只觉得脖子后面冷风阵阵,似乎是听到了脊椎被小刀开皮,吱吱呀呀的声音。 但愿能落个砍头的下场,否则凌迟至死… 喜宁打了个寒颤,踩着风雪前往了中军大帐之内。 “大石所言,咱家自然遵从。” “可是大石,即便是将皇上送回去,瓦剌与大明之间也是水火不容呀,毫无益处。”喜宁说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大明的皇帝脾气总是很臭的,瓦剌人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跑去京师城下耀武扬威,大明缓过劲来,这笔账,总是要算的。 “大石,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喜宁的眼神中的阴鸷一闪而过,他却装傻充愣的说道:“大石,还记得曾经的西直门外,南京之议吗?” “南京之议?”也先手为之一顿,随即愣愣的说道:“你欲何为,细细说来听听。” 喜宁低声说道:“咱家听闻,现在京师里那位僭主,可不是什么好相与。” “于谦巡视山外九州,下令山外九州逃难地主,回逃皆斩之事,已经在山外九州,闹得沸沸汤汤。” “这难道不是可乘之机吗?如果可以将皇上送回南京,大明势必割裂,介时大明还有工夫出塞与瓦剌交战吗?” “大石希望的立大石的长子,为草原太子之事,还会远吗?” “难道大石寄希望于大明的仁慈,不来报复,而不是寄希望大明无力报复吗?” “大石啊,你可是长生天下的第一雄主,难道你的目光如同草原上的豚鼠一样短浅吗?!” 喜宁为了自己的活命,豁出去了! 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但是也先却愣愣的看着喜宁,又看了眼伯颜帖木儿,野心在瓦剌太师也先的心中,不断的膨胀着。 这股邪火,越烧越旺。 喜宁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你先下去吧,出使明廷的事,就暂且缓一下,大雪封路,就是再急,雪化了再说。”也先还算平稳,他平淡的挥了挥手,示意喜宁先下去。 但是手的颤抖,却暴露了也先内心的不平静。 喜宁离开了中军大营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这条命,总算是暂时保住了。 他就是在忽悠也先罢了,按照他的预计,即便是朱祁镇被送回了南京城,又能如何呢? 南京虽设六部,但是并没什么实权,多数都是荣养官员,到了那边,朱祁镇可能会立刻被扣住,押送入京。 喜宁完全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但是也先却完全不那么想了。 他现在的内心再次燃起了消灭大明的想法。 如何成为草原上的可汗,除了出身黄金家族以外,他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彻底消灭大明! 只要能够消灭大明朝,他就是可以凭借这不亚于成吉思汗的功劳,成为可汗,成为天下共主。 喜宁让他做了个梦,提供给了他一个消灭大明的可能性。 什么是馋臣?喜宁这样的就是馋臣。 这种人,总是能够精准的把控到上位者的心态,然后投其所好。 至于能不能成? 其实在西直门外已经证明了,不能成功,南下南京,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事儿。 尤其大明朝现在的正朔,乃是朱棣一脉,朱祁镇就更去不得南京城了。 伯颜帖木儿忧心忡忡,但是又有些恍惚,似乎可能真的可以做到? 他的目光看向了南方,他们心心念念恢复蒙古荣光,似乎在这一刻,希望再至,而这个希望就是朱祁镇足够的昏庸。 朱祁镇是足够昏庸的… 而此时的居庸关外,一个打扮成了商贾模样的人,正带着两架马车,在通过居庸关南口进入居庸关内。 门前的军士查验了此人的信牌,正待询问,就感觉手中一沉,一个钱袋子被来人放在手中。 “天寒地冻的,给几位军爷们买点酒喝。”来人的嗓音颇为低声,但一脸的谄笑。 军士稍显错愕,满是笑容的将信牌还给了来人,示意放行。 刘玉同党,镇守独石内官韩政的义子,韩陵。 而此时走进关内的翰林,终于松了口气,走到这里,就已经离开了京畿的范围。 那些缇骑们,最近跟发了疯一样,四处搜捕奸细,他的好多同谋,都被抓进了诏狱。 大明的缇骑,突然开始依托于百姓提供线索办案,这奸细的买卖,越来越不好做了。 现在终于能够松口气了,毕竟已经到了居庸关。 居庸关门前的盘查军士,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的重量,眉头紧蹙。 这种场面并不少见,以前贩售火器及钢羽的商贾,都会送上一笔银两,作为通过的费用。 居庸关的将士们,也就睁一眼,闭一只眼放行了,当时的大环境,就是走私贩售火器钢羽,能怎么办? 一把火铳在关内二两三钱,可是在关外能换半个小牛犊。 但是此时将士们已经清楚的知道了,贩卖到草原上的火器和刚羽,最后都会变成射向他们的利箭。 而且当今圣上遇刺的消息传开之后,各个关口排查的愈加紧密。 收到了钱袋子的校官,终于打开了钱袋子,看着那些银子,这钱到底是自己拿去花了,还是将那队走私的人抓拿呢? 他掏出了一枚银锭,眼睛越瞪越大。 “你们严密排查,我这就去禀报指挥同知!”军士大吼了一嗓子,翻身上马,向着居庸关的云台方向的户曹行署跑去。 此时的指挥同知赵玟,右副都御史罗通,正在陪同准备返回宣府的杨洪,视察居庸关防务。 右副都御史罗通和指挥同知赵玟,在也先中路军三万人马攻打之时,身先士卒,亲冒矢石,据城固守,守住了居庸关,等到了杨洪的支援。 居庸关守军,在功劳簿上狠狠的记了一笔! 居庸关守军三万余,已经被陛下三次犒赏。 甚至二人也在京师讲武堂的教习名单之上。 军士急匆匆的跑到了云台之上,气喘吁吁的说道:“报!报!报!发现可疑之人。” “自称是山外九州商贾,有信牌,勘合无误,但是这些人所用银两,乃是独石镇官银!” “独石镇官银?”杨洪猛地站了起来,将那锭银两拿在手中。 他稍微打量一下之后,立刻高声说道:“立刻关闭所有关门,包括水门、玉关天堑,立刻抓拿此人!” 锦衣卫的都指挥使卢忠,最近抓奸细,都快把头挠秃了,现在突然就落到了杨洪的手中一条大鱼。 得来全不费工夫。 卢忠要把人拿齐全了,然后请陛下旨,这些个奸细,统统都要凌迟处死。 刺王杀驾,自古就是灭九族的重罪。 卢忠要的是办案的速度,速度越快,震慑力就越足。 同样那些有心左右逢源的家伙,才会发自内心的颤抖! 第一百一十四章 (均订加更) 韩陵被抓到的一瞬间是非常震撼的。 他完全没有想到,已经顺利过关,按照过往的经验,收了钱的居庸关军士,不应该再盘查他们才是。 只需要明日,通过三十六里的关沟,向着北口而去,走出玉关天堑,就可以天高任鸟飞了。 可是这最后一哆嗦,居然暴露了。 新朝雅政,时代已经变了,大明新天子下诏,严办奸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韩陵还在睡觉的时候,门房忽然被踹开,一队披甲之士破门而入,立刻将其死死的摁在了牙床之上。 杨洪、赵玟、罗通都走了进来,看着五花大绑的韩陵。 “草民冤枉啊,草……”韩陵还想狡辩,杨洪却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一块擦桌布,塞进了韩陵的嘴里。 杨洪对着这奸细说道:“有什么话,到镇抚司的天牢里说去吧。” 杨洪看着这奸细,以杨洪而言,他是无法理解韩陵这号人的想法的,他端详了半天,就想看看这奸细,到底和普通长得有什么区别。 但其实没什么区别,但是他们的心长歪了。 杨洪已经通知了卢忠,前来拿人。 至于此人命运如何? 杨洪觉得最少也得落个凌迟。 此人所犯乃是十恶之罪,适用范围为非刑之正。 非刑之正,就是陛下作为大明天子,手中的权力,十恶之罪,皆由上意定夺。 也就是说笞、杖、徒、流、死这些正刑,刘玉、韩陵一干人等,是享受不到了。 最起码,也得个凌迟了。 就连最保守的徐有贞,在离开京师去秋阳治水之前,都在朝堂上跳脚,要剐了这群人。 跟个死人有什么好说的吗? 没有。 是夜,天朗星稀,卢忠一路狂奔,来到了居庸关城下,即便他出示了信牌,即便是他是天子亲卫,即便是他是缇骑指挥使,但是依旧被挡在了关门之外。 居庸关兹事体大,入夜,无论是谁,都不会开关门。 尤其是像紫荆关那样被破之后,居庸关兵部右侍郎罗通的这个决定,变成了一项不成文的规定。 居庸关,京师门户。 他卢忠是缇骑指挥使,也不例外,大家都为皇帝效命,各司其职。 “卢指挥,这奸细就交予你了。”杨洪即便是认识卢忠,依旧查验了信牌勘合之后,才将亲兵将韩陵等一行七人,全部交给了卢忠。 “杨王辛苦。”卢忠看着韩陵嘴上被塞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破布,才松了口气,终于抓住了此獠! 这是此案最后一个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最后一个奸细了,终于可以结案了。 终于可以把他们全都活剐了! 杨洪摇头说道:“若是卢指挥回京告诉陛下,臣镇守宣府,必不教胡马踏破宣府!” 在杨洪看来,也先是极为冒险的,在未破宣府重镇的时候,就敢入关去,是非常不明智的。 当年成吉思汗大将哲别,巧夺居庸关,在宣化未破时,也不敢久留。 直到成吉思汗破宣化、乌沙堡长城,才敢兵逼金国京师。 也不知道也先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杨洪在宣府严阵以待,结果瓦剌人却进京了。 杨洪继续说道:“至于陛下所忧心恢复军屯之事,臣定当竭力进行。” 杨洪离京之前,于谦找到了杨洪,和杨洪聊了整整一夜,关于如何恢复山外九州军屯之事。 只是于谦所言的军屯和之前的军屯绝不相同,为此,杨洪才知道了陛下为何要让杨洪,前往山外九州。 镇守威慑瓦剌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全力推行陛下的农庄法。 集体农庄,集体劳动,统计工分,以工分为绳,均分粮物。训练义勇民兵,教习义勇习文、算数。 除了额定一成半,由粮官遣送入京之外,其余一律归集体所有。 还有一条村寨懒汉,一经查实,立刻带到卫所,进行军管教育。 这个伪装在军屯法之下的农庄法,兹事体大,杨洪不敢懈怠,所以在卢忠面前特意提了一嘴。 “陛下时常忧心杨王年岁已高,却为国奔波不已,前,进京勤王,后,筹备了京师讲武堂训练京营新卒,现在立刻马不停蹄前往宣府,为国辛劳。”卢忠看着杨洪两鬓斑白,由衷的说道。 陛下,是爱惜人的,比如杨洪长子杨俊力战,身中十七创,陛下问过好几次。 杨洪回宣府,杨俊从宣府进京,大将在外,子侄在京,这也算是惯例了。 哪怕杨洪满门忠烈,这得遵循。 当然,陛下爱惜人,那得在陛下面前算是个人才行。 像刘玉、韩陵这等货色,都是虫豸。 “哈哈,为国尽忠,乃臣子本分也。”杨洪用力的拍了拍卢忠的肩膀说道:“你与陛下在德胜门外,十三骑冲阵,某都听于少保说了,一定要好生保护好陛下,莫要让宵小再伤陛下分毫了。” “谢杨王忠告。”卢忠长揖说道:“我有要务在身,便不多叨扰,杨王请回。” 杨洪吐了口浊气,点头说道:“天黑路滑,注意安全。” 卢忠趁着夜色赶回了京城,赶到的时候正好五更天,到了开城门的时候,卢忠一行人查验身份后,进入了京师。 卢忠将韩陵一干人等,扔进了天牢里的时候,才长松了口气说道:“好生照看!给这一干人等,尝尝北镇抚司的手段!” 一口恶气憋在卢忠胸口良久,终于散去! 终于抓完了这群老鼠! 卢忠虽然奔波了一天,压根就没停下,开始审讯韩陵,一直忙活到第二天早晨五更,才算是把案子办成了铁案。 韩陵完好无损,但是整个人屎尿齐出,蹲在墙角里瑟瑟发抖。 跟着他一起当奸细的其余六个人已经不成人形了。 卢忠拿着案宗,松了口气,一拍脑门,今天是早朝的时间,他用冷水随便抹了把脸,冲向了午门。 而此时朱祁钰已经开始早朝了。 卢忠不在,朱祁钰知道是在审讯韩陵,作为这一批奸细的最后一群人,终于全部捉拿归案了。 反间工作的大胜利啊! 左都御史徐有贞也不在了,当然徐有贞不是死了。 而是徐有贞已经前往山东考察水患等事,倒也算尽心,一天就走了九十多里,已经快到大名府地界了。 徐有贞怕啊。 他是铁杆南迁派迎归派的扛鼎人物,眼下陛下的皇位愈发的稳定,万一扯出徐有贞将妻儿老小送到南边的旧账,他怕自己一不小心被砍了。 于谦在京师被围之际,处处保他,那是为了朝政的稳固,现在京师之围已解,于谦还有理由保他吗? 他还不如麻溜出京,立了功再回京师,那也算是为陛下立过功的体面人了。 “陛下,这农庄法,万万使不得啊。”礼部尚书胡濙第一次听到农庄法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是愣了许久。 直到看了陛下的敕喻,才明白了。 农庄法配套的方案之完善,实在是让人目瞪口呆! 这政策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于谦跑到山外九州,还干了这档子事! “亡国之策啊!亡国之策啊!”李宾言拿着手中刊印好的敕喻,颤巍巍的高声呼喊。 右佥都御史李宾言出班,长揖在地。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臣冒死上谏,若是此事施为,那天下必然是纷纷扰扰,举世惊骇!介时岂止是闽南疥癣之疾,而是举国动荡!” “陛下,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死谏? 朱祁钰立刻来了兴趣,当初他可是放出去过大话,若是这群言官真的死谏,他可是要倒立洗头的! 李宾言痛心疾首的说道:“眼下瓦剌大军虎视眈眈,东南祸乱刚平,这一道政令下去,天下人人自危,何来安定?” “此时正是与民修养生息,积蓄国力之际,怎可行如此之策,置国家以飘零之间。”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其实绕来绕去,又涉及到了之前朱祁钰和朝臣们无解的问题上来。 在这些明公眼里,到底谁才是民呢? 那些不认得字,不知道怎么上达天听的百姓们,到底是不是这些明公口中的民。 朱祁钰认为是的,所以他认为农庄法在与民休养生息。 但显然有些人认为不是,所以,李宾言、胡濙都说,是在与民争利。 这就是妙处了,大家明明说的一件事,却是完全不同。 朱祁钰看着李宾言,面色颇为古怪的说道:“李御史说朕这是亡国之策,意思朕就是亡国之君了?” “臣等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在廷文武,绝大多数的文官,都跪了下来,高声疾呼。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陛下这正统十四年最后一道政令,居然是如此乱命! 他们完全没想到于谦去山外九州巡查,是为了此等大事! 还以为于谦是跑去查看防务,结果君臣二人,捣鼓出这么个危害江山社稷之事来! 朱祁钰是有些失望的,他希望有些朝臣能够跳出来,表演一处死谏。 哪怕是表演! 他也觉得文人的气节他们没丢,可是咧? 连个表演的人都没有,哗啦啦跪一片,高声疾呼,亡国之策,亡国之君。 朕就是亡国之君怎么滴了! 朱祁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就没点言之有物的谏言吗?” “你们只会这样扣个亡国之策的名头出来吗?” “说说这敕喻里哪里不好?具体哪里不好?因为什么?该怎么改正啊!” “还是你们压根就知道,你们心里那些心思,压根就说不出口!” “那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是在逼宫吗!” 扣帽子嘛,谁不会一样。 朱祁钰最后一声厉声而下,在奉天殿上回音不断,让本有些喧闹的奉天殿,猛然安静了下来。 卢忠刚进奉天殿,听到朱祁钰的高声呼喊,只觉得一个激灵,热血冲进了脑门里。 他大吼一声,带着奉天殿前五十名大汉将军们,立刻鱼贯而入。 反了天了! 敢逼宫! 第一百一十五章 磔! “陛下,臣审讯奸细来迟,还请陛下责罚!”卢忠和一众大汉将军已经抽出了手中的绣春刀。 这帮臣工,之前可是在奉天殿,当殿打死了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现在又要逼宫了吗?! 卢忠凶神恶煞的看着一众臣子,若是胆敢有人异动,他就立刻摘了他的脑袋! 卢忠丝毫不敢懈怠。 朱祁钰见状,眨了眨眼,他其实和李宾言的路数是一样的,李宾言给他的农庄法扣了一顶亡国之策的帽子。 朱祁钰就给李宾言一众扣了个逼宫的帽子。 卢忠显然是看戏没看全,误会了。 这钢刀明晃晃的的确是有点吓人咧。 “咳咳。”朱祁钰咳嗽了两声。 礼部尚书胡濙看着那绣春刀出鞘,大汉将军的青铜兜鍪凶神恶煞,似乎是只要皇帝一声令下,那就是人头滚滚! 胡濙丝毫不怀疑,这些大汉将军的忠心。 这群大汉将军,可都是跟着陛下在德胜门外,在风雨大作的清晨,打了整整两个时辰,硬生生拖垮了所谓长生天下第一勇士孛罗的人。 胡濙赶忙出来打圆场说道:“误会,误会,陛下只是在和朝臣们论政,一时间吵嚷的厉害了些。” “怎么会逼宫呢?都是大明的臣子。臣子劝谏陛下,那是臣子的职责,陛下一时间大怒,也是常事呀。” 胡濙说完,就看向了王直,这不看还好,一看更气! 王直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老僧入定一样,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王直其实早就在猜陛下和于谦到底在做什么,他倒是有点准备,当然没想到两个人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来。 胡濙只好又看向了于谦。 于谦身后的石亨用力的憋着笑,石亨是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这个时候知道怕了?刚才人五人六的一副为国不惜身,死谏的劲头哪里去了? 钢刀来了,继续叫嚷呀。 石亨用力的绷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于谦只好出列说道:“陛下息怒。臣以为一项政策的实行,那必然是要博百家之长,纳千人之言,才能变成可以长治久安、养民在德的政令。” 朱祁钰这台阶终于铺满了,才坐直了身子,对卢忠说道:“卢指挥,让大汉将军退下。” 其实他的本意,就是扣个帽子下去而已。 没想到喊了一嗓子,就是五十把明晃晃的绣春刀,架在了朝臣们的脖子上。 上次奉天殿喋血,击杀马顺三人的事,给锦衣卫的大汉将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且留下了极其严重的应急障碍。 反应过度了属于是。 “朕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 李宾言差点就吓尿裤子了! 那群大汉将军们身上煞气四溢,似乎是一言不合就要大开杀戒,几十道杀气腾腾的目光,直接聚焦在李宾言的身上,把李宾言吓的当场差点晕过去。 陛下的道理,实在是让人有点…让人不得不信服啊! 朱祁钰坐稳了身子,一伸手,想了想说道:“你们觉得朕的政策有问题对吧,那朕还是那个说辞。” “出现现象,提出问题,找到原因,解决方案,你们要实事求是,不能空喊不是?” “这样,你们回去呢,写一道奏疏上来,就按照朕说的那四个点,现象、问题、原因、方案。” “写明白了,如果农庄法,真的是亡国之策,朕就收回成命。” 朱祁钰并不想堵塞言路,既然他们反对,只要反对的有理有据,那就可以反对。 空喊口号,那绝对不可以。 大明几乎没有因言获罪的先例,又不是蛮清,搞什么文字狱,思想禁绝,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就搞出几万的连坐大案来。 让人说话,天塌不了。而且这里面有多少人是被裹挟的? 朱祁钰留了个作业,农庄法势在必行,可以积极建言献策,完善此法。 大明皇帝朱祁钰,非常开明。 农庄法的朝议暂停了,但是不影响推行,朱祁钰已经让户部尚书金濂去做这件事了。 金濂和于谦在朝议农庄法之前,彼此通过气儿了,自然没有不领命的道理。 “宁阳侯陈懋请旨班师回朝,臣有本劾。”兵科给事中站了出来,他准备开火喷陈懋了。 朱祁钰压根不给他开火的机会,点头说道:“归班吧,宁阳侯还要在福建呆很久,暂且是回不来的,要弹劾,也等宁阳侯回京之后,再弹劾。” “朕总不能偏听偏信吧,听你一面之词,就罢免千里之外的征南将军,福建那边还乱着呢。” 兵科给事中还想说话,最终还是归班,御史、给事中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居然讲道理,也讲不过大明皇帝。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当然奉天殿外的五十名大汉将军们的绣春刀,陛下的道理,实在是太过于锋利了。 他们想要强词夺理的时候,总是要掂量下自己的脖子是不是比刀硬。 卢忠很少在朝堂上说话,等到朝臣们都闭嘴了。 他站了出来,高声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臣奏请陛下,以十恶降罪奸细刘玉、韩陵一干人等,应磔其于市,以威震宵小!” 磔刑,就是凌迟,对于胆敢行刺陛下的人,就要用天底下最严厉的刑罚去震慑。 朝堂上开始小声的议论,这次卢忠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抓捕刘玉、抓捕韩陵一干人等,居然这么快就可以增补结案了,办案的效率,实在快得吓人。 朱祁钰却没有马上说话,他并不是在犹豫,而是在思考是首恶凌迟,其余斩首,还是全都剐了… 于谦出列说道:“陛下,臣以为卢指挥讲的有理,不磔不足以服众。” 刑部尚书俞士悦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按大明律,刘玉磔刑,其家人镇守独石内官韩政家人,也应一并斩首示众,方为妥当。” 可惜了,韩政一干人等,早就叛逃到了也先那边,这要执法,还得先把瓦剌给灭了。 朱祁钰在等待人反对,但是似乎所有人对此事,都不是很上心。 行刺皇帝,还被抓了个正着,这种事别说求情了,陛下说咋办,那就咋办。 万一说两句,被当做是同党,那岂不是大大的不妙啊! 朱祁钰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人反对,终于是点了点头说道:“那就磔了吧。” “找个刀工好的。”这算是朱祁钰最后的仁慈了。 《大明律》显然是一个适合当下时代的法律,如此重刑,其实也是在这个消息闭塞的时代里,最好的警告手段了。 朱祁钰不是个教条主义,他不觉得后世的价值观,适合现在这个年代。 既然没人求情,那就磔了吧。 大概后世会给他朱祁钰扣上一顶残暴的帽子吧,动不动就杀头,动不动就凌迟。 他朱祁钰,倒是越来越像亡国之君的架势了。 “等一下。”朱祁钰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个主意。 卢忠、于谦、俞士悦等人正准备回班,却是一愣,陛下这是要改主意了吗? “可否观刑?”朱祁钰愣愣的问道。 俞士悦愣愣的说道:“可以,自然是可以,但是陛下要观刑吗?” 朱祁钰摇了摇头,他在德胜门外已经见多了钩镰枪之下,血腥的场面了。 除了打仗,他是再也不想多看一眼了。 他转头说道:“太医院院判审理陆子才、欣克敬,你二人前往观刑,将所见所闻,画成图册,细细研究。” 陆子才和欣克敬被点名的时候,猛地一哆嗦,这…这咋就跟自己扯上关系了呢? “陛下,臣等…臣等…臣等领旨。”陆子才吞了口唾沫愣愣的说道。 这为啥要让自己观刑,观刑也就罢了,还让画成图册,这是要干啥呀! 刀片子揦人,还要揦几千刀,多瘆人啊!还得全程看完,还要画册,这是要做什么? 陛下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爱好! 陆子才和欣克敬互相看了一眼,猛地打了个寒战。 “陆院判,朕对你寄予厚望,希望此次观刑之后,你的医术能够突飞猛进也。”朱祁钰语重心长的叮嘱道。 刘玉、韩陵是注定是要千刀万剐的。 即便是朱祁钰不忍,你看看这兵部尚书、刑部尚书、锦衣卫指挥使这架势,那只能千刀万剐。 既然要千刀万剐,那就刀出价值,剐出一本解剖学来! 他背负一个残暴的骂名,也有大收获不是?为大明医学进步,做出了微不足道的贡献。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陆子才和欣克敬又互相看了一眼,才知道陛下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关于人体解剖这块,大明不如前宋。 前宋的时候有个大宋提刑官名为宋慈,就极擅长法医鉴定,一本《洗冤集录》算是开了历史之先河。 理学讲究死者为大,视、听、言、动非礼不为、内无妄思,外无妄动,但是宋慈宋提刑,就直接把人抬到了大街上,让大家看着解剖,一避亵渎尸体的嫌疑。 这在理学家们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行径! 大明在这方面是比较克制的,但是陛下借着凌迟,让他们继续关于人体的探究,无疑是对医学的大力推动。 陆子才出列说道:“陛下,臣需要一个画师。” “臣可能需要一班仵作。”欣克敬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说道。 朱祁钰一听,这要求很合理,立刻说道:“好说,顺天府丞夏衡,你们顺天府的仵作借调一班给陆院判。” 至于犯人刘玉会不会因为作画,死的更慢一些,更痛苦一些,这就不是大家关心的问题了。 这**细都要被凌迟了,连大明律的正刑都没有资格享受,他们哪有什么死者为大的忌讳呢? 剐就是了。 顺天府尹夏衡出列俯首说道:“臣领旨。” 兴安一甩手中的拂尘,大声的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这朝议算是结束了。 但是廷议才刚开始,大家要从奉天殿到文华殿去,继续议政,这关门议政的事,就是讨论机要之事了。 农庄法到底要不要做,该怎么做,是小范围试点,还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全部推广,都要在这廷议之上解决。 文华殿常年放着一副巨大的堪舆图,而于谦也早就准备好了对六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司礼监内阁、武勋们解释为何要推行农庄法的理由。 其实很简单,农庄法是军屯法的一种继承和延续。 于谦站在地图前,拿着一根长杆,指着山外九州的地方说道:“恢复山外九州军屯势在必行。” “瓦剌人虎视眈眈,臣在巡查路上,就不止一次遇到了瓦剌人的斥候游弋,若是无法恢复山外九州军屯,瓦剌人开春之后,必然趁势而下。” 于谦不止一次精准的判定了瓦剌人的行动,在所有人认为瓦剌人不敢入关的时候,于谦说瓦剌人必然南下。 朝臣皆以为于谦在借机揽权的时候,瓦剌人破了紫荆关长驱直入,直逼京师城下。 现在于谦说瓦剌人贼心不死,大家都没有什么怀疑了。 的确是贼心不死,若是贼心已死,那太上皇早就回京了。 “山外九州军屯法,农庄法皆可,臣等没什么意义,可是为何要在福建也一起推行此法呢?”胡濙率先问道。 胡濙当年还帮朱棣寻访过建文帝,作为永乐年间以来的礼部尚书,他始终奉行:谁在龙椅上,他就支持谁。 对于废立正统睿皇帝的事,他没有参与,但是不代表他不支持。 默认有的时候也是支持。 比如玄武门之变时,李靖作为李渊的头号悍将,却是一言不发。 玄武门之变,尉迟恭进宫持械于李渊之前。 从头到尾,李世民要对付、逼迫的就是李渊禅让。至于李建成和李元吉,不过是添头罢了。 于谦眼神中凶光乍现,厉声说道:“因为一些缙绅们面临兵祸之时,他们逃了!既然逃了,他们的地,他们的特权理当收回。” “食国之俸,享国之尊,在兵祸横行之际,上不能为国朝分忧,下无法束民安地方,守土牧民之责不履行,自然弃之如敝履。” 缙绅,可不仅仅是有地的地主。他们是各级官吏、致仕官、封赠官、捐纳官以及国子监和府州县学的生员。 大明律规定:「凡京官及在外五品以上官有犯,奏闻请旨,不许擅问,六品以下,听分巡御史,按察司并分司取问明白,议拟闻奏区处。」 「若府州县官犯罪,所辖上司不得擅自勾问,只许开具所犯事由,实封奏闻。若许推问,依律议拟回奏,候委官审实方许判决。」 缙绅犯了公罪,可以收赎;犯了私罪,得以解职、调离或降等抵罪。 这是他们的司法特权。 而同样的,还有做过官的还有俸禄,即便是生员,也有朝堂发放的月盐银。 不仅如此,缙绅还享有徭役优免权,即便是人死了,还可以免役三年。 举人以上的缙绅,还有一定的蠲免二税的土地的特权。 这些权利是国朝赋予他们的,国朝有难,他们却立刻逃难。 等到兵锋退去,回来接着享受,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于谦说完之后,胡濙沉默了许久,说道:“那就试试吧。” 胡濙听明白了,于谦支持农庄法的核心是因为缙绅们靠不住了,已经不足以作为大明的手脚,代天子牧民守土,自然要换个法子。 李宾言作为都察院的新魁首,自然是坐直了身子,愣愣的问道:“那包揽粮差之事呢?缙绅都没了,怎么收粮呢?” 所谓包揽粮差,就是春秋两税的时候,下乡收税的粮官,多数有缙绅包揽。 这可是涉及到了官员腰包和考绩的头等大事,做到好,官员腰包鼓鼓囊囊,吃的满嘴猪油,考绩也是甲上优等,升官有望。 做的不好,那自然是口袋空空,考绩丙下劣等,前途一片黯淡。 缙绅们包揽了粮差,士绅大户或者有功名在身,那自然是自家的田能不交就不交,自己庇护的人家,也是能少交就少交。 那少交的、不交的部分,咋办呢? 摊派啊! 本来百姓们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又凭白摊派了一头烂账,那怎么可能愿意呢? 天下间大同小异,民风彪悍的地方,聚众自保、啸聚山林。县里的马步捕快、青壮差役、缙绅家奴齐出,就开始用武力胁迫。 那自然是要掏出刀子来,比划比划,火并几场,见见真章,可是老百姓们哪里斗得过缙绅们? 死伤些人,最后还是被强收。 勉强收上来的依旧不够,那就继续摊派下去。 包揽粮差这事,油水有多大?大约就是缙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 七成还是人家的! 各县户房书办吏目和豪强们分肥,最主要的是给知县事和知府们留下一大份。 经过了知府知县事、缙绅、粮差、户房书办层层剥盘,到了太仓,又有几何呢? 这里面还有个漕运漕工百万所系之事,一路上有人偷、有人抢、还得有人送。 那送到京师一石米,到底需要在地方收多少米呢? 李宾言也是进士及第之后,一步步爬上来的,他在奉天殿失语,说什么亡国之策,是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才会这么说。 福建百万百姓起于阡陌,呼啸而过,仅仅是因为冬牲之事吗? 冬牲就像压到骆驼的最后一片稻草罢了。 稍有天灾,不用想,那就是刁民奋起阡陌,揭竿而起了。 于谦用力的吐了口浊气说道:“李御史问到了点子上,所以就是一成半,多一分多一厘,都不多收。” “至于这天下农庄的一成半,能到京多少,那就是吏治的问题了。” 王直岁数大了,上朝的时候,看起来总是萎靡不振,总是睡觉,但是说道了吏治之事,他猛地睁开了眼。 他看着于谦的模样,只能连连感慨,后生可畏,吾衰矣。 “吏治这事,陛下勿虑,臣来做就是了。”王直看着坐在正中央一言不发的朱祁钰,俯首说道。 至少在朝堂上,达成了初步的一致。 农庄法要推行,至少现在山外九州、京畿和福建试一试,这里的阻力是最小的。 因为缙绅这群人,已经不能再维护大明江山稳固了。 朱祁钰到底想做什么? 他其实要证明一个道理,普天之下的百姓没了缙绅这帮吸血鬼,会活得很好。 而普天之下的缙绅,没了百姓,只会死掉。 物理意义的死掉! “他们怎么能甘心呢?”李宾言摇头叹气的说道。 于谦才感慨的说道:“所以才有义勇乡团,训练民兵。” “与其武装抗税遍地都是,还不如因势利导,正所谓堵不如疏,越是剿,反而是越剿越乱,越是镇,反而是越镇越多。” “训练精壮,不就是当初诚意伯刘伯温所说的,万夫一力,天下无敌吗?” “这也是我大明立国之本。” 朱祁钰见没人再提问了,才十分确信的说道:“办这事,绝不简单,但是一旦办成了,功在千秋。”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总不能真的到了水泊梁山的地步,让宋家庄打起了替天行道的旗子来。” “朕这个天子,却是损不足而补有余。” 水浒传,是被朱祁镇列为了禁书,但是朱祁钰上次开了口子,让汝安诗社,敞开了印,敞开了讨论。 水浒传讲的是造反的事,但只是单纯讲的造反的事儿吗? 大明时常以大宋作为反面例子,那水浒传里,替天行道的却不是皇帝,这种事,在大明,不也正在发生? 这一百零八好汉,固然不是什么好人,那是谁制造的他们呢? 水浒传的开篇,说的很明白了,洪太尉误走一百零八魔星。 “土木堡一战,六师尽丧,若是继续如此下去,国祭太庙之时,朕无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太祖昭皇帝、太宗文皇帝问起朕来,我大明是不是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朕难道说闽南民乱、瓦剌南下、麓川反复吗?朕不能那么说啊。” 朱祁钰要脸。 朱祁镇自然是不要的,他面对太庙的时候,大概是丝毫不在意。 朱祁镇复辟之后,能给也先立庙,也是天底下独一份了。 大明的法统乃是前元失纲,反抗前元暴政。 这朱祁镇给元朝在肯特山下的养马奴立庙,这种事都做出来,到底是谁的责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太阳再次升起 其是朝臣们没有问,为什么京畿,也要实行农庄法。 皇帝要掌控京营,京师的土地却被豪门把持,那皇帝还怎么把持京营呢? 大明皇帝的军权到底是怎么一步步的丢失的?京营的糜烂、阙员、私役、空饷,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都绕不开土地,大家都默不作声,就是这个问题不能问。 锦衣卫是皇帝的禁卫军,那京营就是皇帝的脊梁骨,你问为什么皇帝要挺起他的脊梁骨。 不就问皇帝,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你骂皇帝亡国之策,那没问题,那是言官的职权,劝谏皇帝。 但是你却不让皇帝整饬京师土地,不让皇帝恢复京营的实力,让皇帝拔了自己的脊梁骨。 那就是把手伸向了皇帝的裤腰带里,想要攥住皇帝的蛋蛋! 那是皇帝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事! 所以,大家都不问京畿的事儿,那是找死。 “陛下,功赏牌都造好了。”兴安小心的提到了这事。 功赏牌是他的主意,兵仗局耗费了大量的金银铜去打造,陛下似乎是忘记了此事,兴安小心的提醒着陛下。 “胡尚书。”朱祁钰看向了胡濙。 胡濙俯首说道:“都准备好了,不会延误。” 朱祁钰点头,胡濙这个谁在皇位上他就支持谁的态度,至少不会给自己拖后腿。 他站起身来说道:“春节在即,还请有司多加巡查。” “五城兵马司要巡查防止奸细趁着春节纵火,顺天府丞也要走访各个巡铺、谯楼的更夫、火夫所在,防止走水。” “春节之后,就要改元了,朕登基这数月以来,无愧大明,也希望诸公,也可以做到问心无愧。” 朱祁钰宣布了散会。 这是最后一次廷议,一直到休沐到上元节之后,才会再次朝议、廷议。 但是这不代表着大明皇帝可以闲下来了。 事实上,这段时间,朱祁钰会更忙,他起身离开,诸多朝臣也准备离开。 兴安却站了出来,笑着说道:“陛下说,皇帝不差饿兵。” “京师一战,诸公辛苦,陛下都看在了眼里,这春节陛下给在京的衙门,准备些许的年货。” “各位明公走的时候,都可到户部领取。” 过年礼,朱祁钰并没有区别对待,粮、谷、布、绢、肉,样样都有,而且还有一份朱祁钰手写的新年贺岁谕。 当然是司礼监下辖的三大厂,印的皇帝手书,要写那要写断手了。 但是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新朝雅政了。 廷议的二十八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年还有年礼?也算是大明开国至此的头一份了。 文武皆俯首高声呼喊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的天之道是空口白牙,在朝堂上忽悠朝臣的吗? 并不是,他真的在做。 远在福建的陈懋收到了来自京师的诏书,黄衣使者已经走到了建阳。 陈懋已经七十有一,活到了古稀之年的他,数次沉沉浮浮,早就看明白了许多事,更看淡了很多事。 朝堂这些年,愈加的乌烟瘴气,他知之甚详。 年迈的他不得不配印出征,不恰好说明了大明,黄青不接吗? 他老了,皮肤上长出了老年斑,眼睛变得有些浑浊,手拿着笔也有点颤抖,需要旁人代笔。 生老病死,到了他这个年龄,几乎已经看到生命的尽头了。 只是他始终感伤忧虑,当然,他并不是在感伤自己年迈。 而是感慨大明正在衰败下去,而且似乎是无人可以阻止这种衰败。 他出生于洪武年间,那时候天下刚历战乱不久,百废待兴,百姓困苦,路有饿殍,杜甫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让太祖昭皇帝勃然大怒,开始惩治天下贪官污吏。 靖难之战虽然打得很热闹,但是因为建文帝的那道不要让我担负伤害叔叔的骂名,这种不负责任的诏书之下,其实死伤并不是很大。 他征战沙场之时,自己的爵位在升,他也看到了鼎盛大明。 大明宝船远渡重洋,威震万里海塘和西洋;四库全书揽天下书十之八九;太宗文皇帝屡征草原,文治武功赫赫。 仁宣两朝,大明对外没有太多的征战,唯有汉王朱高煦造反造的跟笑话一样,但是国泰民安,天下富足,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可是到了正统年间,这一切都不对劲了,他眼看着大明变得越来越古怪。 都察院的御史们,随便叫两声,远在九镇的军勋就被拿了。 下情无法上达,各地的官吏们,似乎也忘记了剥皮冲草的噩梦,贪腐之风横行。 百姓们无处喊冤,只能拿起仅有的镰刀、斧头、锤子,和官府衙役、缙绅家仆,拼的你死我活,却留不下三分薄田,更留不下果腹之粮。 大明就像陈懋他这个人一样,日薄西山。 他是痛苦的,眼睛便愈发的浑浊。 不过,最近陈懋的精气神越来越好了! 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眼神越来越好,一顿能吃五碗饭,见到谁都是乐呵呵的,说话越发的中气十足! 太阳再次升起! “诶,让某来看看,大明皇帝又降下了什么敕谕。”陈懋走出了建阳府,伸了个懒腰,对着京师来的黄衣使者,行了一个稽首礼。 “陛下说征南将军年事已高,不必行全礼。”李永昌是朱祁钰身边的近侍,他本是郕王府太监,在瓦剌人攻城的时候,他在石亨帐下,整理军务。 “征南将军、宁阳侯陈懋接旨!”李永昌阴阳顿挫的喊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体上天好生之心,一视同仁,无间远迩。” “乃者福建、浙江、湖广、广东、贵州等处顽民,反叛劫掠乡村为盗不已。究其所由,皆因有司不能抚治所致。” 陈懋听完第一段话,长长的松了口气,这算是给闽南民乱定了个调儿。 这个定调,可非比寻常,涉及到了以后征南大军的军事安排,到底是对农民军赶尽杀绝,还是对他们网开一面,招抚为主。 福建都快打烂了,再打下去,怕是民乱,要经久不息了。 定调的是有司不能抚治导致,并没有怪到老百姓的头上去。 这就为之后的抚治工作行了方便之道。 “朕即位之初,已尝大赦天下,尚虑谋反、大逆,赦所不原者,无由自新官兵累岁诛杀不已。” “非朕体天好生之意,兹特颁恩自诏书到日,凡常赦所不原者,不分首从咸赦除之,悉令复业,敢有仍前负固不靖,大军剿杀,朕不敢私。” 陈懋接过了圣旨,可算是日盼夜盼,才等到这样的旨意。 这是一份大赦的诏书,意思非常明确,就是诏书到了,之前的事就不再追究了。 但是皇帝现在命令复业,依旧顽固不化的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大军进剿,格杀勿论了。 算是皇帝对闽南平定民乱做出了指导性的意见。 这是自陛下登基之后,第二次特赦闽南民乱的诏书,而且说的是有司导致。 这有司是谁? 李永昌掏出了第二份诏书,高声喊道:“福建左布政使宋彰、右布政使孙昂、左参政彭森、左参议金敬、右参议徐杰、按察使方册、副使邵宏誉、高敏,佥事董应轸、王迪况,真坐匿贼不即奏,当斩。” “巡督海道右参政周礼、提督屯种佥事马嵩、巡视银场佥事王骥、坐守备不设,当充军。” “至是遇赦不赦,彰、昂、森、敬、礼、杰、册、敏,等人,押解归京,等待查补。” “宏、誉、应、轸、迪、真、嵩、骥俱充军,戴罪立功。” “钦此。” 陈懋上奏虽然字字句句都在骂闽南刁民,却是处处都是为闽南百姓回护,比如处罚这一干人等,就是陈懋在奏疏的里的要求。 “谢陛下隆恩。”陈懋替闽南百姓接下了这道圣旨。 李永昌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敕谕,递给了陈懋,十分郑重的说道:“临行前,陛下反复交代,此事务必尽心。” 陈懋拿起了那封敕喻,面色凝重的拆开,越看面色越是凝重。 “臣,定不负皇命!”陈懋恭恭敬敬的说道。 李永昌再次说道:“还有福建兵祸导致民不聊生,陛下有好生之德,引祖训,凡岁灾,尽蠲二税,且贷以米。还请宁阳侯多多费心,守土安民之事,乃是国朝社稷之大事。” “户部已经递了奏疏,没几日圣旨就到了。” 陈懋深吸一口气大声的喊道:“臣替福建百姓,叩谢陛下皇恩!” 第一百一十八章 子嗣很重要(均订加更) 陈懋得到的敕谕上,最主要的就是屯田策,就是军屯法的恢复,但是朱祁钰在敕谕中,尤为强调了倭寇祸患的危害。 陈懋手中的农庄法和京畿是有所区别的,京畿地区的义勇团练训练有,但是极少。 但是山外九州和福建的农庄法,更像是军屯法,对于义勇团练的训练比例做了大幅度的提高。 事实上,海疆倭寇是在元朝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让人十分头疼的问题。 当时苏松漕粮都是海运,倭寇就经常截船,导致汗八里,也就是北京的粮食供应,出了问题。 在元末时,张士诚被灭之后,残余势力就曾经和倭寇勾结,为祸海疆。 倭寇在有一段时间非常的老实,甚至二十余年内,没有任何一个倭寇犯中国的事。 就是永乐三年起,宣德八年终止的郑和下西洋的时候,那时候大明拥有全世界最强大的海上舰队。 倭寇哪敢招惹中国?躲着走都来不及呢。 朱祁钰对于闽南之乱非常的关注,特意叮嘱陈懋:“闽南多倭寇,倭尝驾小舟流劫土佐、丰后海洋间,隐泊野岛,窥视商船劫掠之。” “夫夷寇之为滨海患者,非倭夷敢自犯中国,乃中国自为寇也。” “有司平日无教养,抚养无方,饥寒所迫,驱而为盗,又不能设法散之使去,招之使来,比致养痛势成,联舟结寨,虏官兵焚汉船。” 倭寇是倭国胆敢侵犯中国吗? 朱祁钰在奏疏里也说的很明白。 地方不与民休养生息,百姓饥寒交迫,稍加压迫就会变成海盗。 地方又无法妥善的驱散他们,最后所有的落草为寇的百姓,联舟结寨,虏官兵焚汉船,逞凶海疆。 对于闽南治理问题,朱祁钰给出的具体意见就是,恢复军屯、建立农庄、训练民兵,守住他们的粮食,若有战,亦可征召剿倭。 李永昌作为内侍,看着陈懋接到了圣旨和敕谕,便翻身上马说道:“宁阳侯,咱家传旨也传到了,就不多留了。” 陈懋放下了手中的敕谕,对着李永昌说道:“大珰缓行,已经准备了茶点膳食,等吃了饭再走不迟。” 陈懋从驿站得知,有圣旨到的时候,就已经在准备了,虽然打仗把福建打的千疮百孔,但是找一点食材,做一顿饭招待黄衣使者还是能够做到的。 最主要的是,这大珰万一回去在陛下面前胡诌几句,那陈懋岂不是天下奇冤吗? 车马费总是要给一点的,陈懋也准备好了,只不过大庭广众之下,却是不好塞过去。 李永昌拱手说道:“那不成,大珰交待咱家,到了地方切勿卡吃拿要,借机生事,只准传旨,不可擅权。” “宁阳侯,陛下说:待君凯旋,陛下亲设经筵,为宁阳侯接风!” “再会。” 李永昌再次拱了拱手,带着三四个东厂的番子,向着来路而去,连一刻都没有停留。 东厂的番子都听老祖宗的,宫里的老祖宗是司礼监提督太监、东厂督主兴安。 相比较之下,是拿陈懋的钱,还是命值钱呢? 李永昌驱马向着北方而去,陈懋眨着眼,看着这宦官的背影,他忽然想起旧时,他镇守甘肃的时候,王振那一帮人只要到了甘肃,就是大肆敛财。 陛下这帮东厂番子,居然就这么走了? 简直是,不可思议啊! 陈懋当即传令下去:“立刻传令指挥、各把总、指挥佥事、掌令官,与义勇团练共约,杀人者死!” 杀人者死,是最基本的公平。 朱祁钰让陈懋定下的规矩,那就是只要是杀了人,那就必须死,无论这个人是谁,做了什么,都必须死。 更多的公平,朱祁钰也做不到,陈懋也做不到,但是这一条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之事。 世间就没有绝对公平,朱祁钰不是理想主义者,他没有讲其他的公平,只讲这么一条,杀人者死。 陈懋走进了建阳大营之内,这里的校场上,全是义勇团练,他们其实算是俘虏,陈懋自浙江南下之后,一路上无一合之敌。 这么多俘虏,陛下不给定个调儿,他也没法处理。 现在好了,全都要着落了。 他们从俘虏改名为义勇团练了! 陈懋不断巡视着,那双本来已经浑浊的眼睛,现在露着鹰一样的精光,看着不断训练的民兵,不断的纠正着他们的姿势。 “腰下沉!腚往后撅!你当在你家磨豆腐吗!倭寇一刀砍了你的膝盖骨就知道疼了!” “手,用力!吃饭了没!扎成马步!下盘稳,全身才稳!不想死就多流汗!” “这咋回事?怎么就躺地上了?起来!接着练,只要死不了,就往死里给老子练!” …… 直到深夜,朱祁钰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奏疏,揉搓着有点迷糊的脑阔,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他走到了水盆,洗了洗手,用胰子打了沫儿,又洗的干干净净,手上的墨迹,才都洗掉。 处理公文,手上都是墨迹,就像是他批改作业时候,手上都是圆珠笔墨一样。 快过年了,京师终于有了几分热闹的景象,一些商铺陆续开门,街上的行人慢慢增多,夜里巡视的五城兵马司、更夫、火夫,总算是让城里的盗寇,安稳了许多。 朱祁钰总算是心安了几分,穿越而来当这个救时皇帝,至少没让大明变得更糟。 以后,想必会越来越好! 汪美麟现是探出了脑袋,看到了朱祁钰忙完了,便迎了上来。 “陛下。”汪美麟的大眼睛看着朱祁钰,抿着嘴唇说道:“陛下前些日子国事操劳,可是好些日子没到臣妾的房里来了。” 汪美麟将方巾递给了朱祁钰擦手。 朱祁钰嗅了嗅,一股沐浴后的香气在弥漫,汪美麟脸上的妆容,颇有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味道。 这算是明示了。 他抓住了汪美麟的柔弱无骨的手,感慨完千的说道:“朕何尝不想享乐,可是这天下危如累卵,这总算是千头万绪,理出个头绪来。” 汪美麟被这一拉,身子有点软,便倒在了朱祁钰的怀里。 她的语气里满是委屈,却又不敢表露出来:“臣妾是个妇道人家,但也知道不能祸国殃民,所以陛下忙于国事,臣妾只能自己红烛对空窗。” “可是,臣妾乃是正室王妃晋的皇后位,这一直没有麒麟儿,也是被人指指点点,臣妾,臣妾希望陛下怜惜。” 这么一张御姐脸,如此幽怨,倒是让人胃口大开。 朱祁钰正要说话,兴安突然打门外走了进来。 兴安当然知道汪美麟在,但是有大事,他不得不进来。 “陛下。”兴安行了个稽首礼,却没言语。 汪美麟站直了身子,看着兴安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时候不好,非要这个时候! 稳婆算着日子,今日是个好日子,说不定会有身孕,这就被兴安给打断了。 她满是哀怨的看了一眼朱祁钰,行了个蹲礼,怯生生的说道:“臣妾告退。”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看着兴安,严肃的问道:“出了什么事?”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英国公的弟弟张輗、张軏在门外候着,说要见陛下,英国公忠存社稷、功著国家、元勋厚德,臣实在不敢怠慢。” “这么晚了,还过来吗?宣。”朱祁钰点了点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英国公府是勋戚之首,深夜觐见,必然是有重要的事儿说。 “去烧点热水,待会儿朕沐浴一下,让皇后稍待。”朱祁钰对着兴安又嘱咐了一句,今天歇的早。 子嗣,对一个皇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最近已经有朝臣上书,不满意陛下仅有一后一妃,鼓着劲儿要给皇帝后宫塞人呢。 朱祁钰不是不知道子嗣的重要性,但是之前一直非常忙碌,一团乱麻的朝政,终于让朱祁钰理清楚了。 这才算是歇了下来,生孩子这事,对于皇帝来说,那是大事! 第一百一十九章 拿这个考验皇帝? “臣张輗、张軏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輗、张軏兄弟二人先行了稽首礼。 “免礼,坐。”朱祁钰让二人坐下,打量着二人。 英国公张辅战死于土木堡,英国公世袭之事,就成了英国公府的头等大事。 张輗、张軏两兄弟本身没什么战功不提,同样也是夺门之变中勋戚的代表。 朱祁钰对二人高度警惕,锦衣卫的人也天天盯着两个人。 “陛下,英国公承袭,臣以为长兄嫡子张忠身有残疾,不适合承袭。”张輗开门见山的说道。 朱祁钰倒是早有准备,张辅教子极严,张忠骑马摔伤,最终导致一条腿摔折了,再不能走路。 勋贵之家,生有残疾是不能承袭爵位。 他看着两个人,确定的说道:“张忠虽身有残疾,但是他却有嫡子张杰,朕倒是以为可以恩荫。” 张軏赶忙说道:“陛下,万万不可,张杰母亲魏氏乃是婢女,这魏氏生性放荡,做忠儿婢女之前,就已有身孕。” “这魏氏刻意接近忠儿,生月未满,就诞孽子。” “张杰疑非真子,此事乃是臣家里的家丑,若非恩荫大事,断断不会外传!” 张軏说得铿锵有力,言词确确,但是现在也没有dna,滴血验亲这种事压根就不靠谱。 朱祁钰对于英国公的人选,还有一人,便满是平静的说道:“英国公有庶长子张懋,少有壮志,倒是可以恩荫。” 庶长子,是朱祁钰的试探,试探他们的真正来意。 张輗、张軏互相看了一眼俯首说道:“陛下,张懋今年才九岁。” 朱祁钰眨了眨眼,这…… 张忠都有儿子张杰了,而且好像都已经二十几岁了,也就是张辅都有成年的孙子了。 这张辅的庶长子张懋,怎么才九岁? 张辅乃是永乐年间封侯,随后征南封公,历经四朝,至土木堡战死殉国以七十有四。 朱祁钰以为这庶长子早已成年,这怎么才九岁? 看来张軏所说的家丑,确有其事啊。 长子残疾,长孙还有可能不是自己的血脉,张辅征战一生,立下了天大的功劳,英国公府偌大的一摊子,却无人承继,可能就是张辅心头之痛吧。 九岁。 朱祁钰沉吟片刻,立刻就明白了这兄弟二人,为何这么晚了还要过来。 张懋年纪小,国公府的事,俩人自然说了算,这算盘打的倒是叮当响。 “那就张懋吧,九岁,虽然小了点。”朱祁钰点头。 张輗、张軏长长的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倒是颇为玩味的看着这二人,他们这么晚了跑一趟,就这么点要求吗? 张輗、张軏谢了恩之后,却互相看了许久也不说告退,也不说话。 张軏多少有点军功在身,他站了起来说道:“陛下,前土木堡惊变之后,五军都督府总督、都督、提督、总兵、参将、指挥使,甚至连千户、小都统,都折损在了土木堡惊变之中。” “这次的京师讲武堂,各恩荫勋贵,都是牟足了劲儿,可是…陛下也知道,之前放马南山,各家各门,久不习武艺,臣实在是怕他们争不过那群悍兵呀。” 张輗、张軏这次来,可不仅仅是为了英国公恩荫承袭之事,更是代表勋戚来的。 张懋还小,他们自然是英国公府的话事人,几乎所有的勋贵都看着他们呢,他们自然要来探探陛下的口风。 朱祁钰先是严厉的说道:“武备之松弛,朕见痛心不已,五日操练,一日不到!骑马一里,马就惊了。” “这就是我们大明的勋贵吗?” “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不思进取,整日赌博狎妓为乐。” “难道这天底下的仗,都跟着太宗文皇帝打完了吗?难道这天底下的功勋都跟着太宗文皇帝立完了吗?” “还是觉得当年的仗,都被祖宗们打完了,现在不用打了?” “勋戚乃皇室肱股!你们烂了!这天下还能好的了?” 朱祁钰说的是一个现实,大明的五军都督府在土木堡之战中,折损大半,兵权临时交给了兵部,于谦压根就没想着把持军权,京师之战后,直接去了山外九州巡查。 可是五军都护府的勋戚们,却无法补足这些阙员,甚至面前这两位,勋戚之首张輗、张軏,一次都没提过要把京营的控制权要回来。 只想要特权,却不想承担责任。 朱祁镇依旧在迤北,瓦剌人一次不胜,甚至可能来两次。 瓦剌人随时可能会卷土重来,这些勋戚子弟知道,自己怕是没有于谦那个本事,干脆提都不提。 不争气啊! 朱祁钰为了不让军权旁落,设置了京师讲武堂,总算是把军队将领的任免,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陛下息怒。”张輗、张軏赶忙说道,但是除了息怒这两个字,他们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朱祁钰缓了两口气,面色稍微缓和了些说道:“行了!如果无法通过考校,就继续留到下一届,继续考校,什么时候过了,什么时候结业。” 宽进严出,是京师讲武堂在两份名单都准了之后,必须执行的标准。 将熊熊一窝啊,不能拿着军士的命,给他们练手去。 考校不过怎么办,留级呗,还能咋办? “谢陛下隆恩!”张輗、张軏大喜过望,赶忙谢恩。 朱祁钰又恢复了些许的严厉,带着几分警告说道:“若是无事,就先退下吧!” “你回去好生督促他们,留级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朕可是要贴在讲武堂的大门前面,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谁家的儿子,这么不争气!” “臣等告退。”张輗、张軏赶忙行礼离开。 只是出了郕王府的门,他们二人面面相觑。 留级倒是保住了里子,可是就会丢掉面子呀! “这要是留级了,怕是要沦为整个北京城的笑柄!”张輗叹了口气。 张軏却摇头说道:“那也好过把脑袋,丢到迤北去吧。” 张輗愣了愣,怅然若失的点了点头,戎马一生的大哥,为国征战一生的英国公张辅,却是连具尸骨,都找不到了。 朱祁钰则是坐在书房里,勋戚的顽劣,也是从正统朝开始的。 你皇帝都不每日操阅军马,那人性天然就有懒惰,你家的江山,你家的京营,你都不管了,让个太监代替。 上行下效,自然是有模有样的学。 恢复京营可不是空喊两句,除了恢复军士的操练程度,自然也要恢复大明军的军将,恢复组织度。 朱祁钰天天去京营里,每天都要去,希望勋戚们,也能长出点志气来。 “陛下,热水烧好了。”兴安看到两位都督走了,赶忙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嗯,好。”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洗澡房走去。 盘子里的澡豆五花八门,其中有一种澡豆掺了点硫磺,虽然有股稍微刺鼻的味道,但是却可以有效的杀灭细菌、真菌、霉菌、螨虫。 一月仅仅使用两次,即可预防很多皮肤病,还能抑制皮脂分泌,减少粉刺、痤疮。 汪美麟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就是澡豆的味道。 这也算是朱祁钰的一个小发明,硫磺很常见,掺和到澡豆里,也不需要太多,确可以大幅度减少皮肤病。 真菌感染在这个年代可是无解的,朱祁钰这个小发明,绝对算得上生民之功。 兴安是个做买卖的好手,各种皇庄已经开始试着做硫磺胰子,专门用于皮肤病的预防工作。 朱祁钰沐浴更衣,便回到了卧室,他刚推开门,一阵香风就扑倒了朱祁钰的怀里。 “陛下…”汪美麟一声嘤咛,眼底全是期盼之色,而且颇为惊喜,眉目含情,脸上千娇百媚,脸颊上带着些许的红润,细微的喘气声中,透着她的紧张。 古代的皇帝不早朝,是有道理的。 这谁顶得住?那这个考验皇帝? 第一百二十章 大明天下无敌 床幔重重落下,灯光摇曳。 汪美麟整个人都在颤抖着,陛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的时候,她没有打扰,这好不容易空闲下来,那自然是要…榨干他了! 她现在迫切的需要一个儿子,来巩固她的皇后之位。 眼看着他的夫君朱祁钰的威望越来越高,支持者也越来越多,朝中已经有一些人在串联着,要立侧室杭贤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了。 这对她的后位,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她极尽迎合,就是为了给陛下生下一个儿子来,母凭子贵,到时候,她的地位才固若金汤。 当然,她的男人在京师之战中,披坚执锐,亲履兵锋,一往无前!朝政由乱而治,戡难保邦,奠安宗社! 其圣名喧嚣于街头巷尾,大明的新皇帝,英主之名渐盛。 这样可靠的男儿,哪家的女儿,又能不喜欢呢?她自然是要看好了,拴牢了。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已经是习惯了,依旧是在五更时分醒来,坐起来的时候,腰一酸,又躺在了床上。 好家伙,比之前德胜门外亲自披挂上阵,还要累。 “陛下,可是醒了?”汪美麟听到动静,就立刻醒来过来,她俏颜如花,用一只手撑着脑袋,另外一只手,又开始胡乱游走。 朱祁钰表情为之一顿,他赶忙说道:“今日还要去校场授勋,这要是阵前失仪,那是要闹笑话的。” “朕又不是铁打的,哪里经得起你这般敲骨榨髓!” 汪美麟掩着嘴角轻笑,突然凑了上去,轻轻吻了一下朱祁钰的脸颊,才笑着说道:“陛下可不就是铁打的吗?昨夜可是…嘿嘿。” 朱祁钰再次坐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准备更衣。 汪美麟立刻站了起来,为朱祁钰穿着里三层外三层。 朱祁钰显然注意到了,汪美麟早上应该是起床洗漱过了,因为连头发都是打理好的。 “昨夜未睡?”朱祁钰穿着衣服,有些疑惑的问道。 汪美麟点了点头,眼睛里都是笑意,一遍系着衣物,一边说道:“昨夜睡前都二更天了,陛下睡了,臣妾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这一直有股热乎劲儿攒在心头,久久不散,心悸的很。” “陛下昨夜只当臣妾是战场,任意驰骋,陛下凯旋而归,呼呼大睡,臣妾却是心鹿乱撞,怎么可能睡得着的呢?” “真是个冤家。” 朱祁钰穿好了常服,摸了摸汪美麟的头发,满是笑意。 “朕今日还有事做,晚上回来再战就是。”朱祁钰打趣了的说道。 汪美麟手一哆嗦,承欢这种事,就像是公牛犁地,老公牛当然犁不坏地,可是小牛犊儿、壮牛,那撒起欢来,可不是盖的。 朱祁钰吃过早饭之后,又询问了一番府里的大小事务,兴安事无巨细的汇报了一遍。 尤其是为汪美麟、杭贤、庶长子朱见济和女儿朱翠薇试菜的奢员,又换了几个身世干净清白的宦官。 什么是身世清白和干净呢? 就是诛九族的时候,就是像兴安这样子的,只能诛他一人,还得先帮他寻亲这种,那就是身世干净、清白。 “明天就是除夕了,派几个内监官的条件,去东、西舍饭寺看看,于少保说因为躲避兵祸的流民安置,要到明年开春才能处理妥当。”朱祁钰擦干净了嘴,颇为郑重的叮嘱道。 “臣领旨。”兴安俯首,想了想对着身旁的小黄门嘱咐了几句,将差事派遣了下去。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换衮服吧。” 明天是除夕,他今天要去西直门外校场授功赏牌,这是大事,他自然要穿衮服,还要坐辂车,前往大营。 这次是可是用了最隆重的仪式,有礼部尚书胡濙查阅卤簿。 盛服冠履,乘彼辂车,执大旗步履如常的力士,做先锋开路,缇骑护卫左右,教坊乐器盈路,宫人抬八宝九鼎,动一次,可不是小事。 这次虽然奇功牌是多数授予了武夫,可是多数文臣,都协同九门作战,运送粮草,安置百姓,做着后勤的事,他们也有几个有头功银牌。 这授功赏牌乃是头一次出现,乃是新朝雅政的范畴,领一块回去,别的不说,辟邪绝对是够用了。 毕竟现在坊间谣言,陛下乃是真武大帝转世。 再来瓦剌南下京师,京师人心惶惶,陛下以辂车声势浩荡,安抚民心,京师慢慢就会恢复以往安定。 胡濙自然是调度有司,和内署高度配合,终于把这授勋的事,在过年前办完了。 朱祁钰换好了衮服,这天子十二章的衮服和十二旒冕的顶戴,纡青佩紫,身上的挂饰,朱祁钰都叫不上名字来。 穿起来,那是相当的费劲儿。 穿好的时候,天边已经亮起了鱼肚白,太阳微微探出头来,金色的光芒照耀了整个京城。 在礼部尚书三请之后,朱祁钰站起身来,郕王府的大门缓缓打开。 朱祁钰一走,就觉得更重,身上叮叮当当的一直响,这身行头也只能大典的时候用,绝对打不了仗。 朱祁钰刚走出王府大门,教坊、太常寺的乐伎开始吹奏,恢弘之音在整个街道里响起,而一群舞姬在一个平车上,翩翩起舞。 这么多人? 朱祁钰一出门,只看到了一眼看不到头,乌央乌央的人头攒动。 为首的自然是文渊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以及在京文武,皆为盛装,一眼看不到头。 朱祁钰还远远的看到,在车队的最前面是四头白象拉着的先导车。 “这是做什么的?”朱祁钰有些好奇的看着一大群的画师也跟着。 兴安刚忙说道:“宫廷画师,陛下出巡,他们回头要画出来的。” “那白象是安南进贡的,不是说要组织象兵吗?陛下说让武清侯石亨检验,可是北地不适合象兵,就做了先导车。” 车队的最前面是扛着屈刀的骑卒,四头白象拉着的象车之后,是锦衣卫的缇骑,他们身着飞鱼服扛着仪刀,威风凛凛。 正中是一盏大旗,由石亨扛着,那是朱祁钰的龙旗大纛! 朱祁钰要坐的辂车,就有九六三之数,共计十八匹白色高头大马拉着。 “一二三四五。”他数了数,辂车一共三厢,五对儿负重轮。 他立刻心满意足了,五对儿负重轮,这看着就很稳当。 “天子出巡!”兴安立刻高声呼喊起来。 鼓声、锣声、瑟声声震天穹,朱祁钰迎着第一缕朝阳,踏出了郕王府。 这声势,连朱祁钰都吓到了,他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直到上了车,朱祁钰才松了口气,什么叫仪式感? 某些公知们天天宣传,欧罗巴那帮蛮子的仪式感,和大明皇帝出巡的仪式相比较,备显寒酸。 三厢车很大,足以容纳文渊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了,主要是在这个时间点,文渊阁大学士也多数挂着文渊阁大学士的名头。 朱祁钰倒是十分享受这种感觉,但还是说道:“胡尚书,所耗靡费,过了,过了,下次,下次,可不能这样啊。” “陛下容禀,陛下登基之时,正值瓦剌逞凶,一切从简,臣甚是惶恐。” “可陛下一向节俭,这好不容易有机会,自然是大肆操办了,还请陛下恕罪。”胡濙站起来解释了为何如此声势浩大。 胡濙奉行的和陈循完全相反,胡濙从来都是谁在皇位支持谁,所以这礼部尚书做了三十年,依旧是稳稳当当。 朱祁钰登基的时候是非常寒酸的,而陛下又比较节俭,这瞅准了机会,胡濙自然是要大办特办。 “平身。”朱祁钰点头,打开了车窗看向了街道两边。 百姓们都跑到了街上看热闹,朱祁钰打开车窗的时候,引起了阵阵惊呼。 一个骑在父亲肩膀上的稚童,面色颇为失望,嘟囔着:“这陛下也不是龙形虬髯吗!爹爹说陛下长得像头龙,骗人!” 朱祁钰恰好听到,嘴角牵起了笑容,对着稚童挥了挥手。 这稚童也是顽皮,也对着朱祁钰挥了挥手。 朱祁钰从百姓的脸上看到了很多的表情,但是比起之前,街上的百姓,则是由内心深处迸发出了一种力量。 那就是,大明还是那个天下无敌的大明! 他们的确是来看热闹的,他们想来看看,守住了他们家园,守住了京师,保住了大明江山社稷的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英气十足。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道好还,人心效顺 朱祁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这些日子所有的忙碌,所有的尔虞我诈,所有的劳累,全都化在了这些欢欣鼓舞的笑容之间。 朱祁钰对着人群招着手,每当这个时候,都会爆发出一声声的欢呼声,石亨突然耸了耸肩膀上的龙旗大纛,高声喊道:“儿郎们!” “某起个头。”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起!” 石亨的临时起意,并不在编排之中,但是他一喊,大家都开始唱起了这首荡气回肠的歌。 朱元璋灭陈友定,天下局势已定。 大势已成! 朱元璋任命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带领二十五万大明军队,开启了大明的北伐! 大明军队唱着这首《红巾歌》,踏平了徐州、沂州、安山、济宁、密州、蒲台、邹平、登州、莱州、汴梁、商丘、襄阳、开封。 大明军队的军队,高唱着这首歌,踏入了自北宋末年之后,汉军从未踏足过的领土! 黄河以北! 宗泽固守开封市,恶疾病逝之前,那歇斯里地的三声“渡河!渡河!渡河!”,终于,终于,三百年之后,在徐达手中完成。 汉军,再次踏上了北伐之路! 山西、陕西、河北、山东北部、倒头就拜! 所到之处,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收复了南宋梦寐以求的汉家十八省! 徐达用了多久? 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 洪武元年七月二十七日,徐达攻克通州,离当时还叫元大都、汗八里的北京城,仅仅四十里! 元惠宗令大臣监国,带领后妃、太子、公主自北门仓皇逃窜。 大明军仅用了一天的时间,用着高亢的嘶吼声,攻破了元大都的齐化门,入城,消灭元朝。 燕云十六州,再入汉人之手。 这首音律简单到了极致的歌,却是写满了五百余年燕云、黄河以北所有汉地故土百姓的血和泪。 他们脸上配字,妻儿为奴为仆的活了这么久,终于再闻王化。 当这首歌再次在大明的京师响起的时候,高亢的合声,直冲云霄。 朱祁钰站了起来,来到了辂车,站在了辂车前的小台子,高亢的欢呼声,如同排山倒海一样,冲向了朱祁钰。 朱祁钰抓紧了凭栏,面对着声浪的冲击,平静的看着所有人。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天道好还,人心效顺!” 朱祁钰的车驾慢慢的驶离了京师,向着京外大营而去,身后的声音,才慢慢的平淡了下来。 他只感觉自己的背后都是冷汗,他其实只是觉得自己只做了一点点的工作。 杀掉了几个阴结虏人的家伙,帮助于谦疏通了通惠河,杀掉了一批倒买倒卖的奸人,打赢了一场在历史上本就该获胜的京师之战,何德何能呢? 百姓为何会如此的拥戴呢?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回到了辂车之内,看着车内的文渊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 或许胡濙都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或许胡濙只是想趁着过年之前,热闹热闹,散散一整年的晦气。或许胡濙只是想表达一下自己谁在皇位支持谁的态度。 但今天这个场面,是他们万万都没有想到的。 朱祁钰坐在主位上,若有所思,他忽然开口问道:“中山王当年从南京出打到北京,用了一年的时间?” 中山王说的是徐达,徐达的后人世袭了定国公,虽然定国公不再执掌兵权,但是一直到明末,定国公府都有人承袭,未曾断过世系。 于谦稍微算了算,俯首说道:“回陛下的话,从北伐开始,中山王进北京城的时候,差不多是九个月。” 九个月。 朱祁钰用力的点了点头,才说道:“朕忽然想明白了,为何也先如此狂悖,破紫荆关就直逼京师而来,而且还颇为骄纵。” 瓦剌骄纵,这个问题,其实困扰了于谦,石亨、刘安、范广、孙镗等想不明白问题。 瓦剌第一阵,居然是骑卒冲击民舍,这不是找死吗? 真当大明军队手中的火铳,是烧火棍不成? 朱祁钰颇为感慨的说道:“自古以来,兵败如山倒,山倾之时,岂是人力可以阻挡的呢?” “土木堡惊变,二十万大明精锐阵亡,在廷文武折损三成有余,五十万民夫或逃或亡,太上皇被俘虏。” “换做朕是那瓦剌也先,那朕,也狂悖!朕,也骄纵!” “当时无论怎么看,大明就是栋破房子,只要轻轻踹一脚,大明就亡了。” “得幸,大明还有于少保挽天倾,朕心甚慰。” 于谦赶忙说道:“陛下拔擢贤才,延揽群策;收既溃之士卒,却深入之军锋。” “保固京城,奠安宗社,申严战守之师,尊养之礼有加,谗间之言罔入。” “实乃是,仁恩覃被于寰区,威武奋扬于海宇!” 朝臣左右莫不面面相觑,这于谦可是出了名的刚直于谦,啥时候这么会拍马屁了?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千古奇闻了。 自永乐十九年进士及第,于谦就梗着脖子怼了已经老态尽显的朱棣,惹得朱棣颇为不快,欲杀之。 宣德共十年,先帝朱瞻基,屡屡因为于谦的数落,气的脑阔疼,朕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龙椅要不你来做?欲杀之。 朱瞻基最后还是没舍得杀,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直接扔到了江西去巡按。 这一走,于谦离开朝廷十九年之久,虽然于谦不在朝廷,每次大朝会、朝议、廷议,却句句离不开于谦的奏疏。 于谦巡抚江西、河南、河北、山西、陕西等地,直到去年外任十九年,才被招回了朝堂。 难道十九年在外为官,终于学会变通了吗? 朱祁钰也有点愕然,这段马屁台词太长了,他愣了许久才理解了什么意思,看着于谦一脸严肃的模样。 这是认真的吗? “全仰来于少保料事如神,处置得当啊。”朱祁钰颇为感慨的说道。 于谦俯首说道:“全仰陛下之英武决绝,臣只是奉君命行事罢了。” 朱祁钰这才确信了于谦这番话的意思,就是将这些功劳都堆到皇帝的身上。 于谦是知道朱祁钰要动手干掉朱祁镇的,所以,于谦要给他的君王的威严,层层加码。 于谦也是在自保,京师保卫战的首功到底是谁?这种事他需要告诉所有人,是陛下! 朱祁钰的皇位越是稳固,大明的江山就会越稳固! 这一轮互相的吹捧,颇为有趣,朝臣们只是隐隐觉得不安,似是有大事要发生。 “新营到了。”朱祁钰感觉到了车驾停了,边走了下去。 呜咽的角声混着风沙,在京师外大营轰然响起,擂鼓震天。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朱祁钰忽然想起了这首诗,颇为感触。 京师之战开打前,他天天泡在京师大营里,不断的训练的日子,虽然苦了点,但是的确是最有趣的日子。 大明百姓是含蓄的,但是大明的军士是无比狂热的,当朱祁钰走出辂车的时候,整齐划一的声响,突然传来。 等在校场之上的军士猛地转过头来,猛击了一下前胸的甲胄,发出了砰砰砰的响声。 甲胄的甲片反射着朝阳的金黄,明晃晃的洒在了地上。 京营二十二万军士,整整齐齐的单膝跪下,齐声、高声呼和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十万人高呼万岁,便是山呼海喝,震耳发聩! 朱祁钰看了一眼扛着龙旗大纛,跪在最前面的石亨。 不用说,这定然是石亨,早就演练好的。 石亨的马屁,不像文人的马屁那样,于谦那样,有那么多的拐弯抹角的词藻,平平仄仄的押韵。 石亨总是直接,简单而粗暴。 朱祁钰平静的伸出手来,喊道:“平身。”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大明京营现在,真的可谓是赤胆忠心。 朱祁钰走过了京营的军士们,在所有人渴望的眼神中,走上了讲武台。 讲武台下是掌令官,他们负责将陛下的每句话,分毫不差的传递给所有的人听。 掌令官的传递速度越快,代表军队的组织度越好,作战指挥,更加快捷方便。 当然朱祁钰是不会让掌令官去做那种机枪挪十米的事。 他从来不负责具体的作战指挥,他是皇帝,只需要告诉臣子们,他的目的是什么,就够了。 德胜门外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竖了起来,他不得不亲自上前线。 “将士们!”朱祁钰清了清嗓子,高声的喊道。 掌令官如同鱼龙一样在军阵之间穿梭着。 之前朱祁钰打算把自己的手伸到京营里去,让缇骑们每旬走访京营,来应对私役军士和克扣军饷之事。 他当时就留下了一个后手。 但是于谦大呼陛下英主也,就让缇骑去了,而且积极配合,这后手就没用上。 朱祁钰的后手就是这些掌令官,把这些掌令官组织起来,大有可为。 适当的时侯,可以赐下飞鱼服,让掌令官们挂锦衣卫的职…把锦衣卫建在百人队上。 第一百二十二章 胸章胸前挂(均订加更) “我们胜利了。”朱祁钰首先确定了瓦剌人溃逃,大明京师保卫战的胜利,这一肯定的事实。 这种宣布,让大明军士为之一阵。 但是朱祁钰话锋一转,再次大声的说道:“但是瓦剌人杀了我们二十万精锐,五十万民夫,京畿、山西、山东、河南,几乎人人戴孝,家家披麻。” 朱祁钰的神情是极度悲哀的,他为大明如此多的好儿郎,凭白无辜的死在了土木堡之战中,感觉到了悲痛。 “朕在京师之战前,就曾经跟于少保讲,终有一日,朕必将手提七尺长剑,将瓦剌人挫骨扬灰!” 朱祁钰永远记得京师满城缟素的那一天,那是大明的耻辱的烙印,这种烙印,只有血债血偿,才能够洗刷。 大明以武立国,摧枯拉朽的摧毁了元朝暴政,但是现在,大明被瓦剌人骑在脖子拉屎。 只有将其彻底的物理意义上的毁灭掉,便不会有人记得这份耻辱了。 “杀!杀!杀!” 大明的将士在听到了大明皇帝的话,便有一小部分人,大声的怒吼了起来,随着怒吼声越来越大,便汇聚成了一股海啸般的声浪,在整个京师的上空盘旋。 京师之战,大明军大获全胜!他们现在的确有信心,未来有一天,跟随他们的皇帝陛下,驱长车,征伐塞外! 灭掉瓦剌!扫庭犁穴! 声浪一波接着一波,喊杀声震天动地,朱祁钰却是岿然不动的站在了点将台前,看着怒吼的京营军士们,面目变得狰狞。 这是耻辱,每一个大明人都深切的知道。 大明的好儿郎!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军士们,略微有些感慨,大明现在上下一心,对瓦剌之恨,刻骨铭心,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在原来的历史线上,于谦不止一次的上书,请求北伐,比如景泰三年的时候,瓦剌人和鞑靼人,终于连表面的和平都无法维持了,在草原上展开了决战。 大明收到消息,于谦立刻要求北伐,但是他的想法,遭到了激烈的反对。 这种反对,除了是忌惮土木堡惊变的重演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朱祁镇在那时候回到了京师。 朱叫门一回到京师,南迁派、迎归派的臣子,立刻马上就找到了他们簇拥的中心,在朝堂上,形成了一股势力。 这股势力,让明代宗和于少保二人焦头烂额,无法北伐,最终瓦剌坐大。 而后朝堂党争纷纷扰扰,大明再无北伐之志。 朱叫门复辟之后,解散了于谦组建的以备操军和备倭军为核心组建的十团营,不设京营,直到成化三年,朱见深才在反对声中,重建十二营。 朱叫门复辟,大范围的清洗了把总以上的军官。 北伐,远征大漠,即便是后来的皇帝有心,也变得愈加无力。 大明皇帝的军权,大明皇帝的蛋蛋,到底是怎么被文臣们攥住的?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是朱祁钰深知一点,那就是…朱叫门不回京师,就不会溃烂到不可弥补的地步。 尤其是他还弄了个京师讲武堂。 朱祁钰伸出手来,慢慢的压了两下,他深吸了口气说道:“赏罚分明,是朕应该做的,为了表彰此战作战英勇军士,特设功赏牌,希望激励我大明军士,英勇杀敌。” 朱祁钰让人拿来了奇功牌。 奇功牌并不是很多,一共二十块,宦官们早就准备好了檀木托盘,托着做好的奇功牌,来到了点将台之上。 “大明少保、兵部尚书、总督京师军务于谦。”兴安拿出了一个敕喻,大声的喊道。 于谦一步步的走上了台,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朗声说道:“臣受之有愧。” “于少保客气了。”朱祁钰拿起了一块檀木盒里的圆章,亲自给于谦挂在了胸口。 “锦衣卫指挥使卢忠等一十二骑。”兴安再次喊道。 这一次是绣春刀的锦衣卫授勋,一共十二人,夺旗之功,瓦剌人竖起了朱祁镇的龙旗大纛,这龙旗大纛是被冲阵的一十三骑夺下。 不是十三骑吗?怎么才十二个人? 朱祁钰打头阵啊…他总不能自己给自己颁个勋章吧,那岂不是真的成了勋宗了? “缇骑辛苦,跟着朕去卖命。”朱祁钰挨个给这十二人,别上了奇功牌。 看着这样式,就极其满意。 有两名无名缇骑缺席了,他们是授勋之事上,唯一带着面甲的人。 他们没有姓名,他们绝对的忠诚。若是死了其中一人,就会有人递补。 这是朱祁钰手中最忠诚的刀。 “臣等誓死追随陛下,肝脑涂地,有死无生!赴火蹈刃,义不容辞!”十二骑在朱祁钰的面前,是极为激动的,他们半跪在地上,大声的喊着。 “平身。”朱祁钰示意他们站起来,以他对卢忠的了解,这个粗胚,这几个词,怕是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 “京师总兵官武清侯石亨、都督同知范广、广宁伯刘安、京师副总兵孙镗、宣府总兵、昌平侯杨洪、大同总兵官郭登!”兴安再次喊道。 杨洪和郭登虽然已经不再京师,但是他们的亲眷都在,这是将领带兵在外的传统了,自然会有人代为授勋。 杨洪是长子杨俊,那个身中十七创,重伤差点死掉的好儿郎。 朱祁钰挨个将奇功牌,挂在了这几位新晋侯伯的勋贵们胸前。 “诸将下马陷阵,勇往直前,该得此赏。”朱祁钰对他们的战功,再次做出了肯定。 下马陷阵杀敌。 就代表着爷不打算跑了,就在那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作为将领,他们其实不需要冲锋在前,但是他们还是身先士卒。 这就带来了一种效应,那就是跟我冲和给我冲的差别。 十九块奇功牌授勋完成,朱祁钰站在台上,继续说道:“生擒达贼或斩首一级者,皆与头功牌,若是力战而亡,悍不畏死,亦授头功牌!” 这一次就是掌令官们将头功牌按照早就确定好的名单,按名单发给了军士。 沙场点兵之后,锦衣卫会拿着头功牌,到战亡的家中安抚将牌子给到家属。 稍微有些喧闹之后,校场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朱祁钰再次高声喊道:“虽无前功而被伤者、守战有力者,与齐力牌。” 这次的齐力牌,约等于集体三等功的味道。 京营几乎人人有份,就连一些文官都有。还有一些参与到了守战的工匠、自备鞍马效力的百姓、捐赠粮草的商贾等等。 自备鞍马效力的百姓有多少? 于谦的不完全统计大约有三万余人,实在是太多了,于谦不得不最后都让石亨校检,确有勇力才会编军。 当时人心惶惶,石亨怕有奸细,最后一共入编不到三千人。 当然,也是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奖罚分明。 一些人,在作战之中,舍弃了军士自己逃跑,导致了大明军陷入苦战,阵亡一万余人。 此人便是都指挥魏兴。 魏兴在西直门外杀贼,与孙镗不合,先行回营,于谦上奏死有余辜,但敌未退,当先杀贼赎罪。 朱祁钰却令锦衣卫拘到了北镇抚司衙门。 仗打完了,魏兴,也该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了。 朱祁钰本不想在如此盛典上杀人,本来打算留到过年之后,可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人砍了得好。 西直门外,民舍被攻陷,大明军队退到城墙之下苦战,若非石亨及时赶到,西直门外两万军,怕是要死伤殆尽。 即便是如此,依旧战死战亡了一万多人,连孙镗都中了三创,到现在肩膀都没好利索。 既然敢不尊将令,私自回营,导致战败,那没啥好说的。 取人头一用,申严战守之师军令! 于谦做事还是有点见不得血,朱祁钰则不同,他对这种事,是零容忍的。 德胜门他朱祁钰带着缇骑新胜,累的脚都走不动了,刚趴下睡了一会儿,西直门差点就战败了! 他能放过此人? “带上来!”朱祁钰大声的喊道,缇骑们将魏兴推搡到了阵前。 于谦掏出了一份早就写好的奏疏:“都督魏兴侵盗军资十七万银,朋比为奸,不尊号令,好舌利齿,妄为是非,挑拨军士,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是为悖、构、谤,按例当斩!” “臣请命,枭首示众!”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阅 朱祁钰是有些失望的。 十七禁五十四斩,执行这个本来是五军都督府的事,但是五军都督府的话事人,英国公张辅的两个弟弟,实在是弟中弟。 这事从来没在朱祁钰面前提过一次,朱祁钰交待五军都督府查办魏兴,可是两人上奏言情,请陛下网开一面。 朱祁钰只好交给卢忠和于谦查办了。 这一查,就查出了魏兴喝兵血、私役军士、贪墨军饷的事儿,一共十七万两白银,整整齐齐的藏在魏兴家中的地库里。 得,证据确凿。 锦衣卫缇骑卢忠手里高声说道:“京营忻城伯赵荣不赴营操练,以致军容不整、纪律全无,士卒喧哗、行伍错乱。” “镇守山海、永平总兵官应城伯孙杰,素无将略,不恤人难,士卒嗟怨,军政废弛,广宁战危,临阵怯战。” “臣以懈、欺、背、误四罪,请斩二人!” 如果说英国公府张辅那俩弟弟,觉得魏兴不好对付,不愿意得罪人,这边将孙杰,张辅那俩弟弟,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拿去!” 魏兴的表情甚至是有点释然,他带着枷锁向着皇帝行了个礼,随后转身跪在了大明军士的面前。 等了两个多月,忐忑不安、终日惶惶那股劲儿,已经过去,这漫长的等死之路,终于等到了头,心里却像是放下了块石头。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战败者死,他导致了西直门外的大溃败,差点给了瓦剌人可乘之机。 但还是有点怕啊,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这一刻终究来到的时候,他还是有点吓得颤抖了起来。 “咔嚓。” 颈椎骨开裂的声音响起,魏兴只觉得一股剧痛,自脖颈传来。 但是还未喊出声来,就只听咵的一声,天旋地转。 在最后的意识里,他看到了那些恨他的军士们的脸庞,更看到了朱祁钰对他的怒其不争。 最后一丝想法,大约是后悔吧。 魏兴三人,人头落地之后,很快的被清理干净了。 军队,还是要奖惩分明,军心才能稳固。 十七禁五十四斩,于谦没开玩笑,朱祁钰同样没开玩笑。 这次的授勋并没有马上结束。 在举行完了授勋仪式之后,就是春秋大阅。 春秋大阅,是历朝历代的规矩,每一朝都不太相同,核心的规矩就是随天子心意。 天子说阅,那就阅。 朱祁钰将此次的授勋和大阅安排在了一起。 这次的大阅的目的,非常的简单明了,就是安定京师人心。 京营没了,京师人心汹汹,虽然京师之战,大获全胜,但到底具体什么情况,因为在城外发生,众说纷纭。 自早上开始的大阅在恢弘的军队的号角声中,正式开始。 撕裂长空的号角声,惊的天边的苍鹰都仓皇逃离,而军队在不断的大声号令之下,动了起来。 开始自进京以来,所有的训练成果展示。 包括了骑兵包抄、步兵突击、步骑合击等项目,这些带有实际训练科目的效果,就是在西直门巨大的校场上,带起了无数的烟尘。 战术项目表演结束,就是大明军队的火器阵营了。 一辆辆的大将军炮在旗兵挥动旗帜之下,骤然轰鸣,实心铅弹,飞射而出,落在了预定的地点,壕堑上的草人阵型被砸的粉碎。 子母炮、虎威跑,一窝蜂,开始了第二次的轰鸣,再次落在了已经被砸碎的壕堑之上。 而紧接着就是大明挑选了精锐重组的神机营的火铳手,再次展现了大明火铳手的精锐。 大明军因为训练不足,之前的射击方式,是神机枪前十一人放枪,中十一人转枪,后十一人装药。 隔一人放一枪,先放六枪余五枪,备敌进退。 前阵放者即转空枪于中阵,中阵转饱枪于前阵,中阵转空枪于后阵,装药更迭而放次第而转。 那是因为训练的时候,只能部分的人专门训练放枪,部分的人专门负责添药物,而训练最差的负责在中间转枪。 但是这次的新神机营的射击,已经变成了全阵放枪,前阵趴伏在地,中阵半蹲,而后军站立的排队枪毙惯用军阵。 这一次的展示,无论是填装速度,还是精准度,相比较清风店之战,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如果再次面对瓦剌人冲阵,不会那么的狼狈不堪。 清风店占据有利地形,还被瓦剌人扑了上去,大明的火铳的威力,根本没有展现出来。 但是今天这次的大阅,又经过了两个月的训练,终于变得有模有样了起来。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神机营人数不多,只有不到三千人,但是仅仅这三千人,在战场上的击伤杀能力,绝对不可小觑。 而后缇骑们骑着飞鱼服在战场上驰骋,他们掏出了背上的火龙枪,这是一种大明专门的马军火铳。 当然不是三亿鼠标的梦想里面的火麒麟,这玩意儿由六个硬纸筒,连接中心紧缚在一起。 筒中装爆药,在底部用木马塞紧,每筒装箭数枝,用老竹削长五寸,如弩箭样,然后点燃击发。 有点类似于多重箭的味道,但是这玩意儿的威力,属于大明火器探索路上的失败品,非常像是骗补助的。 火龙枪,因为过长,在战场上,属于一次性产品,使用的是竹削弩箭,其实射程和威力都不太行。 但是大阅的时候,跟放烟花一样,嗖嗖嗖声势颇为壮观,缇骑们打火龙枪,完全就是为了节目效果,烘托氛围。 毕竟这玩意儿万箭齐发的时候,那是真的热闹,声光效果俱佳。 缇骑作为仪军,也充当着大阅之中,气氛组的效果。 但是随着烟尘落去,紧接着出场的缇骑手铳队,就不是开玩笑了。 缇骑手中的手铳,是燧发枪。 让朱祁钰颇为可惜的是,大明精钢战略,到现在依旧只能武装锦衣卫缇骑,这已经打掉了所有的精钢库存。 填装速度和射击精度让人瞠目结舌。 朱祁钰颇为满意的点头,缇骑的骑战手铳作战,已经相当的成熟,作为手枪队,戳戳有余了。 随后是安南枪方阵,安南枪是一种抬枪,需要两个人一起使用,也叫长铳,或者边铳,适合于城池阵战使用。 安南枪乃是张辅在平定安南的路上,发明创造的火铳,安南枪可安南,因为枪膛较长,铅弹打出去之后的尖啸声,颇为刺耳。 不过安南枪的演示中,出了意外。 安南枪是典型的火门枪,点燃火门引火药,引火药点燃药室里的发射药击发。 但是在击发的过程中,因为是逆风,引火药吹到了瞄准的军士的眼中。 朱祁钰可是亲自上过战场的主儿,逆风一吹,他就立刻叫停了演练,让军队的医倌,取了清水让军士们洗眼睛。 虽然大阅因为风的原因,出现短暂的暂停,但是很快,大明的军队就开始了继续演练。 继续出场的还有一窝蜂,大号的霰弹枪,由大明最早的碗口铳发展而来的一种火器,近战守城的利器。 火龙车,在宋朝猛火油柜的基础上,做的一种,两对儿负重轮的火焰喷射车,不过这玩意儿用起来,的确是有点吓人。 火龙阵阵,能喷五六步那么远,近战神器。 当太阳升到半空中的时候,演练终于结束,虽然安南枪的演练中,发生了一点意外,但还是非常顺利的完成了。 军队扛着牙旗,站在原地,等待着大明皇帝的检阅。 朱祁钰已经换上了常服,翻身上马。 他骑着白马,而不是战马,他的战马确实不好看,还有点矮小,打仗厉害,但是典礼还是白马居多。 他路过了京营二十万军的每一个人。 “都是大明的好儿郎啊。”朱祁钰由衷的说道。 他作为大明的新皇帝,对大明的这次的大阅非常满意,但还是颇为遗憾。 今非昔比,往日的大阅比这个要威风太多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在朱棣头上动土 朱祁钰非常遗憾,他遗憾大明雄风不在,今天的大阅,远不如初了。 永乐十九年,朱棣组织了一次超大规模的春阅。 四夷馆组织了二十七个国家,超过六百多人的使团,进行了超规格的代号“狩猎”的春阅。 朱棣派遣三大营精骑,带着这六百人的使团,从嘉峪关出发,沿途参观了大明的九镇边军,随后再乘船至浙江上岸。 在浙江、河南、山东、江苏等地,进行了人文的“观光旅游”,宣扬中华文化的源远流长的同时,还展示了大明之富硕。 随后在第二年,六百人的使团,来到了怀来,狩猎正式开始。 那次的京营共计十万精锐参加,持续月余,宣扬大明之国威。 帖木儿帝国的副使盖苏耶丁,曾在回忆录里坦言:“我不得不承认,帖木儿大帝,死在东征的路上,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这使他保全了一生的英名。” 帖木儿是中亚小霸王,建立了帖木儿帝国(今阿富汗附近),曾经号称百万大军,要反明复元,号召蒙古旧部,再塑大元荣光! 结果东征没过多久,帖木儿,就死在了路上。 朱祁钰的这次春阅,参加人数看似是二十二万,其实只有不到两万人,参加了实际的演练。 规模上比“狩猎”要小很多,而目的也只是安抚京师,而不是宣扬国威。 立意上,也比太宗文皇帝逊色数筹。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他要走的路很长很长。 他屏气凝神,目露凶光,大声的喊道:“将士们,终将有一天,形势会逆转!” “我们必让瓦剌人,用他们的子民、用他们的鲜血、他们的土地!血债血偿!” “大明,天下无敌!” 朱祁钰为何要这么大张旗鼓的操办这场大阅,他的目的自然是京营枕戈待旦,一旦瓦剌人露出了破绽,必驱长车,破瓦剌人,追杀至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大明和瓦剌只能有一个活着。 如果他这个皇帝,都没有了这个劲头,那朝臣们会懈怠,大明军队会懈怠。 土木堡一役,死亡的冤魂,则再也不会瞑目了。 是夜,朱祁钰回到了郕王府,依旧在思考着京营之事。 首先是火门铳应该全部更换为燧发手铳,或者改良旧铳。 否则打仗火药迷了眼这事解决不掉,那还说什么驱厂车,万里兵锋,尽灭西虏呢? 但是现在朱祁钰缺钢,尤其是簧片的弹力需求极大,王恭厂和兵仗局为了武装缇骑,已经用光了合用的钢料。 扩大生产,势在必行。 扩大钢料生产,就必须扩大燋炭厂,而扩大燋炭厂,势必要用到西山煤山。 西山,西山是当年朱棣亲自选定的地方,作为皇帝陵寝之所在。 后来却逐渐发现了煤山,京师百万,用炭用煤不计其数。 柴米油盐,柴字当头,这西山煤田之事,煤窑便逐渐多了起来。 即便是都察院禁止约束,锦衣卫们巡查,严禁私自开采在朱棣的头上动土挖煤,重罪不赦。 但是依旧是蔚然成风,窑井无数,获利极多。 内官监成敬去探看了一番,整个西山煤窑官窑只有一两座,而民窑却是铺满了整个西山。 朱祁钰料定,西山煤山已经被内外官豪势要们给霸占了。 朱祁钰断定了西山煤山被内外官豪势要之家所占据,与卢忠调查是相符合的。 卢忠手底下,一直在走访西山煤窑,虽然还没有盘查清楚,到底是谁的窑,但是卢忠已经摸到了不少的脉络。 锦衣卫不搞走访,那还是锦衣卫吗? 首先这建窑,首先就需要出工本,需要找力夫石匠,开砍成井,掏水数十日,才能下腰,若非内外官豪势要之家,绝对付不起这等工本。 大明有祖训:凿山伐石之禁。 可见开煤窑赚钱啊。 所谋之丰厚,连勋戚势要之家,都不顾皇明祖训的约束,在朱棣的头上动土开窑! 马圣曾经说过: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大胆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 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 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 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上绞架的危险。 显然为了赚钱,一些人已经疯癫了,即便是被抓到要砍头,也要私设窑井,偷偷采煤。 这玩意儿到底有多赚钱? 朱祁镇,大明战神朱叫门,曾经在正统十二年四月,令英国公张辅,在卢沟河东,设立煤窑,后来被都察院抓到了小辫子。 都察院立刻就开始弹劾英国公张辅,不顾皇明祖训,凿山伐石,请求责罚。 朱叫门一看事情败露,就立刻申斥张辅,命其关停。 连皇帝都要下场设立煤窑。 朱祁钰为何会知道这么隐秘的事情呢? 郭敬留下了一本账本,账本上郭敬搞走私钢羽的钱,流向了朱叫门的口袋里,张辅的这笔账也记在上面。 朱叫门这家伙在坑自己人,总是有一手的。 张辅戎马一生,南征北战,虽然家财不厚,但是历来封赏不断,而且英国公府自张辅封公以后,家教可谓是森严。 一直到最后一代英国公为崇祯皇帝战死,英国公府从未仗着自己勋贵之名,作奸犯科,从来没有对不起大明。 除了这个事。 这等在朱棣头上动土的事,若非朱叫门,张辅又怎么会毁自己一生的清誉呢? 最后,朱叫门把这个为大明征战一生将领坑死在了土木堡,连个尸首都寻不到了。 朱祁钰愣愣问道:“兴安啊,岳谦和季铎的使团到了瓦剌吗?没有任何消息吗?” “嗯。”兴安挑亮了烛台,俯首说道:“陛下,瓦剌那边似乎是有些犹豫,一直没让岳谦见到太上皇。” 朱祁钰一直在盼望着朱叫门死掉的好消息。 “陛下眉头紧锁,可是为了西山煤窑之事?”兴安犹豫了片刻问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是,胆大包天!敢在太宗文皇帝头上动土,也不怕太宗文皇帝夜里托梦,杀了他们。” 兴安露出了一丝笑意说道:“那臣来办吧,卢忠四处走访,窑民苦楚,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具体给谁干活,经纪买办横行。” “可是臣知道啊。” “你知道啊?”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来了兴趣。 兴安觉得自己这个大珰是不合格的,陛下是天子至尊,整日里为这些个琐事头疼,那不是陛下应该思虑的事。 陛下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把瓦剌人杀的干干净净,如何重振大明之威,如何让大明万代永昌,如何多生几个孩子。 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让陛下皱眉,是他们这些臣子的失职。 他俯首说道:“知道一二,交给臣办,臣在上元节之前,把这事给陛下办妥贴了就是。” 兴安可不是说大话,他继续说道:“臣掌控着燕兴楼,陛下有所不知,京师里别的地儿臣不敢说,但是这燕兴楼的消息,最为灵通。” 朱祁钰立刻明白了,兴安应该是大体上掌握了一些确凿的消息,但也是消息,不是证据。 他十分确定的对兴安说道:“兴安,只有国家这艘船,是从顶上漏的。” 这是当初他看英剧的时候,记住的一句话,却在大明身上应验了。 即便是按照最朴素的宗族礼法,跑去皇帝的皇陵头上动土开窑,那也是大不敬之罪。 但是他们不仅开了,而且肆无忌惮的赚钱。 要不然朝臣们喜欢朱祁镇呢,朱祁镇让他们赚钱,自己也赚钱。 兴安暗自琢磨了一下这句话,长揖俯首说道:“陛下说的是,臣必然把这事给办得妥帖了。” 船会从顶上漏吗? 一般而言,船都是从底下开始漏水,但是国家这艘船不是,是从顶上开始漏的。 兴安离开了书房,大老远就看到了汪美麟站在别院门前,张望书房的灯光,看到兴安的时候,赶忙招手问道:“陛下可有国事操劳?” 兴安这一句,都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自从陛下开始监国,汪美麟和杭贤就时常在这别院门前站着,问的问题都是一样的。 这好不容易陛下闲了下来,汪美麟这望夫石也终于化成了绕指柔。 兴安赶忙俯首说道:“陛下没有国事操劳,也没有朝臣接见,今天的奏疏也批完了,陛下刚才想了点儿事儿,不过也想明白了,皇后千岁,现在可以去了。” “皇后千岁可以派一婢子守着就是,不必每日前来。” 汪美麟笑了笑,向着书房走去,嘴角带着窃喜,兴安哪里懂女人的心思?这要是派个婢子过来,万一陛下看上婢子怎么办? 她每天来,就是乐意,每天远远的看一眼,也是极好的,心也会安定许多。 “夫君。”汪美麟走进了书房之内,还带着香风,便走到了朱祁钰面前,怯生生的行了个礼。 她连眼角都带着笑意,怯生生的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朕安,平身。”朱祁钰仔细打量下汪美麟,这副俏生生略微有些御姐的脸庞,满是羞红,目若秋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期盼,灵动的眼眸里带着活泼和俏皮。 看来,今天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什么叫专业? 汪美麟双手放在身后,探着身子,满是好奇问道:“夫君在写什么呢?” 朱祁钰吹了吹墨迹,将那本大黄色的奏表合上,笑着说道:“明天不是要太庙祭祖吗?” “朕写给祖宗的东西。” 朱祁钰显然不打算让汪美麟看,君不密则失臣,他写的内容,如果汪美麟看了去,反而担心。 “该歇息了。”汪美麟眉目含情的看着朱祁钰。 陛下这军阵历练,每日操阅兵马,眉宇之间的英气越发深刻,若是水中之旋涡一样,深深的吸引着她。 朱祁钰还年轻的很,身体恢复的快的很,现在自然是生龙活虎。 他点头说道:“兴安。” “啊,兴安好像是有事情要忙,朕让成敬去烧点水去,先去沐浴,你先回房间等朕。” “臣妾领旨。”汪美麟站起身来,却没离开,抿了抿嘴唇,眼眸翻动。 她颇有些大胆,但还是非常低声的说道:“臣妾伺候夫君沐浴吧。” 啊? 这… 拿这个考验皇帝,是吧! 朕可是久经考验的战士! 朱祁钰想了想,这郕王府必须得加个大浴池了,迫在眉睫的需要啊。 当然,会不会被朝臣们怒喷为酒池肉林? 亡国之君,酒池肉林不正常吗? “夫君?”汪美麟的这个提议可为是十分大胆,但是她却没有躲闪,直勾勾的看着朱祁钰,颇为动情的说道:“夫君整日里忙忙碌碌,臣妾见一次都不易。” “夫君乃是一国之君,为国事操劳,臣妾自然不可拦着,但是夫君现在已然无事,臣妾,便是一刻也不想分开了。” 汪美麟还以为朱祁钰以为她放浪无状,本来就水汪汪的大眼睛,沁出了两滴泪来,顺着洁白的脸颊滑落。 这些日子里瓦剌人逞凶的惶惶不安、久久不见郎君的日思夜盼,整日里忐忑担忧,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便是她此刻复杂至极的心情。 朱祁钰不懂女人泪,学校不教这个啊… 他的确是不懂女人心,也看出来了汪美麟那期待和痴缠。 还有那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悲苦。 女子人生最好的几年,会匆匆而过,等到人老珠黄了,皇帝有了新欢,即便是名义上是皇后,又有几日能够同床共枕? 汪美麟本来以为自己嫁的是个闲散的王爷,结果现在成了皇帝,她整日里惶惶恐恐。 这也就算了,近日里,朝臣们要为陛下选秀女之事,也开始有了苗头。 皇帝,需要子嗣,朱祁钰需要,朝臣也需要陛下有子嗣。 但是老朱家这人丁不旺,也是老毛病了。 朝臣们的想法是,广撒网,多捕鱼,捞到一个是一个。 朱祁钰笑着说道:“没,朕只是在想,建个大浴池,明天就让兴安办。” “啊?”汪美麟有点错愕,随即展颜一笑,心底那些女人心思的小担忧尽去,她这一笑,仿若是春风拂过大地,那俏丽而富有灵气的白色梨花。 久经考验的战士,根本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夫君,今天听说京师大营有大阅!热闹不热闹啊!”汪美麟知道了朱祁钰没有嫌弃她的放浪无端,便放下了心,走到了朱祁钰的身后,给朱祁钰松了松肩膀。 她知道陛下累,国事繁忙,每日还要操阅军马,怎么能不累呢? 柔弱无骨的葱白双手,在朱祁钰的略有些肿胀的脑阔轻轻捏动,缓解着他一天的疲惫。 朱祁钰闭目养神,点头说道:“热闹,但是战斗力还是不如老营,再操练两年,弓马娴熟,铳阵不再误伤己方!就该收拾收拾瓦剌人了。” “夫君似乎非常关心军事,朝里肯定喋喋不休,说夫君穷兵黩武。”汪美麟略微撅着嘴说道。 夫君这个皇帝,本就不是夫君自己想坐的。 夫君尚在潜邸的时候,也是无心大事,整日风花雪月,花前月下,也是好不快活。 夫君的哥哥朱祁镇,这个皇帝的心眼比芝麻豆点儿还要小那么一些,若是夫君表现出对国事的丁点兴趣,那就是一顿申斥和减俸。 减来减去,本来一万石的俸,硬生生的折成了三千石,就这府上的宦官去领的时候,也要被百般的刁难,不给户部和宦官们吃饱,这三千石也领不回来。 结果太上皇御驾亲征,大败特败不说,自己的夫君还被赶鸭子上架,当了皇帝。 时局多么艰难?当时所有人都喊着天塌了,天柱震颤,坊间流言蜚语,喧嚣尘上。 夫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击退瓦剌,虽然是在于谦的帮衬之下,可是陛下在德胜门之前,那可是先登夺旗之功。 如此这般,那群臣子,还整日喋喋不休,说夫君是什么亡国之君。 她可是都听说了。 所以,她才会有点气。 “呼,舒服。”朱祁钰闷声笑了两声,抓着汪美麟的柔夷把玩了起来。 葱白的手掌有什么好玩的? 根据过来人的经验,那真的是非常好玩,不是手好玩,是人好玩。 这个好玩,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 “卢沟河上有座卢沟桥,卢沟桥上有不少的石狮子,爱妃可曾看到过?”朱祁钰问道。 汪美麟点了点头,吐了吐舌头说道:“好痒啦,不要玩了。” “臣妾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踏青,看到过好几次哦。” 朱祁钰松开了汪美麟的手笑着说道:“那你过桥的时候,是扶栏杆过桥的吗?” 汪美麟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不会。” 朱祁钰站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继续问道:“那么,栏杆对你来说就没什么用了?” “当然有用了,没栏杆护着,掉下去怎么办?”汪美麟理所当然的说道。 朱祁钰点头:“这就是了呀,可是你并没有扶栏杆啊。” 汪美麟满是疑惑,这种类似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实在是绕的很。 她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可是…可是没有栏杆,我会害怕!” 朱祁钰洗了手,用了点胰子说道:“对咯,这就是了,我大明军士,就是那桥上的栏杆啊。” “朝臣说朕穷兵黩武,朕认了,朕对军士的确是爱护有加。但是爱妃你说,这桥上没有栏杆,它行吗?” “当然不行了!”汪美麟立刻点头,可是她立刻满脑门的官司,她愣愣的说道:“可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夫君一讲,臣妾一个妇道人家都明白了,他们不明白吗?” “土木堡惊变,天下哗然,京师二十万精锐,旦夕覆灭,京师人人素縞麻衣。” “就按陛下说的,军士乃是我大明的栏杆,那栏杆倒了,自然是要修啊,他们为何还要喋喋不休呢。” 朱祁钰笑了笑,揉了揉汪美麟的脑袋,笑着说道:“这么复杂的事情呢,交给朕吧。” “你以为他们真不懂啊,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怕朕握着刀呗,要把朕关进笼子里,他们好在笼子外面,耀武扬威。”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的事,他们没把朕关起来,朕就先把他们关起来再说。” 成敬在门外,也没进来,恭恭敬敬的喊道:“陛下水烧好了。” “朕知道了。” 夜生苍白云一道,西南至东北亘天,复化作三道夜云,夜中月生,夜云苍白晕,惶惶正天。 兴安先是叮嘱了府里的内侍小心伺候,十一缇骑,小心巡防外院,换了一身常服,又至门前,巡视了一圈郕王府的校尉。 这是他每天都要做的事,等到确定万全无碍之后,他趁着夜色,向着燕兴楼走去。 什么叫专业? 兴安管理的燕兴楼就是专业的情报搜集机构,早就过了宵禁的时候,但是燕兴楼内,依旧是歌舞升平,好不快活。 可是在燕兴楼一个小院子里,几个东厂的番子,正在奋笔疾书,记录下一切有可能的消息。 分门别类,将记录下的消息放入对应的箱子中,几个秉笔番役,将所有的消息,穿针引线,最后变成了成文确凿的消息,整理之后,钉在几个竖板上。 就会有专门的番子,每日取走这些纸条,走访调查,确认之后,再按不同门类,放进盒子里封好。 兴安走过了这些竖板,看过之后,将不甚重要或者已经过时的消息,摘下扔进火盆之中。 他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看到关于西山煤窑的消息,就顺手摘下。 等到走完这些竖板,兴安手中已经有十数条确凿的关于西山煤窑的消息了。 他将这些消息递给了等着的番子,让他们去核实。 兴安揣着手,将已经确定的情报,从盒子里拿出来,按个筛选,便已经心里有数了。 “陛下,是对的,触目惊心!这船漏的,千疮百孔。”兴安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窃国为私的虫豸! 跟一群虫豸在一起,怎么可能搞好大明朝政! 怎么可能让大明中兴!怎么可能让大明再次伟大! 兴安站起身来,向着楼上走去。 燕兴楼设计的极为巧妙,在燕兴楼内,有很多的暗道,这些暗道极其狭窄,不过两尺宽,从外面决计看不出什么。 兴安脱掉了鞋,挨个走过了这些包厢,突然停下了脚步。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夸,夸上天去!(均订加更) 燕兴楼的甬道昏暗狭窄,以夹道相连,这是燕兴楼搜集情报的重要手段,里面都是番子在偷听。 当然了那些个污言秽语,那些个香艳场景,对于番子而言,反而是一种痛苦。 陛下交待的金英随便找个地方给埋了,其实兴安悄无声息的埋了很多人,比如那个小黄门曹吉祥,那是太后的近侍,属于坏事的那种。 兴安也给埋了,还有曹吉祥的几个认的义子,全都和金英埋在了一起。 兴安脱鞋在里面慢慢的走着,站在甬道里的番子,一动不动如同死人一样,若非兴安走过,他们还会俯首行礼,还以为这些个是雕像。 一动不动的偷听,这些大明的勋戚、明公、缙绅、巨贾们讨论,就是这些如同泥塑雕像的工作。 兴安驻足,并不是听到了关于西山煤窑的事儿,而是听到了朝臣们讨论最近朝中局势。 这一听就是一群御史们,这群人最为饶舌,整日里喋喋不休,用陛下的话说,就是意见篓子,浑身上下都是意见。 他站稳了身子,便和大多数的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包厢里极其热闹,几个御史,过了宵禁的时候,依旧在这地方寻欢作乐,推杯换盏,言谈之间颇为激动,似乎是在大声密谋着什么。 一个人显然是喝的有点大,舌头都捋不直的说道:“陈总宪,这朝堂之上,武夫当道,整个朝堂都是乌烟瘴气。” “王老师父把权柄交于了于谦,于谦倒好,整日里为群武夫说话。” “最近又开始改良当年的军屯卫法,这不是瞎胡闹嘛。” 兴安听得清楚,说的是王直说了那句:一百个王直也比不上于谦,把权柄交给了于谦,于谦却不为文人们说话。 此话一出,包厢里立刻安静了下来,显然这位口中的陈总宪,才是这次的主角。 总宪,是左都御史的另外一个叫法,算是尊称。 徐有贞本就是总宪,他离京去治水了,都察院现在的左都御史空缺,现在有几个右都御史,都在争这个总宪。 兴安立刻就知道里面的陈总宪到底是谁了。 陈镒,是于谦举荐的人。 当时京师需要坚壁清野,陈镒出京师主持安抚京畿,收拢百姓入城,巩固城防,做的还不错。 也先带着瓦剌人仓皇出逃,陈镒又组织百姓安抚地方,因为是于谦举荐,陈镒愈加的招摇,常以总宪自居。 “万夫一力,天下无敌啊。”陈镒似乎是非常不屑的说道。 这是当初军卫法的创始人诚意伯刘基刘伯温的原话。 大明在这个时候,依旧清楚的知道,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也清楚的知道获得百姓的支持,有多么重要。 兴安一听陈镒说话,立刻确认了里面的人的确是陈镒。 陈镒笑了两声,说道:“陛下意图恢复天下军卫屯田,不就是想借这个势吗?陛下圣旨不可违啊。” 问话的人一听陈镒这么说,也是有些急切的问道:“这怎么可好,我们可是在京畿有不少的经纪,他们帮我们把持了数千顷田亩,这要是陛下的农庄法真的推行下来。那岂不是…岂不是太亏了吗?” 嘴上都是皇恩浩荡,心里却全都是生意经。 兴安在这燕兴楼待的日子久了,听得多了,也是感慨。 陈镒摇了摇头,颇为神秘的说道:“于少保说得好啊。” “于少保说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唯陛下一人公耳!” “于少保说得好啊!这天下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可是这农庄法可用一时,等到真的击垮了瓦剌人,大明江山鼎盛,到了马放南山的时候,兴文匽武是大势所趋。” “这一人公耳,介时也会私啊,此时此刻…” 陈镒话说了半截,但是问话的人,显然已经明白了陈镒话里话外的意思,大喜过望,拍桌而起的说道:“正如那,彼时彼刻啊!” “来,让我们为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共起一杯!” 酒杯相碰,包厢里却是热闹起来,但是显然有人和兴安一样,完全没听懂这此时此刻与彼时彼刻,到底像在了哪里。 “陈总宪,小人糊涂,这哑谜就不要打了吧,小人没听明白。”一个御史显然不懂,便问了出来。 兴安赶忙屏气凝神细听。 “当年太祖昭皇帝何其威武,大军九月便完成了百年鸿业,夺下了这暴元的江山!” “等到征虏大将军蓝玉,在捕鱼儿海,大破北元,北元去皇帝号。” “之后呢?” “大家都知道,征虏大将军蓝将军啊,被剥皮实草咯,传示各地。究其党羽,牵连致死者达一万五千余人。” 陈镒笑着说道:“这就是彼时彼刻呀。” 兴安的眉头瞬间蒙上了一层冷汗,这群朝臣正如陛下所言,真的是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 陈镒乐呵呵的说道:“陛下好杀人,大家呢,都顺着点陛下,我们无需反对陛下,等到这瓦剌人不再逞凶,这军屯卫法也好,农庄法也好,到时候便自己崩解了。” “陛下总是要兴文匽武吧,也过不了几年。” “嘿,等到太阳落山了,咱们再接着干就是了。” “总宪高见!为总宪举杯!”一个御史叫了一声好,端起了酒杯,大声说道。 又是一阵碰杯的声音。 陈镒显然也喝了不少的酒,喝大了,人就容易飘。 这人一飘,就容易说大话。 他笑呵呵的继续说道:“之前徐总宪在的时候,徐总宪整日里反对陛下的主张,我看,完全没必要要反对嘛,相反,我们要夸。” “夸,夸上天去!” “夸得陛下如临九霄!夸的陛下飘飘欲仙!夸得陛下不知东西南北!夸得陛下大踏步的走!夸得陛下哪天连于少保的话都听不进去,一意孤行!” “就到了诸位为国尽忠的时候了。” 一个御史拍桌而起,大声的说道:“好!” “好一个如临九霄,好一个飘飘欲仙,好一个不知东南西北,好一个大踏步,好一个一意孤行!” “来,举杯!” 兴安已经汗流浃背,汗水淌下。 这帮人,这帮人,真的…好可怕啊! 兴安继续往下听,但是他们已经不再谈论国事,兴安擦了擦额头的汗,向前走去。 他回到了燕兴楼,一群番子已经回到了小房间里,将所有关于西山煤窑之事,都交给了兴安。 兴安忽然开口问道:“上次咱家派下去,让人寻找太常寺唱帝姬怨的那女子还没找到吗?” 皇子是什么?皇子是大明的国本。 虽然现在太子还是朱见深,太上皇的庶长子,但是陛下眼下只有一子,实在是太少了。 陛下春秋鼎盛,那就得多生孩子,作为陛下的大珰,那自然是要肩负起花鸟使的责任。 一个番子低声说道:“禀大珰,未曾寻到,只知道不是太常寺的人,太常寺的乐伎万没有带仆从的道理,小的再去打听。” 兴安略微有点无奈的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上次购买的太白楼,眼下改造如何了?若是可以了,就该用起来,那可是花了几万两银子办下的产业。” 燕兴楼,营收极好,账目上银子不少,便又买了另外一楼,这太白楼在西四胡同附近,都是商贾,若是用的好了,也是陛下耳目之一。 “这个倒是安排好了,等过了年,就能用了。”内侍赶忙回答道。 “那就好。”兴安点了点头,继续处理着公案。 他一直没睡,反复琢磨着朝臣的话,这帮人,真是该死! 但东厂只有风闻言事,没有缉捕审问权责,那是锦衣卫的事儿,兴安始终小心翼翼,从不逾越一步。 即便是陛下当初交待,清理皇宫的时候,他都没碰那提督宫禁的腰牌一下。 干什么活儿,就是干什么活儿的,不能越俎代庖。 他反复品读这那群人的话,越想越是脊背发凉,还寻思着法子,应该如何应对。什么飘飘欲仙,太阳落山的鬼话,让人汗流浃背。 直到破晓的时刻,他才站起身来,向着郕王府而去。 “陛下…”兴安刚走进门,就看到了在院内练拳脚的陛下,赶忙迎上。 兴安将自己听到的事告诉了陛下,忧心忡忡。 朱祁钰反而嗤笑了一声,说道:“这种捧杀,也在朕面前玩弄?” “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朱祁钰反而递给了兴安一本奏疏说道:“你瞧瞧这本,你才会被吓到。” 捧杀这种手段,实在是,太过于低级了。 这得捧到什么地步,才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太小看他朱祁钰了吧。 这个陈镒真的不大行。 朱祁钰是什么,是皇帝,皇帝是什么? 皇帝本身就如临九霄! 本来就有谣传是大明皇帝是真武大帝转世,还需要这群吊书袋们去吹捧? 这个陈镒以为做了一点点事,又有于谦举荐,总宪的位置,就可以坐稳了吗? 开玩笑。 京师京官的任命,全靠朱祁钰一个人说了算,谁举荐的是很重要,他作为皇帝用才是关键。 “你告诉于少保,毕竟是于少保举荐的人。”朱祁钰吐了口浊气,晨练结束,昨日略有一些疲乏,一扫而空。 “此人远不如徐有贞,过完年,送到徐有贞处听调,跟着徐有贞,好好学学,为官之道。” 朱祁钰不仅不给他左都御史,还要把他外放出京。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要不要让锦衣卫把他拿了?” 这等乱臣贼子,不杀怎么震慑群臣? “朕有大事要办,不要擅动,误朕大事。”朱祁钰摇头,示意兴安不要擅动。 对于他要办得大事而言,陈镒这等小角色,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要将自己的力量攥成拳头,把事情彻底办好。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为医学研究持续做出贡献 兴安拿过了奏疏一看,奏疏非常的长,约有三千余字,而且公文没有句点,看起来非常的费劲儿,之乎者也一大堆,读起来颇为困难。 他一直看到了朱祁钰晨练结束才看完了奏疏,却是完全看不出什么问题来。 “写得好不好?”朱祁钰收功吐气,天气虽然很冷,但是他身上却冒着热气,晨练军阵之法,着实费力。 兴安愣愣的说道:“写得好。” 奏疏说的是,陈边务十事,桩桩件件,都说的很有道理,整篇文章读下来,逻辑清楚有理,似乎是只要做了这十件事,大明边患即可安宁。 朱祁钰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道:“写得好,但是里面含沙射影,夹棍带棒的说了谁?” “你品出来了吗?” 兴安俯首说道:“臣愚钝。” “他在讽刺朕啊。”朱祁钰点了点那本奏疏,笑着说道:“桩桩件件都在理,说的不错。” “你看那奏疏里的第一事,明面上在说赏罚,但是却有一句:临阵退走而不问,军法所难容,而石亨,始终不戮一人以徇。” “表面上说的是石亨,但是却是在说朕。” “朕下旨,逃营者不杀,石亨执行朕的命令,有错吗?” “但是这么一句话,却将临阵和脱离军户,混为一谈,这叫什么?” “这叫混淆是非。” 朱祁钰得亏是从后世来的,后世是个信息时代,信息铺天盖地,有真有假,需要自己去分辨,很多热点的事,总是反转又反转。 他对这类的消息,只要读下来,便知道了他们的落脚点到底在哪儿。 只需要让子弹飞一会儿,事实的真相就会浮出水面。 朱祁钰还是有耐心让子弹飞一会儿的,比如魏兴之事,就补差了将近两个多月。 估计这个翰林院的庶吉士,还洋洋得意:我偷梁换柱的说你皇帝两句,你却还不知道。 朱祁钰看的更加深入一些,朝臣们每天上那么多的奏疏,其实就是在构建信息茧房。 没办法把你老朱家关进皇宫那个猪舍里了,就想办法把你关进信息茧房的猪舍里。 这一点,于谦在他的奏疏里也说的很明白。 「人君负天下之大任,必合天下之众谋,而后能成莫大之功,建不世之业,从古以来未有不谋而成者。」 「也往者太监王振以藻饰太平为名,壅塞言路,下情无法上达,也先遣小人陈友等,北虏连年以进马为由,因此探知中国虚实,远来寇边。」 「王振素不习边务,又不纳群言。轻导乘舆远出,以挑祸衅迩者,猾虏又假以送驾为由,深越关隘,直抵京师。」 于谦说王振藻饰太平,通过走私军马,让敌寇查探了京师的虚实,还不纳言,最终导致了大明京师被围的羞辱。 于谦逮着一个已经被锤爆了脑袋的太监骂,他闲得慌吗? 是于谦在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 于谦念经和别的士大夫念经,总是有些不同,他会举例子,说现象,找原因,说解决的方案。 别的士大夫念经,那是真的纯粹念经,喋喋不休,车轱辘子话,车轱辘的说,很难提取到关键信息。 “真可谓是九分真来,一分假。”朱祁钰又去梳洗了一番,才回到了书房。 “陛下,昨天臣得到了消息,送给了锦衣卫,卢忠抓到了三个奸细。” “两个是太上皇身边近侍喜宁的徒子徒孙,其一人是忠勇伯把台麾下的指挥使安猛哥。” “忠勇伯把台,自土木随侍上皇,把台战败后降虏,为虏所用。” “这指挥使安猛哥交待,瓦剌人谋划着,明年春夏时,复入寇,所以让三个人来京,策反我大明将帅,许以厚礼高官。” 朱祁钰看了兴安递过来的奏疏,颇为满意,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安猛哥的交待,和于谦的判断完全一致。 瓦剌这群狗鞑子,贼心不死,意图再犯入寇! 于少保再一次预判了瓦剌人的行动。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三人和那个刘玉一并剐了吧。” 兴安沉默的片刻问道:“一起剐了?”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一起剐了,太医院的陆子才、欣克敬,让他们好好观摩。” “这可是医术研究,让他们一定上心!” “以后都循此例,抓到了奸细查实剐了就是,不用再问了。” 发展现代医学的重任,就落在了这群二鬼子奸细的身上了。 他们每多一个,陆子才、欣克敬的解剖学,就会详实数分。 为医学研究,持续贡献自己,真的是大公无私! “哦,对了,你这燕兴楼办的不错,这么快就有效果了,可以。”朱祁钰对兴安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肯定。 非常的专业,非常的人性化,燕兴楼的每个宾客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燕兴楼最近又买了一个太白楼。” “这个月因为太白楼的修缮,燕兴楼只盈余三千两,若是进展快的话,明年入夏,就够收第三栋楼了。” “这第三栋,臣以为还是买在南京妥当。” “很好,继续发展。”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 兴安这又准备奇思妙想,办连锁酒店搞情报工作了? 脑袋确实灵活的很。 兴安继续禀报道:“陛下,臣还未找到那太常寺唱帝姬怨的淑女,是臣失职。” 帝姬怨? 朱祁钰这才回想起来兴安说的是谁。 他满是疑惑的说道:“你找那女子作甚?” 兴安赶忙解释道:“陛下后宫仅有皇后和贤妃二人,臣作为陛下大珰,自然有花鸟使之职责,采择天下美女,以充后宫是臣的本分。” 啊? 朱祁钰眨了眨眼,咳嗽了两声说道:“人家唱个歌,你就打算把人抢回来当朕的压寨夫人吗?” “朕这里又不是贼寨,使不得。若真是要充后宫,朕自然会天下选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这都从哪里学到的昏招?” 兴安愣愣说道:“太上皇的大珰王振、郭敬、金英都这么做啊。”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这个事,日后再议,日后再议。” “臣领命。” “陛下,这是侵占窑舍名录,全在上面了。”兴安把一张纸放在了桌上。 这是他忙了一夜的事。 有些人在朱棣头上动土,设窑挖煤,兴安已经盘的很清楚了,都写在了纸上。 卢忠也有一份类似的单子,朱祁钰把这一明一暗的名单一比对,都在单子上了。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朱祁钰放下了名单说道:“台基厂是不是把图纸圈好了?” 台基厂负责官舍图纸和石景山燋炭钢铁厂的图纸,这份图纸,已经画了一个多月了。 “卢忠!”朱祁钰喊了一嗓子。 卢忠从外面走了进来,俯首听命。 “你带缇骑,在年前,把石景山到西山这块全都圈起来,就以瓦剌南下,惊扰皇陵为名义。” “在按照名单,挨门挨户去敲门。” “这正统一十四年的窑厂收益,让他们吐出来,朕不管他们什么理由,若是不肯吐出来,不肯体面,朕就帮他们体面。” “这里面有很多买办和经纪,让顺天府府丞夏衡一道把这些人抓了,先扔进刑部大牢,查补之后,全都扔到西山煤窑做工去。” 这是正统一十四年来的弊政,当时八议范围内的人,全都在朱棣的头上开井挖煤,没人管,连朱祁镇都要开井外媒。 朱祁钰要管,这些人若是肯吐出来,那便罢了。 若是不肯交出来,那朱祁钰就真的不客气了。 “臣遵旨。”卢忠垮好了自己的绣春刀,领命而去。 陛下交待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围地,一件事就是去要钱。 要钱这事,是个精细活,首先得把那群买办和经纪给抓了,否则这钱是要不回来了的。 人人都有绝活儿,徐有贞的绝活是治水,于谦的绝活是料敌于先。 卢忠的绝活儿,就是抄家。 这得让所有人当体面人,这要是不交出来,陛下圣旨一下,就是人头滚滚。 还是交钱的好。 这钱是谁的钱?这是个问题。 这钱,是大明的钱。 朱祁镇能带着官僚们,在朱棣皇陵上开井挖煤,能带着官僚们一起赚钱。 朱祁钰不能。 他也早就理顺了这个关系,就是带着他们一起赚钱,他们会支持自己吗?显然不会。 那还不如逼着他们把钱交出来,当官就当官,别没事手乱伸。 把贪官污吏,剥皮冲草这件事,不这么做,太久了,久到一些官僚已经忘记怎么做官了。 卢忠走出了郕王府大门,不几日就过年了,追缴之事,得快,可不能耽误了陛下的大事。 在休沐结束之前,这件事必须办好。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申斥都察院 卢忠离开了郕王府去办陛下交代的事儿,兴安却是低声问道:“陛下,那都察院呢?” 朱祁钰稍微犹豫了下,他要在祭祖的时候,办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都察院这帮人,这不能让他们形成合力,否则会误事。 “他们昨夜宵禁后,依旧饮酒作乐,朕写一份申斥,送于都察院,就说有御史弹劾都察院众御史聚啸。” “让他们人人自危,狗咬狗去吧。” “总宪之位,左都御史,就暂时不要让吏部抵荐书了,朕倒是要看看,他们能为了总宪的位置,斗成什么样。” 作为皇帝,真的要收拾臣子,哪里需要那么多的招数,就这一招,都察院都得四处冒烟。 敢联袂捧杀皇帝? “陛下英明。”兴安心服口服的说道。 朱祁钰摇头:“英明什么,朕一个皇帝,他们都是朕的臣子,朕用这种招数,也只是教训一番他们罢了,日后尽心为国朝做事,才是正途。” 朱祁钰是希望他们当个体面人,站着把官给当了。 朱祁钰倒是不想闹得难看,实在是都察院的一些个御史们,实在是拎不清楚,看不清楚形势。 这也算是正统弊政之一了,朱祁镇用人,实在是太过于随心所欲了。 他很快就写好了申斥敕喻,交给了兴安。 “京营今天休沐是吧,一直到初五再复训,值守的是谁?”朱祁钰安排今天的工作,才想起来,明天就要过年了。 京营的军士是有家属随军,他们都住在城里,一旦有狼烟起,自然可以随时归营。 但是依旧安排了两万人值守九门,过年看似松懈,其实比平日里更加森严。 兴安认真的查阅了一番说道:“总兵官石亨,和昌平侯杨洪之子杨俊。” “杨俊不是身中十七创吗?还要值守九门?”朱祁钰当然知道杨洪子杨俊身负重伤的事。 这才俩月,刚好了一些,就开始巡视了? “是。”兴安俯首说道:“昌平侯杨洪的家教森严,杨俊这才大好了一些,就满身披挂,跟着于少保去了山外九州,这刚回来,就开始值守了。” 朱祁钰认真思考了一番说道:“下敕,让他休息,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两个多月,让陆子才每日探看,若是真的好了,再领差事不迟。” 兴安赶忙俯首:“臣领旨。” 杨俊在京师保卫战中身中十七创,而杨洪已经到了古来稀的岁数,依旧为了大明边防之事,戍卫宣府。 杨洪自永乐元年承袭百户远戍开平之后,征战这么四十余年,算是满门忠烈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记得昌平侯杨洪还有一个老母亲,现在已经八十有五,这样,你派中使去一趟,带些年礼。” 兴安赶忙记了下来,俯首说道:“是。” 遣中使去送年礼,算是大明朝的一个传统了,但是专门叮嘱的,那自然是要重点关照。 朱祁钰来到了马厩,翻身上马,向着大时雍坊而去。 大时雍坊,在西长安街的路南,紧挨着锦衣卫和五军都督府和六部衙门。 这里是大明京官们的聚集地,同样也是僭越大明律规制的规格“别墅”区。 朱祁钰打算把这里好好拾掇拾掇,弄官邸,把朝臣们送进去,台基厂画好了图纸。 这件事要和抓拿经纪买办、逼迫私窑窑主的事儿,一起办。 他穿着一身的常服,在锦衣卫衙门下马,向着大时雍坊走去,大时雍坊就在锦衣卫衙门的西侧,不隔街。 卢忠带着一群锦衣卫跟在了朱祁钰的身后,护卫左右。 “这帮人,可真是富丽堂皇啊。”朱祁钰走过这大时雍坊的街面,频频皱眉。 比如朱祁钰面前的酒楼,就高九十九尺,约莫三十三丈,阔约三十丈,进深约十五丈,八间半。 正正好,比奉天殿低了那么一尺,窄了那么一尺,浅了一尺,少了半间房。 算不得僭越。 朱祁钰抬头一看,啊…燕兴楼。 那没事了,自己的产业… 兴安曾经问过陛下燕兴楼疑似僭越之事,朱祁钰没有让兴安大兴土木。 朱祁钰饶有兴趣的看着这诺大的燕兴楼,少的那半间房,就是兴安平日里让东厂的番子们待的地方。 此时的兴安,带着陛下的敕谕,一众番子,举着华盖,来到了与大时雍坊一街之隔的都察院。 “都察院众御史接旨!”兴安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怒气。 都察院一片鸡飞狗跳,陈镒、顾耀等御史从各房里,走了出来,聚集在了都察院的院子里,哗啦啦的跪倒在地。 “臣下有恭敬恐惧之心,朝廷礼仪自然严肃,比闻群臣入朝多行私揖、跪拜礼甚者,三五成群高谈嬉笑,略无忌惮!此恭敬之心何在?” 揖、跪拜礼,只有见皇帝的时候,才会行这种礼节,而且是重大节日的时候。 但是群臣入朝私揖、跪着极多,尤其是在都察院,更是蔚然成风。 朱祁钰的第一条就申斥了他们私下跪拜之事。 这帮都察院的御史们,天天弹劾别人不恭敬,但是他们自己确实最大的不恭敬。 兴安继续喊道:“守卫官军例必辰时换直,欲彼此相识以辨奸伪,乃今于五鼓未朝时,即纷然排拥出入,此恐惧之心何在?” 宵禁,是大明的京师的一个铁律,大晚上,这群御史们在宵禁之后,依旧四处纵情享乐,守卫官军又管不到御史的头上。 守卫官军管不到他们的头上,朱祁钰自然能管。 “其榜谕皇城四门,自今俱宜遵祖宗法,敢仍故违者,纠仪巡视,御史及鸿胪寺官举之,重罪不宥!” “总宪之位悬空已久,朕心甚虑,本经奏请,已有人选,忽闻有司奏禀,此人宵禁夜行,放浪无状,朕,大纠结!” “钦此。” 朱祁钰的语气是极其强烈的,给都察院的御史们一个体面,如果他们不想体面,那朱祁钰只能帮他们体面了。 一共三个事,私自不可行跪拜礼、不得在宵禁后四处活动、陈镒的总宪之位…没了。 口出狂言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陈镒颤颤巍巍的接过了敕谕,人已经全麻了。 他是于谦举荐的,而后到京畿守备耕战,负责坚壁清野,战后又被召回京师,本以为徐有贞走了,自己就是左都御史,也就是都察院的总宪了。 可是…晚上出去吃了顿酒,就被陛下申斥了,这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兴安一甩袖子,一句话不说,带着番子就走。 “陈御史。”顾耀低声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顾耀之前还叫陈镒为陈总宪,现在就改为陈御史了,大家都知道了,陛下不打算用陈镒了。 算是典型的昨天还是小甜甜,今天就是牛夫人了。 陈镒面如土灰的说道:“即便是去找于少保,也于事无补了,于少保他…” 于谦举荐陈镒,是他陈镒能力,陈镒作奸犯科,于谦会保他吗? 不会。 因为整个大明朝都知道,于谦不搞朋党之事,他这个左都御史怕是再无可能了。 陈镒跑到了于府九重堂找于谦,结果于谦跟着金濂在大兴,宣讲陛下农庄法的政策。 而此时的朱祁钰,却是看到了人间百态。 “这群人,在干嘛?”朱祁钰看着前面围着的一群衙役,颇为好奇的问道。 一名衙役看到了朱祁钰一众人等,就上来驱赶,指着朱祁钰大声的说道:“什么人,看什么看啊!不要凑热闹!官府办事,闲杂人等…” 衙役还没说完,卢忠的绣春刀已经出鞘,一道匹练刀光闪过,吓得衙役,呆若木鸡的愣在了原地。 差一点,就差一点,那刀尖离鼻子只有一点点! 一小撮头发在刀锋之下散开,从衙役的眼前滑落,散在了西风之中。 一汪清水,从衙役的胯下缓缓的渗出,最后扩展成了好大一片,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地上。 好快的刀。 朱祁钰松开了抓着卢忠的手说道:“不知者无罪。” 卢忠刚才是奔着杀人去的,抽刀力劈,动作一气呵成,速度极快。 若非朱祁钰眼疾手快,抓住了卢忠,这衙役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不知者无罪,衙役并不知道朱祁钰是皇帝,罪不至死。 指斥乘舆是什么罪名?大不敬。 指着皇帝咧咧,卢忠出手,是没有错的,但是不知者无罪,朱祁钰穿的是常服。 这就是军士和衙役的区别,衙役缉盗还行,面对生死的时候,也是吓得浑身颤抖。 “臣…属下知道了。”卢忠吐了口浊气,收起了刀。 “说说发生了何事。”朱祁钰对着衙役说道。 第一百二十九章 直钩钓鱼 衙役一个哆嗦,哐的跪下,连连磕头:“参见陛下…草民不知道陛下驾到,罪该万死。” 衙役显然是认出了朱祁钰,朱祁钰德胜门凯旋的时候,他也曾站在街边,见过陛下长什么模样。 前面授勋的时候,他也在街上,见到过陛下是什么样。 他只是没想到会在街上碰到,这衙役吓得浑身颤抖。 “起来回话便是。”朱祁钰让衙役站起来说话。 吏员无品,但好歹是吃皇粮的。 衙役负责站堂、缉捕、拘提、催差、征粮、解押等事,皂、捕、快、壮班四班,压根就没什么正式身份。 一名正式衙役,手下往往有三四名“白役”,这些人的吃饭,全靠府衙。 衙役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俯首说道:“回陛下,是英国公府在招纳家人。” 家人…朱祁钰对这个词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在大明,家人是一个很特殊的称呼,就像卢本伟口中的家人一样,和普通意义上的家人,是不同的。 在大明,在律法上,是严禁蓄奴养婢的,收为义子、义女,就成了蓄奴养婢的手段。少则数百,多则近千。 英国公府… 张辅土木堡殉国了,现在是张辅的两个弟弟当家,这英国公府,也开始招揽家人了。 “去换身衣服,收拾一下吧。”朱祁钰信步上前。 他站在人群之后,听了许久,大约明白了怎么回事。 张辅那俩臭弟弟,虽然借着英国公府的名头招揽家人,但是并不是为英国公府招揽,而是为了自己招揽。 他们在大时雍坊盘下了两块好大的地皮,要建宅院,偌大的地方,自然要找人建宅子,不仅如此,也要招佣人。 大家一听英国公府招揽家人,这可是极为少见的事,很多人报了名,结果真的做的时候,才知道不是去英国公府当差。 这便闹了起来,顺天府才派出了衙役维持着秩序。 朱祁钰看着准备破土动工的地头,京师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自然没有多余下脚的地方。 “胆子,可真是不小啊。”朱祁钰负手而立,便走上前去,大时雍坊,在廷文武和京营将领的家属所居住的官舍,他选在这儿,是有根脚的。 这地方,皇城根儿下,地契混乱,连兴安都理不清,一团乱麻。 理不清就不理了。 不把京官圈起来,难道等京官把他朱祁钰圈起来了? 朱祁钰还想看看张輗、张軏两兄弟圈的地皮,这刚走两步,他就被一个管家打扮的人拦住了。 “这里不许进,已经被英国公府,占了,去别处看去。”这管家显然不认识朱祁钰,趾高气昂的拦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但是围观的百姓,已经有人把朱祁钰给认了出来。 “那富贵公子是何人?居然敢冲撞英国公府的两位都督,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是陛下吧,真的好像,陛下德胜门入城的时候,我还去看了。” “是吗?看起来有点像,但是陛下住在九重天之上的人,怎么会下凡来呢?” “陛下本就不住皇宫,而是住郕王府,经常去王恭厂溜达,我见过。” “我有个邻居的朋友的亲戚的大姑妈家的侄子是王恭厂一名大工匠的学徒,假不了,就是陛下吧。” …… 卢忠眉头一直跳,他忍不住要拔刀了! 张輗、张軏两兄弟的管家,用鼻孔看人,自然不会信那些人说的话。 这帮下里巴人,真把皇帝当成青天大老爷了? 陛下微服出巡,怎么可能? 管家鼻孔朝天的说道:“我跟你们说,最好别往前走,出了事!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也不在北京城里打听打听,两位都督什么身份!” 朱祁钰感慨万千,管家口中的两个都督啊,在京城保卫战的时候,一直在朝阳门内,随时准备南逃,压根就没有出城作战。 他再往前走,向着两块地皮而去,这里还没完全拆掉,依旧有一些百姓,守着自己的房子不肯走。 管家还要拦,一把明晃晃的刀,架在了管家的脖子上。 “再多废话,人头落地!”卢忠警告了一声,跟着陛下走了两块地皮。 管家哀嚎一声,跌在了地上,大声的喊着:“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太岁爷上动土,什么后果!” “来人,去英国公府请校尉羽林!” 管家出离的愤怒了,压根就没人敢管他们英国公府上的事! 朱祁钰跟着还未搬走的百姓,详细的聊了聊,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妥善的安置。买地的钱,也不在他们手中,也不知道归了谁,就被一群家仆登门,告知需要立刻搬走。 而管家邀的人,马上就到了。 张輗正好无事,也不用巡查京营当值,就领着校尉,赶到了自己盘算着要建的地头,他倒是要看看,到底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冲撞英国公府! 张輗翻身下马,自然看到了一行十三人,那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尤其是管家所说的富贵公子,搁着老远,他就觉得像是陛下的身影。 本来他还不确定,只见刚去申斥了都察院的兴安,穿着大红色的宦官服,打老远走了过来。 “兴大珰,这是怎么得了空,来这大时雍坊转了?”张輗赶忙上前,毕竟兴安是陛下身边的近侍,深受信任。 兴安摆了摆手,推掉了张輗递过来的银票,兴安也看到了朱祁钰的身影,便迎了上去。 “陛下,臣办完事了。”兴安凑了过去。 张輗见到兴安已经觉得大为不妙,兴安走过去的时候,他面色剧变,一片骇然,真的是陛下。 管家依旧一脸忿忿的说道:“都督!小的在这里守着,不让闲杂人等进入,他偏要闯,那家仆好生凶悍,直接出了刀,吓死个人啊!” “都督!他这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啊!” 张輗面色凶狠的说道:“为什么没把你杀了啊!” 他一脚踹翻了管家,恶狠狠的又踹了两脚,找什么麻烦不好,找到了大明天子的头上!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他赶忙上前,颤颤巍巍的行了个稽首礼高声说道:“参见陛下,家人无状,让陛下见笑了。” “无碍。”朱祁钰拍了拍手说道:“这两处地,朕要了。你说个数。” “啊?!”张輗面色惊变,肉痛不已的说道:“陛下要,那就拿去好了。” “看都督说的,朕跟强取豪夺一样,不过也是,反正等建好了,都督也要搬进来的。”朱祁钰打了打手上的土,拍了拍张輗的胳膊说道:“整个大时雍坊,朕都看上了。” “到时候修好了,在京文武及其家属,都要搬进来,那边小时雍坊,都是边将及各地巡抚家眷。” “到时候让张都督选个大宅子!” “朕倒时候再养十几条大狼狗,蟊贼不得擅入啊。” 张輗极其认真的聆听圣上教诲,终于知道,陛下到底要做什么了! 这可是个比王恭厂爆炸还要爆炸的消息! 张輗吞了吞喉头,愣愣的问道:“陛下,这两片地,陛下要是喜欢,那自然是送于陛下了。” “可是,可是这…选宅子,就不用了,英国公府,住的很好了。” “英国公府是英国公的宅子,怎么张都督,想做甚?不是已经有英国公了吗?”朱祁钰摇头说道:“怎么,嫌朕盖得房子质量差吗?” “放心,三合土砸三尺,地面坚硬如铁,绝对不会挖出什么地库之类的东西。” “朕到时候会引金水河入大小时雍坊,诶,朕跟你说,绝对是流水曲觞,好不典雅,再将三宝太监从西洋带回来的橡树移一点过去,保证这春暖花开,鸟语花香。” 朱祁钰负手而行,来到了外面,看到跪到一片的百姓,也知道自己今天微服出巡的欢乐时光,算是到头了。 欢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的短暂。 下次,从于谦那儿借俩面罩用用,遮住口鼻,就没人会认出来了。 “兴安、卢忠呐,密切注意都察院和各勋戚们的动静。”朱祁钰待走远之后,眼神露出些摄人的目光。 他故意放出了这个消息,在大小时雍坊上,在西山煤窑上,朱祁钰要逼着那些对自己有意见的朝臣,冒出头来! 对自己这个庶出子擅大位不满的卫道士,站出来。 “臣等领旨!”兴安和卢忠互相对视了一样,明白了为何陛下要把消息散出去。 前脚申斥都察院、追缴私窑钱货,后脚就散出这等消息,针对的意味,实在是太明显了。 陛下这是在直钩钓鱼。 第一百三十章 忠诚! 直钩钓鱼能钓出来鱼吗?显然不能… 就像钓鱼佬永远空军,永远钓不到鱼一样。 姜太公钓鱼掉了那么久,才钓到周文王,朱祁钰这种明牌的钓鱼,实在是不遵守基本法。 朱祁钰的官邸法,真的那么的不人道吗? 他的确限制了一些官员的自由。 但是大明的世界,并不会有自由和人杈的指责,也没有这种价值观。 尤其是京官,除非京官不想干了,否则就两种选择,将朱祁钰这个喜欢到处溜达的皇帝彻底做掉,或者致仕。 朱祁钰做的过分吗? 不过分,官舍里,衣食住行都有人照看,可谓是面面俱到,甚至连三姑八婆,都会有,接生孩子、看病就诊,不用出坊就可以做到。 他要做的是还是之前的想法,获得真正实干派的支持,或者说把实干派,人为的筛选出来。 不能像让于谦这样的大明官吏们,为国颠沛奔波,尽忠竭能,却劳无所得,毫无收获,也不能让现在的京官们,吃的满嘴流油,却是一点人事不干。 至于大时雍坊和小时雍坊的官邸法试运行,朱祁钰已经散发出去消息了,等待着第一个抵抗的圣旨的人出现。 会是谁呢? 这会不会得罪所有的勋贵、外戚和朝中明公们? 当然会,但是朱祁钰反过来想,不得罪他们,他们就会真心支持自己吗? 并不会。 卢忠带着人去挨家挨户要钱去了,让他们限期凑够了银两,交到内承运库去。 卢忠不知道有多少钱,那是兴安的权责范围,卢忠才不会生事。 但是就卢忠看到的局面,陛下这直钩钓鱼,意图太明显了,这压根什么都没钓出来…… 不到中午的时候,内承运库附近就是人潮涌动,都是排队交纳罚款。 大明现在建国仅仅八十年,还没有崩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在朱棣的头上动土赚的银子,是他们的买命钱,之前是正统皇帝在位,现在当朝的可是个庶孽,这登基没两天,砍头的比正统一十四年还要多。 尤其让朝臣觉得可怕的是,锦衣卫们忠诚陛下,陛下说砍头,即便是人死了,也要砍! 钦天监监正彭德清是王振朋党,惊吓过度,死在狱中,锦衣卫行刑的时候,仍斩其首。 连张輗都解散了那些招揽的家人,平息了民怨,然后把管家送到了北镇抚司。 可惜北镇抚司衙门以一句不知者无罪,不收押管家。 …… “去京师讲武堂。”朱祁钰到马厩,牵出了战马,翻身上马,奔着京师讲武堂而去。 京师讲武堂,乃是由原京营旧址翻盖而成,大约有半个坊大小的京师讲武堂。 已经陆陆续续征调民夫、军士,建好了。 本就具有军事职能的老营,正式变成了讲武堂。 值得一提的是之前朱祁镇修的大隆兴寺紧邻京师讲武堂,侈极壮丽,连绵不绝。 现在大隆兴寺改武庙了,里面供奉的是武庙十哲和大明历代功勋。 朱祁钰来到讲武堂外,翻身下马。 讲武堂正门,右侧为:杀尽敌虏方罢手,左侧为:马革裹尸始回头,横批为:尽忠报国。 岳飞的背上刻着的那四个字,尽忠报国。 而岳飞的一生也在践行着这四个字,奈何他遇到了赵构,最终被陷害,在大理寺狱中,写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字,拉肋而死。 这是朱祁钰亲自提笔,写好刻在山门上的对联,就是告诉踏入此门之人,其一生的志向。 而在入门的卫室之后,是三路四进的两层砖木瓦房,三条路,四排房舍,三路四进。 而这四排房舍,是学校山长、祭酒、教习、提督内臣、军需、太医署等等机构。 朱祁钰任山长,杨洪乃是讲武堂祭酒,可惜还未履任,杨洪就不得不为了大明江山安泰,再次以七十岁高龄戍边,祭酒暂时悬空。 本来祭酒朱祁钰打算让于谦暂领,可是于谦坚决不受,最后只能悬着了。 于谦不受的理由很简单,兵部掌军权,那是权宜之计,陛下收回军官任免职权,那是理所当然。 他兵部尚书再掺和进去,那不是揽权之嫌,而是揽权之实了。 而教习,乃是京师旧京营的老营两万军中,优而择优、精益求精的把总担任,技战术一流。 而提督内臣,则是朱祁钰的大珰,李永昌担任,他曾经在彰义门、德胜门外,帮助石亨整理军务,对此比较了解。 军需则由户部员外郎一人担任,军医则是陆子才从太医院选出来的良医。 而朱祁钰特别设立了一个与讲武堂不遑多让的分校,名叫掌令官讲习堂。 掌令官本就负责督战之务。 比如大明军令明文:若头目不顾军士,先自退怯者,许掌令官即斩其首,别选头目代领。 头目不勇不进,致军士失陷十人者,许掌令官斩首示众。 行军之际军士敢有抢虏民财至十贯以上者,许掌令官斩首示众,以立军威。 头目纵容军士抢掠至十人者,罢职充军,许掌令官别选头目代领。 抢掠二十人以上至全队者,枭首营门,军士并皆处死。 掌令官除了负责传递总兵官及上司的指挥命令以外,还对作战不卖力,思想有问题的军士,进行物理说服,让他们痛改前非,幡然悔悟。 而朱祁钰对掌令官颇为期待,因为传令的需要,这些军卒多数都识字。 朱祁钰希望对他们掌令官进行全面的控制,以达到某种程度上,对军队的高度控制。 掌令官们,履职三年以上,如果没有任何的越权行为,可以加入锦衣卫编制。 这算是朱祁钰打算把锦衣卫建到百人队上的手段。 朱祁钰在京师讲武堂专门留下了一排设有院墙的房舍,掌令官会单独居住、用餐、和上课。 而给他们上课的,也有是朱祁钰本人。 他对京营再熟悉不过了,十团营大规模集训的时候,他在这里住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每天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端着长铳,一站,就是两刻钟。 这里除了多了这三路四进的校本部以外,就没有多余的建筑了,但是在专设的掌令官营舍,则是新建的地方。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大德广行,行德泽军民且名扬。” “日月高悬。” 朱祁钰站在掌令官讲习堂的门前,读了楹联,这也是他亲手写的。 朱祁钰在朝议上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并没有切实的答案,也没人回答这个答案。 那就是大明的军士被私役,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自认倒霉,或者直接认做这些军将们的家人奴仆。 大明的将军们,到了明末,哪个不是义子过千,徒孙过万? 军官肉刑私用,贪墨军饷、私役军士之风,屡禁不绝。 御史之前也曾经反应过来此类的问题。 比如都察院曾经要取消太监监军,因为太监监军,将权不专,反为所制,于谦和石亨对此就持有反对意见。 比如徐有贞任左都御史,都察院总宪的时候,也曾经提到过:伯侯无将略,不恤人难,士卒嗟怨,军政废弛,杀良冒功,但是都察院的目的是揽权,让各地的巡按御史,核实军功再报。 军队的确需要监察,作为人类社会活动史上,最精密的大规模杀人工具,军队的底色就是暴力的。 大家都知道这里面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并且非常慌,但是始终找不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自古军队就有监军、虞侯、观军容使等等职务,如同大明的掌令官一样,他们都有掌令官的类似权责。 马上打天下的时候,好说,毕竟皇帝整日泡在军营里,和军队同吃同住,那么天下军队就是皇帝的私人武装。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军队可以是你皇帝的私人武装,那为什么不能是将领的私人武装呢? 下马治天下的时候,老皇帝在还好说,老皇帝一走,新皇帝继位,那无论是监军、虞侯、观军容使都是皇帝的家奴。 皇帝都远在天边,一个家奴派过来,怎么和整日里与士兵同吃同住抵背杀敌的将领,争夺人心呢? 下马治天下的时候,历朝历代,不约而同的兴文匽武,崇尚文治,偃息兵戎。 大宋是一个极端,直接整成了重文轻武,被人按着打了一辈子,受尽了窝囊气。 但是大明,此时也正在慢慢的形成这种风气。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大明的军队需要监管,但是这监管却不能让军队之外的人去做,军队是一个国家的脊梁,如果有人骑在军士的头上,作威作福。 那军队跪了,大明也就跪了。 大明皇帝也只能和群臣们撕扯到大家都下不来台。 比如嘉靖皇帝和朝臣们为了两百万两,撕扯了好几年,最后也只拿到了20万两。 嘉靖大怒言道:朕的钱,他们拿走一百八十万两,朕只拿二十万两,朕还得谢谢他们! 跪着赚钱,寒碜,很他妈寒碜! 朱祁钰别的本事没有,抄点方法论的能力,还是有的。 掌令官是一批整日里和军士们同吃同住,抵背杀敌的人,他们除了掌令官的本质工作之外,朱祁钰将会给掌令官以风闻言事之职。 锦衣卫衙门里可是养着不少的文吏,整理点线索和情报,干这个活儿,极为合适。 那整饬军务这四个字,便要让掌令官们,落到实处去,不能十七禁五十四斩喊得震天响,但是却落不到实际。 朱祁钰对掌令官的最大要求,就是…忠诚! 绝对忠诚于大明,绝对忠诚于大明的利益。 新朝雅政已经全面铺开,到底能不能持续下去,能持续多久,完全看朱祁钰这个皇帝能撑多久。 但此时,朱祁钰的身上,还蒙着一层巨大的阴影。 这两日,朱祁钰一直在钓鱼,就是希望把鱼钓出来,祭旗。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杀鸡给猴看,却没有鸡 朱祁钰一步步的走过了掌令官的院子,重重的松了口气。 至此,他的第一阶段的计划已经完全铺设开。 利用集体农庄的法子,保证大明粮食产量的稳定,利用匠爵制度鼓励大明工匠们的发明创新。 利用职业技能学院,稳定的生产,成熟的技术工匠,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脱产工人越多,需要的脱产的劳动力就越多。 利用京师讲武堂提高军队的忠诚度,至少是十团营的忠诚度得拉满,二十万悍军摆在门前,如果不够忠诚,皇帝是无法睡踏实的。 利用家属大院,来控制京官们,不能让他们整天没事,寻欢作乐还结党营私,整日里就寻思着怎么僭越皇帝的权力,对下压迫。 他计划在五年的时间内,基本完成集体农庄法在大明实践的探索和建设,完成最基本的煤钢生产需求。 恢复京营实力并且更胜一筹,提高大明官僚们的效率和加速实干派官僚的选拔。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多生儿子。 五年内不生它十个八个,对不起皇帝的名头。 朱祁钰一步步的走完了整个京师讲武堂,规划着自己在改元之后的所有政策。 新历才将半纸开,小庭犹聚爆竿灰。 要过年了。 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已经腌入味儿的羊、猪、鸡肉已经挂在了门前,京城不论大小家,都会对家里里里外外进行一遍大扫除,算是一个去尘秽,净庭户的讲究。 而大年三十,这一天,也会换门神、挂对联、钉桃符、贴春牌,备上后墩肉,放到沸水锅里煮一煮,插上筷子,祭祀祖先。 等到这祭祖祭家宅之神后,这些肉切成片,就是回锅肉了。 可惜的是,此时的大明,还没有辣椒,回锅肉的味道还不算美味。 想吃辣椒,那得去美洲取去。 大年三十这一天,大家会在门前放上一根棍子,算作是驱赶年兽了。 宫眷、内臣,比如兴安,就开始穿葫芦景补子和蟒衣,算是比较喜庆。 但是朱祁钰走过了京师的大街小巷,却看到了多数人家的门联,都是白底黑字。 大明约五十万壮丁,战死于迤北,五军营虽然来自各边方,但是三十多万的民夫,的确是在京师招揽。 京师最少也有四十多万户,今年这个年,是过不安生的。 过年的喜悦,并不能抹平亲人的离去。 这个仇不报,这代的大明人,寝食难安。 瓦剌人! “驾!”朱祁钰再次催动了马匹,向着郕王府而去。 大明的拜年和后世不同,大明朝的拜年,是在三十这天日暮的时分,辞旧岁,互相拜年。 朱祁钰作为皇帝,即便是在宫里,朝臣们也会以此赶来贺岁。 明日国祭之后,朝廷命妇们,回到宫里觐见孙太后,然后一直留在宫里,等待晚上的大宴赐席。 过年是一个比较繁琐的事儿。 “嘱咐门房,一应礼物都不要送进来,谁提着来的,谁提回去。”朱祁钰翻身下马,嘱咐着门房。 蛮清有乾隆整出的议罪银,大明有朱祁镇搞出的贺岁礼,大差不差,都是向臣子们收钱的行当。 朱祁镇还有万寿礼,几乎等同于宋徽宗赵佶的生辰纲了。 水浒传里,就有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的戏份。 这些个昏君,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指挥自己的心腹敛财。 赵佶的心腹是蔡京,朱祁镇的心腹是王振,而乾隆的心腹自然是和珅了。 朱祁钰不差这点钱,送什么送?真想要,他可以自己去抄家。 朱祁钰让门房给拦了年礼,意思很明显。 新朝新气象,改元之后,依旧搞这套礼尚往来,那就不能怪朱祁钰不客气了。 “内承运库今天收了多少银子了?”朱祁钰走进了郕王府,问起了兴安自己钓鱼的事。 兴安俯首说道:“十之八九,只有几家亏欠的比较多,正在四处筹银。” 没钓到… 朱祁钰格外的失望。 之前农庄法的时候,虽然都磕头请求收回成命,但是却没人死谏,跳出来,讲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 这次追缴私窑,也没人跳出来,乖乖的拿钱消灾。 甚至官舍法的官邸,陛下都放出了风来,结果也是哀嚎遍地,但是却没人跳出来。 朱祁钰是失望的。 他还准备抓几个,祭祭刀,明正典刑,杀鸡给猴看,这可倒好,没一个愿意当鸡的,一个个的死精死精的。 他坐在正厅,接见了朝臣们的恭贺,这一直来来往往,看来得闹到了宵禁的时候,才算是消停下来。 “明天还要祭祖,祭祀春神句芒,有的忙咯。”朱祁钰摇头,过年祭祀是一件很郑重的事,礼部那帮人准备一个月多。 今年还涉及到了改元之事,规模自然更大。 朱祁钰更是要办大事,这个年,看来是不好过。 “兴安,于少保在哪?”朱祁钰停顿了一下问道。 贺岁的京官,带着贺表,除非病的不能动的,几乎都来,唯独没见于谦和金濂。 兴安恭敬的说道:“于少保还在大兴,和金尚书一道,在忙活集体农庄的事,有些政令还是要宣讲的。” “他们奏了贺表。”兴安再次俯首说道。 不是于谦不恭敬,而是于谦在忙着朱祁钰的农庄法之事,过年也不会休息。 这事本来该户部负责,但是户部显然有点压不住,只好请了于谦帮衬。 京师的农庄法,比山外九州、福建更难。 京城的膏腴之地,几乎全都被侵占了,在京师清田,那必须有军士佐助才行。 否则有些地主的家人们,那怎么能愿意呢? 一县一地的推进,于谦回到京师,和朱祁钰聊了之后,就一直在做此事。 朱祁钰点头说道:“辛苦两位老师父了,九重堂和金府,明日再赐些牛羊肉。” “臣领旨。”兴安俯首称是。 于谦在做什么? 一些农户纠结起了家人们乡民,反对农庄法,鼓噪之间,突然一支箭,就射向了于谦,但是人多,没有射到于谦身上,反而射到了旁边的木柱之上。 这一下,京营军士立刻红了眼,立刻列阵。 刀出鞘、铳上膛、大楯兵举着大楯,立刻将于谦团团围住,而钩镰枪闪着寒光,杵在了大楯之外。 鱼鳞阵,一种保护性的军阵,这批军士是大明精锐。 瓦剌人用太上皇做诱饵想要计杀于谦,瓦剌人拼命冲阵,几万人的骑队和步战,都没杀的了于谦。 现在差点死在大兴。 “杀!”军士们可不管那么多,队正可不管那么多,歇斯里地的咆哮着。 “杀!” 军阵爆发出了一声怒吼,那些喧闹不已的地主家仆们,被这一嗓子,差点吓得趴在地上。 见过血的军士,那股煞气,哪里是这群家仆能够受得了的? 而且这都是老营里,训练有素的军卒。 军阵十分熟练的稳步向前推进,于谦终于回过神来,他眼神迅速的转动了几下,额头沁出冷汗,他眉头紧皱大声的喊道:“停!” 军阵为之一顿,立刻停了下来。 “某无碍,放下刀兵。”于谦赶忙制止了军卒们,眼看着钩镰枪距离那帮家仆的鼻子尖只有几寸。 于谦才松了口气,这要是闹出人命来,他怎么回京给陛下交待? 天子辇下,当街镇杀百姓,屠掠平民,他就是再有理,到了朝堂上,他也说不清楚的。 当然天子可能宽恕他,但是他自己无法原谅自己。 于谦是一个很擅长和百姓打交道的人,在外巡抚十九年,他一直在做这种事。 他在情况发生之后,就立刻明白了,有些人就是在等待着这一刻。 大明军队和大明百姓之间,在推行农社法的时候,抽出刀子火并,杀的越多,这农庄法,还怎么能办的下去? 于谦遇到过这种事。 “大家听我说!”于谦走出了军阵,大声的喊道:“农庄法,不是你们想的那般模样。” “少保。”军士有些焦急,这万一还有刺客该如何是好? 于谦却不以为意的站在了高台之上,他请出了陛下的圣旨,高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担心的是什么!” “这是陛下的圣旨,白纸黑字就写在这里!大家担心的事,绝对不会发生。” 一个人大声的喊道“你谁啊,你保证,说话算话吗?你算老几啊。” 这人刚喊完,却是引得了为官的百姓们哈哈大笑起来了。 离的近的百姓,笑完眉头却皱了起来,小声的讨论了起来。 “这是于少保…你连于少保都不认得?还咋呼个啥!” “我似乎认得这人,他跟我说,陛下要送我们去迤北换太上皇。” “我好像也见过他,你们呢?这人不是说是包揽粮差的那个吗?他说陛下要七成农物,是他吧。” “就是他!皇榜还没贴,他就四处转悠,到处饶舌!” “抓住他!” …… 百姓变得群情激奋了起来,场面瞬间变得异常的紧张,这眼看着就要当街打死人了。 那人一直在跑,但是却被人围堵了起来,百姓或许有点愚昧,但是不代表他们傻。 每年春秋两税,到乡里村里散播流言蜚语的还少吗? 一会儿陛下要加税,一会儿陛下要征丁,结果都是他们私自摊派,私役为仆。 局势瞬间逆转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陛下真乃真武大帝转世也! 于谦自然看到了那人,他大声的喊道:“安静!” “校尉!” 明晃晃的刀片,立刻让在场所有人不敢擅动。 “校尉速去拿人,别被百姓给打死了。”于谦赶紧让校尉去把被围着的那个人拿下。 百姓都是土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指甲盖儿里都是土。 这人白白净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喧闹结束之后,于谦才松了口气,他旧任地方,如此群情激奋起来,这人大约就死定了。 这不利于农庄法的推行。 他深知这些地主及其家仆们,恐惧着什么。 有人在民间刻意散播谣言,说大明这次实行的田策,是要将他们的田产,收归王田,然后将地主们,他们全都送到瓦剌人手里当牛做马,换太上皇去! 收归王田也就算了,这送去换太上皇? 这京畿附近,隔三家差五户,就有一户的壮丁,死在了土木堡惊变之中。 他们当然拿起刀子来抵抗。 于谦面前的这群地主及其家人,其实绝大多数都称不上地主,只能算是自耕农,有几亩薄田罢了。 大明兵败的消息传来之后,大多数的缙绅、富户、巨贾、豪门,就仓皇南逃了。 留下来的这些,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最多的也只有不到半顷良田的小门小户。 于谦站在了一个高台上,大声的喊道:“都静一静!静一静!” 于谦深知百姓们是盲目的、是容易被挑唆的、群情激奋的,是不那么容易安抚的,往日里要废很多的口舌。 但是这次,他身边跟着两个百人队的十团营军士,那明晃晃的刀片,非常简单的,让所有人冷静了下来。 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他清了清嗓子,将陛下的圣旨放在了台子之上,然后转过头来,大声的说道:“你们听我说。” “陛下的田策被一些人以讹传讹,传的已经面目全非了,这里,我告诉你们,那些谣言,都是假的!” “陛下金口玉言,驷马难追!白纸黑字,都在圣旨上写着呢!” “一口唾沫一个钉,决不食言!” 大明京畿的百姓们,当然知道,于谦刚刚在京师门前,打败了瓦剌人,于谦在战前让御史们承诺的事,桩桩件件都坐到了。 保住了他们的家人,保住了他们的地亩,保住了他们的粮库,他们不用脸上刺字做北虏的奴仆。 这一点,是众做周知的。 于谦的名望早已如日中天,仅在大明新帝的声望之下。 陛下在德胜门外纵马奋战,已经在京畿传开了,当今陛下的信誉是极好的,于谦的信誉也是极好的,大家当然也愿意听一听,到底是什么。 于谦看着人群们期盼的眼神,终于松了口气。 人群一旦暴烈起来,是不容易压下去,但是只要愿意听,那就很简单了。 他继续说道:“首先大家关心的第一点,农庄法的实行,陛下的旨意是自愿加入,所有人都可以自愿加入,也可以自愿退出。” “如果不愿意加入,可以自耕自收,依据旧例纳赋即可。” 有的是人,不愿意和别人一起耕种田亩,比如手里田比较多的。 这一点朱祁钰和于谦是早有预料的,自愿原则,是一个大前提。 当农庄法的效果体现的时候,不愿意加入的自耕农,也就会加入了。 “大家关心的第二点,就是陛下弄这个农庄法,是不是又要加赋啊?” “没有的事!” “陛下的旨意明确说了,是收成的一成半,多一分不取,多一厘不要。” “若是有人伸手,陛下就会把他们的爪子剁了!如果有人强征横敛,陛下就会把他们吊死在树上!” “死也不得入土为安!” 大明的赋税并不轻松,甚至可以说是繁重,再加上地方,各种巧立名目的摊派,更是横行无忌。 武装收税、抗税,夏秋二税,闹出人命,屡见不鲜。 如果不加入集体农庄,是无法保证自己的收成的,于谦巡抚地方十九年,定下这一成半,那是有理由的。 大多数自耕农,其实连一半都落不下。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报团取暖,也是人的天性。 “大家关心的第三点,陛下训练那么多义勇团练干啥?是不是派上前线打仗去啊?是不是加入了集体农庄之后,大家都成了军户了呀?” 军户的松动,其实从逃兵不杀的军令之后,已经开始了,大明皇帝更愿意把军户改成一种服役期间的特殊身份,而不是永远当军户。 不过这需要在清田、推行农庄法、黄册和鱼鳞册再做之后,才能做,急不得。 但是这些事,于谦是解释不清楚的,他也不会讲。 “陛下训练义勇团练,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咱们大家,能守住自己的粮仓啊。” “大家都知道,前段时间,通惠河上闹了黑眚,很是吓人。” “咱陛下,那是真武大帝转世,嘿,一声令下,那黑眚立刻伏法!现在,那些黑眚们,还在通惠河上吊着呢!” 朱棣曾经自称是真武大帝转世,这件事在民间广为流传,读书人信不信,那不知道,但是大明的百姓是深信不疑的。 这件事后来还闹出了笑话,后世翻修钦安殿,发现了三千本清代藏传班禅领衔手书大藏经,用佛教经典镇压真武大帝的事来。 不一个系统,也不知道怎么去镇压。 真武大帝转世,斩妖除魔,那不是很合理的事儿吗? 金濂抹了一把脸,他直呼好家伙!这都能行? 这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呢?跟说单口相声似的,就差配块惊堂木了。 于谦与老百姓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自然是知道,什么话,老百姓能听得懂,之乎者也在朝堂上,他于谦不会说吗? 但是你跟百姓们说之乎者也,那不是乱弹琴吗? 于谦继续振声说道:“这天底下啊,他不太平啊!”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横行无忌!训练这么多的义勇团练,自然不是要转军户,而是为了降妖除魔!保一方平安。” “好!”一个农户高声的喊道,引起了阵阵的叫好声。 他们弄清楚了农庄法的核心,是不是强迫,是不是加赋,是不是转户,关键是他们敬重的于谦于少保,告诉他们,陛下是真武大帝转世! 他们这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陛下真武大帝转世,那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不是应该的嘛? 水浒传里,开篇就说了洪太尉误走妖魔一百零八魔星,正是梁山泊,一百零八单将也。 于谦说的妖魔鬼怪,其实不是真的意义上的妖魔鬼怪,而是一些比妖魔鬼怪更可怕的缙绅、豪强、巨贾。 于谦不由的有些感慨,人间的路走多了,有些人比妖魔鬼怪,还可怕。 “于少保!俺有个问题。”一个前排的农户低声的说道,他甚至有点害怕,但还是问了出来。 于谦接过了一碗茶水,喝过之后,才满是笑容的说道:“请讲。” 和百姓打交道,于谦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沟通方式。 在百姓眼里,朝廷命官,都是青天大老爷,那是不能得罪的,更遑论,这当朝少保了。 于谦的态度是很和善的,百姓才能放下心里的恐惧,说出他们最为关切的问题。 这农夫才鼓起了勇气,大声的文道:“这粮食都堆到了粮仓里,陛下拿走了一成半,那剩下的呢?就在里面堆着吗?” “问得好!” 于谦听完了农夫的问题,不住的点头说道:“陛下说了,这粮食怎么分?那自然是要按劳分,多劳者多得,少劳者少得。” “这是工分法的内容,我来给大家好好说道说道。” “这一天每半个时辰,就算作是一分,一天最多就是十分。这里面有几个事儿要告诉大家。” “这个分是死的,人是活的。” “总不能说壮劳力干了一天活,拿了十分,那边好吃懒做不干活,混了一天,也给他十分吧,这不合适。” “所以,每天下了工,就要大家凑到一起,对于这些不干活的,要提出批评酌情扣分,对于干活多的要进行鼓励加分。这就是死分活记。” 另外一个农夫高声的喊道:“那俺们也不会算啊,听起来就麻烦的很咧。” 于谦不由得感慨,陛下还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他底气十足的说道:“陛下准备啊,让大家都学算术,至少几个月,陛下专门亲手写了算术,更准备请一些先生教大家怎么算术。” 这农夫一听了然,乐呵呵的说道:“干脆让西席先生直接算账得了,陛下派来的,咱们也放心。” 于谦摆了摆手说道:“这可不行,这算分的事,是头等大事,大家一起算,才能算的明白咧,让一个人算,那不就成,他说了算了吗?” 于谦又喝了口水,才继续宣讲陛下的政策。 直到日暮的时分,于谦才停下了宣讲之事,但是依旧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问东问西。 于谦却没有任何解释,而是推开了众人,回到了县衙。 不解释的原因很简单,有人会以讹传讹。 十九年的经年老吏,累积下来的经验,那岂止是三两句话,能够说得清的? 他红光满面的回到了县衙,才换了车驾,向京师而去,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是他还是得回京贺岁去。 这不是恭敬不恭敬的问题,这是礼制,于谦从来没有超脱千年来,君君臣臣的框架。 过年怎么能不去陛下那里贺岁呢? 那是大逆不道,那是不恭顺。 都察院那帮人,整天对着上司磕头,对着坐师磕头,都把脑袋磕肿了,陛下申斥他们不恭顺,申斥的没错。 别人不恭敬还好,于谦和金濂身上,还背着废立皇帝的大逆之恶,若是不恭敬,会被连章弹劾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飞在天上了 于谦很快的来到了郕王府,他和金濂是最后两个贺岁的人了。 “于少保、金尚书辛苦。”朱祁钰转头对兴安说道:“给两位爱卿沏茶,沏好茶。” “陛下不用麻烦了。”于谦赶忙阻止,但是兴安已经把茶端上来了。 兴安猜到了两位忙完了国事,总是要来拜年的,他看着日头准备的,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都没有,他当什么皇帝近侍呢? 于谦坐在左面,金濂则是坐在了右侧,兴安立侍。 “于少保,最近的农庄法,推行的如何?”朱祁钰关心起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农庄法,是朱祁钰推出的一个大明时代抵抗土地兼并的重要手段,也是他登基以来,最大的良政。 于谦红光满面,精神焕发,比以前的模样不知道好了多少,他胜券在握一般的说道:“陛下容禀。” 他将自己在京畿推广农庄法的事,事无巨细的说了个清楚。 “为何有人对于少保射箭?”朱祁钰一听有人反对农庄法并不意外。 这是理所当然,会发生的事,也在朱祁钰的预期当中。按照经验,高生产力,也就掌握了较多生产资料的地主们,是不乐意集体农庄的。 因为是按劳分配,不是按资分配。 朱祁钰定了定心神,颇为认真的说道:“细细说来。” 于谦有点意外,其实陛下的性子有点急,他还以为陛下会怒而兴兵,前往捉拿,但是陛下却是非常耐心。 天之人,君子不怒自威,不喜于言表,不喜于形,怒于色,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 陛下真的是越来越稳健了。 于谦早就打好了腹稿,赶忙说道:“陛下,其实臣刚开始推行农庄法,就发现了端倪,有人不满农庄法推行,大肆散播谣言惑众。”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是必然,朕早有猜度。” 金濂无奈的说道:“这也是臣找到于少保的原因,臣无能,这农庄法推行看似简单,却是步步维艰。” 金濂并没有多少和百姓打交道的经验,他也在努力学习于谦的那些手段。 这些日子,多少有了点眉目。 带节奏这种事,朱祁钰见的很多,自然不会听风就是雨,为奸人所利用。 大明朝在万历年间,还有窑工跑到长安门前,跪拜求万历皇帝收回矿监。 开矿,国朝不能收税?这是什么道理! 大明朝的一些人,带节奏,同样是一把的好手。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谣言甚嚣尘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百姓压根分辨不出其中是非对错来,稍被鼓动,尤其是这农庄法还是个新鲜事儿,他们会担忧。” “当时有人在人群中向臣射箭,十团营勇字营军士,差点在大兴县衙门前,与百姓发生冲突。” “这就是在背后散播流言,妖言惑众的目的!他们想看到朝廷和百姓发生冲突,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好在其中,浑水摸鱼。” 于谦的分析非常透彻,而且并不是说胡话,无凭无据。 他继续俯首说道:“臣已经将那个乱中射箭之人,抓到了,相信审讯之后,必有结果。” “臣以为,抓住这群散播留言的罪魁祸首,背后之人,更为妥当。” “杀鸡儆猴,方为上策。” 这就是于谦,他做事,从来不是只提出问题,而不给出问题的原因。 于谦不仅给出原因,还提出他的解决方案。 与都察院的御史们,完全不同。 都察院的御史们,总是提出问题,不给原因,然后提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方案,实际上,是为了揽权。 什么是恭敬,什么是不恭敬,这就是区别。 当然于谦的解决方案,还是需要陛下去圣裁。 朱祁钰不由得想到了万历年间,窑民扣长安门,万历皇帝大怒,命令缇骑出动,驱赶人群。 结果呢? 就是缇骑和窑工大打出手,长安门前血流成河。 解决群众问题,是个穿针引线的细活儿。 慈父就非常善于穿针引线,最后以间谍的名义,发出biubiu的声音,将散播谣言之人,连根拔起。 慈父的穿针引线也要学。 “卢忠,将人拿了,到了北镇抚司衙门,无论用手段,让其开口。”朱祁钰叫来了卢忠,吩咐他去做事。 于谦并没有审讯那个射箭之人,因为于谦是兵部尚书,他不是法司,他并没有仗着自己深受皇帝信任,就随意的擅权。 这就是臣子的恭敬。 于谦坐下之后,便讲起了大兴的事,尤其是说到了真武大帝转世这一段,满是笑意。 朱祁钰有些愕然的说道:“朕这就成了…真武大帝转世了?” 于谦赶忙解释道:“陛下,百姓不视教化,若是讲的太复杂,反而不妙,等到他们多读些书,自然知道了道理,便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了。” 金濂赶忙补充的说道:“陛下真武大帝转世之事,百姓们反应还是很好的,这有些朝政不那么容易解释清楚,臣以为这不失为一个法子。” “哦,这样。”朱祁钰想了想,这个时代,假托神明之名,其实也不是不可,实事求是的说,还有更快速的方法,去推广农庄法吗? 似乎也没有。 真武大帝转世,这个假托之名,朱祁钰认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是于少保如此辛苦,大年三十还在忙碌,这一人讲宣政令,还是速度太慢了些。”朱祁钰略有些感慨的说道。 如果掌令官们,已经培养好了,于谦何必如此辛苦呢? 于谦则笑着说道:“臣不觉得辛苦,倒是怡然自得。” “臣在地方巡抚十九年,也习惯了跟百姓们打交道。这百姓诸事繁琐,但是颇为有趣的很。” “在这朝堂里,臣有的时候,却是应付不来。” 于谦是正统十三年,才从地方掉到了京师任兵部左侍郎,他出任地方十九年年,这短短一年的时间,于谦还不太习惯在朝堂上和在京文武打交道。 结果土木堡惊变一事之后,他突然就变成了执掌牛耳者,颇为不适应。 朱祁钰沉吟了很久,说道:“于少保,朕以为还是得培养一批人,眼下还只是京畿,若是行之有效,天下推行之时,难道还要于少保在两京一十三省巡抚吗?” “那绝对不行。” “不如这样,专门组织国子监和翰林院的学士们,负责学习政策,宣讲政策,尤其是对百姓宣讲,这件事很有必要提上日程来。”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心里已经有了定册吗?” 朱祁钰认真思考了下,说道:“让翰林院去做这些事吧,翰林院那么多的侍读学士、六曹章奏、经筵讲官,食朝俸禄,总要做些事的。” 大明的翰林院学士的地位,是不如前代的。 因为文渊阁大学士这一职务的出现,皇帝问政也不再询问翰林院,而是询问文渊阁大学士,翰林院也逐渐成为了养才储望之所。 于谦犹豫了下,才说道:“那也是可以,不过还是要专门选拔,臣也担心,翰林们,他们做不好。” 为什么于谦担心翰林院的翰林们,做不好宣讲之事呢? 地方政务,千头万绪,百姓的问题,千奇百怪。 他非常不看好,掉书袋的翰林们,能讲好陛下的政策,甚至适得其反。 下去一顿之乎者也,被老百姓骂的狗血淋头。 但是于谦关于这个事,还不好多说,有揽权的嫌疑。 朱祁钰却立刻回过味儿来,颇为肯定的说道:“啊,对,对,翰林们,五体不勤,他们整日里风不吹、日不晒、雨不淋,日子过得舒坦,早就脱离了地面,飞在了天上,他们怎么可能讲得清楚呢?” “让他们干点农活儿,能把他们累死似的。不妥,不妥。” 朱祁钰为什么不信任翰林们,其实他们脱离百姓了,思考问题的角度,早就不是从大明的角度。 敌在宣传部这种事,也不是大明独有,苏联不也那样吗? 他认真的思考了半天,掌令官们,似乎又多了一项职能。 耕战,耕战不分家,只能辛苦即将入学的掌令官们了。 要不要考虑让掌令官们,发展下线? 那就需要一个纲领了… 朱祁钰突然发现,其实很多组织架构,并非一开始就有的,而是随着历史的进程,就不得不专设这种架构,来解决问题。 “这事朕来思虑吧。”朱祁钰倒是没让于谦费这个心神。 于谦俯首说道:“臣领命。” 金濂感慨的说道:“这农庄法在山外九州的速度,可是要比臣快很多很多。” “是臣失职。” 于谦面色犹豫了很久,低声问道:“陛下,臣在京畿推行农庄法,听说京师动荡不安,先是追缴私窑获利,又是都察院被申斥,紧接着大小时雍坊改官邸,而且英国公府上的两位都督,也被陛下训斥了。” “陛下,群臣议论纷纷,惶惶不安。” 于谦回京之后,就被人拦着说了好几次这个事儿,他也不清楚,陛下到底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奇怪。 第一百三十四章 削太上皇帝号(均订加更) 京畿农庄法推行的比较慢,朱祁钰并没有怪罪金濂的意思。 山外九州和福建的缙绅都跑了,那边施展起来,更容易放开手脚,大肆作为。 而且杨洪和陈懋手里抓着刀子,还训练了不少义勇团练,那自然是做的极快。 但是京畿没有那么多义勇团练,金濂也只能求助于谦了。 至于于谦问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看了看书桌上写好的祭文,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有些决心,只有他这个皇帝能下,也不能和朝臣们商定。 朱祁钰看着天空偶尔升起的烟花,炸裂在空中,感慨的说道:“过年了,两位爱卿留在京师,多多休息才是。” 金濂却是摇了摇头说道:“臣明天早上,随陛下祭拜太庙和天地之后,还得继续去大兴,这件事拖不得,等到忙完了这段儿,再歇息不迟。” “等到明年开春之后,那些个南逃的缙绅富户,巨贾豪强就该回来了,臣得抓紧时间把这事给办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金濂做事十分有章法,虽然他没有什么建言献策之举,但是无论是通惠河维护粮草线,还是这次的农庄法推行,都做得极好。 总体来说,是个没有多少主意,但是能够做事的人,执行力很强。金濂的特点就是执行,你皇帝说往东,我立刻就往东走。 但是皇帝要不说,他有时候也是拿不定主意的。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于少保,这痰疾,可曾好些了?” “好多了,谢陛下垂怜。”于谦赶忙说道。 事实上,他的症状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尤其是最近,大明诸事逐渐走上了正轨,他心里的负担变小了许多,休息也好了很多。 心里不装那么多事,病好的自然快。 这说话已经是中气十足,红光满面,这些日子,痰疾也未曾再犯过。 大明有个好陛下,他也能少耗一点心力,他最怕的就是心力熬干了,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大明依旧是那个下坡路上的大明。 现在一切都变了。 大明新帝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无愧于贤君二字。 太阳再次升起! 可惜,陛下若是多有几个孩子就好了,好在陛下春秋鼎盛,这事倒不用太过于急切。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那就好,于少保,国事多舛,有劳了。” “臣告退,陛下躬安。”于谦和金濂,行了一个稽首礼,转身向着郕王府外走去。 朱祁钰看着这大明柱石挺拔的背影,有些感慨的说道:“兴安,陆子才对于少保的病情,是怎么说的?” 生病不能只听主诉,得听听医生怎么说。 兴安当然知道朱祁钰关心什么,日常巡查的时候,也问过太医院院判陆子才了。 他俯首说道:“陛下,陆良医说,病灶根深蒂固,症状缓解了,慢慢就是拔根了,只要于少保再不用熬心力,那一两年,就好干净了。” 太医院向来如此,给皇帝看病,他可能不大行。 但是太医院给别人看病,立刻就体现出了太医院的水平来! 无愧于国医圣手四个字。 朱祁钰听说如此,也安心了许多,于谦这个身体,还能为大明尽忠多久,是他一直担心的问题。 现在看来,可持续性竭泽而渔,大成功! 他嘱咐道:“让奢员多操点心,别让有心人利用太医院,对付于少保。” “臣明白了。”兴安拿出了备忘录,记下了此事。 于谦的九重堂和郕王府相隔不远,他和金濂互相作揖告别之后,回到家中。 简单的洗漱之后,他就躺下,没多久,便睡熟了,还有了些许的鼾声。 于谦的夫人董氏看到这一幕,眼角淌出了眼泪。 她赶紧抹了泪,站起身来,想要收拾庭院,却是已经有了婢女收拾,不用忙碌了。 董氏为何会哭? 于谦痰疾犯起来的时候,那是何等的痛苦?脸色涨红后立刻变得惨白,终日咳喘不停,半夜无法安寝。 这让人何等的揪心? 每每到了冬日,就是董氏最害怕的时候,她生怕自己家里这根顶梁柱,轰然倒塌。 有的时候,于谦还会突然半夜惊醒,然后咳嗽半宿睡不安稳,一直到黎明时分,又开始犯迷糊,可是公务缠身,更是熬人。 今年冬天,虽然丈夫格外的忙碌,但是,却是未曾向往日那般咳嗽了。 这般红光满面,中气十足的模样,她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了。 她的丈夫无法入睡的原因,一来是病症,二来则是忧心国事。 巡抚地方,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满目疮痍,一地狼藉。 大明正在腐朽,每念及此,于谦就是寝食难安。 她的丈夫这几个月,虽然劳累,却未曾耗费心力,吃饭吃得香,睡觉也踏实,不会无故惊醒,长吁短叹。 董氏心力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是落地了。 对于其他人而言,董氏不清楚,但是对于董氏而言,大明的新帝,就是她心里的圣君英主! 无论是病症,还是国事,圣君都解决的很好很好。至少董氏已经再没看到丈夫夙夜忧叹了。 董氏擦干净眼泪,开始安排明日过年的饭菜,年三十于谦在外面吃的饭,大年初一,自然得是在家里了。 次日的清晨,于谦洗漱之后,准备用过早饭就去大兴,他看着颇为丰盛的早饭,眉头紧皱的说道:“这些,是怎么回事?” 今年过年居然连吉盒都有。 百事大吉盒,里面装的是多种干鲜果品,北方冬日这都是稀罕物,可不便宜。 董氏看着于谦的样子,摇头说道:“陛下定下了一套按品秩供应单子,是配合最近的官舍的政令。” “各级官员,在过年的时候,年货有多少,都是定好了,随时增补减少。” “安心用吧,甘心清贫,会被人说是沽名钓誉的。” 于谦这才了然,拿起了一颗蜜饯,不住的点头说道:“陛下赏赐的啊,那没事了。” “若是我死了,那就不要在这九重堂住着了。”于谦擦了擦嘴,站了起来,准备前往承天门,等到祭祀之后,继续推行农庄法之事。 董氏却一把拉住了于谦的胳膊,眉头紧皱的说道:“你说清楚再走,这这又是怎么了!” “国事,跟你也说不清楚,但是眼下大明百废待兴,作为臣子,这是本分。”于谦拽开了董氏的手,走出了正门,穿着朝服向着皇宫方向走去。 陛下要祭太庙告慰先祖,这是国祭,他必须的去。 为何于谦会说这等话? 因为农庄法,真的会得罪很多很多人,随着政令的推进,阻力会越来越大。 于谦也做好了准备,一如当初,出城,在城郭与瓦剌接战一样。 他做了完全的准备。 董氏站在门前,忧心忡忡。 这是做什么呀,前脚忙完了京师之战,这又去边方巡查,现在又得在京畿屯田,这好不容易做点屯田的事,也会有大难不成? 这到底是,图个什么啊。 图什么? 图大明国泰民安。 朱祁钰已经穿好了衮服,坐上了辂车,向着皇宫而去,今天,他要祭祀太庙。 在京所有八议京官,都要参加此次祭祖。 朱祁钰的辂车做过了承天门,走过了金水河桥,一步步的踩过了午门,来到了奉天殿前的金砖广场之上。 悠扬的号角声响起,声乐生舞姬,开始奏乐起舞。 朱祁钰从辂车中一步步的走下,正好了头顶十二旒冕,一步步在群臣面前走过,来到了左祖右社的太庙。 太庙之前的焚香炉上并没有任何的香火,这需要朱祁钰这个新的天子,上第一炷香。 庄严肃穆的声乐声中,朱祁钰一步步的走到了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从兴安手中接过了点燃的香烛。 “祗告天地!社稷!宗庙!” “上皇不孝,至六师尽丧,北狩迤北,而不思修德,挟寇叩关宣大!宠幸馋臣,至紫荆关陷,兵临京师!竖大纛以壮贼寇声势!” 朱祁镇不孝,祖宗的江山叫到了朱祁镇的手里,把京营砸了进去,还被俘虏了,还跑去叩门,宠幸的宦官,杀了紫荆关的守将,导致京师被围困。 还自己竖起了代表皇帝的龙旗大纛,壮敌人的威风。 这就是对大明列祖列宗最大的不孝!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上皇不悌!” “太上皇至尊,迤北饮酒,自弹虎拨思儿,唱曲,引众达子齐声和之,谓袁彬曰:天意有在,朕当终归。” 不悌,以太上皇之尊贵,在迤北喝酒,弹胡琴唱曲,去了鞑子应和,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大唐皇帝唐太宗李世民,擒颉利可汗到帐下,让颉利可汗跳舞,让南越国王冯智写诗。 他朱祁镇倒好,给胡人弹琴唱曲! 这是对大明列祖列宗,最大的不恭顺! 朱祁镇还对袁彬说天意还在,自称朕终究是回来的,这就是对皇帝的最大的不恭顺! 太上皇就是太上皇,不是皇帝! 称孤道寡就是对朱祁钰这个皇帝的不恭顺! “上皇不仁!” “受玺以来一十四年,荒淫酒色太神昏,狂悖何能望久存。” “承平之后,海内富庶,文武恬熙。首事麓川,继以北伐,闽浙疮痍,黔粤啸聚。” 不仁,十四年,任用王振不理朝政,把闽南百姓逼反,大明监国才短短八十年,却是闽南浙江满目疮痍,四川、广州贼寇啸聚山林,民不聊生。 仁宣二朝十一年,勤修德政,休养生息,到了朱祁镇手里,没几年就变成了这样! “上皇不义!” “败坏纲常,变乱祖制任用奸佞,妖宦凶恨。放纵淫乱酗酒,信任奸人、尊佛封师,邪异盈朝。” “滥加赏赐、胡乱花费无度,横征暴敛无休止。国库空虚,海内困穷。” 大明祖训是宦官不得干政,虽然这条因为文官不断做大,宦官成为了大明皇帝平衡文官的重要手段,这祖训已经不符合现下的环境了。 但是用宦官,也没朱祁镇这个用法!连日常巡视京营,都让太监代劳! 那你皇帝干什么呢? 朱叫门还封了崇国寺杨禅师尊为上师,出入的仪礼,和郡王王相同,坐食膏梁之美,身披锦绣之华,视皇帝如弟子,轻公侯如行童。 这国师何等的威风? 朱叫门还大修寺庙,一十四年的时间里,修了的最大的庙宇,大隆兴寺,侈极壮丽,京师童谣曰:“竭民之膏,劳民之髓,不得遮风,不得避雨。” 朱祁钰刚坐上监国位,大家对于让国师去迤北感化瓦剌人一致赞同!一个反对的人都没有。 中原王朝从来都是神权君授,哪有做国师徒弟的?! “国家厄会,盖莫若如此!闽浙疮痍,黔粤啸聚,麓川敌寇逞凶,狡寇危城!” “朕临危受命,奉命居摄,旋帝大位,以系人心,事之权而得其正者也。” “先帝以社稷人民付正统!正统不能守!社稷人民付景泰,景泰能守之!” 朱叫门把国家折腾成了四面楚歌的境界,而朱祁钰临危受命,摄政又承帝位。 固然是于谦贤明,但是他朱祁钰就不贤明了吗? 于谦是臣,但他做事有他的局限。 京营调度、粮草周转、军将调任、赦免诏狱可用之人这些事,都是朱祁钰做的。 就连于谦的兵部尚书,都是朱祁钰给的。 那么他朱祁钰是皇帝,守住大明江山社稷,有没有功劳?! 既然宣宗朱瞻基,把社稷人民交给了正统朱叫门,他守不住。 那江山社稷又来到了朱祁钰手中,朱祁钰守住了。 这皇帝位,是不是理直气壮的坐稳它! “上皇不孝、不弟、不仁、不义!臭名昭著,神人共愤,上天震怒,屡次降下预兆!上皇不知反省,拒绝进谏、文过饰非,造孽慎重。” “朕请天地!社稷!宗庙!削太上皇帝号!以正天下之风!” 朱祁钰的祀文一出,朝臣们瑟瑟发抖! 议论之声将整个广场都是吵吵嚷嚷! 他们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这几日,陛下追缴私窑获利,为何公开了官舍法的营建,为何反复申斥。 就是为了找到太上皇的忠诚走狗,然后杀了祭旗! 陛下这篇告天地、社稷、宗庙的祭文,压根就不是礼部拟好的! 兴安沉默不语,这份祭文,是朱祁钰亲手写的,他却是知道的,但是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削太上皇帝号。 他朱祁钰,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朱祁钰将朱叫门的事儿,桩桩件件,摆在太庙列祖列宗面前。 他乃是庶出子,庶皇帝,他要正名位,自然是要将自己的权力法理,锚定在大义之上,而非禅让诏书和懿旨上! 朱祁镇的禅让诏书也好,孙太后的懿旨也罢,那仅仅是锦上添花。 当然他这句话一说出口的时候,也想到了会面临什么。 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他要将朱祁镇从太上皇的位置上拉下来。 那首先就要把自己的皇位,从朱祁镇禅让这件事上摘出来。 禅让诏书是伪造的,王直、金濂、于谦、岳谦,人人有份,即便是最后逼得朱祁镇在诏书下印,那也是废立。 朱祁钰这么换了概念之后,这四位参与废立之事的朝臣,就可以安心为国尽忠了。 大逆之恶,自然无从谈起。 废立皇帝的确是他们做的,但是他们从废立,变成了从龙之功。 这是完完全全的两个概念。 朱祁钰等于告诉了天地、宗庙、江山,这皇帝位,是朕要当的,其他人是支持。 太上皇在名义上,比皇帝更加尊贵,那自然要废掉他的太上皇帝的帝号。 “朕祈大明列祖列宗庇佑,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朱祁钰最后将手中的香烛插在了焚香炉上。 朱祁钰和朱祁镇不同,朱祁钰不仅仅自己要好好活,也要其他忠于大明江山社稷的人,好好活。 总体来说,朱祁钰,是个好人。 当然有些人,他自己都不当个人,那朱祁钰作为皇帝,当然有必要送他们去见大明列祖列宗了。 不废朱祁镇的帝号,这大明谁都没法好好活。 朱祁钰受制于庶皇帝,名位不正。 朝臣们因废立之事忐忑不安,百姓们血仇无处可报,袁彬、岳谦、季铎、两名无名缇骑,他们弑君之罪,做完了,如何能活? 这就是朱祁钰要办得大事。 前面钓鱼没钓到,没能够杀鸡给猴看,那此祭文一出,会不会闹出死谏?会不会闹出党争风波?会不会闹出宫变? 但即便是闹出来,这事儿,就不办了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那太子呢? 于谦也不去大兴了,今天是去不成了。 金濂也去不成… 这大兴县只能先过年了。 陛下要削太上皇帝号这么大的事,他们自然哪里都不去。 今年朝臣们,本来以为稀松平常的祭祖,改改年号,大赦天下之类的诏书发一发,傍晚的时候,一起吃个大宴赐席,你好我好大家好,过个好年。 陛下直接搞成了废太上皇帝号的大事。 繁杂的礼仪之后,朱祁钰来到了文华殿,他没有去奉天殿。 现在是休沐期,是不能朝议的,但是并不妨碍灵活的利用制度,去进行廷议。 廷议一共二十六人,乃是权力的核心层,司礼监、文渊阁、六部尚书、都察院、五军都督府和六科给事中。 先把权力核心层的声音统一了,下面的人才不会难做。 文华殿内此时喧嚣声震天,再加上殿外凄厉的北风呼号声,颇有些琴瑟和弦。 朱祁钰站在后殿,并没有去前殿,他在等,等朝臣们议论完了,形成一个统一的意见之后,再进去。 兴安在里面守着呢,有了信儿,自然会过来禀报。 朱祁钰老远就看到了孙太后,那是张极其盛怒的脸,但是孙太后在宫门前站了许久,最后摆驾回宫,没有和皇帝多说什么。 现在大明新君大权在握,她能怎么办? 而钱皇后拉着刚会走路、穿着小棉袄的朱见深,也在远远的站着。 钱氏有点犹豫,最终准备转身离开。她来是想让太子朱见深,过年给叔叔朱祁钰磕个头,过年贺岁,自然要给长辈磕头。 此时的朱见深压根不理解,他的叔叔到底在干些什么,这甚至直接涉及到了朱见深的生死大事。 但是此时已经没有人,去在乎这个小孩子的想法。 朱叫门的帝号一旦被废去,那朱见深的太子位,也会一起废去。 朱见深还伸出了胖嘟嘟的小手,对着站在后殿门前发呆的叔叔挥了挥手,颇为可爱。 朱祁钰同样满是笑容的挥了挥手,吩咐自己身边的无名缇骑,去将二人引来。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钱氏颤巍巍的要行礼,声音里全是惊惧。 这个当年的郕王陛下,当初那么谦逊、恭敬、温和而有礼,现在做事真的是雷厉风行! 郕王谦恭未篡时。 这算是烈火烹油,将这孤儿寡母,放在了火架上烤。 “臣朱见深,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朱见深跪下磕了个头,说了一句非常流利的话。 过了年刚三岁的孩子走路都走不稳,说话都是磕磕绊绊,这么流利,想来是被教了许久,礼节才能如此到位。 “平身。”朱祁钰将朱见深抱了起来,抱在了怀里,打掉了朱见深身上的土。 朱祁钰端了端朱见深,笑着说道:“深儿长胖了呀,来让叔叔看看,你手里拿的什么?” “咦…”朱见深小孩子,直接伸出了手指在朱祁钰的脸颊上戳了戳,乐呵呵的说道:“叔叔好。” 钱氏被朱见深这个动作吓得差点魂儿都掉了!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旁边的无名缇骑绣春刀探出了鞘。 这九名无名缇骑,可是谁都不管不顾,只要威胁到了皇帝的安全,那就会出刀。 朱祁钰也戳了戳朱见深红彤彤的脸蛋说道:“嗯,叔叔好。你最近吃的好不好啊?” 朱祁钰一只手端着朱见深,另外一只手摆了摆,示意缇骑退后,三岁的小孩子,不用这么紧张。 “不好。”朱见深嘴都撅了起来,抓着朱祁钰的衣领说道:“我要吃肉肉!母亲不让吃。” 庶子在大明叫庶孽,就是偏房出的孽障的意思。 母亲这个称呼,是一个非常正式的称呼,朱见深嘴里指的是钱氏。 朱见深亲生母亲是周贵妃,而不是钱氏。 朱祁钰看了一眼钱氏,眉头皱了一下。 “孩子还是多吃点肉食的好,是有人克扣南宫的一应供需了吗?”朱祁钰转过头来说道,语气里有些森严。 宫里有些宦官们,做事极其势利眼。 朱叫门北狩,宫宦很有可能,欺负这对儿孤儿寡母。 这种事在大明并不少见,比如唐王朱聿键,就被墩锁法锁了整整九年。 墩锁法就是一个箱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和手臂,吃喝拉撒都在这箱子里。 “没有,没有。”钱氏赶忙说道:“是深儿这几天有些肚胀,就没敢让他吃。” 朱祁钰看钱氏的表情就知道她不愿意多说,继续追问道:“太医看过了吗?” “回陛下的话,还没有。”钱氏的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汗。 难不成…陛下要毒杀深儿吗? 朱祁钰将朱见深放下,从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了一把饴糖,笑呵呵的塞过去说道:“不能多吃,吃多了会长蛀牙,听到了吗?” 朱见深刚被放下,他就一溜烟的跑到了钱氏的身后,眼睛滴流滴流的转着,打量着朱祁钰这个叔叔。 朱见深毕竟是小孩子,还是怯生生的接过了饴糖,立刻喜笑颜开,脸上晕开了笑容。 “嗯!母亲,糖!给你糖!” 他这一把,有五六个糖纸包好的饴糖,他只留下了一个,其他递给了钱氏。 “叔叔吃。”朱见深将最后一个饴糖,递给了朱祁钰,虽然真的舍不得。 朱祁钰倒是没拿,抢小孩子糖果这事儿,多少有点没品。 他笑着说道:“叔叔不吃,你自己吃吧,你为什么给叔叔啊?” 朱见深又躲到了钱氏的身后,说道:“叔叔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那个!” 长句,显然是钱氏终日念叨,专门教给孩子的话。 朱祁钰站直了身子,打量了下钱氏,这眼睛还是有些红肿,不过随着使者出京,她也有了希望。 但是这个希望,终究不会有实现的那一天了。 “回头让陆子才去给深儿看看。”朱祁钰负手而立,示意钱氏可以带着朱见深离开了。 朱祁钰看着钱氏的背影叹了口气,那几枚饴糖,就攥在钱氏的手里,攥的很紧很紧。 钱氏拉着朱见深走到了宫门外,在陛下看不到的地方,终于松了口气。 她看着手中已经抓变形的饴糖,慢慢的剥开了糖纸,吃了一颗,然后狼吞虎咽一般,将所有的饴糖都放进了嘴里,面目极其狰狞。 她等了许久,无事发生,表情有些愕然,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拉着朱见深向南宫走去。 陛下没打算毒杀朱见深。 朱祁钰是不屑于对女人和孩子下手的,那简直是人间之屑的行为。 比如二战之时,苏联拿下了德意志的首都,将红旗插在了柏林的国会大厦之后,法兰西宣布复国。 巴黎的男人们,开始审判那些委身敌军军官的女人,剃光头、游街、暴力殴打等等。 而这些审判的男人们,正是在敌军进攻的时候,瑟瑟发抖当亡国奴的家伙。 而且很多人,都是依靠这些女人,躲避敌军的抓捕。 所以大家就开始了,喜闻乐见,每日乳法。 而此时的文华殿内,大家的争吵已经喧嚣到了极点。 李宾言站了起来,大声的喊道:“我认为应该封为稽王,即便是削太上皇帝号,也不应该直接降为海昏侯那种公侯!” “我以为公爵就足够了,王爵一年五万石,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这对国朝是一笔负担。”户科给事中不同意都察院的说法。 感情这负担不用你都察院来抗是吧! 削了帝号,要给个爵位,王、公、侯、伯。 尤其是王爵,按制要给五万石,而且是世代永继的那种。 但是当今陛下做郕王的时候,也只能领到三千石了,一直被扣的只剩下了这么点儿。 王爵还会给田亩,现在陛下在搞农庄法,这田亩从哪里出? “稽王还不错。”王直老神在在的说了一句,陛下玩这一出非常的出人意料。 不过确实让王直长松了一口气,惶惶不安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王直最担心的就是陛下为了维护宗亲,拿他们这废立从龙之臣开刀,虽然看陛下作为,不会那样,但是万一呢? 凡事儿,就怕个万一。 现在不用担心了,陛下自己说,朕篡了! 那朝臣,他们就只剩下从龙之功,没有废立之恶了。 于谦同样点头说道:“那是稽王的好一点,王爵世袭虽然负担极重,但是上皇毕竟做了十四载天下之主,若是仅仅以公、侯制,难以服众啊。” 于谦则和王直的感受不同,他大约感受到了陛下有正名位的打算,但是完全没想到是这么个正法罢了。 如此激烈。 他忽然想起了陛下之前申斥都察院的事,陈镒本来就要坐总宪了,陛下一句不恭敬,就让陈镒总宪的美梦,彻底破灭了。 现在都察院群龙无首,也形成不了合力了。 司礼监是陛下的人。 户、兵、吏、工四部尚书是废立的参与者,这些人没理由反对。 五军都督府的张輗、张軏,最近央求着陛下把英国公府的承继问题,定了下来,但是旨意还未下达。 张輗、张軏比都察院还麻烦呢,他们俩,还有个管家,指着皇帝的鼻子大言不惭,皇帝还没有借机生事。 这要是往大了办,就是党争立起。 瓦剌人南下之意昭然若知,若是此刻党争起,那后果… 大学士陈循、礼部尚书胡濙、刑部尚书俞士悦,三个人只有陈循算是迎归派的人物,但是也只能算是,陈循对迎归这件事都不是很积极。 陛下要削太上皇帝号,胡濙和俞士悦,没必要跳出来拦着。 胡濙更是谁在皇位支持谁的态度,此时仗着自己岁数大,直接开始打盹了! 胡濙和王直两个人,都是那种装糊涂的高手。 六科给事中虽然有封驳事的权力,但是陛下是在太庙祭祖的时候说的事儿,六科给事中,得找出足够的理由来反驳。 就陛下列的那四条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有一条是泼给太上皇的脏水吗? 没有。 随随便便封驳陛下的旨意,那是要人头落地的,必须得有充分理由和依据的。 于谦不得不感慨,陛下做事真的是,什么都做在了前面。 喊出削太皇帝号的事儿的时候,这廷议二十六人,居然都在讨论给什么爵位,而不是应不应该削帝号。 其实也怪太上皇本人。 迤北战败、三度叩门、迤北娶亲、弹胡琴唱曲,这些事儿,哪一件不是尽失人心之事? 但凡少做几件,也不是现在这个局面,但凡少做几件,徐有贞至于趴在地上痛哭啼血吗? 于谦不住摇头。 “那太子呢?废太子,承袭王爵世子吗?”陈循忽然开口问道。 大殿上,一片安静。 太子。 自古就有立嫡立贤的争论,立嫡是宗族礼法的最大标准。 比如朱祁钰登基的时候,一同被尊为太后的还有朱祁钰的生母吴太后。 这样,朱祁钰也算是嫡子了。虽然住慈宁宫的还是孙太后。 现在问题来了,太子废不废? 陛下要削太上皇帝号,那之前情急之下,为了大明宗族礼法不乱、陛下监国时候,立下的朱见深为太子,就已经失去了继承皇帝的继承权。 “废!”胡濙睁开了眼,大声的说道。 他睡醒了。 礼部尚书胡濙终于睁开了眼,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废。 对于胡濙来说,除了谁在位上支持谁以外,他们礼部的很多活儿,都比较难进行。 皇帝和太子并非血亲,很多仪礼,从宗族的礼法去看,更加难以安排。 既然陛下带头削太上皇帝号,那正好可以把方方面面都理顺了。 从胡濙的角度看,太子不是血亲,对仪礼的破坏更大。 第一百三十六章 是非曲直,难以论说 “陛下膝下有子。”胡濙站起身来说道:“诸位明公,某以为国本兹事体大,政通人和,大明方能国泰民安。” 他看了一圈,站直了身子说道:“我劝在做的诸位明公一句,想一下陛下削太上皇帝号决心,是在太庙祭祖的时候说的。” “甭管找什么理由,你们要是真的要试一试。” “那就试一试吧。” “出了什么事,某护不住你们,还会推波助澜。” 胡濙的这句话是威胁。 陈循问废不废太子,不就是为了不削太上皇的帝号吗? 陛下要从摄政为帝,变法理为临危受命,这个受的谁的命? 自然是大明列祖列宗的命。 这么大的决心,还要阻拦,那只能说是活的太辛苦,迫不及待的想要转世投胎了。 陛下可不是那种拿不动刀的主儿,好说好商量,削帝号之前,就一直在逼着群臣跳出来。 现在跳出来,死还算好的,连累家人,那是灭门之祸。 “我在提醒各位一句,虽然朝廷派出了使者去接上皇,但是自古晋怀帝、晋愍帝被俘,立刻被杀,宋徽宗、宋钦宗被俘,北狩至死未归。” 胡濙的意思很明确,真要为一个北狩,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皇帝,去得罪现在的大明皇帝吗? 陈循的眼神有些暗淡,最终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话,其实他只想保住太子的命而已。 陛下携京师大胜安定社稷之功,正自己的名位,谁拦谁死。 兴安看这在廷文武都吵得八九不离十了,便来到了后殿,找到了大明皇帝。 胡濙是谁在位上支持谁,陛下既然要做,那就做到底。 “陛下。”兴安俯首将文华殿上的事里里外外说了个明白。 “你去查一查南宫的人,有没有克扣钱氏的一应供给,朕看钱氏的手都有冻疮了,想来南宫不是很暖。”朱祁钰看到了钱氏遮掩的冻疮。 兴安整个人哆嗦了下,他一直负责宫里的事,陛下这话,其实是在问责了。 他赶忙俯首说道:“臣领旨。” “还有,最近慈宁宫那边盯紧点。”朱祁钰走进文华殿之前,又叮嘱了一句。 兴安一直毕恭毕敬的弓着身子,待到陛下走远了,兴安才站直了身子,眼神中尽是凶光! 陛下要做的事儿很多! 兴安也的确是有点忙儿,燕兴楼、王恭厂、皇宫、东厂,天天要查验。 皇宫这边,也主要是以孙太后的慈宁宫为主,却是忽略了南宫。 南宫毕竟是个偏宫,年久失修正常,但是冻出冻疮来,那绝对是有些宫宦们,不知道高低贵贱之分了。 兴安带着一队东厂的番子,就直接闯到了南宫,抓着那群宫女宦官,都送去了东厂番子。 “这群狗东西!”兴安看了看火盆里的炭,恨恨的说道。 火盆里的并没有炭,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他只有初一十五才会过来,每次都烧的很旺。 每次搁着珠帘,他也看不到什么,原本以为冷清,是因为人气不旺。 这群宫宦在王振手底下作威作福久了,连尊贵卑贱都不分了吗! 他倒不是可怜朱见深、钱氏、周氏三人,而是这些人没办好差事,让自己在陛下面前显得办事不利。 陛下虽然不在乎名望,但是陛下的名声很重要。 陛下削太上皇帝号之事,在青史上,绝对是浓墨重彩的一笔,皇权更替,这种事大家见怪不怪。 若再留下个欺负孤儿寡母,那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惊扰太上皇后千岁,臣这就找一批听话的人伺候着。”兴安站在宫门前,俯首说道。 只要陛下的废太子的诏书还没到,这就是太上皇后和太子,该有的恭敬必须要有。 宫宦可以拥有权力,但是不能凌驾于皇室之上。 朱祁钰预计削太上皇帝号这件事,会闹出什么死谏的事儿。 毕竟这里大部分的臣子,都是正统年间,断断续续提拔上来的。 但是他完全没有看到有任何反对的声音。 甚至连朱祁镇封王都想好了,封稽王,太子朱见深的历史地位,也有了,稽王世子。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着群臣,十分确信的说道:“朕知道你们一些人心里有想法,但是朕提醒你们,楚虽三户,却可亡秦。” “京师可是有五十万户,家家披麻戴孝!” “朕要给他们一个交待,也要给天下臣工万民,一个交待。” 大明京营的衰弱,的确是有文官把持的原因,但是瓦剌血仇未报,离心离德,多次改制,军屯侵占,百姓们从军、战斗意愿降低,也占了一部分。 京营羸弱,皇帝就只能不停的绥靖,最后国将不国。 瓦剌这个仇不报,大明就好不了。 王直其实有话想说… 他其实想问问陛下移宫的事儿,但是思前想后开口说道:“陛下,这都改元了,郕王府还以王府称呼,臣以为不妥。” 皇宫,是皇帝住的宫殿,是因为皇帝他才是皇宫。 而不是因为住在里面才是皇帝。 “是不是可以改名泰安宫?”王直有想法,陛下是皇帝,不愿住皇宫,那住的地方,再以王府称呼,不合适了。 改名泰安宫,取自汉书,国泰民安四字。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改称泰安宫吧。” 历朝历代的皇帝,似乎都不太愿意住皇宫,比如宋徽宗就住艮岳宫,也不住皇宫。 而且也不知道是皇宫风水的缘故,只要不住皇宫的宋明皇帝,都是子嗣兴旺。 宋徽宗就很能生,朱祁镇在南宫也很能生,朱祁镇在南宫,不到五年时间,生了三个儿子,至少三个闺女出来。 削睿皇帝帝号、废朱见深太子位改封稽王世子、降太上皇后为稽王妃、降诸公主为郡主、改元景泰、大赦天下等一系列的圣旨,在司礼监和文渊阁的中书舍人手中快速写成。 随后朱祁钰用印,昭告天下。 随着驿站的驿卒背着圣旨,离开京师,朱祁镇的皇帝号,被削掉了。 朱祁钰发现自己对这事有点先入为主了。 他是后来人,自然是知道朱祁镇必然可以迎回,但是朝臣们并不知道,按照历史的规律,大概率是回不来的。 所以为了一个北狩丢尽了大明颜面的皇帝,和现在大权在握的皇帝撕破脸皮,值得吗? 废帝之事,历朝历代,发生了六十余次,是非曲折,难以论说。 正是这皇权更替,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 自商朝初年,商朝伊尹废商汤的孙子——太甲开始,废皇帝,一直到最后的溥仪被废,多数都是废帝,很少有人削帝号。 朱祁镇在历史上,就削了明代宗的景皇帝帝号,贬为郕王,郕王一月暴毙,又被赐下恶谥,戾。 若非朱见深知道叔叔很难,给叔叔恢复了帝号,建了陵寝,又给了美谥。 挽狂澜于既倒,在兵败如山倒的境遇下,守住京师的明代宗,在历史上应该被叫做郕戾王,而不是景泰帝、明代宗景皇帝了。 于谦冤,明代宗冤不冤呢? 朱祁镇既然不顾亲亲之伦,他朱叫门做的,朱祁钰凭什么不能理直气壮的做?! 孙太后回到了慈宁宫,气的大发雷霆,但是也只能大发雷霆。 “好一个庶孽!这刚坐稳皇位!就如此着急削他哥哥帝号,皇帝这是要做什么!要造反吗!”孙太后顺手将桌上的烛台,贯在了地上。 孙太后更加气急,指着那群宫宦,愤怒不已的说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是皇帝的人!皇帝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这么看着本宫!” 孙太后已经气得有点语无伦次,狂言乱语了起来。 朱祁钰早就把事情坐到了前面,兴安在清宫的时候,就悄悄的把慈宁宫内的宫宦给换了。 孙太后开始一直担忧朱祁镇在迤北的事,没有多过于关注身边的事,却是让兴安做成了。 太后想做什么做什么,但是不能违背皇明祖训,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 “还有哪些朝中明公,哪个不是受我儿提携,才有了今天端坐庙堂之上的机会!哪个不是深受皇恩!哪个不是食我儿正统的俸禄!” “现在一个个都站在干岸上,一言不发!逆臣贼子!都是逆臣贼子!” 孙太后还在发怒,又骂到了廷外的官员头上。 但徐有贞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他对朱祁镇不够忠诚吗?足够忠诚! 但是朱祁镇桩桩件件,都让徐有贞痛哭泣血!朱祁镇一刀刀的攮在了徐有贞的心窝上,刀刀见血。 “今天削了我儿帝号,明日怕是要把那吴太后也抬到这慈宁宫来,占了本宫的位子了!”孙太后气急,又甩掉了桌上的书。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我看皇帝这个庶孽才是!”孙太后再次愤怒的吼道,但是一时间气儿不顺,重重的咳嗽了起来。 “吴太后已经被陛下接出宫,住在了郕王府了。”一个宫宦低声回到了一声。 孙太后猛地瞪大了眼,看着这宫宦,怒目圆瞪。 慈宁宫里静悄悄。 即便是孙太后气急了,一口一个庶孽,但是她依旧没疯到失去理智,她依旧称呼朱祁钰为皇帝,称呼朱祁镇为我儿。 她知道、承认朱祁钰是皇帝,这一既定事实。 不知过了多久,孙太后才颓然的说道:“罢了,罢了,随皇帝去吧,休伤吾孙,本宫不与这庶孽计较了。” 朱见深被废除了太子位,改为稽王世子,那就必然要搬到十王府去住。 这样一来,孙太后的庶长孙朱见深的性命,皇帝随时可以予取予夺。 朱祁镇还能不能回来,孙太后不知道,但是这个孙子,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不是谁都对迎回朱祁镇抱有期望,南宋朝廷派了多少使者去金国,最后只迎回了宋徽宗赵佶的棺椁。 孙太后其实手边还有一些可以动用的手段,但是,她不敢和大权在握的皇帝鱼死网破。 还有个朱见深这个孙子,这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另外一名宫宦俯首站说道:“禀太后,兴大珰,带着番子,把南宫那群欺上的宫宦,全都给打杀了。” “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而不是兴安大珰请旨。” 孙太后抬头,眉头紧皱,南宫欺上的事,她倒是知道一些,但是后宫之事,错综复杂,有些宫里的事,她也不好管。 没想到皇帝日理万机,居然连这等事都知道了。 她稍微松了口气,至少皇帝还没打算让这唯一的孙子去死。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人,到底是这位在京师力挽狂澜,救了大明社稷的庶孽。 还是那北狩迤北,为胡人弹胡琴唱曲的亲儿呢? 是非曲折,其实,并不难以论说。 孙太后之所以没有在祭祖的时候直接暴怒,是因为她无法辩解。 “太后,命妇进宫朝贺,是不是可以宣见了?”一个宫人俯首问道。 孙太后闭目良久,才叹息的说道:“太上皇帝在迤北,俱免朝贺礼,散了吧。” 命妇,是朝廷大员的妻子,他们入宫朝贺,这几乎是孙太后,此时唯一可能联袂外廷做点事的时候。 但是孙太后还是叹息之下,让人免了命妇入宫朝贺礼。 慈宁宫里都是皇帝的眼线。 她作为皇太后之贵,无论如何这庶孽要叫她一声母亲。 但是她要真的是联袂外廷,以当今陛下的狠辣,她也有点惊惧。 更重要的是,她这万一要有点啥事,钱氏软弱,自己小孙子,又该怎么办呢? “太后,尚宝司奉王殿设御座,大宴赐席,以贺新岁,陛下已经到了。”一个官宦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本宫知道了。”孙太后,立刻吐了口浊气,站起身来,向着等在宫外的大撵而去。 尚宝司主宫廷宴会。 过年贺岁,在廷文武及命妇,都要列席,包括未就藩的王爷,也要到场。 按照今天最新的旨意,宗室中,只有稽王、稽王妃、稽王世子符合要求。 朱祁钰已经提前来到了奉王殿外,等待着宫宴的开始。 朝臣们的反应,让朱祁钰更明白了,在这个时代,皇帝两个字到底代表什么,尤其是缇骑忠心,京营在手的情况下。 皇帝,如临九霄。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奉王殿外,两排大汉将军持黄麾日月旗,在初春冷风之下,猎猎作响。 教坊司设好了九奏乐歌,三舞杂队已经毕恭毕敬的等在了奉王殿下。 光禄寺准备了膳亭和酒亭,在膳亭和酒亭的尽头,是珍馐醯醢亭,专门负责珍贵食材。 这些膳亭和酒亭是给五品以下官员,吃饭的地方,随便吃两口,再喝点酒,站着看热闹,并不设座。 比较有意思的是,各国的使节,也不设座,只是远远的站在角落里。 他们的席叫上马、下马宴,连去膳亭和酒亭吃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外番连使者都是没资格列席的,这与后世不尽相同,很多朝臣都以外番使者打探京城消息为由,要求外番使臣去天津待着,若无事不可进京。 朱祁钰还未走进奉王殿内入席,孙太后的大撵便到了。 “孙太后。”朱祁钰不叫母亲,他之前就没叫过。 孙太后怒气未消,但这关系还是需要表面维持的,她平静的说道:“皇帝辛苦。” 胡濙一看人齐了,立刻让教坊司开始奏乐,鼓乐齐鸣。 “请皇帝升座!”胡濙大喊一声,开始入座。 朱祁钰看了一眼太子位,本来应该是朱见深的位置,现在是汪美麟抱着朱见济坐在那里。 钱氏带着朱见深坐在了稽王府世子的位置上。 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席,小卿次上卿,大夫次小卿,是以座次有别,行酒有次,宴席有等。 举行大宴的目的,就是为了明君臣之义,席位的安排十分巧妙,皇帝的座下是太子,这是不能乱的。 若是朱祁钰今天不削朱祁镇的皇帝帝号,今天坐在太子位的是朱见深,这岂不是乱了座次? 如此之下,甚至连朝鲜、占城、琉球、爪哇、暹罗、哈密、哈喇、土鲁番、满刺加、日本、锡兰山等国的使者,都会看到。 哦,他们的宗主国大明大皇帝陛下,只是个代班的,连太子都不是血亲。 所以胡濙才不会反对陛下削帝号的举动,否则他这个礼部尚书,要怎么安排大宴座次? 太难办了。 九爵,是一个繁琐的礼节。 朱祁钰却是滴酒未沾,不服宫中水食,是朱祁钰对这座大明皇宫,最大的尊重。 鬼知道酒里有没有铅汞之物?鬼知道有没有人铤而走险? 鬼知道会不会影响生育率啊? 繁琐的九爵之礼后,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让皇后带着济儿先回,风有点冷了,拿朕的大氅。” 朱见济还小,才一岁多,走路都走不稳的时候,这九爵礼后,已经犯困了,孩子这个岁数,连卤门都没长好,出门还是需要带帽子的年龄。 这种人多的地方,很容易就染病了,所以简单的露个面,就可以回去了。 “臣领旨。”兴安拿起了朱祁钰的大氅,护送汪美麟离开了大宴。 钱氏看着汪美麟离开的背影,再看看朱见深,朱见深说三岁,其实也就两岁,她忧心忡忡的看着朱见深打盹儿的模样,略有些悲苦。 “稽王妃,陛下命稽王妃带着世子殿下回稽王府,天太寒了。”成敬寻了一件新的大氅,走了过来。 “谢陛下隆恩。”钱氏抿了抿嘴唇,赶忙谢恩。 孙太后看到了汪美麟带着朱见济,钱氏带着朱见深离开,饮了杯酒,吐了口浊气。 今天削太上皇帝号这事,孙太后决定不再纠缠了。 至少要保住这两个孩子,将帝位世系落在先帝朱瞻基的血脉之下。 难道非要和庶孽皇帝你死我活? 为了一个北狩迤北,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儿子,和另外一个庶子,闹得不可开交? 那岂不是先帝朱瞻基的五弟朱瞻墡,笑到腮帮子疼? 到时候皇位天上落,旁支入大宗? 那是孙太后更不愿意发生的事儿,到了地底下,本来就有个足够丢人的儿子北狩了,若是再因为这等事,把社稷传到了旁支手中,他如何见自己的夫君呢? 孙太后虽然不满皇帝削了她亲儿子的帝号,但是能怎么着呢? 谁让亲儿子北狩了呢? 庶子狷狂,那也是有狷狂的本钱。 朱祁钰揣着手,看着热热闹闹的大宴,九爵之礼后,大家都变得轻松了许多,命妇们坐在偏殿,偶尔还传来哄笑声。 这不算失仪。 在大宴上游走着一群人,他们是由都察院、锦衣卫、鸿胪寺、礼部四个部门联合组成的纠仪官。 陛下面前失仪,可不是玩笑,那是不敬之罪,如何处置,全看陛下心意。 即便是有纠仪官,依旧出现了争座之事。 中书舍人是七品官、礼科给事中也是七品官,虽然秩比七品,但是是身为朝廷耳目之臣。 位卑却依旧有座,比一些没座的五品官,不知道高到了哪里去。 中书舍人李应祯和礼科给事中赵寅,发生了争座的事儿。 两个人显然是喝大了,李应祯要坐在赵寅前面,赵寅哪里愿意,便吵了几句,差点动起手来,被纠仪官给拿下了。 两个人,被带到了御前。 这一下子,酒立刻就醒了,两人也不耍酒疯了,也不张狂了,瑟瑟发抖的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御前的热闹很快的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目光,奉王殿前,逐渐的安静了起来,连教坊司的声乐,都小了几分。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朱祁钰的身上。 “酒醒了吗?”朱祁钰笑呵呵的问道,这喝酒喝大了,就开始肆无忌惮了。 两个人双股乱颤,趴在地上大声的喊道:“臣等知罪。” “陛下。”于谦站了起来,面色带着犹豫,俯首说道:“陛下,大过年的,瓦剌折戟,两位小卿也是高兴,一扫去岁阴霾。” 于谦还是觉得过年见血不好。 朱祁钰更不认为,惩戒这种事儿,能让朝臣们恭敬,他们只会畏惧,而不是恭敬。 他笑着问道:“按制该当如何?” “罚俸半年。”于谦赶忙回答道,只要按制,而不是按非刑之正办,其实问题不大。 陛下素来严刑峻法,这要是按着非刑之正去办,那就是两颗人头落地。 朱祁钰摇头说道:“罚俸半年,就算了吧。” “两位爱卿,罚俸这事朕不就不罚了,过年呢,总不能回家说,到宫里吃了顿席,就没了半年的俸禄。” “这不合适。” 大明官员本就薄俸,这要是罚俸半年,他们就只能去贪污纳垢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这样,罚你们二人,三年不得饮酒,读书人喝成这样,也有辱斯文。” 中书舍人李应祯写了削帝号的圣旨,礼科给事中赵寅今天还从朱棣削朱允炆的帝号,找到了法理依据,写在了圣旨上。 天底下没有这磨还没停下,就杀驴的事儿。 两位官员瑟瑟发抖的说道:“臣等谨遵圣诲。” 朱祁钰从来不是个嗜杀的人。 他办得所有的案子,比如阴结虏人、叛逃瓦剌、认贼作父当奸细、战时倒卖粮食、刺王杀驾等等案子,全都是大案要案! 惩戒的全是大奸大恶之徒!全都是该死之人! 这样过年的时候,喝多了,不算什么大事。 还有一个原因,今天他朱祁钰办了一件大事,削了朱叫门的帝号! 高兴。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接着奏乐,接着舞!” 声乐生立刻再起,奉王殿前,变得热闹起来。 他得回去了,汪美麟的眼神里满是幽怨,今天她接到中旨,带着朱见济去参加大宴,而且是太子位,她就一直惶惶不可终日。 若是朱见济真的被封了太子,汪美麟这皇后位都保不住了,废后立杭贤为皇后,直接就正了朱见济的名位。 朱祁钰刚走了两步,忽然听到了唱歌的声音极为熟悉。 丹陛乐台子上,正在奏着天命有德之舞,而这领舞的二人,带着白色的面罩,正在翩翩起舞,舞姿曼妙。 而歌声则是从歌工的方向传来。 声音婉转清脆,如同清晨醒来时,窗外的鸟儿一般,即便是如此嘈杂的环境下,依旧十分的具有穿透力的传到了朱祁钰的耳朵里。 他看了一眼那女子,隔着老远却只是看到了肤如凝脂的半张俏脸,还有那灵动无比、目若秋水的眼眸,仿若是天上星辰落在了她的眼中一般。 “好俊俏的女子。”朱祁钰对那女子点了点头,他不认得人,却是认得声音。 那天在太常寺院内唱歌的歌工,就是此女子,宛若天籁之音,只需一遍,就可以记住。 那日铿锵有力的帝姬怨,却是时时警醒朱祁钰,皇帝若是降了,天下是何等的下场。 江山飘摇,臣工万民凋零,尸骨盈路。 女子还在唱着天命有德,这是当初商汤灭夏桀之后,令首辅伊尹创作的《六大舞》之一,就是那个废了商汤孙子太甲的伊尹。 宗族礼法这种东西,似乎也有着极其灵活的道德底线。 女子眉头稍蹙,陛下这个点头,的确是在看着她。 红润立刻爬满了她整个脸颊,连音色都婉转了数分。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家里还有个汪美麟要哄一哄,后宅不宁,那是要起火的。 大明正在过年,鞑靼部和兀良哈部,也在过年。 而瓦剌则是没有过年的这个习俗。 鞑靼部和兀良哈部久居漠南,与大明往来密切,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过年这习俗,的确是有的。 但是瓦剌人则没有,他们世代居住在肯特山下,受到汉学影响却不是很深。 太师也先非常讨厌汉人习俗,禁止了这等汉人节日。 但是此时瓦剌不得不过年,因为他们营里有个朱祁镇。 朱祁镇不仅要过年,还要大肆操办,这寒冬腊月,本就贫寒,也先看着那递上来的单子,就是心痛不已。 太奢侈了。 太奢侈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这里是瓦剌大营!(月票加更) 也先最后也没有批了朱祁镇的这份过年要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光牛就四十多头,羊三万余,鸡鸭四万多只!这么多东西,朱祁镇也真的敢开口! 大宴赐席,那是皇帝才能摆的威风! 一个太上皇,摆什么臭架子,还是在迤北! 也先叹气了许久,最终摇头说道:“伯颜,咱们这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咯。” 这尊大佛,他们已然是养不起了,吃的实在是太多了些。 大宴赐席,算了算,至少的吃掉上万两银子,他朱祁镇能吃的完吗? “莫罗最近身子越来越显了,这样吧,我安排一些美妇,去伺候大明合罕,反正他也只知道享乐了。”也先叹息的说道。牛羊鸡鸭,是不能给的,只能给美妇了。 之前喜宁提到过,结亲归结亲,但是不能乱了辈儿,非要也先找点美妇,谎称也先妹妹,这样只是妹夫,不是翁婿。 也先也答应了下来,寻了两人,算是满足了朱祁镇的要求。 “立太子的事儿,鞑靼王们反对声很强,他们非常不满,开始听脱脱不花的话,聚在了一起。”伯颜帖木儿戳着火盆里的炭,重重的叹了口气。 伯颜帖木儿看着火盆里的火光跳跃,叹息的说道:“最近脱脱不花,还联合了兀良哈部,给大明皇帝送了一千匹种马去,还有五千战马。” “说是过年贺礼,大明大皇帝陛下的贺岁谕,也给了脱脱不花一份。” 其实伯颜帖木儿完全是误会了,贺年谕,并不是朱祁钰这个皇帝专门给的。 脱古在四夷馆是使臣,兴安在安排人送贺岁喻的时候,四夷馆也是有的,也很多,人人有份。 但是就是这人人有份的东西,就让伯颜帖木儿有点惊惧。 “反对就反对罢了,还去投靠南朝,黄金家族就这点骨气吗!”也先更怒了几分。 北元灭亡之后,一分为三,鞑靼、兀良哈和瓦剌。 兀良哈是朱棣手下的狗,而且以此为荣,极其忠诚。 现在连鞑靼人也这样! 他们心中那个大蒙古帝国的荣光呢?! 瓦剌是肯特山下的养马奴,即便是瓦剌现在拳头大得很,但是瓦剌人依旧是做不得可汗。 鞑靼人从中原人那里,好的东西没学多少,这正统的宗族礼法,倒是学的有模有样。 “哼,什么黄金家族!”也先将手中的火钳贯到了火盆之中。 也先吐了口浊气,颇为无奈。 立太子不成,送朱祁镇回南京更不成。 且不先说别的,就朱祁镇去了南京,在南京站稳了脚跟,他能是京师那位大皇帝陛下的对手吗? 就朱祁镇在迤北的这个表现,别说相约合击了,怕是瓦剌人被大明收拾的时候,朱祁镇还躺在南京的皇宫里,作威作福,享乐不已。 等朱祁镇反应过来,仗早打完了! “你让大明使臣来一趟,就看看能不能换点好处了。”也先最终还是决定,奉还太上皇朱祁镇,但是怎么还,这里还有门道。 岳谦在迤北呆了将近月余,他心中愈发的急躁。 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帐篷下钻了进来,手里是一封信,火漆封的极好。 那人是个瓦剌人,心向大明的瓦剌人也不算少了,荣光这东西喊喊口号还行,但荣光毕竟不是柴米油盐。 自建文二年(1400年)以来,这草原上,一年比一年冷,白毛风一年比一年大,冻死的牲畜越来越多。 瓦剌人又不建城,多少瓦剌人和牲畜,在大风雪之下,永远的消失了。 很多草原人都说,这是朱棣真武大帝降下的神罚。 要不然怎么解释,草原越来越冷,水草不丰,牛羊贫瘠? 其实是十五世纪以后,长达两百余年的小冰川时代,正在逐渐的展示它的威力。 收买瓦剌人做事,并不贵。 只需要一点点的炭,一点点的粮食,就能找到不少的走狗。 岳谦打开了火漆封好的书信,猛地站了起来。 他的陛下,在京师废掉了太上皇的帝号! 这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消息! 岳谦要做的事,已经从弑君降到了处理战败亲王。 这一下子,岳谦即便是做掉了朱祁镇,也不用自刎谢罪了。 朱祁镇已经不是皇帝了,连太上皇帝都不是了。 “怎么了?”季铎看着岳谦的模样,有些奇怪的问道。 季铎拿过了那封书信,看了看,却是还了回去,戳着火盆说道:“陛下能拿主意啊。” 拿主意这三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季铎很是佩服陛下的决绝和果敢。 他忽然想到,当初给还是太上皇的朱祁镇送衣物的时候,太上皇那副嘴脸。 说他送的少了,说他贪污克扣,还要回京之后,治他的罪。 朱祁镇是天子,金口玉言,说要治罪,到时候真的治罪了,怎么办? 季铎对于岳谦到底想做什么,是心知肚明的。 那两个整日里扣着面罩的无名缇骑,还说明不了问题吗? 季铎对此的态度是,我知道,我不参与,就等于我不知道。 不说、不看、不听。 “呼。”岳谦抻着身子,这几日,他也打探清楚了,这瓦剌贫瘠,供养一个皇帝,实在是太过于困难了。 也先也放下了那些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准备真的把俘虏的人送回去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要能够见到朱祁镇,岳谦就有把握,万无一失。 那袁彬孔武有力,的确是一个狠人,但是他岳谦何尝是吃素的? 况且还有两名无名缇骑助阵,一个袁彬,不足为虑。 此时的岳谦并不知道,袁彬也收到了旨意,要杀朱祁镇。 “两位天使,我家大石有请。”一个瓦剌人走进了营帐之内。 岳谦面色一喜,便领着季铎,向着中帐而去。 此时,袁彬看着上皇御帐灯火通明,只能没由来的叹气。 朱祁镇既然选择了信任喜宁,袁彬这数日来,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 也先送来了不少的美妇,朱祁镇在御帐内,寻欢作乐,好不快活。 实乃是大明之耻! 尤其是那胡不思的胡琴声一响,这个面对数万溃军、面对复杂的战场、面对穷凶极恶的天气,都未曾皱眉的校尉袁彬,连头皮都是阵阵发痛。 再怎么样,也不能自己弹胡琴才是啊! 袁彬只觉得气血一阵翻滚,这辈子,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喜宁突然也被瓦剌人给叫到了中帐之内。 但是帐中依旧有三名怯薛大汉守着营帐,袁彬还是没有机会。 喜宁来到了中军大帐,却是看到了也先、伯颜、岳谦、和季铎,正在相顾无言。 显然,没谈拢。 “来,喜宁大珰,你过来。”也先看到了喜宁,也算是松了口气。 大明这俩使臣,无论如何也说不通,不给金银、不给牲畜、不给百姓,甚至连饭钱都不给! 太过分了! 朱祁镇吃了瓦剌多少粮食、牲畜?为了供养一个皇帝的奢侈生活,瓦剌本就贫瘠,养这么个玩意儿,可比养万匹马还要费劲儿。 他也先问大明讨要膳食所需的费用(膳费),过分吗? 大明连膳费都不舍得给! 要么放人,要么等到大明天兵伐虐,自己来取。 “喜宁!陛下已下敕诏,若你回京师,必然千刀万剐!”岳谦一见到喜宁,直接拍桌而起,直接大声痛斥。 喜宁,整个大明除了朱祁镇之外,最糟心的人了。 喜宁作为宫里的大珰,他前面作为瓦剌使者,进京讨要了九龙缎这种天子御物;而后又为敌画策,直接领着人,为瓦剌前驱,亲自破紫荆关;随后在京师大肆散播谣言,离间陛下与于少保; 为瓦剌人卖命可谓是不余遗力!这桩桩件件,都记在岳谦的心里! 若非陛下丝毫不为其所动,喜宁就是瓦剌人破大明京师之首功! 太招人恨了! 喜宁被岳谦的眼神吓了一大跳,尤其是那怒火,似乎是肉眼可见,要将他打杀了一般。 季铎的眼神也是极其凶狠的盯着喜宁,多少百姓因为喜宁带路,遭了殃? 卖国求荣的贰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陛下就把所有的奸细,都拿去做了医疗贡献了。 “这里是瓦剌大营!”也先终于忍不住了,这里是瓦剌,不是你们大明! 不要太嚣张了! 这两个汉人使臣实在是太过于跋扈了,这里是瓦剌中军大帐,不知道还以为在你们大明的京师呢! 瓦剌不能承受这样的屈辱! 第一百三十九章 百姓最是狡猾奸诈(打赏加更) 岳谦和季铎的态度可谓是寸步不让,他们要求无条件释放太上皇朱祁镇,而且是要礼送,对于也先提出的所有条件,全部拒绝。 作为使者,岳谦秉持了历来汉使的那种居高临下,这让也先非常的恼火。 这是来赎人?还是来下战书的? 岳谦为何如此的强势,甚至到了狷狂的地步? 因为陛下曾经亲自叮嘱岳谦。 既然瓦剌大军拿不到,那谈判桌上,也别想要拿到! 这给了岳谦工作指导意见,也给了他无限的底气。 瓦剌人孤注一掷,在京师城下丢盔弃甲,未讨到半点好处,那他们使臣,自然不可能将大明的金银绢布和百姓,当做筹码,换一个已经不重要的稽王了! 现在已经是稽王,不是太上皇了!那更加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 也先提出的土地主张、赔款要求,大明的臣工不答应,大明的百姓不答应,大明军士不答应,大明的陛下更不答应! 岳谦并没有告诉瓦剌太师也先,大明已经在京削太上皇帝号了,这是他手中的一个筹码。 而也先眉头紧皱的看着喜宁,他本来是打算让喜宁过来,以太上皇身边的近侍,来训诫也好、斥责也罢,无论如何,大明得拿点好处出来。 但是反而把事情弄的更糟了些。 这些汉使,对太上皇帝没有丝毫的恭敬之心了。 岳谦看到了喜宁更加不喜,一甩手站了起来,掷地有声的说道:“条件如此,大石考虑清楚,若是不打算放了,那就自己留着吧!” “若是要战,大明万万袍泽,随时恭候!” 他说完就大步流星的向着门外走去,路过喜宁的时候,恶狠狠的啐了一口。 若不是身上陛下密旨重任,此刻的岳谦,非要将喜宁打杀了,才能解开心头之恨。 岳谦的态度让也先无比的失望,怎么说也是你大明的天潢贵胄!你们连点膳费都不肯出,是不是有点太过于强势了? 但是这也是土木堡天变以前,大明汉使一贯的样子,一切不过是回到了以前。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罢了。 也先是打算送朱祁镇回京了,主要是养不起了。 喜宁作为一个谗臣、佞臣,一眼就看出了也先的打算和犹豫。 上次忽悠也先南京之议,短暂的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但是只能勾起也先一时的野心,却无法长久。 喜宁脚一跺、心一横,为了自己这条命,豁出去了。 他俯首说道:“大石,无论从什么角度讲,大石也是大明的敬顺王,二人实在是太过于目中无人了,没有丝毫恭敬之意!” 也先自然恼怒汗使的态度,但是他却是深知喜宁这种人秉性,不懂声色,看着喜宁,等待着他的下文。 “去岁七月,大石率兵围困大同、大石又命脱脱不花带领兀良哈部进攻辽东,阿剌知院则进攻宣府,同时第四路进攻了甘州,彼时,四路齐下,大明边镇岌岌可危。” “而后,大明精锐土木堡一战丧葬,此时京营实力未复,山外九州更是一团乱麻,京师的那个僭主,现在又在山外九州搞什么农庄法。” “简直是可笑,一群黔首,今日附明,明日附贼,后日又摇身一变,成了大石之前驱!” “若是问,这世间什么人最是狡黠!自然是这群无君无父的黔首了!” “京师僭主,以为百姓是可以依靠的,可笑至极!” “百姓其实最狡猾,要米说没米,要酒说没酒,其实呢?” “掀开床板看看!有米、豆子、酒!去山间深谷看看!有隐藏的稻田!” “百姓就是狡猾、奸诈的代名词!” “京师僭主连这个都不明白,他还想依靠山外九州的百姓,来抵抗大石的强兵悍将,实在是可笑至极!” 也先坐直了身子看着喜宁,喜宁说的是事实。 百姓最是狡猾了,这点他非常同意,他的面色变得犹豫了起来,他沉思了许久许久。 也先出生之后,他父亲就已经是顺宁王了,作为瓦剌人的首领,他的母亲讲的那些道理,他不是很愿意听,喜宁说的就很有道理。 百姓是不值得依仗的,在瓦剌也是如此。 那些个黔首们,整日里就想着怎么逃到大明,逃到关内,等待大明皇帝大赦,成为大明的顺民。 简直可恶。 喜宁继续煽风点火,添油加醋的说道:“大石想要立长子为草原太子,皇上是支持的。” “若是能够再度出兵大明,可立赫赫之威,若是能逼迫京营塞外出战,一战立威,何愁太子之位高悬呢?” “大石已经赢过一次了,这次,山外九州破败不堪,僭主昏聩,依仗百姓,简直是可笑至极。” “之前大石出兵大明,乃是四路出击,若是这次能够把拳头攥到一起!” “必然大获全胜!” 也先终于站了起来,盯着山外九州的堪舆图看了许久,沉思了许久。 出兵大明,至少要打出几个大胜来,以壮自己立长子为太子的声势,若是能够逼迫大明京师京营出动,再打出一次土木堡惊变来! 喜宁再次长揖,低声说道:“大石,已经甘心了吗?” “甘心打出了土木堡之大胜特胜之后,什么好处都没有,就这么结束吗?” “甘心元裔守着黄金家族的旧日荣光,占着可汗之位,瓦剌人却被他们蔑称为养马奴吗?” “大石,已经甘心了吗?!” 喜宁火上浇油的能力,是也先从来没有见识过的,这种三言两语之间,就勾起了他熊熊野心。 也先用力的在堪舆图上锤了一下,拳头握紧,眼神变得凶狠了起来,再战大明! 四路合为一路,形成合力! 至少拿下宣府,立自己长子为太子! 喜宁终于长松了一口气,自己这条小命又保住了,一旦也先开始妥协,把太上皇送回去,他就彻底死定了! 无论是被送去出使,还是作为献礼,他都活不成。 但只要也先还对大明用兵,那就证明,也先还不死心,只要也先还不死心,那就大有可为。 喜宁稽首的嘴角勾出了一抹冷笑,他低声说道:“大石!岳谦等使臣,如此言辞激烈,如此折辱大石!若是不杀!如何能够立威!谁还会恭顺大石?” “这太子之位,大石立还是不立?” “臣请杀二使,以壮南下声威!” 也先立刻转过头来说道:“不妥,阵前斩使,那是不死不休,你若是敢妄动,我必把你五马分尸!” 使者是一个传话筒,这是双方最后的一个沟通渠道,也先一点都不想,彻彻底底的断了和大明沟通的渠道。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最基本的道理。 也先虽然一次次的被野心冲昏了头脑,但是他总是保持着最后一丝的清明。 在阳和,明明已经攻破紫荆关,他已经急不可待,但是依旧等到了四路大军合为一路,才向着紫荆关进发。 即便是在京师城下,孤注一掷的想要拿下京师,但是也先依旧留下了重兵防守紫荆关。 即便是在清风店遇伏,惶惶不可终日之时,也保持者最后一丝清醒,次日立刻逃窜,才没有被郭登堵在紫荆关。 现在,他已经被野心蒙蔽了眼睛,无论如何,最次也要拿下太子之位,南下势在必行,但是他依旧不肯斩大明使者。 喜宁非常的失望。 岳谦那口唾沫,他感受到了莫大的耻辱,何时开始,这群丘八,也能够对着黄衣使者如此狷狂?! 真是反了天了! 就是英国公张辅,面对喜宁等人侵占英国公府宅亩,也是不敢吱声! 什么时候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就敢如此的对待天子近侍了! 喜宁并不甘心,俯首说道:“大石!之前在京师城下,派遣的使臣,不就被僭主给一刀杀了吗?是他僭主不仁在先,怎么能怪大石不义!” 也先听到这里就是一阵血气翻涌。 他曾经多次派遣使臣,想要索要金银财物,结果所有的使臣,都被乱枪打死了… 连朱祁镇身边的宦官也不例外,御马监少监跛儿干,都被大明的皇帝给斩了。 大明皇帝下了敕谕,不接见任何瓦剌使臣,凡瓦剌人,皆阵前击杀,不死不休。 也先只感觉血气翻腾,眼睛里全是怒火,他用力的攥着拳头,最终还是摇头说道:“不妥,当时瓦剌军队,兵逼京师,大明大皇帝陛下,为了守住京师,是不能露出丝毫的缓和的态度,否则军心不定。” 喜宁不停的眨着眼,他完全没想到,也先居然为京师那个僭主,找到了杀使臣的理由… 这算是什么? 喜宁一时间有点呆住了,这算是未战先怯吗? 喜宁也明白了过来,也先… 只是想要为立太子立威罢了。 “大石!大军调动,两个使臣待在阵中,岂不是要做了大明的耳目吗?我军的一举一动,岂不是尽在大明掌控之中?”喜宁呆滞的问道。 “万万不妥啊!”喜宁长揖在地,他要借着也先这把刀,斩杀岳谦,这口唾沫,太过于耻辱了。 但是也先却冷哼一声,他的弟弟孛罗对喜宁这等,贰臣贼子极为憎恨。 也先也不例外,谁会喜欢这种东西? 他嗤笑的说道:“你在想些什么,就像愚蠢的狍子翻着着肚皮晒太阳一样,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的命令,你必须遵从!” 也先清楚的意识到了喜宁这等贰臣贼子,谗言是多么的可怕,这寥寥数语,就把内心的野心再次勾起,如同离离草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三五句话,居然要他杀掉汉使。 这要是过几天,还不得刺杀自己? 第一百四十章 英名无损,功业无瑕 也先对大明的实力是非常清楚的,他定下了南下的作战决心,但其实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长子坐上太子之位罢了。 这可能是朱祁镇最后一点的利用价值了。 若是打着奉还大明上皇的旗号,依旧拿不下宣府…难不成去打鞑靼人?直接多了汗位? 也先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让自己缩在了大氅之下,他用力的咳嗽了几声,颓然的坐在了火盆旁。 去京师这一战,也先损兵折将,连亲弟弟孛罗,都死在了大明皇帝的刀下。 他恨! 但是他老了,若是再立不了长子为太子,他儿子还要像自己一样,一直做元裔们的养马奴。 元裔在京师之战中,居然丝毫未损,反而成为了最大的受益者,这对也先是个再坏不过的消息了。 草原上,强者恒强。 此次合力主攻,一来是逼迫大明议和多少赔点,意思意思,要不这就很没意思了。 二来则是借着大明的手,杀一杀元裔的威风。 火盆里的火光明灭不定,也先的脸色颇为颓然,他已经不是那个年轻时候,可以长生天下翱翔的海东青了。 当年的雄鹰,已经失去了往昔征战察罕汗国和兀良哈、女真部时的英姿。 也先在感慨岁月的残忍,岳谦则写好了密奏,放在了帐篷下的缝隙里,塞了出去。 无须多管,自有人送信至东胜卫,再至京师。 也先要出兵南下的消息,岳谦已经尽数知晓了,而且合力一处,最有可能的目标,就是宣府。 也先兵败京师,主要就是宣府未能攻下,居庸关拿不下来,还被两面包夹,只能溃逃。 如果要选择目标,宣府绝对是首选。 岳谦当然只是将自己的意见写到了密奏之中,至于陛下如何抉择,那是陛下的事了。 书信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已经到了大明京师。 大明四通八达的水马驿站,就是大明天子的耳目喉舌。 若是这驿站没了,大明皇帝岂不是被关在了京师之中,天下之事,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他说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了。 圣旨、敕谕不出京,那还是皇帝吗? 驿站象征着皇权延伸。 朱祁钰手中拿着一本奏疏,这是礼部尚书胡濙,对于削太上皇帝号的一份补充。 他发现,其实这礼法,是可以随着皇帝的旨意,而发生一些变动的,而且理由颇为充分。 中国的历史太长了。 【臣观自古以来夷狄之祸,未有甚于今日者。】 【也古者,如晋怀愍陷于匈奴,宋徽钦陷于女直,其时皆先因边塞外破,藩镇内溃,救援不集,播迁无所,然后有蒙尘之祸。】 【未有若今日天下之大数十万之众,陷上皇于沙漠者,也至于晋宋既遭此祸,之后元帝继统,高宗嗣服,皆舍弃故都,偏安一隅,然尚能奋既哀之势,以御方张之敌。使刘曜、石勒歛其虐焰,而不侵梓宫,韦后因其讲和而来归……】 胡濙乃是引经据典,举了两个例子。 晋朝时候晋怀帝、晋愍帝,宋朝时候,宋徽宗、宋钦宗,被北方夷族俘虏。 他们的俘虏是必然的,边塞破了,藩镇逃窜,天下勤王军来不及救,皇帝也没地方跑,才有了皇帝被俘蒙尘之时。 但是今天,大明皇帝拥兵数十万之众,大明皇帝被俘虏了! 简直是奇耻大辱! 而且是因为添油战术和指挥失当导致。 但是胡濙立刻话锋一转,西晋在晋怀帝、晋愍帝手中灭亡,北宋在宋徽宗、宋钦宗手中灭亡。 然后司马睿也就是晋元帝继位,建立东晋,赵构也就是宋高宗继位,建立南宋。 两人奋既哀之势,整饬军务,力主北伐、兴国,最后司马睿迎回了韦后,赵构迎回了宋徽宗的灵柩梓宫。 陛下要承祖宗大义,没有禅让诏书承继大统,有理有据,哪里称得上篡呢?! 这是在为朱祁钰削太上皇帝号,继承皇位找法理依据,他们效忠的陛下,乃是继承祖宗大义,而不是篡位上来的。 但是胡濙立刻就说,别的朝代皇帝被俘之后,只能播迁南方,但是大明的皇帝被俘之后,陛下力挽狂澜,保住了宗庙社稷。 皇帝废太上皇帝号,也是为了防止瓦剌再借此名义犯边,有根有据。 胡濙这份补充,总结来就是一句话,陛下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 陛下无错,都是瓦剌的错! 宗族礼法,有的时候,要有着非常灵活的道德底线,也要有非常务实的革故鼎新。 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太上皇,和一个锐意进取的当今陛下,怎么选,朝臣们很清楚。 毕竟,宗族礼法是为了皇权服务的,皇帝要做事,那宗族礼法,就必须为皇帝找到根脚,不能成为皇帝的绊脚石。 否则宗族礼法不能为皇帝服务,那要他还有啥用呢? 这不,就找到了吗? 朱祁钰收起了胡濙的奏疏,递给了兴安,让他送到古今通集库里备案,将来写实录的时候,这都是材料。 “朕给袁彬和岳谦的敕谕,一同拿去古今通集库。”朱祁钰想起来那两份敕谕。 兴安从袖子里抖了抖,这涉及到了陛下英名的两份敕谕,兴安从来都是贴身带着。 兴安毕恭毕敬的将敕谕递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这两份改改?” “现在太上皇已经是稽王了,陛下擒杀藩王,这个用词,是不是可以推敲一下?” 陛下对名声不甚在乎,但是兴安作为臣子,要极力为陛下挽回名声! 这是臣子的本分! 兴安一直揣着这两份敕谕,是毁掉也不是,是备份也不是。 毁掉,乃是不恭顺,是违背陛下旨意。 备份,是让皇帝蒙上污名,这是臣子失职。 兴安左右为难,纠结了许久。 陛下终于废了太上皇帝号,那擒杀藩王和杀太上皇帝,就是两个性质了。 那敕谕内容自然要改一改。 “还没送去吗?改一改倒是可以。”朱祁钰点头,拿起了两份敕谕,重新誊抄了一下,将太上皇改为了稽王镇。 兴安看到,长长的松了口气,将两份敕谕、一份胡濙的奏疏,收了起来。 这两本敕谕、一本奏疏入了古今通集库,陛下的英名无损,功业无瑕! 完美。 作为臣子,尤其是兴安这种宦官,首先考虑的自然是皇帝的英名了。 当然,兴安还是没有将两本敕谕归档,一直要等到朱祁镇真的殡天了,他才会下定决心,到底是归档还是销毁。 此事极为机密,朝中只有王直和于谦知晓,汉使岳谦、季铎知道,再有就是袁彬了。 “陛下,那日太常寺内唱曲,大宴赐席上唱天命有德的女子,臣寻到了,是锦衣卫都指挥唐兴之女。”兴安却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朱祁钰当然记得那颇有穿透力的歌声,也记得唱帝姬怨时那种铿锵,原来是锦衣卫都指挥的女儿,那有铿锵之音,倒也是说得通了。 “小名唤作唐云燕,取意燕云十六州之燕云,出自建昌府南丰人藕塘村,其父一身好胆,锦衣卫遴选,成为锦衣卫校尉,随后凭功升为都指挥。” “德胜门前,随陛下冲锋陷阵,斩首一级,获头功牌。” “唐云燕其人,年方二九(十八岁),体态轻盈,身材袅娜,皮肤白皙,丹凤眼、柳叶眉,唇红齿白,婉丽优雅,性情容止皆称得上贤良淑德。”兴安将一份写好的详细资料,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之前在大宴赐席上,看了那女子一眼,兴安知晓后,用了半天的时间,就把唐云燕和唐兴的老底儿都给翻出来了。 尤其是唐兴的背景,也是查的一清二楚。 朱祁钰看了看奏疏,十分严肃的说道:“朕又不是山匪强盗,哪有强抢民女之事?尤其是锦衣卫!” “你这调查可曾惊动其家人?若是仗势恃宠,朕决不轻饶!” 朱祁钰当然要严肃,锦衣卫是他除了宦官以外,他的第二道护城河。 他作为皇帝,为锦衣卫殿后,才换来的忠诚,要是被这下半身的事儿给误了,那朱祁钰也只能将兴安拿去祭旗了。 兴安是个很知道轻重的人,陛下交待清宫,他连那块提督宫禁的牌子,都不敢摸一下,怎么会做出仗势恃宠之事呢? 他俯首说道:“这奏疏是礼部递上来的遴选秀女的奏疏,里面就有唐指挥的女儿。” “臣乃陛下走狗,怎敢擅动扰民,一切皆是天意,唐指挥接女儿入京,也是因为礼部说要遴选秀女了。” 朱祁钰这才拿起了奏疏,果然是礼部改元前,就递过的秀女图。 兴安做事,朱祁钰自然是放心的,但是也要时不时的警告,作为近侍大珰,兴安所作所为,都是代表皇帝。 兴安不是王振,陛下也不是北狩迤北的废帝,兴安自然不会胡来。 “这样啊。”朱祁钰点头说道:“此事不急。” “报!迤北送来密奏!”一个锦衣卫快跑进来,将岳谦的奏疏递到了御前。 朱祁钰看完,振声说道:“好!来得好啊!” “将此密奏送与于谦,召集大将群臣,共议退敌之策!” “立刻停止休沐,明日早朝,奉天殿议事!” 于谦一直在说,瓦剌人狼子野心,还会南下犯边,但是朝臣们其实是抱着一定的侥幸心理,包括让岳谦去和瓦剌人谈谈,都是抱着一点点的议和的心态。 胡濙在奏疏了也说道了【韦后因其讲和而来归】,其实也抱着一点点讲和的心态。 但是,瓦剌人还是来了。 人家在土木堡之战役中,连战连胜,大明边镇极度空虚,京营无力出击,趁你病要你命的道理,瓦剌人怎么会不懂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 剪除羽翼 瓦剌人要南下的消息,再次传遍了整个京师,大明皇帝下旨停止休沐,立刻朝议之事,立刻就在京师喧嚣尘上。 大家都议论纷纷,有些人担忧,有些人磨刀霍霍,有些人则是哀叹准备收拾离开,有些人则是抱着一丝侥幸。 各个诗社立刻再次开始了类似于布仁行惠议类似的社论,但是这次的社论,至少已经没有投降派,大肆鼓动割地、赔款讨瓦剌人欢心的社论了。 投降的呼声,会被杀头。 次日起清晨,九天宫阙的宫门,缓缓打开,朱祁钰依旧是骑着白马到了奉天殿下马。 朝臣们点卯,大汉将军检查携带之物,才放朝臣入了奉天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俯首行稽首礼。 这是新年之后第一礼,自然要三呼万岁,平日里都是陛下圣躬安。 “平身。”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前方发来急报,瓦剌贼心不死逞凶,意欲犯边,今日召集诸臣,商议退敌之策。”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今天朝议就是此事。 之前就已经传下去了。 于谦率先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京营兹事体大,实力未复,不可擅动。宣府总兵、昌平侯杨洪,可堪重任。” “大同也有郭登坐镇,若是陛下不放心,可让京师总兵、武清侯石亨前往大同镇守。” 于谦还以为陛下要亲征,率先提议。 大明京营一旦出动,必然是皇帝亲征,比如朱棣五次北伐、朱瞻基平定汉王之乱,朱祁镇跑去迤北送菜,都是皇帝亲征。 于谦不认为大明京营此时出京,是个好事。 大阅上,操演军士,都能被火门枪的火药迷了眼,要是出征,前途未卜,这陛下要是此时亲征,怕是又要出大事。 于谦不反对皇帝亲征,但是那要做完全的准备。 尤其是京师讲武堂已然设立,陛下整饬军备之心,势不可挡,但是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朱祁钰对于此时京营的实力,心中有数,攻守之势,依旧是瓦剌攻击,大明防守的状态。 他点头说道:“瓦剌此次前来,朕以为瓦剌抱有试探之心,逼迫朕达成城下之盟之意,更甚于破城掠地。” 宣府那么好拿下,也先抓到朱叫门,八月十五到十月份这一个半月,就先拿宣府了。 “至于大同府,朕以为郭登可堪重用,无须调任石总兵前往。” “石总兵在京师,整饬操练十团营军马,也是头等大事,耽误不得。” 石亨原来以为自己有仗可以打了,结果陛下让他练兵,他也知道,边军守城有余,进攻不足。 想要灭国之战,还是得靠京师的十团营。 于谦也是松了口气,在他看来,陛下有点急于求成,这次没有火急火燎的要亲征瓦剌,他也是放下了心里的一颗大石头。 自知之明这四个字,看起来简单,但是做起来,何其困难? 于谦振声说道:“臣以为,应该传诏鞑靼、兀良哈两部,不得助纣为孽,若是此次鞑靼不思悔改,为虎作伥,协同瓦剌,进攻我山外九州!” “臣以为,待有一日,扫庭犁穴,鞑靼部也在其中!” 分而划之,从这次开始,于谦已经开始了他的灭虏三策的下策。 “臣听闻,近日瓦剌部与鞑靼部争大汗世子之位,可以此为契机。” 于谦从来不是一个提出问题,而不给方案的人,他早就想好了,怎么让瓦剌人和鞑靼人兵戎相见。 于谦的上中下三策,最次的一策,也是要不战而屈人之兵,让瓦剌失去进攻大明的能力。 “四夷馆脱古今天在殿外候着吗?”朱祁钰点头问道。 礼部右侍郎储懋出列说道:“四夷馆鞑靼台吉脱古思猛可,在殿外恭候多时。” 朱祁钰点头说道:“宣。” 脱古也请求朝见好几次了,脱脱不花准备的贺礼,一千匹种马五千匹四岁战马,已经到了长城下,正在盘点入关了。 脱古并没有批左衽,散发上殿,而是穿着使臣朝服,正衣冠走入了殿内。 他的母亲是兀良哈部酋长沙不丹的女儿,兀良哈部对大明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脱古尚汉学,也懂礼数,若非他耳上有耳洞,大家根本看不出来他是鞑靼人。 脱古从殿外拾级而上,走进了殿内之后,行三拜九叩之礼,俯首说道:“臣脱脱不花子脱古,四夷馆通事,拜见四海一统之大君,大明大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脱古是四夷馆八品通事,礼节上倒是挑不出毛病来。 “平身。”朱祁钰点头说道。 这个打扮才对嘛,披头散发,坦胸露乳,还批左衽,一副我就是蛮夷的模样,别说朝臣不待见,朱祁钰也不待见。 教化了这么多年,就教化出一个蛮夷来? “陛下,容臣启奏,父亲准备的种马和战马已经至长城下,此乃臣等部族贺陛下登基的微薄献礼,还请陛下容臣等贺喜之意,与陛下同庆。”脱古站起身来后,俯首说道。 “这事朕已经派御马监前去查点了。”朱祁钰回了一句,这千匹种马,可算不上薄礼了。 脱古见陛下收了礼,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容臣陈情,父亲久被瓦剌马奴掣肘,而动弹不得,往昔不闻王化,多有胁迫,今日今时,瓦剌新败式弱,父亲欲立世子,还请陛下降旨册封。” 脱古说话是很看地方的,这里是大明奉天殿!说是太子,那是想干什么? 元朝已经灭亡了!北元都灭了! 他们现在只是元裔,最高也只敢称可汗,只能称世子,称太子,那是准备表明自己的不臣之心,然后引得大明跑去杀的血流成河吗? 脱古从来不认为抱着祖宗荣光活着,是什么好事,反而是让百姓走卒们,时常处于担惊受怕的境遇下。 朱祁钰颇为玩味的看了一眼脱古,问道:“可有人选?” “臣弟小王子马可。”脱古大喜过望,赶忙俯首说道。 他在京师,就是为了达成父亲和大明皇帝的盟约,确切的说,是求的陛下请印信封爵,这件事陛下终于愿意说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他笑着问道:“你这小王子,可能到四夷馆来做译字生员?待到成年再回草原便是。” 于谦顿时眼睛一亮。 四夷馆负责通译语言文字,设有译字生员学班,教化之后,再回草原,不能说绝无不臣之心,但是熟夷总比生蛮强就是了。 朱祁钰也是想到了美利坚的cia培养了那么多,诸如阿明、马西埃、杜瓦利埃这种独裁者,利用这些独裁者,进行后殖民时代的殖民。 他觉得这种法子很好。 当然他不认为cia把阿片类的罂粟种植方法,印制成册,满世界捣鼓罂粟种植园是好事。 这种罄竹难书的罪行,朱祁钰是不会学的。 “谢陛下教化之恩!”脱古立刻再次长揖在地,颤抖不已的说道。 汉学,是这片大地上的显学,能进四夷馆读书,那是福分。 塞外苦寒,笔墨纸砚何其金贵,小王子马可也不是不爱读书,只是塞外贫寒,读书实在是奢侈。 “平身吧。”朱祁钰看着脱古这个激动的样子,也知道这对双方都是好事。 质子学汉学,这是汉时教化四方之法,这个小王子算是个试点,如果是能够培养出一大批精明,那是再好不过了。 “礼部拟旨,交由文渊阁呈递。”朱祁钰将差事吩咐了下去,算是答应了下来。 胡濙出列说道:“臣领旨。” “退下吧。”朱祁钰挥了挥手,宣见之后,脱古是没有资格立在朝堂之上,而且朝议的乃是退敌之事,也不方便脱古在场。 分化鞑靼兀良哈与瓦剌的结盟关系,并不困难,因为他们之间本身就是个松散的联盟,而且矛盾极深。 只需要一张诏书,就可以让他们离心离德。 不能让瓦剌人找齐了帮手,然后一拥而上,跟杨洪打,杨洪是很厉害,但是双拳难敌四手。 之前阿剌知院率领军队围攻宣府,就是牵制住了杨洪,但是杨洪依旧带着杨俊,驰援了土木堡,可惜为时已晚。 “瓦剌既然下来战书,如何退敌?”朱祁钰继续问道。 剪除羽翼之后,瓦剌人本部兵马,依旧是兵强马壮,大明京师十团营,又无力驰援。 难道任由瓦剌人逞凶边方? “臣以为,无甚退敌良策,山外九州地形开阔,瓦剌多马军,转进如风,这是场硬仗。”于谦俯首说道。 朱祁钰点头,于谦对瓦剌人的判断一向精准,这种知己知彼,料敌于先,是于谦站在朝堂,执掌牛耳的本事。 他深吸口气说道:“兴安,念。” 兴安的身后跟着一排的宫宦,这些宫宦手中拿着一大堆的圣旨,这都是朱祁钰昨日收到战报之后,想到的所有的支持。 他不能仅仅是口头支持。 “宣府者,京师之藩篱,居庸者,京师之门户。未有藩篱,门户之不固,而能免盗贼侵扰之患者也…” 兴安宣旨的时候,总是喜欢吊着个嗓子显得阴阳顿挫。 这一大堆的圣旨,就是朱祁钰要给杨洪的支持。 第一百四十二章 最大的支持 “御马监新到四岁骐骥,尽往宣府……” 种马当然要留下来配种,然后育种,但是战马则尽数送到宣府。 朱祁钰要给杨洪支持,自然不是口头上说说。 除了御马监的战马,还有内承运库刚刚追缴的西山私窑获利,大约有百万两的银子。 大明的内承运库,可是养着一大批专门拨算盘的太监,是当年太宗皇帝朱棣留下的。 专门算海贸营收的,虽然随着海贸停止,但是最后一批拨算盘的太监,是宣德九年培养的,宫里会算账的太监,还是有的。 算账还是算的很清楚的,锦衣卫和顺天府通力合作,抓了经纪买办,很快就就查到了账本,稍微算账,就把账目算清楚了。 京城的在京文武,悉数把这笔在朱棣头上动土赚来的钱,给交到了内承运库,陛下这是为太宗皇帝追缴。 这百万两银子,朱祁钰专银专用,全都会用来犒赏宣府作战英勇之人。 工部的军器局、兵部的军器监、内署的兵仗局、盔甲厂、安民厂,调拨得一大批的盔、甲、圆牌、神铳、神箭、炮、火药、钢铁,量给宣府。 尤其是火炮、火药和钢铁,朱祁钰大将军炮就调拨了近四十门,子母炮百余们,火药两千吨,钢近五十余吨。 户部调动京通两仓一千库,调动了近百万石粮草,这些东西,会在陆陆续续的一个月内,运抵宣府。 粮、银、武备、民夫,朱祁钰几乎将能够调动的应急物资,全都拿了出来。 这个时候不拿出来,等到输的时候,当战争赔款送给瓦剌人吗?! “瓦剌人彪悍,现在他们啊,凶得很。”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还算平静的说道。 众多朝臣们听完了兴安的旨意,也知道了陛下对胜利之决心! 尤其是内承运库拿出了百万两银子来,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换算成猪,可以买二十万头! 这是要拿钱砸死瓦剌人吗?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朕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朕一毫银,都不会给他们!” “朕就是拿这银子做炮弹,砸死他们,朕也不会平白无故把钱给他们!” “传旨杨洪,放开了打!” “不够还有!” 内承运库虽然支出很大,但是去岁抄家、追缴,朱棣的遗产都还没动呢,现在花的是追缴的钱。 如果朱棣知道他的银子用在了炮轰瓦剌人身上,想来也会同意。 上次京师之战,准备三年的粮食打防守战,结果就打了五天,八百万石,用了不到五十万石。 军器局、军器监、兵仗局、盔甲厂、安民厂、王恭厂日夜不停,打完了还有。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说道:“这次调粮、调军备去宣府,工部拿出个章程来,顺道把路捋顺了。” 工部尚书石璞赶忙出列俯首说道:“臣领旨。” 现在十团营的训练不足,依旧不具备出塞作战的能力,但是大明国力鼎盛,有的是钱。 于谦说没什么退敌良策,那么,就是用银子砸,也要把这次的瓦剌人的进攻企图,给砸碎了! 朱祁钰其实也思考过这样,宣府会不会养寇自重? 但是他思考再三,还是信任了杨洪。 杨洪的长子杨俊,差点死在了战阵上,稍有康复就是陪着于谦出巡山外九州,之后更是马不停蹄的回京,过年值守。 这些朱祁钰都看在眼里。 其次,宣府属于京畿,距离京师很近很近,如果宣府真的有养寇自重之嫌,朱祁钰这十团营实力恢复的时候,宣府还怎么养寇自重? 到时候,杨洪、杨俊又怎么面对,对他们信任有加的大明皇帝呢? 为何京营是大明皇帝的脊梁骨?如果京营军备不振,那边军岂不是为所欲为? 养寇自重这种把戏,那也是得看皇帝的。 而且,朱祁钰给杨洪如此多的粮饷军备,这是朱祁钰给杨洪最大的支持,就是来自皇帝陛下的无限信任。 “陛下圣明!”于谦听完了所有的诏书,行了个稽首礼,长长的松了口气。 于谦一喊,几乎所有的朝臣,都跟着喊道:“陛下圣明!” 陛下是个能拿主意的人,这是群臣们的想法。 有些事是臣子不能做的事,比如内承运库的百万银两,那是皇帝的内帑。 你把手伸到皇帝的内帑里,是命不想要了,还是嫌活的太舒服呢? 比如工部军器局、兵部军器监还好说,那属于内署的王恭厂、盔甲厂和安民厂呢? 朱祁钰这次在问策无果之后,直接掏出了一套很不要脸的打法。 利用经济优势,逼退敌方进攻,等待我方主力京营复活,再行决战。 就是欺负你瓦剌贫瘠! 就是欺负你瓦剌人地广人稀! 朝议之后,廷议便开始。 而站在堪舆图前的不是于谦,而是石亨,此人在大同府镇守多年,对瓦剌人再熟悉不过了。 “陛下,臣推算了下,瓦剌人整军备战,喂马镶蹄,至少要三个月多的时间,臣以为,到了五月份的时候,瓦剌人才有可能到宣府。”石亨站在堪舆图前,先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朱祁钰翻了翻小抄,杨洪和郭登的推算也是到五月份,瓦剌人才会到宣府,和石亨的推算一致。 但是他略微有些急躁,点了点头示意石亨继续。 这种烦闷之气,在看到朝臣们并不是很在意的时候,便更盛了几分。 “大同地势看似平坦,却是易守难攻,周围城堡无数,牵一发则动全身,臣旧任大同府总兵,这城,他们破不了。” “如果围攻大同,那宣府之兵,指日可到,也先必陷入前后夹击,也先没那么蠢。”石亨再次断言,瓦剌人的目标是宣府,而不是大同。 想拿下大同,瓦剌人没有那么多人命往里面填。 所以目标就只有宣府了。 这个判断和岳谦、郭登、杨洪等人的判断同样一致。 “若是想要拿下宣府,那至少得填下去五万骑卒,十万步战,臣很怀疑,也先到底还能不能填的进去这么多人。”石亨看着宣府就摇头。 宣大,宣府是京师门户,大同是山西门户,破了大同府,则意味着可以随时南下山西劫掠。 这两个城池都是砖墙城池,每年都整修,哪里那么好拿下的? 朱祁钰忍着心中的烦闷,却摇头说道:“兵家常言,为虑胜先虑败,料敌从宽,朕以为还是不要小觑瓦剌人的好。” “陛下明鉴。”石亨不假思索的送了一个马屁。 石亨拍完了马匹,继续说道:“那就按他能调动这么多人,他要是拿下宣府,也是人困马乏,损耗是瓦剌所不能承受的。” “即便是拿下了,孤城难守,只需紫荆关、居庸关守军前往,也是顷刻之间可以收复。” 朱祁钰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烦闷,到底来自哪里。 朝臣都在心不在焉的讨论着,可能是大明京师保卫战大获全胜,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可能是休沐、大宴赐席之后,他们觉得那个糟糕的一年已经过去,让他们变得放松了起来。 石亨说完之后,就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文华殿的格局和奉天殿的格局,是不太相同的,奉天殿有三级月台,陛下是高高在上。 文华殿内是一个大长桌,坐在左面的司礼监,坐在右面的是文渊阁和六部尚书,中间坐的自然是皇帝了。 大长桌上铺着红色的锦缎,上面绣着很多的祥瑞,而这个锦缎中间,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 这面龙旗大纛,是朱祁镇在德胜门外竖起来的,为瓦剌人做前驱,意图攻破大明德胜门外的城郭民舍组成的防线。 朱祁钰带着人把大纛的执旗手给杀了。 朱祁镇的龙旗大纛倒在了猛火油内,烧了多半。 但是这剩下的残缺部分,就一直压在文华殿的大长桌上。 石亨找到这面大旗的时候,朱祁钰就让兴安,放在了文华殿的长桌上,一直未曾撤去。 杀人诛心是一方面,更多的是让人引以为戒。 但是此时的文华殿,气氛十分的轻松,在廷的二十六员朝议文武,甚至还在讨论,过年的见闻。 这种懈怠,让朱祁钰忧心忡忡。 瓦剌再次南下,宣府岌岌可危,似乎只有朱祁钰这个大明皇帝着急,而其他人,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里,不可自拔。 随着时间的流矢,坐在中间的陛下,迟迟没有说话,几乎所有的朝臣们都慢慢的停止了议论。 他们都看向了坐在中间的陛下。 陛下的面色十分的凝重,似乎在酝酿着情绪,但是朝臣们非常疑惑,他们似乎不知道,陛下到底为何如此忧心忡忡。 “陛下?”于谦试探的问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明守夜人——夜不收(均订加更) 朱祁钰特别反感眼下的大明朝臣,这副轻松的模样。 尤其是在瓦剌人逞凶,再进攻大明的境遇下,他们居然还能在文华殿内,讨论过年的时候,有什么风流韵事。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开口说道:“朕昨晚一整宿都没睡,看了半天宣府昌平侯杨洪、大同总兵官郭登和遣虏汉使岳谦的书信,朕一直没合眼,总想着和大伙说点什么。” “可是这话,总得有个头啊。” “兵部主管于少保老是跟朕说,这天底下,就没有没有攻不破的城池,所以他在京师保卫战之中,做的最多的就是清查奸细。” “朕把他们都给剐了。” 朱祁钰说完,于谦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立刻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朝堂的气氛实在是太过于放松了。 即便是于谦已经料敌于先,处处占到了先机,但是于谦也没觉得瓦剌人能够真的打下宣府。 大同是有纵深的,瓦剌只有宣府可以打,在于谦看来,杨洪在宣府,还有陛下如此支持之下,绝不会败。 他也有点松懈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京师总兵官武清侯石总兵,总是跟朕说,未虑胜,先虑败,方能百战不殆。” “朕就整饬军务,让咱们大明的底气厚一点。” 石亨听到这句,也默默的低下了头,他的骄纵比朝堂们更加早一些,早些时候,陛下巡视京营,就抓了个他个军营诏伎的现行。 朱祁钰站起身来继续说道:“文渊阁大学士陈学士,总是跟朕说,陛下乃是天子至尊,应当时刻怀有警醒。” “吾日三省吾身,朕每天临睡前,就不停的问自己,今天的事,办完了吗?办妥贴吗?会不会有什么纰漏?” 陈循是文渊阁大学士,听闻此话深深的吸了口气。 此时的文渊阁还不是明中后期那种内阁,更多的职能是处理公文,陈循处理公文有一手,念经更是有一手,整天在朱祁钰耳边叨叨。 可是陈循天天叨叨皇帝,叨叨的皇帝耳边都有茧子了,却是自己都忘记了。 圣贤的话有道理吗? 其实没错。 但是圣贤的话,很难做得到。 朱祁钰叹了口气双手按在了长桌上,说道:“在座的文渊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五军都督、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 “衮衮诸公,哪个不是朝廷的栋梁!哪个不是进士及第!哪个不是满腹经纶!哪个不是文韬武略!” “这土木堡惊变,稽王带着大明大军二十万精锐,三十万民夫,死于边方!” “就在去岁的八月份,八月十五!中秋节阖家团圆的日子,大明京师五十余万户,人人披麻戴孝!全城素缟!” “忘了?!这稽王当初烧了半拉的龙旗大纛,还在文华殿这长桌上看着你们呢!” 朱祁钰拍了拍那半面已经烧卷了的龙旗大纛,面色沉静如水,冷峻至极。 这才哪到哪儿? 就开始倦怠了,觉得大明无敌了?不把瓦剌人放在眼里了。 狮象搏兔,皆用全力尔! 这面龙旗大纛,就是在提醒所有人,警钟长鸣! “古人常言,骄兵必败,稽王在土木堡这一败呀,给朕提了个醒,也给咱大明朝所有的文武百官提个醒。” “胜负乃兵家常事,如果迎敌之时,以万胜而无一败之心对敌,必败无疑。” “我看,这面龙旗大纛,就摆在这文华殿里,一直摆着,时不时拿出来,翻一翻,看一看,想一想。” “大明京营二十万精锐,三十万民夫,是怎么死在边方的。” “大明又是怎么样,差点陷入播迁之祸的,都长长记性。” 朱祁钰看到朝臣们的模样,叹了口气说道:“兴安啊,以后这面旗子,就在这里放着,不要收了,每天廷议散了后,走的时候,都看看它。” “臣领旨。”兴安恭恭敬敬的俯首说道。 朱祁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说道:“继续吧。” 廷议开始继续,朱祁钰看着朝臣们,终于开始认真对待这次的瓦剌南下,朱祁钰也算是松了口气。 其实朝臣们的这种懈怠,是大明朝出现了问题,也是几乎所有帝国都存在的问题。 那就是:「帝国所有人都变得傲慢,所有人都认为帝国足够的强大,区区蟊贼,不足挂齿。」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如何不影响春耕的情况下,征调民夫扩宽前往宣府的路和平整路面,如何在不影响春耕,调度百姓,将粮草军备运往宣府,工部和内署如何配合生产,大家都在激烈的争论着。 “陛下,臣等都商议的差不多了,回头各部部议之后,拿出方案来,送至文渊阁呈陛下御览。”于谦示意大家安静,向皇帝汇报了今天的廷议的结果。 这都会以书面的形式归档。 “多久?”朱祁钰询问道。 于谦赶忙说道:“日暮时分。”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朕知道了,散了吧。” 他忽然想起说道:“哦,对了,后天京师讲武堂开堂,别忘了。” “臣等恭送陛下。”一干朝臣毕恭毕敬的行了一个稽首礼。 朱祁钰其实也出宫,他不在宫里住,甚至连不会服用宫中水食。 他回到了郕王府改名的泰安宫后,手里还拿着杨洪的奏疏,心情依旧是格外的沉重。 杨洪这份奏疏上,提到了一个建议,那就是选能士,组建墩台远侯。 墩台是大明军堡体系的一个重要环节。 高墙垣,深沟壑,五里为堡,十里为屯,烽燧斥堠,珠连壁贯。 墩台哨兵,负责墩台及其附近地区的站岗、放哨斥候工作。 杨洪提议组建的墩台远侯,是指这些斥候,日夜不辍的在外活动,然后收集情报,送回墩台。 【今沿边之守,有营堡墩台之建,有巡探按伏之防,有将领以总其权,有副将以分其任。调发者之有逰兵,分防者之有备御,严守之道亦可谓周且备矣。】 【捷能飞檐走壁,而杀人放火技能奇巧异人而骇世惊俗,俱应选入中军为心为膂之用。能深入虏营哨探得实,出哨夜不收。】 墩台哨兵,出哨夜不收。 这些杀人放火、无所不精的军士们,在墩台执行哨探的时候,出去活动是日夜不辍,除了深入虏营,哨探敌军虚实之外,一到秋天,就会放火烧出一条纵深长达50里的火烧带,来隔绝草原部落南下。 至少阻挡他们就近补给。 坚壁清野,清到了别人家里,这就是杨洪提出的组建墩台远侯的目的。 当然了杨洪也提出了,墩台远侯的具体职能。 具体分为了:抓生、哨报、守哨、督哨、爪探、走报、传事、墩台、坐塘、报警、瞭山等职务。 朱祁钰打算批准这道墩台远侯的奏疏,就以九镇边军为主,建立一整套大明的对外情报网。 他要对瓦剌人扫庭犁穴,那必须要延着水文,将瓦剌人的部落一个个的找出来。 组建这个情报网,当然首先就是从迫在眉睫的宣府开始。 而这个情报网的名字,因为放哨夜不收的缘故,朱祁钰朱批了名字,夜不收。 在杨洪所求之外,他额外的给予了二百八十套飞鱼服。 这些飞鱼服,都是给夜不收的礼服和葬服,平时他们是不会穿的。 夜不收,因为传递情报、为大军打探消息、甚至还要承担一定的军事作战任务,比如阻拦私自入境的小股劫掠马匪,比如击杀敌军斥候等等。 墩台远侯每次放哨,伤亡必然惨重,但为了情报,的确有存在的必要性。 若是这些墩台远侯,永远消失在了边方和草原上,查实其阵亡之后,会有相应抚恤。 若是无法查实,则会以逃亡计,逃亡是没有抚恤的。 这些夜不收,通常单独或者两三个人一起活动,一旦遇敌,很容易全军覆没,根本无法查实。 朱祁钰之所以赐下了飞鱼服,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人愿意做墩台远侯,并不是因为他们犯了什么错,更不是什么罪犯。 他们是优中选优,所有的墩台远侯,是大明最忠诚的战士! 他们不会逃亡,但是因为无法查证是死是活,只能记作逃亡。 没有抚恤,只有衣冠作为衣冠冢。 证明他们曾经为大明贡献了自己的生命。 朱祁钰赐下飞鱼服二百八十套,就是为这二百八十员大明利剑,送行。 他们是大明的守夜人——夜不收。 “兴安啊,你说仅仅这一套衣服,就能让人去卖命吗?”朱祁钰朱批了杨洪的奏疏之后,感慨的问道。 夜不收在墩台传递了情报之后,重要军报都会送到锦衣卫来。算是锦衣卫衙门的下属单位。 但是这些大明最锋利的剑,其实得到的就是这一身的衣服,而且一辈子可能穿不了一次。 陛下是心疼人的,并不认为衣服比人重要。 当然,那必须得算个人才行。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飞鱼服上,有四爪飞鱼纹,飞鱼类蟒,亦有二角,乃是仅次于蟒服的二品赐服,这是军士们赤胆忠心的见证,也是陛下对他们的恩典。” “他们做的陛下知道,大明也知道。” “他们是为自己的妻儿老小卖命,也是为大明卖命,更是为陛下卖命。”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以山石为敌 朱祁钰的诏命下达之后,最挠头的就是户部了。 户部需要征调民夫,而这种征调是需要从京畿征调,而且需要联合工部进行道路拓宽和平整。 运粮的楯车还有,毕竟当年户部尚书夏元吉,为了配合好战的朱棣,那可是成年累月的造楯车,仅仅第一次北伐,就造了三十万辆楯车。 这工部,攒下了不小的工匠,即便是缺楯车,也不会缺太多,可以造。 “是不是可以组织十团营平整路面,把前期的开山铺路做一下呢?”金濂坐在了户部主事的椅子上,对着下面侍郎和大使们说道。 大家陷入了沉默之中,大军没什么战斗力,但是二十多万人,如果可以动起来,的确是解决了户部的燃眉之急。 其他都好说,就是这开山修路的事,着实难办。 尤其是军队可以使用火药,为平整路面,带来了许多的方便之处。 大明很喜欢用京营做营建之事,比如黄河决堤都会派遣京营前往。 比如徐有贞的治水疏中也提到了若是有需要,也是需要京营前往张秋。 “我去找于少保商量下,你们在此稍待。”金濂站起来,走出了户部,向着兵部而去。 六部都在承天门到大明门御道的左侧,距离不过几步路的事。 眼下正值春耕。 瓦剌人选择的时间非常巧妙,就知道你大明需要忙于春耕,他们才会过来。 金濂没找到于谦,只看到了兵部侍郎李宾言,稍加询问之后,才知道于谦又去了大兴县。 金濂挠了挠头,只好自己差遣了匹快马,没过两个时辰,快马回禀。 “于少保说,京营是陛下的京营,一应调度,皆由陛下一言而决。以后京营的事,还是问陛下的合适。”这驿卒说完就离开了户部的衙门。 金濂只能叹息,自己写了封奏疏,递到了文渊阁。 至于陛下愿不愿意帮这个忙,他有点心里没底。 陛下能同意京营军士干这等劳役的活儿吗? 朱祁钰收到了金濂的规划之外的奏疏的时候,想了许久,终于决定可以督办此事。 京营的训练需要至少三年之功,开山修路不是训练吗? 开山修路,不需要组织度吗?开山修路不需要指挥吗? 开山修路,是演练,是大规模提高军队配合的好机会。 尤其是火药的运用上,爆破也是一门大学问。 清风店一战,石亨鲜炸了不少山石阻路,导致了阿噶多尔济率领的鞑靼人损失惨重,仓皇逃窜,沉重的打击了敌人嚣张的气焰,同时也达到了最大程度上的杀伤敌人有生力量的目标。 工程学,土木作业不是战斗力吗? 明初时,北元实力依旧强劲,辽东未复,明初悍将马云和叶望二人,固守辽东。 北元纳哈出南下盖州,意图将大明势力,赶出辽东。 马云和叶望指挥军卒,自连云岛到窟驼寨十余里,沿河铺土方石沙,垒起冰块为墙,浇上水,晚上冻结,像城墙一样坚固。 在连云岛的附近,在沙中布下钉板,旁边设下陷阱,埋伏军队等候敌人。 北元依仗的纳哈出,大败而归,仅仅几骑逃出升天。 土木作业,当然是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兵部右侍郎罗通和居庸关守将指挥同知赵玟,汲水灌城,城墙结冰,这不是土方作业的功劳吗? 于谦在京师城郭民舍,修丁字街阻敌,挖壕堑,修缮城墙,这也是土木作业。 土木作业是保证后勤的能力,金濂的这个提议很是不错。 京营那二十万人,整日操练,却没有实战,既然打不了敌人,打不了野战,暂时还无法拒敌,那就以山石为敌,开山铺路! 朱祁钰朱批了金濂奏疏之后,下发给了石亨、范广、杨俊和孙镗四人督办此事,又下中旨,让户部和工部,拟定路段,大军开山铺路,随时可办。 兴安拿着一份奏疏俯首说道:“陛下不在宫中饮食,光禄寺可清汰六千二百四十二人庖厨,大约每年可省猪一万九百头,羊一万只,鹅三万余只,鸡四万余只,牛犊四十头,月盐银一万八千两。”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拿过了兴安的奏疏,不解的问道:“四千庖厨?朕记得太祖高皇帝定下太常寺庖厨,只能有四百人吗?” “这也太多了吧。” 大明法律杀牛违反大明律,朱祁钰除了在大军动的时候,会宰上十头牛犒赏,其他都是以猪肉、羊肉、鸡鸭鹅肉代替。 牛,是重要的生产工具,在很多时候,比人还要贵。 兴安再次俯首说道:“宣德十年初仅一千二百余人,宣德十年末就到五千人了,正统七年就六千八百八十四名,陛下让臣清宫,臣去做了。” “这六千八百八十四庖厨只有六百多人是活人,其他都是查无此人。” 朱祁钰并没有怀疑兴安在清除异己,也没怀疑这六千四百余人,被兴安给悄无声息的杀了。 朱祁钰上过战场,一百多斤的肉搁在那儿,好大一块,清理起来,至少有四个人处理一具尸体。 太常寺庖厨,六千多人到六百人,这不是清除异己,这是大屠杀了。 杀这么多人没什么动静,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兴安有这等轻轻松松、悄无声息杀这么多人的本事,干脆放他去瓦剌,几年瓦剌人就被杀绝种了。 兴安继续说道:“光禄寺庖厨本来负责宫中饮食,后来宫里的各宫,都不到光禄寺吃饭,光禄寺就开始了贪墨横行,一锅肉,能煮一年都不换。但是所需猪羊鸡鸭却是越要越多。” “臣查来查去,终于把光禄寺这本烂账算清楚了,陛下若是在宫中口渴用食,大可放心,毕竟臣是陛下奢员,负责试菜。” 兴安这是为了自己的命,不把光禄寺盘的里里外外,干干净净,这要是谁给陛下下毒,毒死的是他… “带食盒吧,君不密则失臣。”朱祁钰还是摇头。 宫中水食,不仅他不信任,连住在那个大笼子里的各宫主子们,都不信任,她们都让自己的宦官做饭,而不到光禄寺传菜。 光禄寺做饭难吃不说,也不是什么龙肝凤髓,珍错殊味,都是些鱼肉牲牢,甚至还危险。 “那就清了吧。”朱祁钰批了兴安的清汰庖厨的奏疏。 朱祁钰搞了大宴赐席,光禄寺当然不敢在那种时候,上煮了一年的肉。 兴安又拿出了台基厂的图纸说道:“陛下,大时雍坊和小时雍坊,臣也理清楚了,需要拆掉的违制的共有七宅,臣以为不用大动干戈,只需要简单动用千余工匠,就足够了。” “臣选了几十条猎犬,陛下上次说要大狗,臣专门派人找的,等到宵禁,就放到这大小时雍坊,贼人不能入。” “即便是校尉力有不逮之时,这猎犬也可狂吠撕咬,护我大明明公之安危。” 兴安办事总是十分抠门,奇功牌,一共就二十块,非要搞鎏金,而不搞纯金,还是朱祁钰下的令,才换了纯金的。 让兴安把大小时雍坊给推平了重建,兴安是不乐意的。 但是让他把违制的拆掉,其他的拆掉院墙,重新规划,千余人,几万两银子,他就觉得可以办了。 主要是工期。 兴安琢磨着,陛下也是打算让官员们尽快搬家,推倒重建有点慢,稍微改改,反而简单。 “嗯,就按台基厂的奏疏办,很不错。”朱祁钰出了个点子,台基厂出图纸合算成本,工部负责出工匠,兴安负责统筹安排,将家属大院的制度,尽快的落实下去。 “陛下不是许诺了流水曲觞吗?” “臣一琢磨,就打算引金水河,在这坊墙周围,挖一个宽三尺,三丈深的河沟,防止一些宵小之徒,妄图挖地道行窃。” “还有这里,臣在坊墙上设置了望楼,可望整个时雍坊,但是各家各宅院墙极高,又有树荫遮蔽,望楼不能窥私。” “坊墙之上,加以琉璃片,陛下的刀斧太贵了,维护不利。” 兴安继续介绍着他的大小时雍坊改造计划,里面的小设计很多,比如这坊墙周围的堑壕水道,到底是防止宵小地道,还是防备谁? 兴安是宦官,宦官和外廷的文臣们天生就不对付,陛下把这事,交给了他,他自然是搜肠刮肚,在不违背陛下的旨意下,做到了尽善尽美。 “很好。”朱祁钰肯定了兴安的工作,高度保障了官员安全和日常起居。 “这小妾是不能带的吧?”朱祁钰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小妾。 第一百四十五章 日月山河倒悬,大明江山破碎 “不能,陛下大明律明文规定,四十岁膝下无子,方可纳妾。” “臣走访了下,除了极少数,其他都不可以带入官邸之内。”兴安回答了皇帝的问题。 关于小妾、侧房是否可以带入大小时雍坊,兴安也是和刑部沟通过的。 这种沟通并不违制,大明的内廷是一个权力机关,和朝臣沟通可以,但是和朝臣勾连,那就是找死了。 刑部尚书俞士悦面对内署的沟通,也是回答的非常果断。 在有记载的文献之中,中国这片土地上,都是一夫一妻制度,并没有平妻,至于多妾,那更是有着极为严格的规定。 四十岁无子可纳妾,但是朝里的大小官员,各种偏室不计其数。 这是对大明律的亵渎。 “原来如此。”朱祁钰点头,只能感慨一句,国家这艘船,是从顶上开始漏水的,一点错都没有。 京师纳妾之风是极为严重的,比如兴安的这份奏疏上,一个七品官,就有两房小妾。 “私自纳妾,必然家宅不宁,那还怎么能安心为国朝做事呢?”朱祁钰批了兴安的建议。 至于怎么处理这些个小妾,甚至妾室生的孩子,朱祁钰也不需要管,因为怎么处理,在大明也是有一套潜规则的。 大明对京官会定期京察,这种京察是由都察院、锦衣卫、大理寺、吏部、礼部联合执行。 每到这个时候,这种既不符合大明律,又不符合礼法的小妾,就会被处理掉一批。 等到京察过了,再养就是… 朱祁钰直接断了他们再养的念头,都进官邸待着吧。 “于少保上奏陈情,说也想在官邸内找一普通房舍居住,觉得九重堂原来是国公府,而且是靖难第一功淇国公府,规制太高,心有不宁。”兴安又翻找了一番,将一本于谦的陈情奏疏递给了陛下。 朱祁钰都没打开看,摇头说道:“不妥。” “兴安,于少保持节守正,不搞那朋比为奸之事,但是奈不住有人甘愿为其门下走狗,于少保住在九重堂,反而能保住于少保的名节。” 兴安抬头看了一眼陛下的脸色,与寻常无疑,再低下头说道:“陛下英明。” 兴安在观察陛下的神情,陛下是否对于谦起了猜忌之心,但是显然是没有的。 这让他长长的松了口气,要是陛下和于少保闹僵了,那可是天塌了的大事。 大明现在的办事效率,在经过了瓦剌围困京师这么一吓之后,效率有了极大的提升。 次日工部和户部就拿出了具体的章程,京营这二十万人,当天下午就开拔,不是去打仗,而是去修路,自然不用准备那么多。 这次京营将士们手中的武器,不再是钩镰枪火铳,而是锹锄墩等修路的工具。 而朱祁钰赐下的飞鱼服,也在一日之内,随着陛下的圣旨,送到了宣府。 “臣叩谢皇恩浩荡。”杨洪两鬓斑白,长揖在地。 宣旨的是从福建快马加鞭赶回来的李永昌,虽然陛下一再强调,杨洪年事已高,不用行全礼,但是杨洪还是长揖在地,行了一个拜礼。 “昌平侯接旨。”李永昌将手中的圣旨交给了杨洪。 杨洪接过了圣旨,站了起来。 所有的支持之中,来自陛下的信任,最为重要。 宣府京师门户,一旦杨洪想要养寇自重,或者直接和瓦剌人搅合在一起,那陛下只能向南播迁了。 但是杨洪显然不会。 即便是刨除了人类所有的情感,比如京师长子杨俊亲亲之谊、忠君体国爱国之谊、袍泽抵背相杀的袍泽之谊等等,从最最功利的角度。 杨洪贵为大明昌平侯,跑去瓦剌和瓦剌人,一起去吃沙子吗? 瓦剌人多穷啊。 “陛下说让咱家替陛下看看大明的好儿郎们。”李永昌提到了墩台远侯夜不收。 这二百八十人,等到明年的时候,又有几个能够再看到? 李永昌站在校场上,他看着这些军卒,领了飞鱼服,笔直的挺立在校场之上。 李永昌没有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任何畏惧之色,反而是拿着飞鱼服的手,颇为颤抖,十分的激动。 陛下问,一套衣服就能让人卖命吗? 一套衣服或许不可以,但是来自陛下赐服的认可,却是可以。 这种神情,李永昌见过。 在京师之战中,京营出城作战之时,他见过。 明知敌人是训练有素,甚至新败大明精锐的瓦剌人,那些出城作战的军士们,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能不能打得过,打过才知道。 未战先怯,那不是男儿本色。 他们是泸定桥上那一排排的石狮子,是大明的护栏。 “穿上,穿上,陛下让咱家看着你们都穿上。”李永昌的声音里有点更咽,他不停的挥着手,示意这些军卒们,都换上飞鱼类莽的飞鱼服。 这是仅次于蟒服的赐服。 当一排排的军士们,换上了飞鱼服,站在了校场之上,李永昌已经令随行的画师将这个画面,定格在了画布之上。 李永昌并没有耽误这些军卒们太多的时间,画师简单的勾出了轮廓,事后再做填补。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一个军卒带头大喊了一声,琐碎的声音开始响起,然后汇聚成了整齐的吼声。 大明的军卒的感情是极为内敛的,他们很少会表露自己的情绪。 也不像文臣们有那么多的平平仄仄,这句话是陛下在太庙祭祖的时候,喊出来的。 他们听说了,他们就喊了出来。 或许,在很长时间内,这两句话,都是支撑着墩台远侯夜不收所有人,走下去的信念。 一直到日月山河倒悬,大明江山破碎的那一刻。 李永昌抿了抿嘴唇,站直身子,用力的攥紧了拳头,跟着这些夜不收大吼了一声:“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 夜不收这二百八十人的壮士,再次换上了他们自己的衣服,彼此乐呵呵的领了军马,互相锤了几拳,一些军士,还吹了个响哨,就奔着茫茫草原而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墩夜二项,了操传报,其险苦艰难,比之别军悬殊,若非加厚优给,何以责其用命?”李永昌和杨洪沟通了下关于夜不收待遇的问题。 这也是陛下的疑惑之处。 这墩台远侯,深入敌营,比别的军队辛苦的多,为什么不能厚待一些呢?要不然他们怎么会卖命呢? 朱祁钰之所以没有直接下旨,给夜不收厚待,是想问问杨洪的意见。 杨洪看着健儿们消失在茫茫草原之上,摇头说道:“一来,多少钱财能买一条命呢?二来,若是因为优厚待遇,加入夜不收,那就是为利而来。若是为利,何来忠诚?” 李永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这两个理由,很合理。 不为名、不为利,无分寒暑,昼夜了望。 李永昌继续问道:“那若是不加厚待,岂不是国朝亏欠他们良多?” “可有折中之法?” 杨洪摇头说道:“臣愚钝。” 李永昌是代陛下闻讯,他的回答是告诉陛下,自然称臣。 这就是宦官为何能够在各镇耀武扬威,他们代表的是大明皇帝。 李永昌和杨洪站在宣府的五凤楼上,看着远处的草原上星星点点的营堡,相顾无言。 良久之后,李永昌才松了口气说道:“昌平侯,陛下调拨的粮军备之物,一月内即到。” “咱家传旨也传到了,就不多留了,陛下亲设经筵,待昌平侯凯旋!” 李永昌下了城墙,翻身上马,向着居庸关方向而去,四五个番子,紧随其后。 他沿途看到了十团营的军士们,十分认真的修桥补路,一些需要拓宽的地方,也有了新的解决方案。 现在大明有了新式火药,这些过去无法解决的山崖问题,现在有了新的解决方案,那就是炸。 李永昌一路也未休息,伴随着轰隆隆的响声,就回到了京师,见到了大明皇帝,将一路的见闻,事无巨细的讲了一遍。 尤其是墩台远侯临走的时候那一幕,军士互相捶几拳,然后吹着口哨,消失在天边的场景。 李永昌将画师画了半截的画,递给了兴安。 朱祁钰摸着画卷,虽然上面只有简单的线条,但似乎这二百八十壮士挺拔的身姿就在眼前。 他不住的说道:“好儿郎啊,好儿郎。” “务必把这幅画画完,裱好以后,送来挂在…这面墙上。” “臣领旨。”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至于待遇问题,这个很好解决嘛。” “参加了墩台远侯的夜不收边军,其家属可以迁到京师附近,我看大兴南海子这地方,就不错。” “对外就说,为了保证远侯忠诚,这优待政策不就可以执行下去了吗?” “然后让远侯家属们,少说待遇便是了,这墩台远侯,三年一轮换,只要墩台远侯自己不说,家人不说,这不就是折中之策吗?” 后世那些秘密战线,还有一线缉毒警,不都是这样做吗? 朱祁钰忽然一愣,杨洪都七十岁了,这是古来稀的岁数。 他应当是想到了折中之法,但是施恩这件事,只能由陛下来说,也只能由陛下来做。 这样才有保障。 否则不就变成了恃恩自恣? 所以,杨洪的回答是臣愚钝。 第一百四十六章 陛下家宅安宁 明明组建墩台远侯,是一件好事,优待夜不收军士,也是一件好事。 却仗着这件事去讨要待遇,万一陛下觉得这是军士们应该尽的义务,不加厚待。 这一件好事,岂不是就变成了皇帝猜忌,军士也得不到优待的坏事? 杨洪当然清楚,如何去折中,但是他不能说。 陈懋也是这样,明明南征辛苦,却是屡次上奏请罪,一句一句闽南刁民,却是处处回护所谓刁民。 于谦也是这样,不喜欢在朱祁钰耳边念经。 事儿就这么个事儿,皇帝你自己看着办。 “一个个的,都靠朕自己去悟吗?”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 兴安俯首说道:“这是臣子的恭顺之道。” 或许也是这些军将们的生存之道,朱祁钰如是想到。 他点头说道:“明日讲武堂开堂之事,是否准备妥当?” “全都准备妥帖了。”兴安赶忙说道。 京营军官任免的权力,明定升迁,是皇帝必须要做的事,也只能是皇帝的,谁插手都不可以。 讲武堂不就为了这个出现的吗? “陛下要住讲武堂的事儿,皇后千岁和贤妃千岁都比较不满。”兴安赶紧说道,这可是汪美麟千叮咛万嘱咐的事儿。 陛下多晚回来,都得住家里! 还有生孩子的大事呢。 朱祁钰愣了愣,他让不让官僚小妾住在官邸里,让他们家宅安宁,这轮到自己了,自然也要让家宅安宁才是。 “那就暂时不住讲武堂了。”他认真思考了一番之后说道。 兴安终于松了口气,他不是要做佞臣,而是陛下生孩子,那也是头等大事啊。 连一向和皇帝对着干的朝臣们,对于陛下选秀之事,也是颇为上心。 这没有子嗣,朝臣们干了半天,不都是白干吗?那还怎么拧成一股绳呢? 兴安本来打算出去和皇后千岁和贤妃千岁说这个好消息,但是看到了李永昌还在书房,就没走动,而是恭候在原地。 “李永昌,朕任你为提督内臣,做朕的耳目之臣,讲武堂兹事体大,万不可懈怠,否则重罚无宥!”朱祁钰又提点了一句李永昌。 李永昌先是在石亨帐下听调,整理军务,京师之战打完,李永昌又去了福建,自福建赶回来,就没歇着,这又跑了一趟宣府。 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会被任命为讲武堂提督内臣,这可是个重要的职务。 他赶忙俯首说道:“臣谨遵圣诲。” “先下去休息吧。”朱祁钰示意李永昌退下,本就是宦官,这长途奔波,又赶得急,此时的李永昌也是颇为的憔悴。 “臣告退。”李永昌慢慢的退出了书房。 朱祁钰看着兴安说道:“你也去吧,皇后怕是等信儿也等急了。” “喏。”兴安乐呵呵的行了个礼,推出了书房。 兴安来到了汪美麟的偏院,这里虽然不大,但是格外的精巧。 而杭贤也在这偏院里,春天了,陛下的衣服要更换,以前陛下还是郕王的时候,这常服也都是她们俩一起绣,两人之间其实也没多少芥蒂。 虽然说汪美麟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朱翠薇,而杭贤有儿子朱见济,但是王府世子,也不着急定下,郕王年富力强,有的是时间。 但是眼下陛下做了皇帝,这一切立刻就不一样了。 削了太上皇帝号,废了太子,太子位悬出来后,汪美麟也是一天比一天急切了起来。 杭贤绣着天子十二章,这以前她没绣过,自然是有点慢,一遍做女红,一遍叙话。 杭贤尤为好奇问道:“姐姐这肚子还没有吗?稳婆怎么说的?” 汪美麟面色一喜,“妹妹你不知道,我这个月的月事啊,已经延了,稳婆说可能是有了,得再等等,过一个月太医诊脉,才能确定,不急。” 杭贤闻言手中针线一不注意,就扎了手指一下,愣愣的问道:“一次就中了?” “稳婆算着日子呢。”汪美麟满脸笑容的说道。 杭贤也立刻就明白了,怪不得突然叫她来做女红,还一直把话题扯到孩子之上,在这里等着呢。 “那恭喜姐姐了。”杭贤露出个甜美的笑容,她本就没什么野心,汪美麟有了嫡子那是最好。 大明八十年来,这皇权更替,从朱标死后的蓝玉案,再到太宗皇帝靖难,这到了先帝宣宗皇帝的时候,汉王朱高煦又造了反。 这好不容易消停了十几年,稽王带着大军北狩了。 若是汪美麟有了麒麟儿,杭贤也能松口气,往日还算和煦的王府里,都因为这陛下做了皇帝,多了很多的阴阳怪气。 毕竟汪美麟是皇后,她只是贤妃,这也不是宫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十分别扭。 现在汪美麟终于有了身孕,杭贤也能松口气,济儿也能松口气。 “好事。”杭贤想着想着就是一乐,手下女红都快了许多。 汪美麟神秘兮兮的说道:“姐姐跟你说,姐姐这肚子十有八九了,承欢的事儿,就交给你了啊。” “陛下这天天去十团营里,操阅军马,这现在啊,就把我当军马操阅,可是要命,一整天腰眼都是酸疼。” “啊?真的假的啊?”杭贤呆滞的看着汪美麟,手里的女红都停了。 “姐姐好歹也是有点家学,父亲还做金吾卫,姐姐都受不住,我哪里受得了?”杭贤脸颊上爬上了些许的坨红,自从陛下不是太过于忙碌之后,汪美麟就整日占着陛下。 “哟哟哟,还脸红了,你呀…”汪美麟看着杭贤那娃娃脸,笑的更加开心了几分,杭贤有点腼腆,这闺中之事,她还是不太容易说出口。 兴安打院门走来,俯首说道:“参见两位千岁,陛下让臣传来口谕,陛下不住讲武堂了。” 汪美麟倒是没什么,杭贤却是脸红的很。 “兴安,本宫今日身体不适,陛下若是翻牌,就不需要放牌了。”汪美麟叮嘱着兴安。 这王府里,一共一后一妃,不翻皇后,就只有贤妃了。 兴安抬头看了眼,皇后千岁的额头没有点红,不是月事,那自然是有喜了。 不过这太医不诊脉,喜宁自然不会四处乱说。 即便是太医诊了脉,喜宁也会叮嘱太医不得乱说,太医院院判陆子才,本来就是郕王府旧人,也算是放心。 陛下吃几碗饭,不需要朝臣们操心,这后宫有喜,不是皇子诞生,也不需要朝臣操心。 “臣知道了,臣告退。”兴安脸上的笑意更盛。 兴安走出了偏院的门,驻足了片刻,左拳击了下右掌,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回到书房之后俯首说道:“陛下,皇后千岁今天身子不便,不能侍寝了,是诏贤妃侍寝吗?” “宅子不大,规矩不小,朕今晚睡贤妃房里。”朱祁钰听着兴安说辞,摇了摇头。这泰安宫又不大,规矩太多太少,家宅不宁,更没什么人情味儿。 兴安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陛下不住宫里,不就是为了少些规矩吗? 自由。 “臣这就去烧热水,陛下说的大浴池,臣琢磨了琢磨,不过半个月就修好了。” 朱祁钰用了晚膳沐浴之后,天色已晚,他一边走,还一边想着明天讲武堂的事儿。 讲武堂大小时雍坊的官邸石景山的矿厂正在推动中的农庄法,是朱祁钰改元之后推动的新朝雅政。 这些新朝雅政里面,阻力大小不一,但都还算顺利,其实原因也简单,现在的朝臣一团散沙,聚不到一起,毕竟朱祁镇还在迤北。 这稽王死在迤北,再多生几个娃娃,这就是新朝新气象了。 杭贤正在照看朱见济,孩子已经睡下了,这两岁的孩子睡觉不老实,总是踢被子,杭贤满目柔情的看着孩子摆出了一个大字呼呼大睡,就噗嗤的笑出了声来。 她没什么野心,就想着把孩子抚养成人,济儿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 “陛下。”杭贤听到了开门的动静,便站了起来,匆匆的行了个礼。 朱祁钰现是看着床上,低声问道:“济儿睡了?” “刚刚睡下。”杭贤抿了抿嘴唇,低声说道,也是怕惊到了孩子。 “这睡没个睡样儿。”朱祁钰看着朱见济那粉嘟嘟的小脸蛋,也是摇头,这小孩子,睡觉都是这么不老实的吗? 朱祁钰不说还好,一说朱见济的腿立刻从被子里伸了出来,还用力的踹了两下,调整了个舒服姿势,抱着被子,仰着头,半张着嘴,又睡下了。 “他老这样,再小的时候,我一整夜都不敢睡,生怕他受了什么风寒。”杭贤却是看着这小孩子,满眼的慈爱。 “呀…”杭贤那娃娃脸上,立刻满是红润。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京师讲武堂,开堂了! 杭贤和汪美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风格。 汪美麟是热情似火,若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繁盛,偶尔隐隐有金戈铁马之声,那杭贤就是小桥流水人家,柔心弱骨却事事周全,润物细无声。 总之就是,配合默契。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起了个大早,打了一套军体拳活动了身体之后,将一身的疲惫一扫而空,他换上了常服,准备赶往讲武堂。 京师讲武堂,按功勋遴选二百四十三人,按勋贵子嗣选取二百三十一人,掌令官讲习堂共遴选掌令官五百三十一人。 教习共有五十余人,这些教习负责教导所有学员。 在清晨的阳光下,黄麾日月旗在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牌匾上的京师讲武堂和对联上的鎏金字,熠熠生辉。 整条街上,全都是准备入堂的军士、教习、文员、书吏、正医倌,石亨站在讲武堂之前,焦急的等待着。 陛下不到,他也不敢喊开堂。 “陛下来了!陛下来了!” 一个军卒小步快跑的冲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喊,没一会儿先导的穿着大红色宦服的太监和飞鱼服的锦衣卫,就出现在了街头。 陛下的车驾出现在了街头。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等到朱祁钰下车的时候,等在讲武堂前的大明大部分军卒都行了半礼,大声的喊道。 石亨是一个很察言观色的将领,他极其擅长看皇帝的脸色行事。 比如,大明大皇帝陛下,非常不喜欢他的军卒下跪,但是又不得不行礼,为此,石亨让军卒们行稽首礼,或者半跪拜礼。 当然,万岁还是要喊的,大明的天是陛下! 京营也好,京师讲武堂也罢。 吃的是陛下的饭!穿的是陛下的衣!领的是陛下的饷! 大明京营,绝对忠诚于陛下。 此时的石亨,内心还挂着一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野望,那是每个将领都心心念念之事。 朱祁钰看了看车驾,这车还没骑马舒服,但是有的时候,天子也需要摆开仪仗,让人看得见你是天子。 “平身。”朱祁钰穿的是常服窄袖,他走下了车驾,看着人满为患的街头巷尾点头说道:“开始吧。” 石亨俯首领命,大声的吼道:“开堂!” 京师讲武堂的大门缓缓打开,礼乐声起,而后还有鞭炮噼里啪啦的响起。 随着大门的打开,朱祁钰走进了讲武堂内,随后的是于谦和石亨,然后孙镗、范广。 广宁伯刘安,被朱祁镇坑得进京请罪的他,此刻正在京师德胜门、居庸关、宣府之间的山路上,指挥大军炸山铺路,至少也得数日才能把路面平整。 起步不同,刘安依旧在竭尽全力的戴罪立功。 只是修缮道路,并不是重新铺路,十几万人铺在这条路上,数日足矣。 土木作业是战斗力的一部分,这不是朱祁钰一个人观点。 比如讲武堂的军士们除了要学习兵法、枪、炮、算学、测绘、堪舆、战阵攻守,还要学习工程。 工程分为了桥梁、道路、地垒、城防、修械、营寨等许多课程。 而掌令官讲义堂,主要就是学习军律、军纪、和军条例。 例、条例,都是大明皇帝的旨意。 明承唐律,唐朝时候例、条例,叫做格和条格,都是由皇帝的旨意编纂修改,最后形成一种对律法的补充条文。 新朝雅政,皇帝登基后,就会废除前代皇帝下的条例。 然后从历代中条例中,选择补充,为满足当下的社会矛盾,符合当下社会现状,进行修改,最后形成具有法律意义的条例。 大明的条例,是一个不断革故鼎新的过程,皇帝每次登基都废除,然后审核选择历代条例,进行补充订正。 比如弘治十三年的《问刑条例》,就是如此诞生,对大明律法的补充,地方官员可以援引进行判刑。 朱祁钰还没做皇帝,还是老师的时候,就知道一件趣事。 蛮清朝入关之后,对条例的意义,并不是很理解,直接颁发了《大清律例》。 然后新皇登基,也不会废除前代条例,条例越来越多,最后高达1870条的条例。 哪怕是精通刑名的官员,都无法援引大清律例去判刑,因为自相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最后就成了真正的人治。 朱祁钰看着偌大的京师讲武堂,颇为感慨,终于被他做成了。 “这里还有一个讲义堂?”于谦对于京师讲武堂的态度是不看、不听、不说,他本来就是兵部尚书,整个十团营都是在他的组织下建成的。 石亨是他从牢里提溜出来的,刘安是于谦求情才戴罪立功,范广是于谦辽东调过来的,孙镗更是杀了魏兴才当上了指挥同知。 这十团营从上到小可谓都是他的人,他要是对讲武堂之事过问,那是给自己招致祸患。 于谦在规则上,是没有权力调兵遣将的,因为用以调兵的令符火牌,由内府印绶监和御马监掌管。 当然这只是规则,于谦真的要调…其实也调的动,但是他从来不调。 和敌人打仗还要请旨的他,是不会随随便便僭越的。 京师讲武堂的所有筹备都是祭酒杨洪操持的,于谦自然是不知道讲武堂里,居然还有个掌令官讲义堂。 掌令官讲义堂的学员比讲武堂的学员还要多一点。 而且讲武堂还有很多勋二代、勋三代,打算留级混日子的。 朱祁钰和于谦详细聊了聊掌令官的职能,尤其是对于军伍之间的肉刑、私役的管理,以及风闻言事之权责,都说了个清楚。 掌令官除了战时,并不具备任何的执法权,而且仅限于队一级,执法的事儿,还是得上级军将来处理。 “极好,极好。”于谦连连点头,原来陛下除了让缇骑每旬走访之外,还准备了常备的监察手段。 于谦再次感慨的说道:“极好。” 于谦看着英气勃发的朱祁钰,不断的感慨,大明,真的好起来了。 朱祁钰始终认为如何灵活的利用制度、规定,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和调节朝堂的争斗,才是一个皇帝最重要的工作。 而且他一直这么做。 他是皇帝,他掌握着制度、规定,或者说秩序的最大话语权,既然朝臣们把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他就必须做好这个工作。 既然打算让脊梁们充当自己坚定的后盾,那就要把舞台搭建好。 军将们需要监察,这是毫无疑问的,否则肉刑、私役、克扣粮饷、侵占军屯、杀良冒功、谎报等等事情,肯定会发生。 金濂满是唏嘘的看着这讲武堂,他和征南将军陈懋在福建作战的时候,大明军队最缺少的就是基层和中层军官了。 他看这个讲武堂,也是颇为感触,早有这么个朝廷的讲武堂,就好了。 “陛下要给掌令官亲自上课吗?”金濂看着一个类似于课程表的排表,颇为震惊的说道。 陛下要给掌令官们上什么课?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这一个月就四堂课,每节课不到半个时辰,不废多少时间。” 给掌令官上课,当然是讲军条例。 这些军条例,有的是朱祁钰自己写的,有的是高皇帝和文皇帝时候的条例,这些条例写好之后,送到文渊阁,文渊阁送到兵部。 兵部、五军都督府、十团营指挥同知们一起部议,商量是否合用。 金濂点头,跟随着陛下的脚步来到了校场。 于谦将整个讲义堂看了一圈,回到了朱祁钰的身边,俯首说道:“陛下,国家之制,边政以文臣巡抚,以武臣总兵将兵,而以内臣纲维之。” “方为不讳之朝、迩安远至、国泰民安也。” 于谦的意思朱祁钰大体明白,就是说文治文臣去做,将兵武官去做,内臣去维持朝堂纲纪。 这样的朝廷才是个像样的朝廷。 于谦是不反对内臣参政的,之前有御史提出要废除镇守太监之事,就被于谦和石亨联名否决了。 于谦是怕边将做大导致藩镇,石亨是觉得没了镇守太监,反而被御史们随便弹劾,那日子过不过了? 但是于谦主张限制内臣的权力,他们是皇帝耳目,但不能是皇帝的手脚。 皇帝有手有脚。 朱祁钰带着群臣参观了下讲义堂和讲武堂之后,就来到了校场。 一千余学员,已经站在了校场上,等待着朱祁钰的训诫。 朱祁钰走上点将台,看着下面一个个朝气蓬勃的面庞,深吸了口气,大声的说道:“今天是讲武堂开堂的日子,朕问你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办这么一个讲武堂呢?”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三十年不决口? 朱祁钰问学员们为何要办这个讲武堂,讲武堂成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有些人,总觉得这天下的仗啊,都跟着太宗文皇帝打完了,功劳,也跟着太宗皇帝立完了,就开始马放南山,整日里游手好闲,聚众享乐,赌博狎妓为乐。” “提笼遛鸟,斗蛐蛐,斗鸡,并以此为荣。” “武备之松弛,朕见痛心不已,有些个勋将之家,连骑马都不会了,骑上了马,反而被马给撅了。” “忽军旅之事而不修,玩祖父之功而不恤。” 朱祁钰先是说了他看到的问题,而且这的确是切实存在的问题。 他刚说完,勋戚子嗣的二百多人,都低下了头,若不是这次土木堡之惊变,他们还是之前那副样子。 “朕皇祖于军职,虽行世袭之制,实有考选之典。故后之有功者,可以升授。而不才者可以汰减,万世不易之法也。” “咱大明的军职,虽然世袭,但是也是有考选的,如果不才,是可以汰减的。” “最近,朕听说,有些人,觉得留级就留级吧,名字贴到了京师讲武堂的外面布栏上,不过是丢人。” “朕今天告诉你们,留级一次,减半俸;留级两次,发开平府镇守一年;留级三次,发交趾。” 开平府,是元上都,忽必烈登基称帝的地方,现在在大明的手中,杨洪继承父亲爵位镇守边关就是在开平,这一镇就是四十年。 交趾现在还有北方在大明手中。 朱祁钰最近听到了很多勋戚子弟们,说留级就留级,决定继续摆烂。 摆烂是吧。 朱祁钰给他们一次机会,如果第二次依旧留级,就会送到开平府去镇守一年。 如果回来了,第三次又留级,那好了,直接送交趾去,自生自灭。 京师讲武堂不是开着混日子的。 朱祁钰直接了当的告诉了他们,贪生怕死勿入此门。 既然出生在勋贵之家,就得拿起祖宗的荣光来,既然他们家教不严,管不住,那就由他这个皇帝来管。 英国公府是勋戚典范,即便是英国公张辅,殉国在了土木堡,新的英国公张樊才九岁,但是张樊也进了这讲武堂来。 虽然他年龄很小,甚至看起来有点老实,但是张樊似乎并不打算当个米虫败类,而是打算继承父亲遗志。 张樊从头到尾都没有低下头,即便是他的哥哥张忠因为骑马摔断了腿,无法承袭爵位。 但是张樊依旧来了。 朱祁钰下谕问过,张樊上奏说:岳飞子岳云,十二岁随父从军,上阵杀敌,冲锋在前,十六岁先登随州城,再复登州。 虎父无犬子,方为将门。 勋贵和勋贵之间的差距,有的时候,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朱祁钰宣布了规矩,之后继续说道:“去年,咱们大明败了,土木堡之变,连稽王都被俘了。” “朕看着堪舆图,做梦都是金戈铁马之声。” “朕承继大统之位,这大统之位,所承载的是大明列祖列宗的期许,承载的是大明江山社稷之重任,更承载了我大明万万臣工黎民的希冀。” “朕在这里要求你们,到讲武堂来,认真求学,完成课业,与朕一起分担如此重任!” 朱祁钰之前训斥张輗、张軏,说勋将乃是皇帝的肱骨,那可不是空口白牙,他们烂了,大明真的好不了。 他们是军队的主要军官,他们都烂了,大明的军队烂了,大明好的了才怪。 石亨站到了点将台上,他作为暂代祭酒,也是要宣讲条例,尤其是讲武堂的条例,违反了也会有相应的惩罚,和军队是相同的十七禁五十四斩。 违背任何一条,都会让讲武堂的锦衣卫们,将其逮捕处罚。 “这里是讲武堂,不是卫校,更不是国子监,更不是私塾。” “这里就是讲武堂!” “违反十七禁五十四斩,不遵讲武堂条例者,要想想自己到底几个脑袋!” “好钢就该铸利剑,好兵就该打硬仗!你们都是在战场上,拼过命、流过血的人,我不希望你们将来死在了战场上!” “水不动就是死水,人不动就是废物!” “累不死,就接着练!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石亨和朱祁钰的说法完全不同,他就是个常务副校长的角色,更多的是承担教务主任。 杨洪才是祭酒,回京之后,才是常务副校长。 石亨不需要讲那么多的大道理,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人训练的嗷嗷叫,到了战场上,上阵杀敌。 他和朱祁钰的职责完全不同,所以,他讲话,就凶狠多了。 石亨和杨洪的治军方式,也有点不同,石亨更喜欢打硬仗,更喜欢冲锋在前,杨洪更喜欢调度有方,运筹帷幄。 开学典礼很快就结束了,军校也没那么多的废话。 大家都是来习解器械之用法、战阵之指挥、敌人之伎俩,未来是要上阵杀敌的,废话凭多,又有何用呢? 朱祁钰终于当上了京师讲武堂的校长。 这些军卒全都是天子门生,未来的资历也是大明皇家陆军学院出身。 朱祁钰和于谦就讲武堂的这些事,又深入的交换了一下意见,最终确定了一些朱祁钰心里还有些疑惑的地方。 “朕打算让陈镒去张秋,跟着徐有贞治水,还有巡查黄河流域,深入地方,体察民情。”朱祁钰说到陈镒。 陈镒之前在燕兴楼大放厥词,说什么太阳落山了再接着干,说什么夸上天之类的说辞,显然是升的有点快,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朱祁钰当时要做大事,削了太上皇帝号,就借着陈镒发酒疯训斥了都察院,为自己削太上皇帝号做铺垫。 陈镒做事能力还是有的,密云土城的百姓,都是他安排撤离,前往了昌平砖城。 在地方巡抚多年,颇有民心,尤其擅长安抚百姓。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仁慈,陈镒咎由自取,妄自揣摩圣意,有点功劳就沾沾自喜,不是为臣之道。” “陈镒巡抚地方多年,擅长安民。” 仁慈,是于谦很少用在朱祁钰身上的一个词,兴安将陈镒在燕兴楼上说的话,复述给了于谦。 于谦当时,人都傻了,人怎么可以这么蠢? 当得知陈镒喝酒喝大了,舌头都卷了之后,于谦只能摇头,明明一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从小卿到六卿的机会,就在眼前,这陈镒,把握不住。 于谦也没法帮他,京官任命是皇帝要用谁就用谁,他举荐了,陛下本来都打算批了,结果酒后狂言,还被御史们给弹劾了。 “徐有贞从张秋上奏,治水之策。”朱祁钰将徐有贞的奏疏拿了出来。 在徐有贞之前,有十四个治官前去,最后的结果都是无果而终,到了地方,徐有贞才发现事情,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于谦拿过来了那封《言沙湾治河三策疏》,认真的看了许久,又还给了陛下,十分慎重的说道:“陛下,臣巡抚地方,深知治水之难。” “这沙湾、张秋运河段已经决口整整四年,却无一人可以治理,但是徐御史到了地方,依旧觉得自己可以治水,臣以为,可以让他试一试。” 徐有贞善治水,朱祁钰是知道的,这也是这个把家人送到了南方,多次提出南迁,甚至为凤阳诗社、奸商求情的人,还能活着的原因。 治水不仅仅是个工程问题,还涉及到了地方方方面面,十四人前往,却屡次无果,可知其阻力有多大。 朱祁钰又拿出了一份奏疏,这份奏疏也和治水有关。 于谦拿过了来看了半天,说道:“漕运都御史王竑上奏,认为沙湾、张秋,漕渠淤积阻碍漕船运输,要求徐有贞尽快堵塞决口,以确保漕运畅通。” “这个王竑,之前就去过沙湾、张秋,治了半个月,结果水势更大,田、产、池皆潢,乘船居然可以来往四方,此人说辞不可信。” 于谦对这个王竑是了解的,他跑去治水,越治水越大,最后从京官贬到了漕运去,此时王竑上奏,大约有痛打落水狗的嫌疑。 “朕记得王竑与于少保有旧,对吧。”朱祁钰有点好奇的问道。 按理说,这有关系,不是该帮着王竑说话吗? “国事在前,臣不敢私。”于谦赶忙说道。 他和王竑的确关系不错,但是国事就是国事,谁有道理听谁的。 徐有贞认为可以花半年的时间,设置水门、开挖支河、竣通运河,王竑则是尽快堵口,让漕运通过。 “堵不如疏啊。”朱祁钰也倾向于徐有贞的法子。 王竑说堵上漕运过去再说,可是张秋、沙湾运河段,几乎是整个京杭大运河,河患最严重、行航最艰难、河防设施最多的地方。 简单的堵一堵,那倒是容易,但是日后怎么办?山东百姓,深受其害。 于谦知道陛下心中已经有了决议,认真的想了想说道:“臣以为调五万京营前往张秋,徐有贞一个人在那边,臣怕他力有未逮啊。” 于谦巡查地方十九年,张秋、沙湾那地方,真的好治理,也不会陆陆续续去了十四个人,而得不到任何的改善。 京营是保持大明政令通达的保障,这等需要大规模治理黄河的时候,就用到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少保为徐有贞考虑,他也早就想到了,在奏疏里说什么,京军一出,日费不赀,遇涨则束手坐视,无所施力,自足集事。” “嗯,他说不需要大明朝廷的帮忙,他自己可以。” 于谦愣了愣,他略微有些怀疑的问道:“没有京营将士,他…行不行啊?” 不是于谦怀疑,实在是徐有贞有的时候,就是喜欢吹牛。 朱祁钰拍着手中的奏疏,颇为肯定的说道:“他自己说了,不效则治罪,三十年内决口,则引颈受戮。” “三十年?”于谦眉头紧皱,如果说五年十年,那还好,居然说三十年内决口,徐有贞哪来的自信? “可不是吗?牛皮倒是吹出来了,朕看他做不到如何收场。”朱祁钰点头,这军令状立一下。 三十年的时限,这万一大暴雨,他岂不是得脑袋搬家? 徐有贞这可是白纸黑字写着呢,这可是军令状! 第一百四十九章 春暖花开时,没一个好消息! “于少保,你信吗?”朱祁钰握着奏疏,徐有贞是赌自己执政不了三十年吗? 于谦摇头说道:“我不信,三十年不决堤,那到了前元,怎么不封个宰相,是说不过去的。” 于谦说的是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典故。 元末的时候,黄河这条烛龙肆意的神龙摆尾,前元强征民夫修治黄河决口,这一征,挖出一只独眼石人,天下皆反。 黄河是在北宋末年,南宋初年,被彻底激怒的。 当时的东京留守杜充,转进如风,挖开开封段黄河口,意图阻拦金国大军南下,仓皇南逃。 宋朝京师开封,被淹到了开封铁塔附近,自此黄河夺淮入海,这条烛龙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常公精神在大宋,还是大宋阴魂在民国,这就说不清了,反正这一对儿卧龙凤雏,把黄河折腾的够呛。 金国和黄河较了一辈子的劲儿,最后被黄河一尾巴打的晕头转向,直接被蒙古和南宋联手给灭了。 南宋搞了一处端平入洛,意图再回他们的都城开封,结果淮河流域一片滩余,后勤补给不利。 等到了元朝,直接因为修黄河征调民夫,导致了全国范围内的起义。 黄河这条烛龙,它真的不好治。 “黄河清则圣人出,若是这徐有贞,真的能拿的住这烛龙,也算是大功德一件了。”朱祁钰十分肯定的说道。 于谦认真的思考了半天,犹豫的说道:“他靠什么治水啊?又不让京营去,有人吗?” 于谦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徐有贞到底准备怎么做,他叹息的说道:“能依靠的就只有百姓了。” 大水漫灌,缙绅早就溜之大吉,徐有贞依靠谁? 只有依靠最多的百姓。 朱祁钰从袖子里翻了翻,笑着说道:“说起百姓来,朕这里有份密报,是瓦剌虏营的,那喜宁在中军大帐,大言不惭,朕之农庄法,乃是乱命。” “并以此鼓动了也先再次南下。” 于谦拿过来看了半天,喜宁的核心观点,其实就是百姓最过于狡猾奸诈,不可信。 于谦却是摇头说道:“谗臣不会胡搅蛮缠,那还是谗臣吗?” “奸贼喜宁,这喜宁说百姓们,表面忠厚但最会撒谎,不管什么,都说谎!” “一打仗就去杀残兵抢武器,所谓百姓,最吝啬、最狡猾、最懦弱,不可依仗,更不可信。” “他怎么不说,是谁把他们逼成了那副模样?一到春秋二税,明明拼不过,还是要拼一下,看能不能保住自己的粮食。” “打仗那些兵匪践踏农田、烧毁村庄,不打仗的时候,缙绅们随意差事、私役成风,还动不动就借着青苗贷,把人家女儿、妻子强占了,那百姓能怎么办呢?” 于谦对最广大的百姓抱有极深的同情心,这和他十九年来,巡抚地方有很大的关系。 他看到的,比他说的还要可怕的多。 比如他就亲眼见到过缙绅勾结山匪,但凡是不接受摊派的村寨,都直接烧杀抢掠。 于谦平匪的时候,可是见到过啸聚山林的山匪,将孩子烹着吃,还把孩子的头骨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当装饰物。 当然那缙绅连带着土匪,都被于谦奏请之后,尽数杀了。 不过他没说,陛下已经足够暴戾了,作为一个臣子,他要始终谨言慎行,不能让陛下的心性更加暴戾。 “该杀!”朱祁钰的脸色一变,语气森严的说了一句。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喜宁其实有一点说的没错,百姓是愚昧的,是盲从的。” “臣在推行农庄法的时候,就发现。” “相比较之下,他们更愿意相信,陛下是真武大帝转世,也不愿意相信,那些农庄法的好处,所以,他们是需要陛下的圣训教化。” 朱祁钰认真的品味了一下于谦这段话的含义,喜宁是个谗臣,贰臣贼子,于谦当然不是在肯定喜宁的话,只不过是借着喜宁说的事,劝谏陛下行仁政。 于谦俯首说道:“是谓:凡,人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 皇帝有任何的动作,天下百姓都会瞻仰,以为是行为准则,而跟着一起做。 于谦不反对陛下的严刑峻法,朱祁钰要杀什么人,要做什么事,他从来也不拦着。 他只是希望,天下皆私,陛下公耳,执掌神器的陛下,做天下之表率。 朱祁钰知道于谦的意思,百姓是需要领导的,否则这股澎湃的力量,只是无序的,也是无法使用的,甚至对大明是有害的。 “谨受教。”朱祁钰接收了于谦的谏言。 陈循那厮,讲的其实也是这一套的君君臣臣,但是陈循只会念经,从来不根据实际案例去讲,而且还喜欢掺私货。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微臣唐突。” 朱祁钰有些感慨万千。 他继续往前走着,语气颇为森严的说道:“圣贤书,教人道理,可总有人抱着这圣贤书,觉得读了书,就高人一等,读懂了道理,却一点人事儿不做。” “三分人样,没学会,七分兽性,根深蒂固!” 朱祁钰说的就是那些个与当地乡绅勾连,为祸乡里的官僚,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别说圣贤了,连人都不做了。 于谦无奈的摇头说道:“正需要陛下去约束他们,训诫他们,管教他们,陛下乃是天下人君父,敦敦教导,若是死性不改,那自然是雷霆之怒而下。” “圣贤书的道理是道理,也只是道理,若是道理,天下通用,那国师杨禅师,现在也感化瓦剌人,把稽王送回来了。” 杀人诛心的朝臣们,把杨禅师一干人等,送去了迤北,度化瓦剌人,让他们送回稽王。 杨禅师的大隆兴寺和崇国寺,都被改成了掌令官讲义堂和武庙了… 道理说得通,就讲道理,道理说不通,就拿刀子,于谦是极其务实的。 “讲义堂的第一课,于少保要不要去听一听?”朱祁钰走到了讲义堂。 他一个月四节课,每节课半个时辰左右,内容不多,但是讲的东西,绝对是当下大明所没有的。 “臣恭领圣训。”于谦跟随着朱祁钰走进了掌令官讲武堂。 于谦和朱祁钰奏对中,谈论到的被朱祁镇册封的国师杨禅师,已经被送进了瓦剌大营之内,可惜的很,杨禅师并没有感化瓦剌人,反而深陷囹圄之中。 他现在穿上了那件带来的袈裟,大明朝廷送他们走的时候,每人只让带了几件衣服,其余之物全都留在了寺庙。 那尊大铜佛,也被重锻成了火铳。 瓦剌人逼着杨禅师干一件事,做法事,除了祈福南下顺利之外,还要镇压真武大帝。 京师盛传,陛下乃是真武大帝转世,瓦剌人借着法事,寻求一个心理慰藉,也算合情合理。 杨禅师虽然反复强调,真武大帝乃是道门尊神,他们佛门管不着,但还是被架着,把这法事给办了。 也先乐呵呵的看完了这场水陆法会,他看不懂,但是不妨碍热闹热闹。 春暖花开,草原上又刮起了东风,风不再刺骨凛冽,青草吐出了嫩芽,成群的牛羊从圈内被赶了出来,草原上再次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虽然还有倒春寒,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又挺过了一个冬天。 “大石,脱脱不花和沙不丹送信过来,他们说去岁南下大明京师,损失惨重,此次大石相邀共伐宣府,鞑靼和兀良哈…都不去了。”伯颜帖木儿靠着也先,面色沉重,低声说道。 也先本来笑容满面的脸,立刻变得面若寒霜,他愤愤不平的说道:“一群比草原上的豚鼠还要胆小的家伙!他们有什么损失?!” 伯颜帖木儿忧心忡忡的说道:“大石,大明大皇帝陛下,向宣府调去了四百万石米粱,数万斤火药、火炮、火铳繁多,盔甲等物,更是一眼看不到头。” “大石,要不别去了?” 也先重重的吐了口浊气说道:“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即便是没有鞑靼部,没有兀良哈部,我们就不去了吗?” “草原上的雄鹰,难道会因为没有风,而放弃在天空飞翔吗?” 伯颜看了眼朱祁镇的方向,他们手中唯一可以用的棋子也失去了作用。 伯颜帖木儿继续小声的说道:“大石,大明大皇帝陛下,削太上皇帝号了,眼下…这位是稽王了。” 也先一瞬间就呆滞住了,他转过头,看着伯颜帖木儿,愣愣的问道:“此话当真吗?” “当真。”伯颜帖木儿无奈的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封黄榜,这是从东胜卫乘人不备,冒险摘下来的,这么大的事,不是胡诌两句就可以的。 也先打开看了两眼,看懂了,因为这圣旨,用的是俗字,而且有句读,并不难读。 也先母亲是汉人,他也有学汉学,不喜欢反而学得越好,越了解对手,才能越容易的击败对手。 若是比书写汉字,脱脱不花不见得,能比得过他。 “可恶。”也先将那张黄榜给攥成了一团,看着杨禅师咿咿呀呀,反而更觉得心烦意乱,他大声的说道:“停停停!” “升帐议事。”也先恼火的站了起来,春暖花开的时候,没有一个好消息。 瓦剌留着朱祁镇,不就是为了太上皇的名头,打着送太上皇回京的旗子吗? 现在这仅有的旗子的作用,也消失了。 也先怎么能不恼怒,师出无名,不仅对己方的士气是一种很大的影响,还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后果。 现在朱祁镇被削了帝号,已经完全失去了打着送回京师的旗号了。 但是也先不得不南下,他有自己必须南下的理由! 第一百五十章 国运之争 (本章出现的所有地名,本章说和章节末尾都有标注。) 也先深吸了口气,站在了中军大帐之中。 他的面前放着一份巨大的堪舆图,这份堪舆图极其的精细,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着大明山外九州的各地军堡,还有水文、山脉等等信息。 这份堪舆图,乃是大明的军事地图,而且是极为精确的那种,瓦剌原来是没有的,这是朱祁镇被俘的时候,一起缴获的。 他看着堪舆图上的营堡,沉默不语。 此时的局势,已经超出了也先的预料。 鞑靼人和兀良哈人,已经不再遵循他的命令,连表面联盟都不再维持了。 相比较给瓦剌当狗,他们更愿意给大明当狗,因为给大明当狗,能挨过白毛风,给瓦剌人当狗,天天都得打仗。 而大明方面积极准备,火药、火炮、火铳,不计其数的运往了宣府边镇,积极组织百姓,修缮城防,挖掘堑壕。 这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就没有一个消息,能让也先笑那么一下。 “大石,我们要不要试着劝降宣府总兵官杨洪?”伯颜帖木儿想到了一个可能。 如果可以劝降杨洪,那么大明皇帝送去宣府的所有东西,都可以为瓦剌所用! 若果可以劝降杨洪,那么全面铺开,攻击居庸关,甚至攻陷大明京师,逼迫大明皇帝播迁,也未尝不是一种可能! 如果可以劝降杨洪,那大事可成! 伯都听闻伯颜帖木儿说法,兴高采烈的说道:“着呀!如果真的可以劝降杨王!那僭主就得灰头土脸的南下了。” “我们手中还有一张太上皇的牌,到时候,在汗八里立正统合罕为天子,号令天下,岂不美哉!” 也先却摇头说道:“即便是能够劝降杨洪,还有督抚文臣,提督军务,还有镇守太监,那都得劝降,你们去劝降镇守太监?” “好主意是好主意啊,但是不可能啊。” 也先对大明边镇的权力是非常清楚的。 杨洪善战,在塞外搏杀出了杨王威名。 杨洪贵边为镇总兵官,昌平侯,虽地位尊崇,却受镇守太监、督抚文臣的节制。 这种文、武、宦共操兵柄,相互制衡的权力框架,是边镇稳定的一种保障,既不让边镇做大,也不会让边镇战斗力,变成大宋朝那般模样。 大明的公侯伯乃是超品,按品秩是超过所有文臣的。 权力上,却是三权分立,互相制衡。 伯都依旧有些疑惑的问道:“可是大同府镇守太监郭敬,以前不都跟我们买卖钢羽火铳吗?还送了不少的军队调度情报,还有独石镇守韩政,不也是宦官吗?大明的镇守太监,也可以劝降的嘛。” 也先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颇为无奈的说道:“你当谁都是咱们营寨里的那位正统合罕?把太监当成自己的手脚,而非耳目?” “郭敬被砍头,剥皮揎草,现在还在朝阳门上挂着呢,一共五十余人。来往告诫商贾走卒,做奸细的下场。” “喜宁的两个徒子徒孙、韩政的家人刘玉、韩陵都被凌迟处死了,甚至连个皮都没留下。” 大明大皇帝陛下,嗜杀啊。 也先摇头,不是谁都跟朱祁镇一样,做皇帝可以那么昏聩,纵容自己的大珰向草原走私钢锭火铳箭矢等物,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这样。”伯都不再说话,似乎大明朝对于叛徒,最好的待遇就是杀头了,几乎全是凌迟处死。 “我们不能寄希望于我们的对手足够的愚蠢,足够的弱小,足够的昏聩。而是寄托于我们自身足够的聪慧,足够的强大,足够的清醒。”也先转过身来说道:“我们必须南下。” “大明新君,革故鼎新,他现在做这么多,就是为了大明中兴,此消彼长,若是大明兴盛了,我们的日子不是不好过,而是没得过!” 也先清楚的知道,如果再不打断这大明皇帝施展新政,他们将会面临怎么样的下场。 就以今天这位皇帝的性子,把他们赶出草原都是轻的,追杀到天涯海角都有可能。 逃到哪里,追杀到哪里。 “所以南下宣府,势在必行!我们要用一场大胜,打断大明兴盛的势头!否则再等几年,我们就完全不是对手了。” 也先深知大明国力强盛,此时依旧是大明最虚弱的时候,必须要想尽办法的阻拦敌人的强大。 否则,大明再起的那一天,就是瓦剌覆灭之日。 他同样也深知自己这一方面的困局,瓦剌人和北元汗廷的鞑靼、兀良哈部,关系极差,在也先的估计里,过不了几年,就得打起来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也先要南下宣府,并不是喜宁说百姓狡猾奸诈,就被哄的晕头转向,而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宣府,打下来,所有的问题,都消散一空。 鞑靼人会再次蛰伏起来。 大明输了,门户丢了,大明就得顾头不顾腚。 阿噶多尔济看着堪舆图,愣愣的不说话。 宣府,哪有那么好拿下来的。 自从宣府建镇至今,打了多少年了,宣府都是固若金汤,从未失陷,这怎么打? “济农啊。”也先先点名了阿噶多尔济,作为脱脱不花的弟弟,阿噶多尔济是副汗。 “你领本部兵马,为前驱,直扑贾家营,占据宣府东侧。”也先下了南下的决心之后,点了点贾家营的地方,让阿噶多尔济去攻打。 阿噶多尔济面色悲苦,贾家营两面环山,背靠宣府,正面高墙硬寨,这要吃下来,那至少要上万人的死伤才有可能。 阿噶多尔济只觉得心口一阵憋闷,这种先锋军,为何要自己去做? 不过他看着那副堪舆图说道:“好。” 阿噶多尔济为何会如此爽快的答应? 因为贾家营打不下来,只要后退一步,就是鞑靼人的地盘,即便是打不下来,他也可以跑回去找脱脱不花。 以阿噶多尔济对脱脱不花的了解,只要他肯低头认个错,京师城下,分道扬镳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脱脱不花做傀儡已久,本就不是什么强势之人,要是脱脱不花强势,早就被瓦剌人给废了,之所以不废,就是脱脱不花一直很听话。 还没开打,阿噶多尔济就准备逃跑了。 自元末王保保之后,鞑靼人就极其擅长逃跑,徐达来了,跑,李文忠来了,跑,常遇春来了,跑,蓝玉来了,跑。朱棣来了,接着跑。 逃跑这种事,对于阿噶多尔济来说,是没有负担的。 也先继续说道:“伯颜帖木儿,你带领土尔扈特部本部兵马,直扑顺圣川(今阳原县),此地地多美刍,绵延二百余里,乃是大明牧马之地,同样也是大同驰援宣府必经之路。” “务必扼守,否则此战必危。” “伯都,你带领杜尔伯特部本部兵马,奔怀安一代布防,防备大同府卫军驰援宣府。” “策应我军主力后方,随时驰援顺圣川,防止我军被两面绞杀。” “我带领准噶尔部,直扑宣府城下!” 也先这个部署,属于三面合围,只留下了京师至宣府一条路。 他只要要地,若是杨洪带领宣府军逃向京师,他是不会阻拦的。 打狗,不能把狗逼到墙角里,否则狗急了会咬人的。 也先当然知道杨洪不是狗,杨洪是杨王。 这一仗,很不好打。 他情愿面对朱祁镇带领的二十万京营精锐,也不愿意面对杨洪的五万兵马。 杨洪实在是,太难缠了。 “此战事关我们瓦剌人的生死存亡,胜,则瓦剌大兴!败,则一败涂地!诸位,此战全力,万不可懈怠。” “末将领命!”诸将领大声称是。 战斗的目标非常明确,只是拿下宣府,打断大明的兴盛,这算是国运之争了。 也先忧心忡忡的看着堪舆图,即便是拿下宣府又能如何呢? 宣府只是大明边军九镇之一罢了,宣府是京师门户,也只是门户罢了。 大明幅员辽阔,即便是短暂一时占据了宣府,等到福建等地的民乱平息,大明朝再复宣府,易如反掌。 两京一十三省,也就打下来一个北京罢了。 若是能够劝降杨洪…若是能够再把朱祁镇这面大旗竖起来… 也先颓然的叹了口气,若是其他人他还愿意试试,杨洪自青年开平戍边,至今四十余载,这么个人,你让他投降? 什么是肱股之臣?那是大明皇帝,或者说是大明的手和脚。 也先不是没有考虑过招降杨洪,而且他一直在做。 他常年和杨洪书信来往,每年都要投其所好的送上数匹好马,可是杨洪照单全收,但是丝毫不为所动。 也先定好了目标,整军备战。 瓦剌三部主力,分别为准噶尔、杜尔伯特、土尔扈特三部,还有一支胁从的和硕特部分支。 此四部,在东风吹拂草原,整饬至少需要三月有余。 也先不知道的是,大明的墩台远侯已经摸到了他的中军大帐附近,打探情报。 夜不收深入虏营,乔装打扮,暗暗潜伏,探听情报,也先部署之后,这些消息,很快就被杨洪给知道了。 杨洪的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沙盘,他收到了军报已经多半个时辰,一直在盯着这沙盘看,一众将领站在杨洪的身后,等待着杨洪的命令。 “感慨宣府找死,愚不可及。”杨洪颇为不屑,但是他依旧十分专注的盯着沙盘,善战者都认为自己才是天下第一! 对于来犯之敌,都会抱有一种轻蔑的态度,而这个态度,其实是给将领们看的,对于如何对敌,杨洪从来没有一天、一次懈怠过,每次对敌,他都当做最后一战再打! 瓦剌人实力强横,至少有十万兵马,而他手中只有五万。 但是没关系,大明皇帝陛下十分慷慨,五万边军,和五万武装边军,战斗力完全是两个概念! 第一百五十一章 畏民与为民 (本章出现的所有地名,本章说和章节末尾都有标注。) “左参将杨能!” “末将在!”杨能站了出来,大声喊道。 杨洪指着大同到宣府的这条二百余里的山路说道:“你领左卫军五千军马,前往顺圣川,修缮城池、安置百姓于营堡之内,此地沟通大同,若有失,军法处置。” 杨能深吸一口气,五千人吗? 他俯首振声说道:“末将领命!” 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 杨能是杨洪的侄子,乃是宣府左参将,但是他这个职位,乃是跟着叔父杨洪拼了命,凭借军功挣来的。 什么是军法处置,就是失地者,死。 军阵无父子,他即便是杨洪的侄子,又能如何呢? 失地,死。 “右参将杨信!” “末将在!”杨信出列,大声的喊道。 “你领宣府右卫军五千军,至怀来,大同右卫军会与你一起协防此地,失地者,斩。” “末将领命!”杨信松了口气,至少有右卫军协防,自己压力还小点。 他同样是杨洪的侄子,和杨能是兄弟俩,他是弟弟。 “建平伯高远,你驻扎延庆卫,至新宁墩,雕鹗、长安岭、龙门卫、六台子一带巡防,保证我宣府粮道,责任重大,若遇强敌,及时请援。” 杨洪转过身来,他的部署中,两个侄子出城守要道,而建平伯高远则是给宣府军民留下后路。 最难啃的也先本部,谁来啃? 自然是杨洪自己。 朱祁钰说杨洪一家满门忠烈,可不是胡说。 杨洪看着诸位将领说道:“诸位,宣府南屏京师,后控沙漠,左扼居庸之险,右拥云中之固,实乃边陲重镇,不容易有失!” “此战,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大明。” “天时在我,瓦剌新败,马匹刚刚过冬,并非兵强马壮。” “占尽地利,宣府四战之地,却山川纠纷,地险而狭,分屯建将倍于他镇,是以气势完固号称易守,距离京师四百余里,却是军屯险要,粮草无碍。” “陛下尽蠲二税,百姓军屯农庄守望,人心正盛!百姓自带甲胄弓箭,愿与宣府共存亡!” “我杨洪,誓与宣府共存亡!” 杨洪告诉军队,此战,优势在大明,当然提携士气,同样,他讲的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杨洪又看向了兵部郎中项文曜、兵科给事中朱纯以及镇守太监,问道:“三位可有什么补充?” “全凭杨王做主,我一识字农,是不懂什么兵事的。”兵科给事中朱纯赶忙说道。 各地军镇,各有不同,有的就是文官强势,有的则是武勋拿主意,有的则是镇守太监势大,在宣府这地方,杨洪安排兵事,问他们意见,是给他们面子。 “诸位,勠力同心!赴汤蹈火,共安社稷!”杨洪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的说道:“我大明,山河永在,江山永固!” “山河永在!江山永固!”诸多将领从镇守太监手中领了调兵火牌之后,从宣府都督府鱼贯而出。 杨洪要亲领兵马,前往万全,整饬军务,与瓦剌人正面交锋。 这一仗关乎着大明和瓦剌的国势。 而此时的朱祁钰,也站在了京师掌令官讲义堂的讲台之上,此处的私塾,自然是按着朱祁钰的布置,自然是一个大学堂内。 朱祁钰上的是大课,不可能到每个学堂里去。 他本来就是个老师,站在讲台上,自然不会有什么拘谨,与后世不同的是,此时的学堂内,站着数十员缇骑,立讲台最近的位置也站着两个缇骑。 他是皇帝,安全是第一位的,卢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陛下陷入危险之中。 朱祁钰开口说道:“大家不要拘谨。” 这台下,每个学员都是挺直了胸膛,目视前方,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他说不要拘谨,这些掌令官们就不拘谨了吗? 这话一出,掌令官们,反而坐的更加笔直了。 “很多人都好奇,朕要上课,朕要讲什么?”朱祁钰站直了身子,振声问道。 大明君臣有别,朱祁钰也不再多做要求,开始上课。 朱祁钰并没有让学员们等太久,他继续说道:“朕要讲的是,如何和百姓打交道。” “战争,是血肉横飞,是冲锋陷阵。的确如此,遭殃最多的,也是百姓。” “从古至今,几乎所有的圣贤书,都在说一个道理,那就是百姓是国家的基石。” “孔子曰: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本,心以体全,亦以体伤。君以民存,亦以民亡。” “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荀子曰: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民者,军之本也。” “西汉时贾谊说,国以民为安危,君以民为威侮。” “前唐太宗文皇帝说: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 “皇祖有训曰: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历代先贤,从古至今,都在不断的、反复的强调着一个道理,那就是:百姓,是国家的根基,百姓,是国家的根本。” 朱祁钰援引了历代先贤的思想,关于君、国、民的关系。 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出身悲苦,家里饥荒蝗灾,饿死了朱元璋的父亲,大哥以及母亲。 朱元璋的二哥三哥,在明朝建立之前,也都颠沛流离最后身亡。 朱元璋就在皇明祖训里告诫子孙,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告诉子孙们,什么力量是可以依仗的。 “但是现状是什么样的?朕以为,在坐的诸位,都比朕更加清楚。”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梳子齿疏,百姓尚有喘息之机,竹篦齿密,兵匪过境,寸草不生。” 篦,是清除头发中虮虱的梳发工具,非常的密。 “掌令官掌军纪,军纪之事,自然有军纪的教习去教,朕要讲的内容,第一讲,就是畏民与为民。” “畏,则不敢肆,而德以成,无畏,则从其所欲,而及于祸。” “如果对百姓有畏惧之心,那德行自成,如果没有任何的畏惧,随心所欲,很快就会招致祸患……” 朱祁钰开始了他的课程与百姓打交道,他要讲的东西是《为国为民》。 掌令官掌管的军纪同时,也要负责和百姓们打交道,这个打交道的过程中,应该怎么去做呢? 像杜甫在石壕吏里那般,抓壮丁,是一种做法。 像洪武元年,设立军卫所,万夫一力,让百姓自愿跟随,又是另外一种做法。 这堂课,朱祁钰也是备课很久,他讲了很多的案例,从畏民方能为民,不畏民方能养民等等角度。 这些案例,多数是朱祁钰从过往御史的奏疏里找出来的,颇为典型。 半个时辰的课,朱祁钰很快就讲完了。 他一个月才会过来上四节课,一共两个时辰,可是这两个时辰,朱祁钰至少要准备无数个日夜。 “好了,下课。”朱祁钰拿起了水杯。 他的第一堂课已经讲完了。 几乎所有的掌令官整节课,都是一动不动,如同木桩一样杵着,连大气儿都不喘一个。 这可是皇帝在台上训话。 两个中书舍人,奋笔疾书,把朱祁钰讲的内容,收录在了起居注上。 朱祁钰离开了大讲堂,跟着于谦和一众锦衣卫离开。 然后整个讲堂,从极度安静到立刻轰然爆开!声音之大,差点把整个屋顶都给掀了。 “陛下讲的你听懂了吗?我是一个字都没听懂,背上都湿透了,一直流汗!” “我完全没注意讲的什么,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纠仪官说我君前失仪,一刀把我剁了。” “那是缇骑,什么纠仪官!不懂不要乱说。” “你们看到没?那就是陛下身边的天子十三骑,那甲胄,看着就扎实!” “陛下讲的我倒是听懂一部分,但是陛下为什么要跟我们讲这些的?这不是该那群措大,干的事吗?” …… 讲堂上的高声讨论,他们都是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见到陛下,所有人都不敢动,更不敢说话,正襟危坐。 但是在课后,他们的讨论是极为热切的。 朱祁钰这堂课,上的还是比较费劲儿的,学员们是一点反应没有,他的一些提问,也没人回答,但是他还是将这堂课讲完了。 上课搞得跟训话一样。 听着课堂里的讨论,朱祁钰也知道,自己的课,想互动,基本不可能了。 “陛下讲的极好,臣这些年巡抚地方,听闻陛下所讲所说,真的是感触极深啊。颇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于谦跟着朱祁钰走着,颇为感慨的说道。 这是句恭维的马屁,朱祁钰还是能够分辨的。 他都是讲的道理,于谦那是实践中总结,差距还是很大的。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请旨陛下赐下中书舍人起居录书,无事之事,将其编著成册,最后成书,也方便日后讲义堂使用。” “准,于少保可增减补录,查漏补缺。”朱祁钰点头,他讲的还是太过于宽泛了。 于谦则不同,他久任地方,和百姓打交道,于谦更有发言权。 朱祁钰和于谦又关于畏民和为民讨论了很多,刚走出讲义堂,一个掌令官飞奔而来,俯首说道:“陛下,宣府传来军报!” 朱祁钰接过了军报,看了许久递给了于谦,感慨良多的说道:“夜不收,起作用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陛下又一个奇思妙想 朱祁钰很快就收到了杨洪的军报,他又不在四百里外的宣府,自然不会对杨洪的安排指手画脚,既然杨洪这么安排,必然有他的顾虑。 “这贾家营,没有派遣大军协防吗?”朱祁钰看了半天,几乎所有的事,都有应对,唯独贾家营,却是空空如也。 朱祁钰将军报递给了于谦,于谦在山外九州多次巡抚,对这些事,极为清楚。 于谦看完了军报,这些指挥调度,于谦看不出什么问题来,毕竟是经年老将,多年戍边了。 他解释道:“这就是剪其羽翼的作用了,贾家营本身就是易守难攻,若是鞑靼和兀良哈部趁火打劫,一起南下,昌平侯,自然要重点布防。” “但是既然只有阿噶多尔济,便不是战场的重点了。” “战阵略有侧重,阿噶多尔济谋求汗位,他更倾向于自保。”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原来如此。 杨洪的目的,朱祁钰了解了,贾家营方向,杨洪并未布置重兵,一来阿噶多尔济实力不济,在清风店被打掉了不少有生力量,实力未复。 而来,贾家营方向为防守为主,如果阿噶多尔济稍微有点战场嗅觉,这次宣府之战,就会出工不出力了。 于谦还要去大兴继续主持农庄法,听了半个时辰的课也耽误了不少时间,他俯首说道:“臣告退。” 朱祁钰却是来到了讲武堂的主楼内,讲武堂兹事体大,他自然不会懈怠。 在正中央,有一个沙制的京师一比一模型,石亨正在跟几个指挥使,讲解着京师之战的典型按例。 石亨手里拿着一个个小旗子,插在了沙盘之上。 他手里拿着一个教鞭,指着地图说道:“西直门外,是我军此次唯一的损伤较大的战阵,我们来看一下。” “当时陛下在德胜门外,披坚执锐,夺旗围困孛罗步战,火炮、火铳、大雨,再加上孛罗战死,步战仓皇溃散。” 石亨手中的教鞭一挑,象征着孛罗的小旗子就被挑出了沙盘。 石亨继续说道:“瓦剌狼头大纛竖起,瓦剌大石也先,亲领骑兵追击,陛下带领缇骑,从德胜门外退至城郭民舍之中。” “我部在于少保的带领下,军卒以火铳、火炮逼退敌军,而西直门外守军、安定门外守军、阜成门守军,接连赶到,将瓦剌大军彻底逼退,我军大获全胜!” 石亨又拿了两个小旗插在了西直门外,他继续说道:“德胜门外大胜之后,魏兴带领本部兵马撤退,但是行军途中,不听将领,率先返回德胜门外民舍,而孙镗孙指挥带领的军卒,才刚从德胜门开始撤退。” “魏兴大败溃散,孙镗陷入重围。” “孙镗被逼退至城墙之下死战,兵科给事中程信,严令不得擅开城门,并以炮石、弓箭、火铳还击,若非收到消息,彰义门和德胜门援军迅速赶到,西直门之战,我军必危。” 石亨将整个战斗过程讲完了,他的风格是那种敢打敢冲,敢打硬仗。 一个学员满是不解的问道:“石总兵,驰援西直门的德胜门援军,是石总兵率领的马军,可是已经石总兵,在德胜门和瓦剌精锐骑卒打了一场,这马上就驰援了西直门吗?” “刚才石总兵还说,疲兵再战,以千当十,死伤积野,兵尽矢穷吗?” 石亨的确是教过这句话,就是疲兵再次出战,一千人只能当做十人,一旦接战,就是死伤无数,而且军士力气耗尽,箭矢火药所剩无几,是不会再次作战的。 石亨赶忙说道:“若非情况紧急,我是绝对不会出战的,在战场上,这是大忌。” 石亨擅长死战、硬仗,他带的兵,体力比别的军士都要好一些,这在战场乃是大忌,可不能这么做。 他指着西直门外城墙说道:“西直门外,孙镗被逼迫到城下。” “在战后,我们发现,火炮在抵近城墙的时候,就已经不能瞄准了,因为火炮有抬头仰角,离城墙越近,反而越不好杀敌,你们在指挥之时,一定要知道此事。” “火铳因为敌人接近,视线变差,往往要探出头去,而且,命中会大大的降低。” 居高临下时候,从上向下射击,反而不容易命中。 朱祁钰听到这里,有些疑惑的说道:“那在护城河外,加一个缓坡,不就可以了吗?” “朕的意思是以城墙火炮火铳的最低射击角度,从城墙上向下划线,至护城河外,设置一道缓坡,这样,敌人就始终位于火炮手和火铳手的视野和攻击范围之内了。” “参见陛下。”一众军士和学员听到声音,赶忙行礼。 朱祁钰在沙盘之上,用沙土,堆出了一个缓坡,这样一来,火铳手和火炮手,就不会因为临近城墙,丢失视线和攻击范围了。 “嗯?”石亨看了半天,眉头紧皱的说道:“这样行吗?” “这样不可以吗?”朱祁钰和石亨都看着这个缓坡。 “好像可以,但是得试试。”石亨还是觉得陛下的这个奇思妙想,有点意思。 他看着这道缓坡,怎么考虑,怎么觉得可以。 这样就构成了缓坡、护城河、城墙的防御体系,而不是原来的护城河、城墙。 这样一来,无论是出城作战、还是守城战,火炮、火铳的威力,就会发挥到极致。 石亨反复衡量之后,俯首说道:“左右不过是一个缓坡罢了,陛下,可以将此法告知宣府总兵昌平侯,让其试试,若是有效,则广而推之。” “若是无效,也是无碍,这等土方作业,也不多。” 朱祁钰点头说道:“你们继续,朕去在琢磨琢磨这个点子。” “恭送陛下。”石亨带着学员行了个稽首礼。 石亨转过头来说道:“德胜门之战和西直门之战,极为典型,你们回去之后,好好琢磨此战利弊得失,无论从什么角度,写出你们想法,明天晚上之前,交齐给我。” “是。”诸多学员愣了愣神。 这还得写学习报告吗? 而朱祁钰回到了自己山长办公室内,这里的二楼,是朱祁钰在京师讲武堂的办公地点。 没有人要和陛下平层。 在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沙盘、各地藩镇地图等物,若是有战,则可以根据战报进行沙盘兵推。 还有一个大长桌,周围放着二十张凳子。 此时沙盘上,就有杨洪的应对和瓦剌的布置。 而且还有无数的小沙盘,上面是各军阵的模型,这都是朱祁钰让兵仗局做的。 朱祁钰认真的考虑着自己那个缓坡的小提议,越想越觉得可以,敌军越靠近城墙,越不好瞄准,但是他们要爬上缓坡,那自然有了射击角度。 他也不是无的放矢。 在魔法游戏,战地1中,在名叫沃克斯要塞的地图中,就有这种缓坡的设计,而那张图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候的图了。 在那张地图中,法军复活点就在缓坡之下,只要被德军压家,自己就始终处于德军的火力之下。 只要玩到那张图,朱祁钰都会选择德军,而且压家的时候,站在城墙上的德军视野下,法军都是移动缓慢的活靶子。 朱祁钰生活在一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所以他总是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 这种人为制造斜坡,一直持续到二战之后,在阵地战中,依旧被广泛使用。 目的就是为了减少射击死角。 “陛下,礼部尚书胡濙上奏请旨,是不是开始选秀女之事,可是陛下迟迟没有批复。”兴安从楼下急匆匆的跑了上来,低声说道。 朱祁钰停下了手中的笔,吹干了墨迹,将其放入书信之中,递给了兴安说道:“将此封书信,交于驿站,送与昌平侯。” 宣府之战,朱祁钰虽然人没到,但是也是积极应对,除了支持钱粮军备,他还支持了自己的奇思妙想。 至于能不能成,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选秀女这事不急,等到宣府之战打完便是。”朱祁钰认真考虑了下说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五十两! “陛下,这宣府打仗,也不耽误陛下选秀女之事啊。”兴安面色为难的说道。 这一趟流程下来,少说几个月的时间,宣府之战,至少还要一月有余,才能真的打起来,这耽误一下,多少女子望眼欲穿? 陛下俊朗,英气十足,又刚打完了京师之战,在京师人气颇旺,选秀的消息一出,仅仅京师一地报名的就有千余人。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还是摇头说道:“战后再议,前线军士拼死力战,朕在后面,广开后宫,若是消息传到前线,军士们如何作想?天下人如何作想?” “此战事涉大明江山社稷之重。” 兴安其实还想再劝劝,但是还是没劝,只能寄希望于宣府之战,早些打完了吧。 “石景厂眼下如何了?”朱祁钰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石景厂,是石景山燋炭钢铁联合体的工厂,由工部承建,但是厂区的规划和建成,也在随时变动着。 兴安俯首说道:“西直门得扩建,卢沟桥也要扩建,否则的话,这王恭厂造的炉子,运不过去。” “这西山煤道到石景厂也需要极多的时间,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而且现在质量上乘的铁料,铁山也需要从其余省调运,这件事,真的急不得。内署和工部,已经在加紧办了。” 朱祁钰虽然心急,但还是叮嘱的说道:“事关重大,一定要把握好细节,把一切能排除的隐患排除掉。” “好饭不怕晚,不能做成夹生饭。” “臣领旨。”兴安俯首说道。 其实兴安在燕兴楼,也听到过其他臣子们谈论这石景厂。 有些人抱着看笑话的态度,有些人则是抱着四书五经的大道理,痛斥朝政败坏与民争利,有的人则是觉得陛下锐意进取,意见并不尽然相同。 但陛下关注的一些官员们,对新办石景厂,处于一种担忧的看法。 比如都察院右都御史王文,就怕急于心切的陛下,催促工期,导致石景厂根基不稳,若是出了问题,或者迟迟不能投产,这项改制,会胎死腹中。 陛下如临九霄,看不清下面的困难,一再催促,反而好事变坏事。 但是兴安看出了陛下的急切,陛下却并不催促,相反,非常的清醒,好饭不怕晚,不吃夹生饭。 兴安拿着陛下的敕谕来到了驿站,将信递给了驿卒。 新朝雅政正在如火如荼的展开之中,宣府能不能胜?能不能大获全胜?决定了大明到底有多少心力,去推行新政。 宣府之战,影响着瓦剌和大明的国势,胜则兴,败则亡。 四百里对于大明驿站需要多久? 半日。 虽然是山道,但是随着京营大军的不断开山铺路,平整路面,这条山道,终于更好走了许多。 “吁,吁,吁!”驿卒翻身下马,将敕谕递给了在万全都司加固城池的杨洪。 杨洪打开了书信,看了半天,又带着亲卫几人来到了万全都司的周围,认真的看了许久,才拿起了一杆安南枪,在城墙上,放了一枪。 缓坡从起点到护城河,只需要三丈宽,而高度不足一丈。 这是个土坡,作业起来并不困难,堑壕要比这个难挖的多,他便吩咐人下去,将此事敲定了下来。 有没有用,试试才知道。 “陛下对宣府之战颇为关注啊。”杨洪看着手中的简要图纸,颇为感慨。 其实杨洪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谁给瓦剌人这么大的胆子,非要到宣府来碰一碰呢? 土木堡之后,杨洪等了瓦剌人那么久,瓦剌人绕道紫荆关去了,现在倒好,主动送上门来了。 万全都司,在宣府的西南方向,这是杨洪预设战场。 即便是阿噶多尔济,出工又出力,强攻贾家镇,并且拿下,阿噶多尔济面对城坚兵广的宣府,也是束手无策。 若是敌人强攻万全,则怀来、顺圣川、宣府、万全大军,则可四面合围,炮矢石铅呼啸而下,瓦剌人定然是死伤惨重。 若是敌人强攻宣府,那更好了,直接扎进了杨洪设下的口袋阵中,有死无生。 也先会那么蠢吗? 杨洪颇为期待。 而杨洪离开了宣府之后,瓦剌人的奸细,几经周转,找到了兵科给事中朱纯。 朱纯正在自己家中的书房给一幅画提字,这是他画了半年多的画,也是斟酌了许久的一句诗。 “桑柘万家烟火,郊原四散牛羊。邻舂起处斜月,社饮归时夕阳。”朱纯看着自己的字,颇为满意。 门房匆匆走来了过来,俯首说道:“老爷,门前递来拜帖,乃是鉴湖吟社的帖子。” 朱纯猛地抬起头来,大声的说道:“不见,任何人都不见!” “宣府之战打完之前,一律挡在门外,绝不见客,这要是泄露军机,或者是走漏了杨王的布置,事后追查,那是全家丧难,且无一人敢求情。” “哼,真的送到太医院给剐了,家人被斩首,谁担待的起?不见,不见!” 奸细,现在是个极其高危的职业,他乃是因为举荐才做了翰林院检讨,正统年间授官至宣府任兵科给事中。 正统年间,的确是有人四处兜售消息,但是现在这风口浪尖,为了些许钱财,把自己全家老小的命都给搭上? 不值。 “此人带了不少的银钱打点,老爷你看。”门房显然是收了散碎的银子,替来人说了点好话。 朱纯目光流转,眼神闪烁的问道:“带了银钱?多少?” “鼓鼓囊囊,足有数百两之多。”门房赶忙回答道。 朱纯面色大喜,立刻说道:“快,快!” “你去前门稳住此人,切记不要露出破绽,就说某还在…还在入厕,不方便见儒客。” “派人从后门出,去寻宣府太守,拿人,一个奸细人头五十两!” “还能捞到一块头功牌!多好的事,速去,速去!” 朱纯本来以为就是鉴湖吟社的儒客,结果却带了这么多银子,甭管是不是奸细,先拿了盘问一番,问清楚来路,再说。 平日里拿奸细,只有银两,没有头功牌可以拿。 但是在战时,擒拿奸细,等同于阵斩一披甲之敌,可领五十两赏银,与头功牌一枚! 头功牌哪有那么容易得的? 五十两和数百两,当然是数百两多,但是数百两,太烫手了,拿了,连张皮都留不下。 陛下对待奸细,全都是首恶凌迟,连坐家人。 如果他被抓了,连远在江西浮梁举荐他的知府,也要跟着倒霉,而且他们宗族本家,五代之内,所有人不得科举。 其他还好说,不可科举,那简直是,要宗族本家的老命了。 但凡是不能科举,这宗族立刻就散了,旁支立刻到别家去认祖归宗了。 犯罪的成本,实在是太高了。 朱纯一直躲在门房的影壁墙之后,若是这人要走,朱纯就决定露面稳住此人,若是此人不走,朱纯还能看个抓奸细的热闹。 没过半柱香的时间,宣府府衙的衙役们就赶到了,立刻将人擒拿。 朱纯松了口气,他走出门去,前往宣府的府衙。 府衙里,已经人满为患了。 这里面自然是有冤枉的,简单排查一下亲族和日常起居,基本可以确定是否是良善之人,就可以放走了。 宣府审一遍,最后押解进京,到京师的北镇抚司衙门,再审一遍,坐实、两次查补之后,报陛下朱批,就可以送去太医院,为医学事业做贡献了。 大明律,有两次查补之说。 无论是魏兴、孙杰、赵荣这些军将,还是刘玉、韩陵这些奸细,都要坐实罪名之后,再进行两次查补搜集罪证,交于大理寺审定之后,送到文渊阁,由陛下朱批。 这是一套很复杂的流程,光在朱祁钰这里,就要走三次的流程,叫做死刑三复奏。 杀人,也是皇权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皇帝的权责范围。 北镇抚司想要办铁案,大理寺不想搞冤假错案,而朱祁钰更是认真查看每个死刑案宗,最终敲定死刑之人。 任何地方的死刑,也要送到皇帝这里办理,这也是为什么福建布政司宋彰等一众死刑犯,送到京师的原因。 朱纯看着一干人等,不住的感慨,这世道终于没有礼乐崩坏,而是变得正常了起来。 这要是搁以前,战事稍起,就是奸细横行。 一份城防布置,只需要数十两银子就能搞到,行军布置,不到百两。 石亨镇大同,出兵刚走到阳和,就被瓦剌人设伏全歼,石亨单人逃脱,被押解京师入狱。 郭登把石亨卖了多少银子? 不到千两。 朱纯将手中题好字的画,交给了家仆,让他去装裱,然后送到京师去。 他是鉴湖吟社的笔正,一幅画,在江南,能买到一千多两银子,他不缺奸细那点钱,他更在乎那枚功赏牌。 至于升迁? 他更是没什么想法。 他本身就不是正经的科班出身,没有进士及第,能做个七品给事中,已经是烧高香了。 他更在乎那枚功赏牌,放在家里能镇宅。 抓奸细,几乎是他唯一能够获得功赏牌的机会了。 这幅画,是大学士陈循,托人请他作一副边塞画,虽然不知用意,但他还是画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兵推棋盘 朱纯的那幅画,是陈循拿来献给孙太后的,上圣皇太后孙太后的寿诞到了,万寿节的礼物,也是大明的传统了。 兴安将此事奏禀之时,朱祁钰思考了良久,最终没有阻拦。 他倒是要看看,孙太后这礼,是收还是不收。 朱祁钰之前的生日是十一月份,去年瓦剌败退之后,大明京师万象更新,极其忙碌,朱祁钰直接下旨停办自己万寿节之事,以国事为重。 今年过年,朱祁钰再拦了群臣的年礼。 朱祁钰倒是要看看,孙太后这万寿节的礼物,是收还是不收,他也要看看,到底谁会送礼,又送的多么贵重。 他也要看看,这天底下的朝臣,谁敢先于他这个皇帝去送贺礼。 卢忠将一份名单放到了陛下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这是之前于少保在大兴抓到的那个舌头,查出来的人,都在这里了。” 卢忠的办案能力是极强的,但是因为涉及到了民生,这件事查起来,反而是以走访为主,颇为麻烦。 卢忠和顺天府丞夏衡积极配合,这繁杂的造谣线路,终于查清楚了,但也只是抓到了一些嚼舌头根儿的好事之徒。 “谁在推动这件事?”朱祁钰看了很久,整个名单上,都是那些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和乞丐为主,却没有一个真正的主谋,这件事透漏着诡异。 这份名单上的人员极为集中,三姑六婆和街上的乞丐为主流,一看就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推动。 但是追本溯源,实在是太难了。 朱祁钰没有怪罪卢忠没查到具体的幕后黑手。 实在是京师的乞丐太多了。 五城兵马司,比如东城兵马司在丐籍的就有两千多人,五城兵马司的乞丐超过了一万人。 这还是正式乞丐,拥有丐籍,他们游手好闲、不务生理、强横少壮之徒,一手提着酒瓶,沿街乞讨索要酒食财物,号叫花子。 这些正式乞丐,遇到盗贼,就随同行劫,被抓获时候,问同起之人,姓名不知,面目不识,又分赃不多,极难处理。 大约等同于丐帮。 正式乞丐下面还有临时乞丐,都是因为灾荒或者失去土地,变成临时乞丐,更是无法查起。 比如之前朕、朕、狗脚朕的流言蜚语,还是通过盘查燕兴楼,从上而下找到的主谋。 现在从下而上,实在是太难了。 朱祁钰看着卢忠的奏疏说道:“查不到吗?京师回营了吧,让京营派遣两万人入城,将这些丐籍,全都抓到京营里去。” “啊?”卢忠呆滞的看着陛下,略微有点愣神。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没错,把这些丐籍尽数充军。” “到了校场上,好生操练,于少保说乡野恶霸,抓到军伍之中,可以改掉他们身上的习性。” “这不是现成的例子吗?丐籍抓进军营里,看看效果便是。” 卢忠挠了挠头说道:“臣领旨。” 于谦和朱祁钰在农庄法的一些细节上,是有分歧的。 朱祁钰的意思是那些好吃懒做、不干活的家伙,直接不计分,全都饿死得了。 于谦觉得他们可以被教化,扔到军伍锻炼几年就好。 朱祁钰一直觉得这法子,不太靠谱,现在就有了现实的社会模型,试试便知道了,如果真的能把他们改造成人,不再浑浑噩噩,也未尝不是教化之功。 卢忠的神情还是有些迷茫,这样能解决问题吗?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你以为朕是要为难这些乞儿对吗?” 卢忠虽然面色有点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陛下,乞丐为京城顽疾,此举恐怕招惹非议。” “而且京营乃天子亲军,兹事体大,这些人掺杂其中,岂不是弄的京营军纪大乱吗?” “臣愚钝,请陛下解惑。” 朱祁钰看着卢忠,他平时对朱祁钰的命令,都是言听计从,现在终于学会思考了,这是个好事。 他摇头说道:“现在内外官豪势要之家多喜欢招揽家人,名为义子,实为奴仆。” “这些所谓义子,他们怎么为内外官豪势要之家做事?就是在街头组织群小。” “这乞儿悲苦不假,但是这些在丐籍的乞儿,何以生存?在街上强乞?还是在跟随盗寇随同行劫?” “其实都是势要之家,养着罢了。” 做势要之家的家人,那也是相当的卷,不是谁都能做的,也是要遴选的。 而这些个所谓家人,为家主办事,自然要用人,用谁? 经纪、买办、盗寇、流匪、乞丐。 “于少保说宣府之战,首要的就是剪瓦剌羽翼,若是鞑靼和兀良哈两部,直扑贾家营,杨洪还能如此四处出击,为瓦剌人布下口袋阵,等待着瓦剌人钻进去吗?” “显然不能。” “打击群小,可以成为常态,此等天街乞儿,尽数拿到京营之内,充军苦役五年,可以不打仗,但是修桥铺路、扎营打钉必须要做,日常训练也必须操持。” 朱祁钰明白卢忠的两个顾虑,怕这些乞儿入营,扰乱京营军纪,但是可以把他们编入工程营,专门做辅兵便是。 后世为何隔三差五的就要,打击群小,扫黑除恶专项行动? 这是维护统治、维护稳定,必须要做的事,可以剪除势要之家的羽翼,防止势要之家擅权。 他们擅权肥了自己,毁的都是皇帝的名声,毁的都是大明的根基。 势要之家没有维护大明根基的觉悟,朱祁钰就帮他们实现。 “陛下圣明,臣愚钝,谨遵陛下圣诲。”卢忠俯首领命,招惹非议的事儿多了,他只是不知道陛下动这些乞儿的目的,现在他彻底明白了。 显然,这些个丐籍的职业乞丐们,也不是什么真的悲苦,而只是势要之家的左右手罢了。 “去吧。”朱祁钰点头说道。 卢忠行了个稽首礼俯首说道:“臣告退。” 朱祁钰看着卢忠的背影,卢忠人如其名,足够的忠诚,现在也在进步之中,对于大大小小的案子,处理起来,越发的游刃有余了。 “兴安啊,太后的万寿节贺礼,准备好了吗?”朱祁钰站起身来,准备去讲武堂巡视一下,看看上课的情况。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都准备好了,臣以为,等过几日再送也不迟。” “嗯。”朱祁钰走出了主楼的二楼。 兴安的意思虽然不是很明确,但是这差事,办得极为妥帖。 为何要等几日? 就是看看那些个朝臣那么孝顺,在皇帝送礼之前,就把礼给送了,这部分人都要圈个重点关注的名单,平时多留意,出了什么事找他们就可以了。 “兴安,你说朕这个皇帝,天天跟臣子们勾心斗角,是不是很跌份儿?”朱祁钰一边走,忽然开口问道。 兴安打了个哆嗦,没有回话,陛下的心思那只能陛下知道,他全当没听到。 其实就兴安看来,哪个皇帝不跟臣子勾心斗角?要不他们宦官,还有什么用呢? 不勾心斗角,那才是奇了怪的事儿,陛下这儿,还算好的,朝廷里,有于少保在前面挡着,无法形成合力。 朱祁钰忽然想起了于谦那句,国家之制,边政以文臣巡抚,以武臣总兵将兵,而以内臣纲维之。 讲武堂的格局有四栋联排的房舍,朱祁钰只是简单的巡视一番,他上到了二楼,就看见了石亨在对着一个堪舆图较劲儿。 这堪舆图是朱祁钰的另外一个小发明了,叫做兵推。 堪舆图上画着等高线,还有各种水纹、军堡布置等物,上面的每一格都代表十里地。 而旁边的旗盒里,有各色的小旗子代表了不同的兵种,还有各种不同的天象代表雨、雪、冰雹、大风等等,一应俱全。 算是一种朱祁钰独创的军事推演类的小游戏,供讲武堂的武官们,在闲暇时候,消遣用,若是没什么消遣,很容易就滋生赌博。 “参见陛下。”石亨看到了朱祁钰过来,赶忙站了起来行礼。 “来,咱们手谈一盘。”朱祁钰坐在了石亨的对面,笑着说道。 石亨俯首领命说道:“那臣执瓦剌,陛下执大明。” 这兵推军旗需要三个人才能玩,堪舆图一式三份,对弈二人各持一副,裁判拿一副。 而桌子中间有一道帷幕,裁判可以看到两方布局,但是对弈双方,各自却是两眼一抹黑,以小旗对弈,模拟军阵作战。 朱祁钰和石亨各自拿着一张宣府的堪舆图,开始排兵布阵。 规则并不复杂,这骑兵一个回合可以走两格,步兵一个回合可以走一格,粮草辎重,两日才能走一格,此类的规则,几乎是按着现实行军速度制定。 朱祁钰和石亨开始下军阵推演,这刚一接战,兴安立刻说道:“下大雨了。” 朱祁钰的步兵遇到了石亨的骑兵,一旦下雨就是道路泥泞、弓弦泡软,火铳无法击发。 朱祁钰的步兵可谓是占尽了便宜。 于谦显然是有事,打外面禀报之后,走了进来,看到在对弈,于谦也是兴趣盎然。 “又下雨了…”兴安默默的看着局势,即便是兴安这个裁判,老是下雨,可是耐不住朱祁钰的微操,实在是太差劲儿。 朱祁钰的中军,已经被全部石亨的瓦剌军队合围。 这眼看着土木堡惊变情景再现了。 石亨一见自己要赢了,立刻开始了下臭棋,几步之下,朱祁钰的中军居然突破了重围,反而将石亨的主力打的溃不成军。 石亨立刻高声说道:“陛下真乃是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之中,用兵如神,决胜千里之外啊!” 朱祁钰嗤笑了两声,将手中的旗子一扔,摇头说道:“是不是还没开始下,就在想词儿了?” “嘿嘿。”石亨摸了摸脑袋说道:“没有,陛下,下的好啊。” 石亨除了非常善于打硬仗死战之外,还非常善于拍马屁,就这谄媚的模样,是于谦非常不喜的。 好在陛下始终对这等马屁,不甚在意。 “再来一把。”朱祁钰乐呵呵的摆开了兵推棋盘,再次和石亨对弈了起来。 当然是朱祁钰执大明一方,大获全胜! 石亨知道陛下只是图一乐罢了,虽然他可以赢,但是没必要。 “于少保来一盘?”朱祁钰站起身来,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打不过石亨的。 于谦坐下,开始和石亨对弈。 石亨的额头很快就冒汗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明:已经吃的很饱了,别送了(打赏加更) 于谦对弈,有一种料敌于先的本领,这种本领,在京师之战中已经表现的淋漓尽致了。 军事可能真的需要天赋。 “呼,输掉了。”石亨将旗子全部拿下,擦了擦额头的汗,和于谦对弈,总有种被拿捏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焦头烂额。 石亨想了想说道:“换子,换子,你执瓦剌,我执大明。” 没过二十个回合,石亨又败,这次石亨的脸颊上也有些汗珠。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这棋也就是个消遣,做不得数,若是在战阵上,石总兵擅长硬仗,可疲兵再战,无论是德胜门、西直门,还是清风店,石亨都是善战之将。” “战场上千变万化,此等手谈,也不过是兵推罢了。” 石亨却是擦掉了额头的汗说道:“你这老倌,净说胡话,这棋盘推演,我不如你,到了战场,你这等料敌于先的本事,可比死战不退,更加吓人。” 石亨再清楚不过战阵中,这种能力的可怕了,任何战略目的,都可能会被提前洞察,这是何等恐怖的分析能力? “战场上士气第一,若是毫无斗志,即便是有计谋又有何弄?不过是溃兵罢了。” “石总兵在维持军纪,维持士气之上,某与石总兵相差甚远也。”于谦又是自谦的说了一句。 石亨不再说话,跟读书人辩经,那是自找不痛快罢了。 但是石亨却是知道于谦所说的话,的确是事实,这兵推棋盘,不过是个小道消遣罢了。 战场上千变万化,一旦溃败,那便如同决口之堤,一溃千里。 “把杨俊叫过来。”朱祁钰对着门前的锦衣卫说道。 善战者杨洪、石亨、杨俊,这算是当下朝廷里的公论,很快杨俊就开始和石亨对弈。 杨俊的路数则是和杨洪极为相似,以运筹为主,但是却始终落于下风,处处被石亨压着打。 一共三场,石亨无论是执瓦剌还是执大明,都是大获全胜。 “末将不如石总兵。”杨俊可没有故意让着石亨的意思,他父亲杨洪乃是边镇杨王,他更是简在帝心,完全没必要讨好石亨,自然是全力以赴。 确实是打不过。 “还年轻嘛,多历阵几次,就超过我了。”石亨终于是满脸笑意。 终于赢了。 和陛下对弈那是不能赢,和于谦对弈是打不过,这杨俊一个俊后生,总算是被他按着锤了一顿,心情立刻舒畅了起来。 朱祁钰看着他们对弈,算是下定了决心,以后哪怕是亲征,打仗还是让他们来的好,自己这皇帝,当个气氛组就蛮好的。 这临阵指挥如此多的花样,他倒不是不能学,而是真的没那个天赋。 他是皇帝,自然要让臣工都有表现的舞台。 “昌平侯和于少保,哪个更厉害一点呢?”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于谦立刻说道:“自然是昌平侯。” 石亨想了想说道:“昌平侯。” 杨俊挠了挠头说道:“我父亲。” 于谦将一封军报拿来出来,在堪舆图上开始插旗,一边插旗一边说道:“瓦剌人开始动了。” “阿噶多尔济已经绕道到了贾家营五十里外扎营,但是却是紧闭寨门,一动不动,看来还在等消息。” “瓦剌三本部兵马已至集宁。” “瓦剌斥候已经和墩台远侯交上手了,互有胜负,大战一触即发。” 朱祁钰看向了那副堪舆图上的旗子。 山雨欲来风满楼。 兴安在棋盘上下雨,但是宣府此时正在下雨,道路泥泞不堪,已经五月份了,天气终于不再倒春寒,倒是没有冻死人。 但是阿噶多尔济此时焦头烂额,他原来打算进攻贾家营,为也先做策应,可是刚刚驻军,军中就染上了大疫病,立刻传染了将近千人。 这还得了? 所有瘟病之人,都关在了水流的下游的营地里。 这仗还没开始打,就染了瘟病,此时的阿噶多尔济,是进退维谷,进,人心惶惶如何对敌? 退,万一大明军衔尾追杀,又会死伤惨重。 阿噶多尔济经过清风店一败,损兵折将,手中精兵不足一万,剩下的步战,不足两万。 这一千人,他还不舍得直接扔下逃命,只能这么等着,等到那一千多瘟病的军士好起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疫病人数倒是越来越多,营中已经有了逃营之事,他紧闭营门,完全是怕自己的军士全都跑了。 这仗,他没法打了。 “都是大石被那喜宁蛊惑!我恨不得把那喜宁奸贼,扔到草原上被野狼撕碎!”一名万户气急败坏的说道。 另外一名老态龙钟的鞑靼人,将手中的马鞭扔在了地上,愤怒的说道:“咱们草原打仗,向来是秋高马正肥,再图中原。” “这倒好,这五月份,正是水草生长。牲畜繁衍的时候,马匹都饿的皮包骨头,别说驼人了,连跑都费力!” 一个年轻一些的参将,立刻站起来附和道:“乌格齐阿伯说得对,这马料都没带,指望着我们一边打仗,一边放牧过去吗?!” “这是打仗?这分明是拿着我们的牲畜去喂饱大明,大明的将军们啊,还要往外推,哎呀,不要再送了,我们昨天已经吃饱了!” 阿噶多尔济的中军大帐,议论纷纷。 阿噶多尔济一直在闭目养神,他忽然睁开了眼说道:“不要再吵了,我立刻派探马前往瓦剌中帐,请求大石准我暂撤!” 这位名叫乌格齐的的老翁歪着头说道:“虽然我耳朵听不太清楚了,但是我最近听闻,大明那些健儿在草原上横行无忌,我们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办法,可有此事?” 阿噶多尔济想到这个事,就是一阵的头疼! 那只墩台远侯的夜不收虽然人数不多,但是个个都是骁勇悍兵,好不容易做掉一个,也要付出三五个人的代价。 着实难缠。 现在他散出去的斥候,至少要比对方多几倍,才敢接近。 而且越来越多了。 乌格齐继续问道:“济农啊,即便是信送到了,若是大石不准济农撤退呢,又当如何啊?” 阿噶多尔济面色变了数变,终于说道:“我给大哥写信,请他收留就是,我就不信,我这弟弟,他还不要了不成?!” 乌格齐终于笑容满面的说道:“那济农放心,虽然我人老了,眼睛花了,牙齿也掉了,但是我这舌头还在。” “他若是怪罪你,我就会骂他,那现在就写信吧,大石必然不可能让你撤军的。” 乌格齐曾经收养了脱脱不花、阿噶多尔济和满都鲁三个孩子,按照草原的规矩,乌格齐养大了他们,才是他们的父亲。 但是三个台吉,血脉尊贵,乌格齐只敢称自己阿伯,而不是父亲。 乌格齐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他还活着,脱脱不花就不会兄弟相残。 “但愿大哥能够宽恕我的罪过。”阿噶多尔济摇头,这次出走,算是彻底的失败了。 乌格齐看着三个孩子长大,他无不感慨的说道:“正如你期盼的那样,他是个宽容的人,换句话说,他并不适合这个时候,做一个可汗,他总是想着妥协就可以换得和平,却什么都换不到。” “不到最后的时候,他不愿拿起刀来。” “他身边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回去吧,我的孩子,你的大哥,正在等着你。” 墩台远侯在迅速的扩张着,从最初的二百八十人,很快就已经增加到了上千人的规模,这种规模之下,阿噶多尔济的信使走到半道上,就被一只利箭刺穿了胸膛,打下了马匹。 而这封极为关键的书信,就被墩台远侯所截获了。 这样的信使一共有六人,全都被截击在了山道之上,缴获的六封阴书,很快就变成了阳书,并且经过通事翻译,递到了杨洪面前。 杨洪看完,长松了口气。他留下了建平伯高远,将延庆卫军,就是为了随时支援贾家营,防止自己被掏了后路。 而也先的三部一胁从部,也赶到了万全城下扎营。 “缓行。”也先突然下令,就地扎营,让所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大石的命令,那必然要执行。 前锋立刻摆开了阵型,中军开始扎营。 也先站在高处,打量着四周的地形。 他的正前方是宣府,左边是万全都司,右边是怀安城,再往前是大同府和宣府之间的必经之路顺圣川。 也先沉吟了许久,又看了很久的堪舆图,开口问道:“阿噶多尔济是否开始攻打贾家营?” “并未有任何消息传来。”伯颜帖木儿立刻回禀说道。 也先放下了千里镜,忧心忡忡的说道:“没有消息?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啊。” “阿噶多尔济这个济农,坏我大事。” 攻打贾家营是一个试探的信号,可以试探出宣府的兵力布置,但是贾家营没有消息。 这说明,要么是没打起来,要么是阿噶多尔济全军覆没,如果是后者还好,证明大明军兵力在宣府。 阿噶多尔济在也先的部署中,只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也先把阿噶多尔济当旗子,阿噶多尔济迟迟等不到回信,就直接开拔,回家去了… 阿噶多尔济和脱脱不花不愧是兄弟俩,在溜号这件事上,两个人有着相同的素养。 撤退转进其疾如风,迂回包抄其徐如林。 烧杀劫夺侵略如火,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跟着你大石是为了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结果跟着你酒肉没有,还损兵折将,那自然是逃之大吉。 和脱脱不花一样,阿噶多尔济撤军时,也没告诉也先,不是不想,实在是,信使过不去。 “我们的斥候,有没有探查到什么消息?”也先再问道。 伯颜帖木儿再次摇头说道:“完全没有,还是上月时候,宣府的物资都到了,然后大军出宣府,不知所踪,更不知道回了没…” 也先指着怀安的方向说道:“你看,我们再往前走一步。” “怀安守军,便可堵住我们后路,万全都司再向西一阵之地,我军立刻被四面夹击,怀安、万全、宣府军镇、顺圣川山道,四面而下,我们该如何应对?” 也先的军事天赋是极强的,他在即将踏入包围圈最后时刻,让大军扎营了。 他一看这个地势,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妙。 第一百五十六章 恐怖的压制能力 也先已经清楚的知道了自己,往前一步就是地狱。 必须要找到敌人的主力部队,无疑前往贾家营试探,是最好的选择。 也先挑来挑去,最终选定了和硕特部的分支。 和硕特部极其特殊,是成吉思汗的弟弟创建的部族,曾经一度打到了伏尔加河流域,属于金帐汗国的中坚力量。 这一分支,则是因为金帐汗国势微,不得不投靠瓦剌。 也先为什么选定和硕特部呢?因为他们是黄金家族,孛儿只斤氏,素来回会盟的时候,极其高傲,时常以盟主自居。 但是弱小的实力,又不得不依附于瓦剌人。 也先看着身边的人,十分严肃的说道:“额尔勒克,你带本部五千精兵,快马前往贾家营,务必拿下。” “长生天庇佑,这个时候,正是证明和硕特勇士,依旧是天空翱翔的海东青,依旧是草原上,最勇敢、最无畏的黄金血脉。” “你说对吧,额尔勒克。” 额尔勒克面色变了数变,最终咬牙说道:“长生天与大石同在!” 这就是寄人篱下的后果,即便是血脉尊崇,也会有借着祖上荣光利用的那一天,比如眼下,就是如此。 但是额尔勒克又不得不去,若不去,他们部族的男人会被杀死,女人和孩子会被瓜分。 这是草原上的规矩,强者恒强。 额尔勒克领命,就带着人踏出了大营,向着远处的贾家营而去。 杨洪,没有于谦那种料敌于先的能力,更没有石亨那种死战,疲兵再战的奋勇,年轻的时候,他还能够像石亨那般,下马陷阵杀敌。 现在他七十岁了。 宣府之战,或许就是杨洪最后的一战。 而杨洪站在万全都司的五凤楼上,看着黑压压的远方。 一到夜里,若是无月,则是漫天星辰烂漫,但是地面却是漆黑一片,星光万全无法照亮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城墙上的火把,就像是狂风巨浪里的灯塔一样,指引着墩台远侯夜不收的军卒们,将情报源源不断的送来。 “嗖!” 一只利箭划破了空气,从黑夜中突然窜出,箭镞反射着火把明灭不定的光芒。 “咄!” 利箭扎在了五凤楼挂着的靶子上,穿靶而过,木屑四散而飞,箭雨震颤不已。 夜不收将情报绑在了箭上,射向了城墙。 只听到了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远,再无了声息。 杨洪看着漆黑的夜空,这个夜不收的斥候,或许,明天就见不到了,因为箭矢中部带着血,看来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鏖战。 杨洪略有些浑浊的眼睛里,蕴含了一些泪光,慈不掌兵,杨洪是清楚的知道的,但是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好儿郎去送死,他还是有些意动。 他闭上了眼睛,深呼吸了几下,取下了箭矢,认真的看着上面的情报。 【五千军夜奔贾家营】 杨洪并没有于谦那种料敌于先的能力,但是他戍边四十余载,拥有的最多的就是与蒙兀人搏杀的经验,在宣府,他比于谦、石亨、杨俊加起来都要强。 他立刻就判断出了这是一只哀兵,送死的军队,而且有不得不送死的理由。 这是也先的试探。 杨洪的目光似乎穿过了茫茫的夜色,看到了远处的也先大营,现在也先只要再往宣府行进一日,口袋就可以系住了。 “即令建平伯高远从延庆卫驰援贾家营,日暮之前,必须赶至贾家营城下,里外夹击,吃掉这只哀兵!动作一定要快!”杨洪对着掌令官说道。 掌令官记下了军令,写成阳书,再变为阴书,系在了篮子之中,放下了城墙。 没过多久,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守在城下的三名墩台远侯,向延庆卫直扑而去。 要快!吃掉这支哀兵的速度越快! 也先就会认为大明主力在宣府,而不是分别布置在怀安、顺圣川和他脚下的万全都司。 只要也先大军再往前一步,杨洪就有绝对的信心,将瓦剌人一举消灭在布下的口袋阵中。 也先一直在戳着火盆,已经五月的天气了,他的帐中依旧点着火盆,塞外苦寒,岁数也大了,即使五月的晚上,他依旧觉得很寒冷。 留给也先的时间不多了,自己的长子必须成为草原上的太子,下一任的可汗,必须是他们绰罗斯氏! 也先一直看着火苗跳跃,内心躁动不已,他总觉得有不好的事儿发生,可是又不知道自己的这股情绪,由何而来。 是和硕特部那只送死的军队吗? 不是,无论是谁,都知道额尔勒克不可能活着回来,那是试探的先手,算是投石问路。 那到底在担心着什么呢? 也先的眉头越皱越厉害,他一直在戳着火盆思考。 “呀。” 火盆里崩出一颗火星,也先来不及躲闪,烫了一下脸颊。 也先年轻的时候,能够躲开箭矢的反应能力,随着身体的日薄西山,也变得越来越反应迟缓了。 他骑马还可以,已经不能上马作战了,上次在京师城下,胞弟阵亡城下,直接把他气撅了过去,这再醒来,身体,也越来越衰弱了。 草原苦寒,仅仅是抵抗严寒已经是很难的事儿,尤其是这些年来,越来越冷了。 他清楚的知道马匹瘦弱,堪堪能战,他清楚的知道,此时来宣府,连四成的胜率都没有,但是不来,太子立不了怎么办? 杀了脱脱不花,直接当可汗吗?那不是大逆… 也先忽然打了个哆嗦,这个想法在他的心头,越来越重。 与其在宣府和大明军碰的你死我活,为什么不趁着会盟的机会,直接一刀砍死脱脱不花呢?自己称可汗呢? 脱脱不花相比较大明军,孰强孰弱,一眼就看出来了。 和脱脱不花打仗,总比和大明军要简单容易的多。 也先又看了眼营帐外,一望无际、如同择人而噬的黑夜,再往前走,实在是太过凶险了。 在也先的印象里,杨洪一直是一个比较客气和善的老人,只要不进入他镇守的地方,他很少发脾气,更不会动则兴兵伐虐。 更不会像石亨一样,四处劫掠,到处收钱,甚至连税都收到集宁去了! 那是瓦剌人的地盘,若不是出了郭敬这么个镇守太监,里应外合,石亨现在还是大同总兵官,但是石亨因缘际会,到了京师,却做了京师总兵官,在清风店,让也先吃了大亏。 但是所有试图挑衅杨洪,甚至擅入杨洪镇守之地的草原部落,全都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能找到的只有零星的战报,斩敌几何,埋葬何处。 当真正面对杨洪的时候,也先才终于明白了,这是何等的压制,什么是杨王。 连一兵一卒都没看到,他的斥候和信使全都折在了这片草地上。 连一兵一卒都没看到,他已经畏惧不前,就地扎营,不敢前进一步。 而这种无声无息,像是小碎石落入了捕鱼儿海之中,不曾起一点点波澜,实在是让也先,焦虑异常。 这种焦虑,实在是太过于熬人。 即便是在京师城下,他面对于谦那种事事料敌于先的时候,都没有多么的惊慌,打不了,我可以走。 但是此时也先始终有一种心悸的感觉,仿佛是走错一步,自己便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焦虑和心悸,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盛,直到天亮了,也先也没有等到和硕特部的消息。 投石问路,却是毫无反应。 他连饭都没吃,一直在等待着和硕特部分支的消息传来,一直等到了暮色沉沉,依旧是没有任何的消息。 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波澜。 整个宣府前面这不到五十里的平原上,就像是死亡之地一般。 也先一直在等,终于熬不住睡下,再醒来时,再次天亮,依旧是…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五千人定然被灭了。 即便是战败,也应该有逃兵才对! 但是他站在高处望远,东风吹拂着春耕后的麦田,麦子才刚刚两扎高,整整齐齐,像极了草原。 唯独没有人的踪迹。 也先放下了千里镜,回到了中军大帐,他忽然萌生了撤军的想法,这种想要拿下宣府的想法,实在是太愚蠢了! 找个软柿子捏不好吗?非要跟大明在宣府碰一碰?直接拿脱脱不花开刀不好吗? 可是大明干预,他又怎么办? 还是得先打大明。 “我们进攻这里!”也先点在了万全都司的地名上。 压力太大了,也先只好选择了一条还有生路的打法。 第一百五十七章 谈笑间,强虏狼奔豕突 “来得好!”杨洪收到了墩台远侯的情报,立刻说道:“速度令全军整军备战!” 杨洪深吸了口气,也先选了一个最稳妥的打法,那就是打万全都司。 他开始调度军队,首先就是守城的军士,这部分的铳手、火炮手、弓箭手为主,而城门附近准备了随时准备破城后接战的大明步战。 这些步战人人披着多层牛皮制作而成的皮甲,只有一个眼睛露在外面,只要城门被洞开,推着塞门刀车的步战,就会立刻一拥而上。 而步战之后,是重重叠叠的骑卒,他们将会随时出城,衔尾追杀或者做策应,来牵制敌军的主力。 战场一片肃杀。 而怀安、宣府的军卒立刻出城而来,向着万全都司包围而来。 只要怀安、宣府的军队形成了合围,瓦剌人连最后撤退的契机都不存在。 即便是见到事情不对,在合围之前撤退,大明追剿,瓦剌人也会损失惨重。 也先带着大军前进,不断有斥候回禀着探查到的情报,而也先却是眉头紧皱,心中的担忧越来越重。 “报!周围没有发现任何的敌人。”一个斥候再次高声呼喊着冲过过来。 的确是没有任何的大明军队,仿若是大明军队已经全都溃逃了。 安安静静。 大军缓慢的接近了万全都司,也先看着安静到了极点的万全都司城池,对这边伯颜帖木儿说道:“让杜尔伯特部派遣两千人做先锋。” “这是我的配刀,若是击鼓不进,则斩。” “进兵!” 即便是他异常的担忧,但还是下了进攻的命令。 号角声和敲鼓声重重的响起,瓦剌大军中的杜尔伯特部的两千军,从大军之中缓缓而出,向着安静的万全都司而去。 战争一触即发! 在瓦剌人还没有通过堑壕之时,漫天的箭雨,就已经落在了敌方阵中。 随后炮火齐鸣,碗口大的铅弹,带着呼啸之声,砸在了军阵之中,轰隆隆的响声在万全都司的城墙上响起。 瓦剌人艰难的推进着,他们带了一些攻城器械,比如他投石机,比如缴获的大将军炮,可是他们的投石机和大将军炮,射程上远不如对手。 大明的火药强力,火炮的射程更远,投石机和炮阵,还没走到预定战场,就在大明的饱和轰击之下,淹没在了重重尘土之中。 也先坐在大撵之上,侧着身子吃惊的看着这一幕,大明的火炮实在是太多了! 当军卒终于接近护城河的时候,也先终于松了口气,大明的火炮和火铳的杀伤力十足不假,但是已经到了护城河边上,按照以往的估算,火炮和火铳声就会骤减,大明火铳和火炮都是有射击角度的。 但是很快,也先就通过千里镜,看到了让他略微有些呆滞的一幕。 一个缓坡就在护城河外,而且步兵的前进速度变得缓慢了起来,在缓坡上向上走,就像是活靶子一样,被火铳一排排的击毙。 杨洪其实想到了,会这是样,他没想到的是火铳在火药改良之后,威力会这么大。 一把火铳要二两三钱银子,如果再填上七钱银子,就有三十发铅弹和火药。 火铳的准头并不好,但是敌人密密麻麻的站在缓坡上,前面被一排排的击倒,后排的军士速度越来越慢,三十发铅弹,至少能打死打伤五个人。 被火铳打伤的基本活不了,铅子打进体内,就是豁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血口,血流不止,很容易就溃脓,最后高烧而死。 三两银子,五条性命。 这对杨洪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 大明给西虏人头定价每一个是五十两,这是自永乐年间的规矩,而且价格一直没怎么变过。 这个定价很合理,因为培养一个军士杀掉一个西虏的成本,大致相当。 而且这仗实在是太富裕了! 十年熬硝,不够将军一炮,但是现在宣府城头上岂止是大炮一响? 轰隆隆的炮声从来未曾断绝过,炮弹、火铳、弓箭,砸在了敌阵之中,将一片片的敌人轰倒在地。 也先咬着牙看着自己的军士一排排倒下,他派出的试探的两千人马,已经被消灭的七七八八。 战场上遍地血污狼藉,倒在血泊中的一具具尸体,有的断肢残腿,厥状之惨,不忍目睹。 哀嚎声混合这火铳的尖啸声与火炮的轰鸣声,在也先的耳边不停的回荡着,他刚打算再派一些人,结果伯颜帖木儿面色巨变,赶忙说道:“大石!” “怀安、顺圣川、宣府、贾家营方向,烟尘滚滚,敌人的军马正在快速赶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也先面色变了数变,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大明的主力在哪里,似乎每个方向都是主力,似乎每个方向都不是。 “有多少人?”也先攥着拳头问道。 伯颜帖木儿挤了挤眼睛,颇为无奈的说道:“烟尘遮天蔽日,看不真切。” “每一路都是如此。”伯颜帖木儿又补充了一句。 这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也先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少兵力。 也先面色变了数变,立刻震怒的说道:“会不会有大明京师的京营,也在其中?不好,上当了!撤!快撤!” “前段时间大明皇帝以开山修路为由,京营从京师调往了宣府,虽然事后都说,京营归营了,我看呐!上了这大明皇帝的当了!” “撤!” 石亨在清风店给也先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明明都是一群备操军,预备军队,怎么可能维持那么好的军纪,怎么可能抵近杀敌之时,依旧维持战阵不乱。 也先稍一琢磨,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正确,他立刻就是一个激灵,下了大撵,翻身下马说道:“带上几日的草料和吃食,前锋殿后,后队变前队,撤回集宁,快!” 杨洪在城门上看到也先如此果断的撤退,反而犹豫了。 这跑的也太快了,让杨洪误以为,这其中有诈。 毕竟你大动干戈的来一趟,这才上了个开胃菜,就开始逃窜了? 但是杨洪千里镜里,看着也先军队的牙旗都是歪的,甚至还有些军卒们,推搡踩死,这完全就像是溃散的模样。 杨洪犹豫了片刻说道:“打开左右城门,骑卒掩杀而去,城门不闭,稍有不对,就立刻回撤万全城!” 杨洪十分谨慎,他用兵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试探了一下,就要逃跑的,这是来打仗,还是来踏青的? 杨洪并没有设身处地的为也先着想。 也先自从走过了山道,来到宣府五十里城外之后,也先的大军就成了聋子、瞎子,没有任何的情报,更没有任何的敌军的部署。 每走一步都是胆战心惊,一听说遮天蔽日的烟尘,立刻就想到了之前在京师被打的抱头鼠窜的模样,能不跑吗? 这丢人事儿小,这要是再损兵折将下去,连鞑靼人都打不过了! 只是也先不知道,那遮天蔽日的烟尘,是杨洪特意下令,鼓噪声势,吓唬人罢了。 他也就五六万军,也先带了至少十万兵马来攻打宣府! 大明军队追杀了出去,随着两个侄子率军赶至万全都司,加入了追杀的队伍,漫山遍野都是撤退不及的瓦剌军队。 胜负已分。 这场大明高度重视,甚至动用京营开山修路,运送物资至宣府,在轰隆隆的炮火声中,因为也先像惊弓之鸟一样逃窜,而告终。 杨洪写好了军报,开始打扫战场,最主要的是,预计这打一场持久的守城战的物资,还需要运回京师。 这么的粮草军备堆积在宣府,杨洪自己都不放心,万一皇帝心里犯了嘀咕呢?好事就变成了坏事。 而杨洪的军报奔向京师之事,朱祁钰正在和于谦对弈,依旧是兵推棋盘。 朱祁钰是个臭棋篓子,他这次手执瓦剌,那用兵自然是肆无忌惮,十三万左右兵马,被他一顿乱拳,居然将整个宣府团团围住。 于谦和石亨一样,是因为不能赢陛下,所以才让着朱祁钰吗? 其实不是,于谦手中的兵力实在是太少了,五六万的边军之中,有四万能战就不错了,现实里会更低一些。 再加上兴安在旁边,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大风,搞的于谦颇为挠头。 “唉,这围是围住了,这打不进去啊。”朱祁钰试着指挥瓦剌军进攻了几次,除了留下了尸体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于谦手中的火炮很多,火药充足,粮草极多,他守城那是游刃有余。 他笑着说道:“大明的火炮和火铳,乃是守战利器,革故鼎新,因势利导,战略战术,也都需要做出相应的改变了。” “朕输了。”朱祁钰掷旗认输。 于谦满是笑意的摇头说道:“非陛下输了,是瓦剌人这次赢不了。” 这就是典型的读书人的偷不算偷,是窃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了。 “农庄法推行的怎么样了?”朱祁钰问到了正事,这也是他特别关心的事儿。 于谦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陛下之前让五城兵马司拿了城里的在籍乞儿?” “是,正好试试于少保的法子,是否能够行得通,于少保怜悯他们还算个人,朕是打算把他们饿死的。”朱祁钰没有掩饰自己的严刑峻法。 懒汉地痞为祸乡里,朱祁钰哪有那么多的手脚去处理? “怎么于少保要他们有用吗?”朱祁钰笑着问道。 兴安小心的收起了所有的旗子,认真的听着陛下与于少保论政。 这对兴安而言,每一天都是一个学习的好机会。 作为司礼监的提督太监和东厂的提督太监,他是宦官里的实权人物,参与政事是无可避免的,但是他显然方方面面都远不如于谦。 于谦连连摇头说道:“臣不要,陛下可千万别把这些人放回乡里去,那才真是一片烂肉坏了一锅汤。” “就像是城里有丐籍的乞丐,总是为虎作伥,随盗行劫,但是那些没有丐籍的乞丐,还是很愿意编户齐民,而不是做乞儿的。” “其实乡野也是类似的。” “目前大部分的少地薄田的农户,都加入了农庄,各里正也都选了出来,以春耕的积极程度来说,臣以为还是极好的。” “只是这些富户们,抵触情绪很大,他们现在也招不到佣户为他们耕田,但是又不想参加农庄。” 于谦叹气的说道:“他们托人屡次请求,可以租赁农庄佣户为其耕田,或者说反加入农庄后,以租赁的形式,分得财货之物。”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很久,才明白了富户的请求,他嗤笑的说道:“不就是不干活还想把田种了吗?” 按劳分配还是按资分配,曾经是朱祁钰和于谦,关于农庄法的一个争论焦点,最后还是朱祁钰确定了按劳分配的大方针。 他摇头说道:“不加入,膏腴之田荒芜,也不是个事儿。这样,令缇骑京营出动,炸了他们的碉楼,占了土地不就好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 “陛下。”于谦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无奈。 陛下严刑峻法,于谦并不反对,任何一个时代,任何时候,变法,就没有不流血的,这一点,于谦当然知道。 商鞅变法,最后作法自毙,王莽改制,天下大乱,王安石革新,一地鸡毛。 如何才能变法成功,对于于谦而言,陛下的这种严刑峻法的态度,是有利于变法的推动的。 但是对待百姓也严刑峻法,在于谦看来,反而是不利于新政推行的。 于谦俯首说道:“这天下百姓皆是陛下的臣工万民,陛下乃天子至尊,更礼以教百姓。” “应以德为本、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是故内圣外王之道,反之则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 于谦这话并不是儒家经典,而是脱胎于《庄子·天下篇》。 讲的核心理念,就是内圣外王的道理。 对内要以德行为根本、用仁善布施恩惠、用礼义来规范行为、用音乐来调理性情、用法规区分事理、遵从大义确立标准、反复比较获得验证、凭借调查作出决策,才是内圣外王之道。 反其道而行之,就乱套了。 翻译翻译就是,朝堂,不是打打杀杀。 德、仁、义、礼、乐、法、名、参、稽,才是帝王之道。 这和陈循的道理颇为相似,但大相径庭。 陈循只讲仁义礼智孝,却从来不讲德法名参稽。 朱祁钰却摇头说道:“道理都是好道理。” “可是于少保,这富农现在还在观望,稍有鼓动必然破坏方兴未艾的农庄法,介时,有如何是好呢?” “成事不足,但败事却是处处有余。” “那于少保看,这些富农会如何呢?”朱祁钰反问了一句。 于谦俯首说道:“其实也简单,他们有地,但是无人,只要朝廷朝纲不乱,自然无碍。” “陛下所虑,其实陛下已经有答案了。” “陛下在城里做的就很好,抓丐籍,抓盗寇,这就断了缙绅势要之家的手。若是陛下的官邸营建好了,就断了他们的脚。” “势要之家,无法操持富户,这些富户又如何敢擅动呢?” “最后富户就会发现,还是得加入农庄。” “正如陛下之前说的那样,缙绅们离开了百姓是活不了的,但是百姓离开了缙绅,反而会活的更好。” “最近各村寨里正们,都带着农户们,开垦荒田,就是缺少牲畜,若是能够每一里,都有一头牛,那开垦的就极快了,要是有两头…” 于谦却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若是每一里有两头牛,那城里的这些老爷们,人人都有牛肉吃了。 朱祁钰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道:“但愿如此。” “报!报!报!捷报!”一个锦衣卫举着一个镖旗手里拿着红色的军报,跑进了讲武堂的主楼里。 “宣府大捷!阿噶多尔济率鞑靼人未曾接战,仓皇逃窜。” “贾家营斩首一千一百人,俘三千九百三十二人,抓敌酋额尔勒克!” “万全都司斩首两千两百二十三,杨信、杨信、高远率卫军追杀三十余里,斩首不计,也先仓皇而逃!” “大明,大获全胜!” 朱祁钰看着自己手中的棋盘,他这个臭棋篓子,都能把于谦逼到龟缩到宣府城内,他带领的瓦剌,落下了一个【饱掠而归】的结果。 结果也先却是…被打的丢盔弃甲。 难不成也先比朱祁钰下棋还要臭? 于谦看完了军报,却将自己的堪舆棋盘上的旗子,全数拔掉,颇为兴奋的说道:“阿噶多尔济逃跑,导致了瓦剌人无法刺探我军主力,不得不派出了和硕特部,试探贾家营。” “这也先,差一点,只要再往前走半天,他就会被杨洪和杨信,从怀来和万全方向,全面包围。” “到那时,也先插翅难逃!” “也先进攻万全。”于谦又拿了一个小旗插在了万全城下,无不感慨的说道:“万全城下,损兵折将,瓦剌人,狼奔豕突!” “好,好一场大胜!昌平侯杨王,真乃是,用兵如神!” 于谦的神色颇为兴奋,杨洪实在是太老练了,这一战,实乃边镇大胜! “陛下,棋盘兵推,也只是兵推,这战场士气错综复杂,比如阿噶多尔济,疫病一起,立刻就跑了。” “也先见烟尘如云,以为中伏,撤退转进其疾如风啊,还是跑得太快了,否则一战打的瓦剌人,三年不得动弹!” 于谦也是蛮遗憾的,围三缺一已经形成,就等着扎口袋,结果也先居然靠着自己的战争嗅觉,闻到了危险的气味儿。 “这打了一天,就打完了?”朱祁钰挠了挠头,这期待了五个月,就这一天就…大获全胜了? 于谦却是摇头俯首说道:“瓦剌狡猾,遇敌不敌立刻溃逃,这也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他们也跑习惯了。” 于谦十分隐晦的提到了过往战果不丰。 他没有对太宗文皇帝不敬的意思,但是太宗皇帝五次北伐,战果其实并不多,这才是大明对草原部落的常态。 大明京营到了,草原人望风而逃,千里之内无马鸣。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这一仗,岂止是打了一天,是整整打了五个月啊。” “自陛下定策以来,京营发动以山石为敌,开山修桥铺路,征调民夫运粮军备,而怀来、顺圣川、贾家营、万全都司、宣府,皆是人人出力,加固城墙、组织百姓。” “这以一件件,无不是在起大势,有大势可以为天下正!天下,大势之所趋,非人力之所能移也!” “非一日之胜,乃数月辛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战之胜,绝非一日之功。”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战争发展到今天这个阶段,已经不单纯是纯粹的军事行动,更是一次政治行动。 朱祁钰站起身来,点了点头,于谦说的有道理,这不仅仅是军事胜利,同样是政治胜利。 “瓦剌人狼奔豕突,胆气已丧,再接战,则畏缩不前,士气不足,他三年之内,敢再度南下的几率小之又小。”朱祁钰用力的吐了口浊气。 “他们可以获得短暂的胜利,但是胜利终归是属于大明的!” “瓦剌人要与我大明争国运,这争来争去,天命依旧在我大明!” 朱祁钰的这个皇位,在削掉了太上皇帝号后,虽然礼部尚书胡濙反复找补,但说到底,还是篡来的。 但只要他一直获胜,就没有人可以审判他,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这是一般的公理。 只要不断的获得一个接一个的胜利,那朱祁钰这个皇位,就像当年朱棣的皇位一般稳固。 当然,朱祁钰在剥皮揎草这件事上,则是继承了当年的太祖高皇帝。 总体来说,他的所作所为,的确是继承了列祖列宗的意志。 宣府胜了,国运之争,大明赢了。 那另外一件事,也可以办了。 “于少保给太后贺礼准备点什么?”朱祁钰笑着问道,既然宣府之战如此迅速的获胜了,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朱祁钰为何不住皇宫? 除了风水上对生育率的影响之外,他不能向也先一样,跑去别人的主场作战,尤其是在自己不够强大的时候。 瓦剌人这次一头扎进了杨洪的口袋里,因为宣府是杨洪的主场。 朱祁钰愣头青一样冲进皇宫里,那不是跑到太后的主场去撒野? 于谦并没有准备什么礼物,摇头说道:“两袖清风。” 于谦不会送礼,也没送过礼,正统年间,他一次万寿礼都没送过。 当年王振活着的时候,他不送,现在王振都死了,朱祁镇也北狩了,他更不会送了。 于谦就这性子,朱祁钰也是知道,他笑着说道:“于少保,就不好奇,朕准备了什么吗?” 他自然是让兴安精心准备了一番,这礼除了宣府大捷以外,还有一件妙物。 于谦眉头紧皱,思索了一番摇头说道:“家无余财,也送不出什么礼物来。” “兴安,从内承运库随便取一件,反正最后还是要送回内承运库的。”朱祁钰回头对兴安说了一声,笑着说道:“走,入宫给太后祝寿去!” 这段时间,朝臣们都准备了贺礼,但是陛下一直没动静,所有人也都没动静。 经过上次削太上皇帝号的事以后,朝臣们多少琢磨明白了。 陛下动,要小心被钓鱼,陛下不动,那更要小心被当鸡给宰了! 总体来说,陛下的所有政令都可以批评,但是要将四大要素,现象、问题、原因、方案,只有这四大要素齐全,陛下还是会认真看,并且召朝臣奏对问策。 过去那种混淆是非,浑水摸鱼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朱祁钰秉承了钓鱼佬的优良传统,再次空军,打的窝儿,也白打了。 朱祁钰要入宫送礼的事儿,立刻就在六部衙门传开了,大家都等着陛下进了午门之后,才从各衙门走出来,手里拿着准备好的礼物。 太后贺礼,是孝道,这是必然要敬送的。 但是送什么,很有学问,像往年那样送金银财宝肯定不行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节俭修德,朝臣们要是再拿钱去宫里,那就是与陛下唱反调! 所以,就会出现一些字画之类的宝物,这些东西,无价无市,最容易送礼。 比如陈循大学士就搞了副字画,这字画,放在江南值三千两,可是放在皇宫里,就不是那么的真贵了。 朱祁钰自然知道了朝臣们都在等他送礼,他一动,大家都跟着动了。 朱祁钰来到了慈宁宫门前,颇为感慨,上次来,还是登基前,来了一趟。 “皇帝陛下驾到!为慈宁宫为皇太后贺寿!”兴安高声喊了一嗓子。 第一百五十九章 臣等日夜悬切 朱祁钰给孙太后送礼,是给孙太后体面。 他现在力主北伐,一切的政策,都在围绕北伐,若是孙太后带着勋戚们,给他捣乱,那他这北伐,必然不得安宁。 他给孙太后面子,就是告诉孙太后,那些龌龊的心思,比如行刺、毒杀皇子、联合勋戚外廷架空皇帝、仗着太后之位干涉朝政等等,这些朱祁钰底线之内的事儿,不要做。 否则朱祁钰一定以雷霆手段,将孙太后外戚一众,连根拔起。 他不愿意内斗,不是怕斗不过,是怕内耗,无法北伐,无法给天下臣工万民一个交待。 总体来说,土木堡之变,是大明之耻,洗刷这个血仇,唯有血仇血报! 某个歼敌一亿的运输大队长,始终奉行一条,攘外必先安内的策略,结果虎踞东南了。 朱祁钰作为皇帝,要力保朝堂不要出现党争,进而影响国朝大事。 勋臣外戚一体,勋臣外戚互援,在朝堂上,并不少见。 “太后。”朱祁钰对着慈宁宫的孙太后拱了拱手,算是见礼了。 孙太后颇为平静的说道:“皇帝辛苦。” “参见太后,太后万福。”一众朝臣在于谦的带领下向孙太后行礼。 此时的孙太后坐在鸾座之上,却是目光流转,于谦居然来了。 于谦以刚正闻名遐迩,何为刚正? 就是从不献媚。 于谦自从永乐年间进士及第之后,从来没有一次去参加过万寿节。 朱棣在生日这天是看不到于谦的,这让朱棣非常生气! 朱高炽也看不到,朱瞻基也看不到,朱祁镇就更看不到了。 而这次于谦坐镇京师,统筹京师之战,又安排宣府诸多事宜,其贤名远播四海之内。 于谦不来给她孙太后祝寿,她孙太后能说什么呢? 大宴赐席那天,于谦就没有参加,而是去了大兴继续推广农庄法。 正是这种做派,于谦才在外巡抚十九年,却始终做不得京官。 于谦现在在京执掌牛耳,连皇帝陛下都时常问政,于谦之前的做派,这种清名,是可以继续维持的。 于谦从来不愿意参加这种宫廷酒宴,也不愿意参加万寿贺岁之事。 但是今天,于谦来了,还带着群臣们行礼,献礼。 她知道,这是陛下给她的体面,毕竟是尊亲。 孙太后深吸了口气,笑容满面的说道:“众爱卿辛苦,平身。” “皇帝陛下贺礼!东坡古砚一方。”兴安高声喊道,拿着一方古砚递给了孙太后。 孙太后拿起了古砚,端详了许久说道:“皇帝有心了,宫中藏砚,多为东井藏星,像这等素心雕龙之好物,朱砂鹊眼、紫袍金带,实属罕见。” “德比颛顼,却也是刻的,极为周正。” 于谦等一众朝臣听闻之后,面面相觑,但是却不敢吱声。 “少保、兵部尚书于谦贺礼,松鹤延年祝寿百鸟朝凤木刻一副。”兴安再次高声喊道:“太子太傅、华盖殿大学士陈循献桑柘郊原邻舂社饮图,一卷。” “文渊阁大学士…” 兴安陆陆续续的高声报着礼单,而这次的礼单冗长,半个多时辰之后,才陆陆续续献完,缓缓的退出了慈宁宫。 “陛下,那方砚是假的吗?”于谦跟在朱祁钰的身后,有些疑惑的说道。 朱祁钰自然知道于谦要说什么,摇头说道:“那方砚,是真的。” “那是内官购置,走了眼,买到了赝品啊。”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东坡古砚,苏东坡苏轼,是宋神宗臣子,而宋神宗姓赵名顼,按照避讳之事,东坡古砚上,怎么会有德比颛顼这样四个字呢?” 颛顼是三皇五帝之一,德比颛顼,出现在任何古砚上,都不奇怪,唯独不可能出现在东坡古砚上。 “德比颛顼,是朕让人刻的。”朱祁钰却是负手而行,告诉了于谦实情。 古砚是真品,那行字则是新刻上去的。 于谦这才恍然大悟,这才是陛下的万寿节贺礼。他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于谦开始还奇怪,为何陛下送一方古砚还神秘兮兮? 但是这时他才完全明白了,这古砚送的到底是何物。 这不难理解,古砚新字,是有寓意的。 如果说这皇帝位是古老的,那行字是新的,就是陛下这个皇帝,是既定事实了,太后不要太过于纠缠此事了。 连于谦都进宫献礼了,这多大的面子啊!你要是不体面,那大家都别体面。 于谦为什么进宫? 眼下农庄法,利益损害最大的就是勋戚。 这勋戚觉得自己委屈,好不容易侵占的地,这就被皇帝以农庄法给收走了,他们自然是不乐意。 受了委屈,自然要找家长,那孙太后现在就是家长。 稳住了孙太后,勋戚们无法形成合力,才可以顺利的在京畿推行农庄法。 孙太后虽然出身布衣,但是也做了这么些年皇后、太后了,自然能看出来这物是真的,只有字是新的,所以才会说,德比颛顼,却也是刻的极为周正。 也算是当着群臣们,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当朝大学士们,谁不知道宋神宗叫什么呢? 古砚新字,太后也认了,毕竟礼孙太后收了。 陛下是锐意进取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陛下并不是拿不起刀,只不过是眼下北伐才是大明的主要矛盾,党争一起,大明北伐之事,又何从谈起呢? 于谦连连感慨的说道:“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 “陛下圣明。” 于谦这段话的意思是,兵器,是主杀伐的不祥之器,万不得已才使用它,胜利了不自鸣得意,如果杀了人,还自以为了不起,那就是喜欢杀人。 凡是主杀伐,而对杀伐乐此不疲,就不可能得志于天下,得道多助,失道则寡助,则失天下。 这段话,也非儒家经典,乃是出自老子的《道德经》。 于谦讲的道理和陈循讲的道理,向来不太相同,大家都讲仁恕之道。 陈循则老是说什么敬天爱民、钦天命、法祖宗、正伦理、笃恩义、戒逸乐,这类修身之事,一套一套的念经,念得朱祁钰头皮发麻。 劝仁恕,却始终局限于念经的范围,念来念去,连陈循自己都懒得信了。 于谦跟随着陛下又说起了另外一事,俯首说道:“陛下,臣等窃闻,古者天子一后三夫人九嫔,所以广储嗣也。” “今陛下仰承宗庙社稷之重,远为万世长久之图,而内职未备,储嗣未蕃,亦臣等日夜悬切者。” 于谦问的是选秀女的事儿,这件事朱祁钰喊停了。 这礼部衙门有司,都是一脸懵,前线打仗和皇帝纳妃,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这种事,陛下说什么自然是什么。 眼下仗打完了,这选秀女之事,是不是可以继续推进了呢? 广储嗣,皇帝多生孩子,那是皇帝的义务! 皇帝储嗣就一个,那朝臣自然是日夜悬切! 这皇帝就一个朱见济子嗣,太少了,朝臣们日夜悬切,密切关注陛下选秀之动向。 盯着陛下,不要逃避生娃的责任! 作为皇帝是不可能有错的,但是没有孩子,那就是天大的错。 “太祖高皇帝曾谕礼部慎选九嫔事例,一后三夫人九嫔,而罢九嫔,朕自然不忘皇明祖训。”朱祁钰首先强调了下。 选妃子可以,选九嫔、选宫女不行。 朱棣都不敢违背祖制,只好天天去朝鲜折腾美女入宫。 这件事,最先破坏祖制的,自然是大明战神朱祁镇了。 他搞过大选秀女之事,结果搞出了大乱子。 正统七年,朱祁镇亲政了,立刻就有了传闻,皇帝要选秀女了! 民间相传,谓朝廷欲选用女子。 凡有女之家,没有许配的人,不选择女婿就为婚配,及笄者,不备六礼就赶紧成婚。 甚至还有把女儿们,藏在亲戚的家里。 京师如此,传之天下,惊疑益甚,朝臣鼓噪,上亏圣化,下败彝伦。 闹到什么地步? 女子七八岁到二十岁,没有不婚嫁的,没有不择婿的!街上结婚的人,摩肩接踵,跟抢劫一样! 甚至害怕官府禁婚,趁夜举办,把生米煮成熟饭,先把事办了再说。 大明上下,无问大小、长幼、美恶、贫富,都以结了婚为幸事,远到山野乡村,近入士夫诗礼之家,都不能幸免,乱糟糟的如同兵祸。 这事闹得多大? 是谓千里鼎沸,男女失配,长幼良贱,不以其偶,官府不能禁,礼乐崩坏江西、闽广,极海而止。 为何如此?坊间谣传,皇帝要选三千宫女! 最后,朱祁镇的是选了三百宫女入宫。 百姓这么大的反应,是有道理,因为并非选一后三夫人九嫔,而是入宫做宫女,这做宫女,只有部分女户,免除部分的徭役。 等同于强抢民女。 朱元璋皇明祖训里规定了此时,一后三妃,连九嫔都不让设。 朱祁钰想到了自己的泰安宫,所有全都用上,也住不了三百宫人啊…… 朱祁钰的意思很明确,可以选,但只能选一点点, 可以选,但是不能闹出乱子来。 “陛下,原来是顾虑这个。”于谦这才知道,陛下是担忧有人因此借机造谣生事,同时惹得内外鼎沸。 他笑着说道:“陛下是选婚,是一后三夫人,而不是选的宫人伺候,张皇榜名告天下,则谗言不可进也。” “若是陛下不放心,交给礼部尚书胡尚书便是。”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照搬吧,朕也有一个人选了,就不必要大动干戈了。” “民间选一女子即可,没必要折腾百姓。” 第一百六十章 勋戚一体,勋戚互援 朱祁钰和于谦一边走,一边讨论着国事,尤其是最近的一些军事将官调度。 范广需要前往辽东主持军政大事,西直门大营就少了一员副总兵官。 这个阙员,现在议论很多,京师大营,乃是天子脊梁,总兵官、副总兵官的人选,颇为重要。 朱祁钰低声说道:“会昌伯孙忠上书说,广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廉能公正,智勇超群,宜召回统领军务。” 于谦深吸了口气,孙忠何人? 孙太后的父亲。 孙氏尊为皇太后之后,身为皇太后之父的孙忠,变得更加尊贵了起来,而且孙忠经常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以外戚的身份,为勋臣或者勋臣子弟引荐说情。 比如成山侯王通,征交趾败绩,夺爵系狱,最后籍没家产。 王通放出来后,孙忠立刻将自己所受赐膏腴之田,数十顷相赠,让王通得有自赡,自给自足。 成山侯的儿子复爵之后,感念其恩德,常常去孙忠家里拜谢,过年更是以子侄相称。 时人莫不称赞孙忠敦厚谦和,尤念其乡友故旧。 但是朱祁钰反复查验,这孙忠乃是山东人,这王通乃是山西人,哪来的乡友故旧之情? 他们之间甚至都没什么关系! 什么叫勋臣外戚一体?什么叫勋臣外戚互援? 就连英国公张辅的俩弟弟,都和孙忠走的很近。 这次范广调任辽东做总兵官,主持辽东都司,是为了防备鞑靼人和女真人,京师阜成门外缺少了一名副总兵官。 孙忠再次举荐了广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 之前十团营营建的时候,孙忠已经举荐了一次,朱祁钰批了于谦的名单,这件事不了了之。 现在孙忠旧事重提,这是准备摸到皇帝的蛋蛋上了。 于谦面色十分为难,京营是他弄的、军士是他训练的、将官从上到下,都是他提名的,这已经打完了京师之战,于谦再拦着勋臣入营,颇有揽权、把京营当自家后花园的嫌疑。 但是他还是俯首说道:“柳溥堪用,两广蛮寇生发,臣以为,宜留柳溥镇两广,否则宁阳侯陈懋在福建,压力倍增。” “麓川反复,仅仅靖远伯王骥是远远不够的。” 柳溥不是能力不行,但是国事于谦又不敢藏私。 于谦说的是实话,按理来说,皇帝和孙忠乃是亲戚,皇帝应该更加信任勋臣外戚才是。 毕竟,亲亲之谊。 他只希望,陛下不要认为他在揽权就是了。 朱祁钰却不以为意的点了点头,相比较于谦,他更担心孙太后的人掌了兵权。 于谦不会反,可是孙太后会夺门啊。 他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杨洪年事已高,此宣府之战,五个月多,夙夜不眠,为大明戍边。” “但是杨洪已经岁数大了,七十多岁了,朕有意让建平伯高远,带着杨洪的两个侄子戍边,让杨洪回来做讲武堂祭酒。” “那杨洪不再掌兵,杨俊骁勇,可代替范广任京师副总兵官,领阜成门外大营。” 这是一连串的军事调动。 杨洪回调任京城,此战除杨洪之外,杀敌复活最多者建平伯高远,任宣府总兵官,再加上杨洪两个人侄子,足以为大明看守门户。 杨俊升任京师副总兵官,则是接替父亲衣钵,掌京师东直门、西直门、阜成门外三大营之一的阜成门。 而范广,要前往辽东整饬军队。 孙忠提到的广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依旧镇守两广,为宁阳侯陈懋左膀右臂,安抚福建民乱之事。 于谦松了口气说道:“但凭陛下,一言而决。” 陛下要是强调安远侯柳溥回京,他于谦也拦不住。 杨洪在宣府前,拒绝了稽王朱祁镇的叫门扣关,杨洪这一系,就已经上了陛下的战车。 阜成门大营,杨洪长子杨俊掌管,那是陛下的人,自然合适。 孙忠已经足够势大了,陛下要是再把柳溥调入京师,那怕是要出乱子。 泰宁侯陈泾镇广西,陈泾正妻是孙忠的孙女。 信国公汤和曾孙、都指挥佥事汤胤勣,也是由孙忠举荐做了都指挥佥事。 而汤胤勣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孙忠的孙子孙琏为继室。 信国公汤和,就是给在皇觉寺当和尚的朱元璋写信,让朱元璋参加义军的那个汤和。 而孙忠在仕林之间,也颇有人脉,比如京师所有人都知道,长洲诗社乃是孙忠主办。 刘溥、汤胤绩、苏平、苏正、沈愚、王淮、晏铎、邹亮、蒋忠、王贞庆等所谓金阳十子,就是孙忠的口舌。 而刘溥乃是主盟,他还是太医院的太医。 朱祁钰登基之后,陆子才代替了刘溥做了院判,刘溥辞太医之位,专心京营长洲诗社了。 这是什么样的影响力? 若是再把安远侯柳溥调回京师任副总兵,那这天下,到底是陛下的天下,还是孙太后的天下呢? 于谦是不同意调任安远侯柳溥回京的,正统十四年九月,他已经反对过一次了。 这股巨大的力量,也一直是他在抗衡,但是他无法违背皇帝的命令,幸好,陛下对孙太后非常忌惮。 处理国事,也是以稽为决,反复调查之后,才做出决断,而不是一谓的相信亲亲之谊。 亲亲之谊,在一些时候,是可以相信的,但是朱祁钰和孙太后也不是血亲,哪来的亲亲之谊呢? 朱祁钰和于谦边走边聊,继续讨论着国事。 而此时的会昌伯府内,孙忠和其子孙继宗、孙显宗二人,端坐在中堂之上。 此时的中堂之内,十分的安静,大家都沉默不语,一声不吭。 今天去宫里献礼,献的孙忠怒气冲天! 太后怎么能认了这古砚新字呢? 这不是在告诉朝臣们,他孙太后认了这庶孽的皇位了吗? “皇帝送了太后一块古砚,送就送吧,太后明知道苏东坡需要避讳宋神宗,那字是假的,还说端正!这是什么意思?”孙显宗颇为不满的说道。 孙忠深吸了口气,沉默不语。 皇帝削太上皇帝号的时候,孙忠就已经非常不满了,正准备发力,结果瓦剌人又来了,这个时候,孙忠只能暂时的蛰伏。 结果这一等就是四个月多,到了五月份的时候,宣府捷报传来,瓦剌人再次败退,他本来打算跟太后商议下,怎么办。 但是孙太后的态度,一直很奇怪,摇摆不定。 孙继宗看他的父亲不说话,只好开口说道:“得做点事,刺激下太后了。” “太后的性子太过于懦弱了,这是什么时候了?还犹犹豫豫,忌惮皇帝,若是继续下去,我们还有容身之地吗?” 孙家在孙太后得宠剩下朱祁镇之后,不断做大,联合勋臣,孙家子侄,不断的恩荫为官,眼看着势力越来越大。 结果突然就是土木堡惊变传来,这天下之主,换了个人,不再是他们孙家的血亲,而是庶孽继大统位。 瓦剌人逞凶,他们文无安国定邦之策,武无披坚执锐之能,只好蛰伏。 孙忠却是中指不停的敲着桌子,他在推敲,到底该怎么办。 宣府之战打完了,大明的局势非常明朗了,瓦剌无力再攻大明,庶孽皇帝的皇位固若金汤,几乎无可撼动。 京师百姓盛传皇帝乃是真武大帝转世,民心所向。 孙忠忽然抬起头来说道:“坏了!” “父亲为何突然如此说?”孙继宗眉头紧皱,探着身子问道。 孙忠面色惊骇的说道:“那指挥使岳谦是于谦的人啊,他做正使出使瓦剌,皇上危矣!” 孙继宗不明所以的说道:“可是那指挥使季铎,是我们的人啊,还去给皇上送过衣物。” 孙忠猛地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他越走越急说道:“你们没发现,那庶孽的身边一直有十二骑,除了卢忠之外,剩余十一骑面甲遮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虽然陛下身边依旧是十一骑,但是这十一骑,到底是不是原来的人了,我们不清楚啊。” “要糟!” 孙继宗认真的思考了半天说道:“父亲多虑了,皇上乃是天下正主,历十四载,哪个丘八敢对皇上动手?父亲多虑。” 孙忠的脚步慢慢的缓慢了下来,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坐下,他观陛下所作所为,确实是如同孙继宗所说,陛下多少还是有亲亲之谊,比如去给太后献了礼物,比如派出使者和瓦剌人和谈,接回北狩的朱祁镇。 那可是大哥啊! 孙继宗思前想后,面色终于放松了一下,摇头叹气的说道:“瓦剌人会放了皇上吗?那可是皇帝啊,即便是供养着,那也是也先那奴酋的功勋啊,他就是供养着,也代表着他战胜过大明。” “讨论岳谦还是十一骑这些子虚乌有之事,还不如讨论下…皇上能不能回来才是。” 孙忠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说的也是,瓦剌放不放人,还两说呢。” “但是太后这个态度是要不得的!” “削太上皇帝号,一言不发!废太子依旧一言不发!眼看着皇帝的皇位越来越稳固,却是什么都说,什么都不做。” “不行,必须要让太后,改变她的态度!”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我就是酷吏! “现在太后被那个庶孽皇帝表面的谦恭,蒙蔽了双眼,要知道!当初皇帝还是郕王的时候,也是足够的谦恭!”孙继宗愤怒至极的说道。 父亲的年龄有些大了,这些年做事变得心软了起来,甚至有些敦厚谦和了。 孙显宗也是叹息的说道:“可是廷议之时,我们也不在,现在那些个朝臣们,都不敢擅动,一旦庶孽皇帝的官邸营建好了,那群人,和我们沟通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客厅再次陷入了沉默当中,这个庶孽皇帝借着瓦剌南下,做了太多的事儿,而且难以招架,现在京畿清田收地,农庄法眼看着人越来越多,这样下去,他们还有什么人依仗呢? 孙忠忧心忡忡的看着天边,叹息的说道:“必须要让太后千岁,感觉到痛。” “否则太后这个样子,我们也很难做。” 父子三人终于确定了,要让太后改变想法的方略。 可是这个方略,该怎么进行呢? “要不然襄王朱瞻墡上书太后,劝劝太后?”孙继宗提出了一个方案。 孙显宗嘴角抽搐了一下,自己这大哥,净出馊主意。 他摇头的说道:“庶孽皇帝,那也是先帝的血脉,你让朱瞻墡上书劝太后,那不是提醒太后,不要和庶孽皇帝闹得那么难看吗?” 孙继宗这才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无论如何算,眼下的庶孽皇帝,还得喊一声太后母亲,稽王妃也是庶孽皇帝的皇嫂,稽王世子朱见深也是皇帝的侄子,这大位还在先帝朱瞻基的血脉之中。 这要是朱瞻墡当了皇帝,那才是太后,最不能看到的事! “那怎么办呢?”孙继宗挠了挠头,颇为无奈的问道。 现在的皇帝,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而且侵略如火,大权在握。 “稽王府那些孩子。”庶子孙续宗忽然开口说道。 孙忠并没有同意,但是,他更没有不同意。 他反而看着窗外说道:“难哟,太上皇在迤北,我们这算是费劲了心思,机关算尽,为太上皇尽忠了。” 孙忠真的为太上皇尽忠吗? 孙续宗要对付稽王府的那些孩子,孙忠居然问都不问一句。 而此时的慈宁宫里,孙太后拿着那方古砚,看着那新字,看了许久,最终还是让人收了起来。 “资治通鉴今天该讲哪里了?”孙太后面色稍微松了口气。 至少这庶孽皇帝为了北伐大事,并没有撕破脸皮,虽然看起来不恭敬,但是做事并没有狷狂到离谱的地步。 至少从太宗文皇帝开始,历朝历代,都没收到过于谦的贺寿礼,她却是收到了,哪怕她知道那是皇帝准备的。 但是那是于谦送的。 一个女经官俯首说道:“今天讲唐纪二十二,圣历元年,那年过年,是冬至日、子月朔、甲子日为同一天,所以改元圣历元年。” “那就讲吧。”孙太后坐稳当了身子说道。 女经官打开了资治通鉴,娓娓道来的说道:“圣历元年二月乙未日,则天皇后的两个侄子,武承嗣、武三思,谋求立太子,他们多次差人到宫里说,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 “则天皇后,颇为犹豫,毕竟只是侄子,而不是儿子。” 武则天从帮助夫君处理政务,再到临朝称制,最后终于坐上了皇帝,可是晚年的武则天,也面临着皇位传承的问题,眼看着身体越来越差,立储之事变成了燃眉之急。 而武承嗣、武三思两个侄子起了心思。 “则天皇后就召来了宰相狄仁杰询问,狄仁杰说:唐太宗文皇帝陛下,栉风沐雨,亲冒锋镝,以定天下,传给子孙。唐高宗孝皇帝,以二子托付给陛下。” “狄仁杰又说:陛下今欲将大位,移之他族,就一点不在乎天意吗?” “姑姑、侄子和母子之间,谁又更加亲密呢?陛下立了儿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若是立了侄之,则未闻侄为天子,而祔姑于庙者也。” 女经官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孙太后好生理解了下这段对话。 女经官并没有太多的解释,这只是资治通鉴里的一段话。 孙太后闭目思忖了许久,她缓缓睁开眼说道:“继续讲吧。” 到底是儿子重要还是侄子重要呢? 这个问题,狄仁杰给出了答案,武则天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立武家人为皇嗣。 女经官继续娓娓道来的说道:“则天皇后和唐高宗的儿子李显,当时还是庐陵王,狄仁杰就劝则天皇后,把李显接回来在自己身边,则天皇后颇为犹豫。” “那天晚上,则天皇后,梦到了一只大鹦鹉折断了翅膀,就找狄仁杰解梦,狄仁杰说,这两只翅膀就是陛下的两个儿子啊,若是起用,则两翼振矣。” “孙万荣之围幽州也,移檄朝廷……” 女经官继续讲着资治通鉴,孙太后却开口打断了女经官的讲经,颇为疑惑的说道:“则天皇后立太子这事儿,后续呢?怎么讲到幽州之围去了呢?” 女经官不明所以的说道:“司马光就这么写的啊。” “这措大写起来,还不是一蹴而就,连绵不绝,非要断断续续!” “挑立太子的事讲讲,再回过头讲幽州之围。” “臣领命。”女经官稍微找了找说道:“三月九日,庐陵王在房县生了病,则天皇后下旨,让庐陵王李显回洛阳养病,二十八日,庐陵王抵达神都,拜见了则天皇后。” “九月份的时候,李显逊位庐陵王,复皇嗣,则天皇后准许,立李显为太子。” 孙太后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武则天不仅临朝称制,甚至还登基称帝了,最后立太子的时候,依旧立了儿子。 其实道理很简答,将军有儿子,元帅也有儿子,侄子也有母亲。 亲亲之谊,四个字,是非曲直,并不难以论说。 儿子哪怕是庶出的,那也喊自己一声母亲,侄子则不是。 “稽王世子现在如何了?”孙太后没有让女官讲下去,反而问到了另外一件事。 一个宦官低声说道:“回太后,稽王府修缮好了,稽王妃和稽王世子已经移居了,兴安大珰忙前忙后,挑选了不少人,还给了校尉一百,专门护卫王府。” “你告诉兴安,万万不能出了什么差错。” 宦官俯首说道:“臣领命。” 兴安对稽王府是很看重,给了一百校尉,还派了奢员和宦官,一来是监视,二来是为了安全。 现在稽王府那些孩子,尤其是世子朱见深,是陛下手上拿捏太后的一张牌。 稽王府住着稽王朱祁镇几个孩子? 一共四个。 朱见深三岁,朱见潾两岁,朱见湜十个月,朱见淳三个月。 这四个孩子,现在年纪幼小,最大的朱见深也只有三岁罢了,朱祁钰把他们都放在了稽王府里,的确是监视,何尝不是保护呢? 兴安正在王恭厂视察火药厂库之事,陛下叮嘱过的事,兴安是不会忘记的,他还和石景厂的会办徐四七,就燋炭炉和景泰钢炉交流了一番,防止陛下问起来,他一问三不知,岂不是尴尬? 作为陛下的大珰,不能说全知全能,哪也得面面俱到。 王恭厂的进度很好,他的脸上带上了笑容。 兴安刚走出王恭厂,就看到了一个宦官没命要死的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说道:“稽王府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兴安眉头紧皱的问道。 宦官气喘吁吁的说道:“老祖宗派去的…派去的奢员,被毒死了!” “奢员毒死了。”兴安本来乐呵呵的脸色,瞬间变得凶狠了起来,问道:“奢员厚葬,立刻封锁整个稽王府,务必抓到真凶!” 朝堂就像现在的王恭厂一样,一点火星,砰的点着了! 陛下登基以来,一直不愿意看到的党争。 陛下为何进宫进献贺礼?就是不愿意将孙太后逼到对立面去,结党,和陛下开始针锋相对! 这样对于陛下的新政、对于陛下的北伐大业,都是一个极大的危害。 陛下宁愿自己受点委屈,也要将瓦剌人挫骨扬灰,现在这稽王府刚移府,就出了这档子事! 幸好兴安提前做了布置,否则但凡是毒死了一个稽王府的孩子,他兴安都无法向陛下交待,无法向大明交待。 宦官气终于喘匀了一些说道:“已经抓到了,绑的极为扎实,嘴里塞了袜子,是不可能咬舌自尽的。” 兴安对稽王府非常重视,他的布置起了作用,虽然还是有了下毒的事儿。 之前兴安奏禀陛下,清理太常寺一批吃空饷的庖厨,的确是把庖厨给得罪了。 兴安匆匆的赶到了稽王府,卢忠已经赶到了稽王府,就在稽王府的院子里,开始了审讯。 卢忠用的审讯法子,是一种酷刑,名叫水刑。 他将这三个人犯绑在了条凳上,一个人举着脚,头上脚下,再拿方巾将人犯的脸盖上,然后把水倒在上面,受刑者就会处于可持续性窒息的状态。 根据卢忠过往的经验,此法门之下,八成的人都会直接了当的接待。 兴安有次好奇的问,那剩下两成怎么办? 卢忠说,剩下两成都被吓死了。 卢忠必须把这个案子,用最快的速度,当着稽王府的王妃和侧妃面儿,把这件事给办妥了。 “酷吏!酷吏!唔唔唔…”三个人犯立刻陷入了可持续窒息的状态。 卢忠全程冷这个脸,开口说道:“停,拿了毛巾。” “酷吏!你不得好死!眼下施于我水刑,将来你必将死于水刑!”一个人犯虽然奄奄一息,但还是愤怒的吼道。 “我就是酷吏!” “陛下要淹死我,还是乱刀砍死,或者是送到太医院剐了,那也是陛下的决定,那你呢,还是不肯交待吗?”卢忠再次举起了手。 水刑的威力有多大? 就这几个呼吸之间,这三个人犯屎尿齐出,整个人软绵绵的如同煮熟的面条一样,瘫软在条凳上,脸色苍白,双眼空洞。 这要再来一次,那这三个人犯,必然有人受不住,要死了。 钱氏掩着面,一阵阵的恶心,但是稽王北狩,稽王府她得当家,为母则刚,她只能忍着不适硬撑着。 “我交待。”一个庖厨看到了兴安举起的手,哀嚎一声,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七尺终当以死报君 庖丁就在条登上帮着奄奄一息的交代着,都察院来了一个右都御史,名叫王文。 王文何许人也? 自然不是那个已经被大明皇帝剥皮揎草的奸细宦官王文了,而是右都御史王文。 大明的都察院设有左右两都御史,虽然表面是平级,都是正二品,但是以左为尊,此时左都御史,总宪之位高悬,王文掌管都察院事。 陈镒跑去张秋和徐有贞组队去了,王文就成了都察院的话事人。 王文和于谦有旧,不是旧怨,而是同病相怜… 他们都是属于那种不乐意给皇帝、太后献寿礼的人,所以永乐年间中了进士,然后一直在地方巡按。 和于谦一样,都是那种梗着脖子要做事的人。 朱祁钰申斥都察院,王文以刚正之名,逐渐在都察院里,变成了扛鼎之人。 大理寺卿霍瑄和顺天府丞夏衡,也赶到了稽王府内。 都察院、大理寺、锦衣卫、顺天府衙、刑部在短短几刻的时间内,就赶到了稽王府。 卢忠的办案手段,雷厉风行,三个庖厨见一个人说了,另外两个人也开始交待。 不过卢忠并没有立刻写供词。 而是让刑部和顺天府带走一个人犯,都察院和大理寺带走一个人犯,他自己一个人犯,分开审理,再将三分供词比对之后,立刻拿人。 很快,三分供状就摆在了所有人的案头。 “这个名叫王亮的人,是谁的家人?王亮指派了这三个庖厨,带药进了稽王府。”王文皱着眉头问道。 案件非常清楚,是一个王亮的人指派。 卢忠在案犯交待的时候,就已经去拿人了,这人可不是那些丐籍的乞丐,或者无籍的盗寇,乃是有根有底。 卢忠的缇骑很快就回来了,不过带回来的却是一具尸体,已经悬挂房梁一个多时辰了,也就是说庖厨下毒之时,这王亮已经被悬梁自尽了。 案子,到这里就断了。 稽王妃钱氏看着那王亮尸体的面目,面色变了几次,最终说道:“本宫能看看这案卷吗?” 王文将手中的罪状和案犯的户籍,交给了稽王妃。 王亮何许人也,他们不清楚,钱氏却是一清二楚。 “惊扰王妃,臣等必然尽心竭力,将此事督办周全,他死了,没关系,他的家人还活着。”卢忠看到王亮尸体的时候,嘴角抽搐。 这王亮以为这一死,就能一了百了吗? 大明的锦衣卫,大明的北镇抚司,是连死了的人,也要剁脑袋的! 前面钦天监监正彭德清死狱中,那也要给他把脑袋摘了的! 酷吏是什么? 就是你死了不要紧,总会把你家里里里外外,翻得干干净净,连你青楼里养的小女人,都不会放过。 这指示庖厨的人死了,没关系,卢忠最为陛下手中那把金刀,会让所有人都看看,他的办案能力。 钱氏面色阴晴不定,深吸了口气说道:“卢指挥辛苦,请奏禀陛下,本宫欲往慈宁宫求见太后,还请陛下恩准。” 兴安立刻差遣了一个小宦官,跑去请示在讲武堂上课的陛下。 没多久,小宦官就回来高声说道:“陛下说:准。” “诸位都散了吧,皆等陛下圣裁便是。”钱氏在坐上轿撵的时候,开口说道,她坐直了身子,放下了轿撵的门帘,向着皇宫而去。 兴安和卢忠带着人清理着稽王府院子内的乱七八糟的一干人等,该收押的收押,该斩首的,等待增补后斩首,该流放的,也该安排地方了。 这次琼州是不行了,奴儿干都司黑龙江入海口的永宁寺,就不错。 钱氏忧心忡忡的来到了宫里。 孙太后看着左右宫人,这都是皇帝的人,稽王府发生的事儿,她已经清楚了。 “你们都下去,我跟稽王妃有话要说。”孙太后挥了挥手,众宫宦应声离开。 这就是孙太后至今不跟朱祁钰翻脸的原因,虽然庶孽皇帝看的极严,颇有防备。 但是她毕竟是太后之尊,想干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跟皇帝作对就行。 钱氏事无巨细的将事情禀报给了孙太后。 孙太后面色数变,听到孩子们没事,是奢员死了,才松了口气。 钱氏略微有些心生不宁,心不在焉的说道:“那奢员已经送去顺天府衙,待仵作验尸之后,便会厚葬,家人也会得以抚恤。” “左右不过是个宦官罢了。”孙太后不甚在意,一个宦官而已,爪牙罢了。 钱氏犹豫再三,才猛地抬起头说道:“太后,为何要害我稽王府众孩儿!” 孙太后目瞪口呆的看着钱氏,不敢置信的指了指自己。 她猛地拍桌而起,盛怒至极的说道:“大胆!简直是胡言乱语!本宫为何要害你稽王府孩儿!” 钱氏被这训斥吓到了,但还是愤怒的说道:“那名作王亮之人,卢忠、兴安、王文、夏衡、薛瑄他们不知道。” “锦衣卫、东厂、都察院、顺天府、刑部、大理寺,不晓得那是谁的家人,但是儿媳一清二楚!” “这王亮是王振的宫外养子走狗!乃是由会昌伯府举荐的!” 钱氏的记忆很好,她掌管中宫的时候,是知道王振,有多少徒子徒孙的,宫里的宫外的,她都清楚,也曾见过几个人。 这王亮别人不清楚根脚,钱氏一清二楚。 “胡说八道!”孙太后一甩手,愤怒的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会昌伯孙忠怎么会加害稽王府众多孩儿!”孙太后依旧不敢置信。 但是一向恭顺有理的钱氏,只知道哭哭啼啼的钱氏,这么大胆的直面质疑,想来是确信了,才会开口。 “母亲,你可敢将会昌伯宣来,当面对质!”钱氏也是气急,站了起来,她面目有些狰狞的继续说道:“若是儿媳诬陷母亲,自然不孝,回府之后,自然会给母亲一个交待!” “但若是会昌伯真的做下来此事,又当如何!” “疯了!你疯了!”孙太后高声呼和道:“来人,请稽王妃回府!” 宫外的宦官们听到了争吵,但还是走进了宫里。 钱氏面色变了数变,还是俯首说道:“臣妾告退。” 钱氏一甩袖子走了。 孙太后却是面色变了数变之后,高声说道:“来人,去问问陛下,本宫要见自己的父亲,看陛下答应不答应!” 一个宦官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俯首说道:“臣领命。” 宦官匆匆的跑向了讲武堂。 此时的讲武堂内,朱祁钰已经下了课。 掌令官们今天上的是如何以群众为基础,开展工作,比如寻找流匪的老巢,比如组织耕种强收,比如战区坚壁清野、如何有序撤回城内等等。 朱祁钰坐在了主楼二楼的长桌之前。 于谦、王直、金濂、石璞、王文等一众朝臣坐在了左侧,石亨、卢忠、刘安、孙镗、范广、杨俊等一众武将坐在了右侧。 兴安带着李永昌立侍左右。 朱祁钰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整个二楼安静到了极点。 朝臣们听闻了今天的事儿,就不约而同的来到了讲武堂,稽王府下毒之事,非比寻常,他们必须最快的知道陛下的打算,然后才能做事。 这毒到底是谁下的? 陛下已经迫不及待的对孤儿寡母们下手了吗? 陛下的剑到底要指向哪里,是文臣武将宦官们都在犯嘀咕的事儿。 一个宦官匆匆的走了进来,看着文武两列,缇骑、宦官,心惊胆战,这是要干嘛? 这里集中了朝堂上所有实权人物和武官! 宦官俯首说道:“陛下,太后要召见会昌伯。” “准。”朱祁钰点头说道。 孙太后要见父亲,这是天伦,朱祁钰作为皇帝,的确可以限制,但是那么做,只会消耗自己的名望罢了。 他的名望是要用去北伐、要用去开海的,是要去抑制土地兼并的,是要干大事的,用在这种事上,太浪费了。 “朕是不愿意党争的。”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自古党争稍起,就是朝堂乌烟瘴气,朝令夕改,民不知法,法不束民。” “往前数一数,历朝历代,党争二字,都是让朝堂礼乐崩坏,进而国家陷入危亡之中。” “北宋的时候,围绕着宋太祖皇帝的革故鼎新,围绕着宋太宗皇帝的祖宗之法,北宋的党争,从头到尾,都没停过。” 北宋的朝政是怎么彻底败坏的? 赵大说要革故鼎新,无万世之法。 赵二说要遵祖宗之法,朝廷礼制,不可擅动。 每一个北宋皇帝亲政就会革故鼎新,每个太后临朝称制,就会尊祖宗之法,全面消除新法。 最后北宋的朝廷,搞的乌烟瘴气。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只想北伐。” “给大明亿兆百姓一个交待,给大明臣工一个交待,给大明列祖列宗一个交待。” “朕给太后送礼,还把于少保一起拉上,就是不想党争,就是想着把瓦剌人给灭了。” 朱祁钰是非常认真的说这件事。 他是皇帝,他要是带着头搞党争,京营大权在握,缇骑在手,就是费点劲儿而已。 印把子、枪杆子、钱袋子都在朱祁钰手里握着。 只不过现在是一锅夹生饭,饭还没熟透呢。 朱祁镇还活着呢! 于谦当然知道朱祁钰的决心有多大。 皇帝除了上朝,就在讲武堂待着,明明对兵事没什么天赋,还天天兵棋推演找虐,陛下要领兵指挥打仗吗? 陛下只是不想被蒙蔽。 的确是有点像穷兵黩武的亡国之君。 陛下做的一切,是为了北伐大业,朝堂安稳点,所有人力往一处使。 这宣府之战搞得就很好,大明通力合作,瓦剌人送了七千伤亡,狼狈逃窜。 大明只要万夫一力,自然是天下无敌! 朱祁钰十分认真的说道:“诸公,朕施政以来,全仰诸公通力合作,守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守住了大明的颜面,希望诸公与朕,同心同德!” 朱祁钰没有辩解稽王府投毒一事,虽然朝臣们多多少少都会有猜测,甚至他们有的人还在等着陛下的剑指过去。 但他是皇帝,他为何要辩解呢? 他就是再辩出花儿来,信的人,还是会信! 在场所有的人,能坐在这儿的,都是自己来的,朱祁钰并没有叫他们过来。 他们或被迫或自愿,上的他这条船,自愿的也好,被迫的也罢,都是船上的人。 忠诚皇帝的有,忠诚大明的也有,为了自己身家性命的也有,但是大家现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废朱祁镇为正统帝!立朱祁钰为景泰帝!削太上皇帝号!废朱见深太子位!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了。 朱祁钰作为掌舵人,要保证这艘船不会翻船。 “七尺终当以死报君!臣等领旨!”于谦深吸了口气,面色凝重的说道。 自古危亡之事,莫过于: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四者旦夕之势,而存亡之判也。 “陛下,会昌伯似乎是和太后吵了起来。”一个宦官又匆匆的跑了进来。 朱祁钰和朝臣们愣住了。 这是什么拳法? 打的朱祁钰有点懵… 第一百六十三章 明正典刑,再斩一遍 朱祁钰自登基以来,主要大敌就是瓦剌,虽然也先有点急功近利,但是做法还说得过去,算不上蠢笨之人。 但是内斗这件事,朱祁钰一直在避免,既然避无可避,朱祁钰打算应战了,对方主帅和对方头号悍将,却是吵了起来。 天底下还有这等事儿? “兴安,你去看看怎么回事。”朱祁钰一时间还没转过弯来,还是探明情况再说。 而此时的慈宁宫里,孙太后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父亲!” 孙太后厉声说道:“稽王府的诸多孩童是我的外孙,那不是你的曾外孙吗!你居然对他们下此毒手!” “若非皇帝派了奢员,查出了毒来,你是打算毒死稽王府上上下下吗!” 孙忠嘴角不断的抽搐着,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暴露的。 在他的估计下,只要稽王府出了事,那必然是朝野震动,太后这里必然识破皇帝那副伪善的面孔! 只要开始了党祸,即便是查明了真相,也无济于事了。党争这东西一开个头,哪还有结束的时候吗? 但是稽王府只死了个宦官奢员。 孙太后传孙忠入宫的时候,他还在想,如何劝说孙太后下定决心,应该如何分化朝堂上朱祁钰手下的文臣、武将。 于谦、王文爱名,石亨贪权,这都是可以攻讦的点儿,只要摆开阵势,玩阴谋诡计,孙忠相信,这些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入了宫,就是被申斥,这件事居然暴露了。 “臣愚钝,不懂太后在说什么。”孙忠却是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做这等事。 这要是承认了,那会昌伯府即便是不落个满门抄斩,那也是全家流放了。 奴儿干都司黑龙江尽头的那座永宁寺,就是他们的归宿。 孙太后猛地站了起来,用力的将茶杯摔到了地上,愤怒的说道:“还愚钝!” “要不要让缇骑现在就去你家里!尽数缉拿!他们扛得住北镇抚司的五毒之刑吗!一个水刑几个呼吸之间,就撂的一干二净!” “你还愚钝!” 孙太后在第一眼看到孙忠的时候,就知道了,就事儿,就是自己这个父亲做的。 不是钱氏不孝,是她爹对她的孙子们下的手! 因为孙忠满脸都是得逞后,狡黠的笑容。 知父莫如子。 这么些年了,孙太后太了解孙忠的德行了。 孙太后站起来,愤怒到了极点的说道:“父亲,无论如何,本宫问你,你斗的过皇帝吗?!” “皇帝连皇宫都不住,在防着什么?” “皇帝住的那泰安宫,固若金汤,滴水不漏,你安排的人,进去过吗?施政以来,皇帝的哪个手段,是借着阴谋诡计去做的?!” “你斗不过的!” 孙太后将话讲的明明白白,瓦剌人已经退了,她在朱祁钰削太上皇帝号的时候,没想过吗?斗倒朱祁钰,扶持朱见深当皇帝吗? 毕竟那庶孽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她想过,但是她已经清楚的意识到